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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中的盛宴(中)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极光 热度: 25420
  □三径野老

长安八仙

这是一幅《长安八仙图》。
  道教有八仙之说,中国人大都耳熟能祥。但,此八仙非彼八仙。
  史称李白与贺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八人俱善饮,称为“酒中八仙人”,亦称“长安八仙”。他们虽然都在长安呆过,但并不是同时都在长安,是青年杜甫以“八仙”之名,为这八位饮者造像留影。
  第一位贺知章,会稽永兴人,玄宗开元间为太子宾客、秘书监,天宝三载上疏请度为道士,归隐镜湖,病逝。为人旷达不羁,晚年尤放诞,自号“四明狂客”。诗作名篇《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丝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更知名的是〈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关于他的轶事,最有意思的是“金龟换酒”,说他初识李白,便称李白为“谪仙人”,拉李白去酒馆喝酒,付帐时才发现没带银子,就把自已身上佩带的一只小金龟交与店家,并说:“不用找钱,明天还来喝。”
  在杜甫笔下,他是:
  知章骑马似乘船,
  眼花落井水底眠。
  骑马似乘船,摇摇晃晃,落入井中犹不自知,就醉眠井底。哈哈——
  第二位汝阳王李琎,唐玄宗的侄子,这位皇亲国戚的样子:
  汝阳三斗始朝天,
  道逢麹车口流诞,
  恨不移封向酒泉。
  此君与贺知章等为诗酒之交,喝过酒才去朝见天子,看到街上拉酒麹的车,口水就出来了,他最大的心愿是能移封地到酒泉去。
  第三位左丞相李适之,李适之于天宝元年(742)八月为左丞相,五载(746)四月,为李林甫排挤罢相。七月,贬为宜春太守。他罢相后,尝做诗:“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杜甫说他:
  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
  衔杯乐圣称避贤。
  此君于六载正月,仰药自杀。
  第四位崔宗之,袭封齐国公。与李白为至交好友,谪官金陵时,与李白诗酒唱和,曾月夜同乘舟自采石达金陵。
  宗之潇洒美少年,
  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这不是又一个阮籍吗!
  第五位苏晋,开元间举进士,玄宗时官中书舍人,兼崇文馆学士,信佛。可那是平时,只要饮了酒,就:
  苏晋长斋绣像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
  喝了酒,就“破戒”。
  第六位李白,李白一向以豪饮闻名,且文思敏捷。《新唐书·李白传》载:李白应诏至长安,唐玄宗在金銮殿召见他,并赐金,亲为调羹,诏为供奉翰林。有一次,玄宗在沉香亭召他写配乐的诗,而他却在长安酒肆与几个酒徒喝得大醉。
  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第七位张旭,唐代著名书法家,善草书,时人称其为“草圣”。《唐国史补》载:“旭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呼为张颠。醒后自视,以为神异,不可复得。”
  杜甫诗中:
  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第八位焦遂,《唐史拾遗》记载:“焦遂与李白等号为酒中八仙,口吃,对客不出一言,醉后酬签如注射,时目为酒吃。”
  焦遂五斗方卓然,
  高谈雄辩惊四筵。
  看来,饮酒不但能治口吃,还可让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长安八仙,醉态有别,但无不出尘拔俗。
  杜甫这首《醉中八仙歌》写于他初到长安的天宝五载(746),作为后辈诗人,他满怀仰慕和赞美,用诗笔将他们绘为一幅长卷,一组群塑。
  这幅图卷既是当时长安社会文化精英的一个缩影,也是盛唐精神的一道流光溢彩,同时,也表述了年青诗人对生活和艺术的憧憬和向往……

曲江宴

事不过三。
  当他又一次辞别亲人,离开故乡时,他不禁有些心虚胆寒,虽寒窗苦读,满腹经纶,却一点儿自信全无,因为他已经两次落第。但生为男儿,不说什么万里觅封侯,请上凌烟阁之类大话,取一份功名,总还是最要紧之事。上对得起祖宗,下不负妻儿。何况,这次他是奉母命再赴长安。
  骑一匹瘦马,从洛阳一路向西,秋风吹衣。45岁的他满心里尽是对老母亲的歉意。
  在潼关客栈昏黄的油灯下,他流着泪,写下一首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这一年,是贞元十一年,他第三次参加尚书省的科考,考毕后,心中全无底,只好在长安东郊找了家小客店住下,等待年后的放榜。
  这个大年,人在客中,他又是个性格孤僻、落落寡合的人,过得真是无比凄冷。
  大地回春。从他住的小店东望,关中平原上的小麦,首先泛青。接着,河边,柳色遥看近却无。
  就在这个时候,朝廷放榜了。
  那天,他紧张得几乎失去了一切感觉,挨着去了,被人流推来挤去,鞋子都丢掉了一只,本想挤出人群跑掉算了,一抬头,却在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揉揉眼再看,就是。
  他发怔了半天,双手在众人中分开一条路,头也不回一回,走了。
  上巳节,新科进士都要赴“曲江宴”。因为宴会设在曲江杏林里的亭中,也叫“杏林宴。”关于这种盛宴,时人有诗赞之:“江头数顷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参加宴会的人,还能见到皇上与皇妃。史书载:“曲江大会,先牒教坊,请奏,上御云楼观焉。时或拟作乐,则为之移日。”
  “曲江宴”罢,他有点轻飘飘的感觉,虽然是46岁才中进士,但毕竟,中了!
  客栈,当然放榜那天就换了,就在朱雀大街闹市,一回去,他就向店家吩咐,为他备水,先好好地为自已洗了个澡。
  这澡,洗了很长很长时间。
  事后,已是黄昏,他登上钟楼,望着这座煌煌帝都,心中一阵酸甜苦辣……
  回到客棧,用过晚饭,他在灯下抓笔写下这首《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浪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夜看尽长安花。
  真的,这个叫孟郊的中年男人,在帝都长安,变了个人似的,疯玩了十天后,才骑了一匹新得的骏马,快马加鞭,东归洛阳给母亲和妻儿报喜……

摔 琴

“那个蜀地来的小子,恐怕就是个愣子,花那么多银子买下那把琴,还邀我们今天到高山流水酒楼,吃长安36宴,莫非,也要效伯牙子期,来个摔琴谢知音?”
  “我看?此人倒也气宇不凡,也许……反正不吃白不吃,都去吧,那小子不是还承诺给大家弹琴么。”
  ——那就去。
  ——快走呀!
  长安城,未央大道与凤城一路十字路口西南的高山流水酒楼,一向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们宴饮之地,听说,最近又推出集合了南北东西的精品特色大菜“长安36宴”,每到吃饭时间,这里车马辏集,歌舞升平。
  到了酒楼,一眼就看见那个白衣秀士,正满面笑容,在楼下门口躬手迎客。
  ——欢迎光临——
  —请上楼——
  楼上宴会大厅,排开六十张桌子,长安城这些贵人豪士,鱼贯而入,择席就座。
  直到八个凉菜上齐,酒也斟好,那白衣秀士才上楼,走到另一边窗下一张长条桌子前,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着微微的笑意,扫视一周,才向大家双手抱拳,朗声说:“各位贵客,蜀人陈子昂感谢各位厚爱,能如约而至,来参加今日这个宴会,在宴饮开始之前,鄙人还有一事。”
  说着,抬手从长条桌上拿起昨天在西市上买的那把西域胡琴,语调突然激愤起来:“我陈子昂虽无二谢(谢灵运与谢脁)之才,却也有屈原、贾谊之志,自去年离蜀入京,携诗文百轴,在这大唐的皇都,竟四告无门,身怀美玉,无人赏识,至于这把琴么,此种乐器本低贱乐工所用,吾辈岂能弹之!”
  说罢,以琴掷地,一把千金之琴,转瞬已粉身碎骨。
  举座皆惊!
  “——这——这不是昨天花了三千金所购么!”
  “——我来前说甚么了,这就是一个愣子么!”
  ……
  这边,陈子昂将早已备在条桌上的百轴诗文,一一拿起,分赠众人。
  众人本已为此人的举动所惊,现在再展读其诗文,啧啧之声立刻响遍这边,那边。
  有人口吟其文,拍案叫绝。
  这个蜀客不仅为人举止有豪侠之气,连饮酒也绝对是海量豪饮。
  第二天,这个叫陈子昂的蜀地小子,摔琴推文的故事,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中、皇宫内外。
  不久,由于被这日赴宴的京兆司功王适等人的大力举荐,陈子昂顺利地中进士。王适在读了那首《度荆门望楚》: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王适大发感叹:“此人必为海内文宗矣!”
  陈子昂,梓州射洪人(今属四川),因曾任右拾遗,后世称陈拾遗。其为人轻财好施,慷慨任侠。共存诗一百多首,其诗风骨峥嵘,苍劲有力。他继“初唐四杰”之后,更有力地肃清了齐梁诗风中的绮糜纤弱的习气,对盛唐诗人张九龄、李白、杜甫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新唐书·陈子昂传》:“唐兴,文章承徐庾之风,天下尚祖,子昂始变雅正。”
  唐诗里那一声被号称为“道尽人类孤独”的《登幽州台歌》,就岀自他口: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一“嘲”千古

按理,李白与这位小县丞还是颇有些交情的,不然,怎么会先后给他写下三首诗呢?
  第一首《对雪醉后赠王历阳》,其中:
  子猷闻风动窗竹,
  相邀共醉杯中绿。
  历阳何异山阴时,
  白雪飞花乱人目。
  君家有酒我何愁,
  客多乐酣秉烛游。
  诗人把自己于大雪纷飞中的去访,比做《王子猷雪夜访戴》,可见其兴致之高。
  第二首《醉后赠王历阳》,则是,对这位友人的称许了:
  书秃千兔毫,诗裁两牛腰。
  练字,你写秃千枝兔毫笔,写诗,你的诗卷已粗如两只牛的腰。加之,你口口声声称自已一生低首陶渊明,东篱种菊,门前五柳,还头戴葛巾,我李白咋敢小觑?
  但,一直为后世人津津乐道的,是李白写给他的第三首诗《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前两首明明是“赠”(还是醉后赠),这一首,咋一下子就成了“嘲”呢”?
  原来,这个叫王历阳的小县丞,在舍命陪了两天“谪仙人”李白后,实在怂了:天天大酒,谁受得了啊!
  今夜,你就是说个天花乱坠,我也不喝啦。
  这可让这位“酒中仙”的来客,大大扫兴,岂止,简直是不悦,不过,“诗仙”毕竟是“诗仙”,连骂人也这么艺术,请看: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
  浪拂一张琴,虚栽五棵柳。
  空负头上巾,吾于尔何有?
  最后一句“吾于尔何有?”说白了,就是:我在你眼里,算个什么呢?诗仙也差点没撸住“火”,要骂人啦。
  那夜的酒,王历阳肯定还是尴尬地笑着,被迫又拿起酒杯,喝了,可李白未必再有心情跟他喝。据说,在一口喝干杯中酒后,又被同县的褚司马拉到家中,接着喝去了。
  有趣的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王历阳,却因不肯饮酒,经李白一“嘲”而留名千载。
  还有一个重要的后话:近年,几位海内外重要文物专家学者曾向中央建言,希望国家关注一件流失在海外的唐代书法珍品——李白《嘲王历阳不肯饮酒》。此前,人们一直以为,大诗人李白留传下的唯一手迹是《上阳台帖》。

青门酒家胡

兄弟,今天我做东,去哪里?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李白《少年行三首》其二)
  对,那地方李太白可是最爱去。
  五陵年少金市东,
  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
  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二首》其一)
  银鞍白鼻騧,
  绿地障泥锦。
  细雨春风花落时,
  挥鞭且就胡姬饮。
  ——(李白《白鼻》
  不是我胡说吧,有诗为证。
  李白的朋友岑参,也喜欢在那里送别朋友。
  夜眠旅舍雨,
  晓辞春城鸦。
  送君系马青门口,
  胡姬垆头劝君酒。
  —— (岑参《送宇文南金放后归太原寓居因呈太原郝主薄》)
  花扑征衣看似绣,
  云随去马色疑骢。
  胡姬洒楼日未午,
  丝绳玉缸酒如乳。
  ——(岑参《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
  连后来的白居易也说:
  “何处难忘酒,青门送别多。”
  ——(白居易《劝酒十四首》其六)。
  所谓青门,就是青绮门,长安城东门,亦称通化门。其实,西市及长安城东至曲江一带,俱有胡姬侍酒之酒肆,当时,从西域而来的胡商(贾胡)好多以卖酒为生,侍酒者多年青貌美的西域少女(胡姬),不仅陪客饮酒,还当场歌舞,表演。就饮者多文人雅士,也往往即席吟咏,留恋叹赏。
  还看李白的诗:
  琴奏龙门之绿桐,
  玉壶美酒清若空。
  催弦拂柱与君饮,
  看朱成碧颜始红。
  胡姬貌如花,
  当垆笑春风。
  笑春风,舞罗衣,
  君今不醉将安归。
  ——(《前有一樽酒行二首》其二)
  也许,李白这人,落生西域碎叶,有与生俱来的西域情结,他就是喜欢胡姬,喜欢胡姬酒肆,喜欢饮胡酒(葡萄酒、龙膏酒、三勒浆等等),喜欢吃肉酪,喜欢听胡乐,更喜欢那美妙的歌声,如风的旋舞……
  李白自言:“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据说,那次,玄宗皇帝命人找他做诗而不得,他当时就醉卧胡姬酒肆中。
  其实,何止李白,整个大唐一代,喜欢胡姬酒肆的,大有人在。如“诗佛”王维:“画楼吹笛妓,金碗酒家胡。”如贺朝:“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如元稹:“最爱轻欺杏园客,也曾辜负酒家胡。”如章孝标:“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如温庭筠:“金钗醉就胡姬画,玉管闲留洛客吹。等等,多得是啦!
  喏,青门一带到了。
  这么多胡姬酒肆,咱到底该去哪一家?
  这还用说,当然是去我最熟悉最喜欢的那一家啦。
  看——那位胡姬不是正向我们招手么!

诗戏沽酒翁

大唐天宝十年。
  凉州之春。
  岑参和朋友从客栈出来,肩并肩,走在这座边塞小城的街头,内地此时节,应该已是暮春,甚至已经是初夏景象,而这里,春色才上榆柳枝头。
  他们从轮台来,已在途中一月,他们要东归长安。自三十岁应举及第的岑参,在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任书记已有两年,这番有边务回长安。此时,他已成为大唐闻名朝野的边塞诗人,以奇峭壮丽著称。他的边塞诗多具体描绘他的西域军旅生活经历,他性本好奇,其诗中充满异域情调的习俗、事物、景色斑斓纷呈,给边塞诗开拓了瑰丽异常的境界。
  如:
  琵琶长笛曲相和,
  羌儿胡雏齐唱歌。
  浑灸犁牛烹野驼,
  交河美酒金叵罗。
  ——《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
  这是别具风味的饮筵。
  曼脸娇娥纤复秾,
  轻罗金缕花葱笼。
  回裙转袖若飞雪,
  左旋右旋生旋风。
  ——《田使军美人舞如莲花北旋歌》
  这是西域风情的胡舞。
  北风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这是西域奇异的自然风光。
  还有《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将军金甲夜不脱,
  半夜军行戈相拔,
  风头如刀面如割。
  以及《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中的:
  一生大笑能几回,
  斗酒相逢须醉倒。
  和大唐的那些诗人墨客一样,身为军人的岑参,也颇嗜酒。
  就在刚才,岑参和他的朋友路过花门楼口,本来,已经走过,他扯了朋友一把,踅返回来。
  原来,这里一棵老榆树下,有一位年逾七旬的老翁,正在卖酒,老人的面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壶酒瓮。
  老人在等待着顾客询价买酒。
  岑参振了振衣冠,漫步走过去,抽着鼻子,深深地吸了几口黄昏空气中弥漫着的芳香酒气,口里却向那老翁吟诵出一首诗来:
  老人七十仍沽酒,
  千壶百瓮花门口。
  道旁榆荚巧似钱,
  摘来沽酒君肯否?
  卖酒老翁一下子不明就里,满脸狐疑。
  这时,岑参身边的朋友也哈哈笑了,他迈步上前,对卖酒老翁解说:“老人家,您看这榆树上的那些正在开花的榆荚,像不像一串串的铜钱?我们这位军爷,想摘下几串来当钱,买您的这酒,问您,肯还是不肯?!”
  这回,卖酒老翁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毕竟在这世上活得太久、太久,甚么事没有见过呢。他呵呵笑了,说:“这位军爷,实在是好文才,如不见外,就凭这一首诗,老翁今日,连那榆钱,也不要了,想喝甚么酒,两位尽管自已挑,自已拿。”
  岑参仰天大笑……
  几壶葡萄美洒,就是从这个老翁的酒摊上拿的,岑参丢下两大串酒钱,就拐进旁边不远处的一家酒肆,与朋友痛饮去了。

狂歌五柳前

山寒水瘦。
  长安城东蓝田,辋川别墅大门外,一个老人拄着杖,立在萧瑟的秋风中,白发与颔下的白须拂动不止。他就是被称为“诗佛”的王摩诘王维。
  时候已近黄昏,诗人的心绪却一片清朗。他出门眺望,似有所期,又心静如水。
  自从二十岁中进士,在官场上不能说不得志,加之他的天生聪慧和幼年的苦读,他很快就成了大唐开元年间,一时间风头无双的才子、名士。别人功名或仅限于诗文,而他,诗、书、画、乐,无不精通,无不超群,他在朝中所任之职,就是通管宫廷礼乐的太乐丞。
  世人与名利,如蝇逐臭,甚至是飞蛾扑火。而王维,对这些,却早已淡然。除了母亲信佛,并亲自为他取名“摩诘”的影响外,也与他成名太早,别人终其一生追求不到的,他早已拥有。有过,也就该知足,因为无论从先人的经史子集中,还是佛教教义中,他已深深地懂得:有就是无,好就是了。
  果不其然,当他三十岁那年,他的结发之妻崔妹突然染疾而亡,弃他而去。为此,他在佛祖面前,发下誓愿:摩诘一世一妻,绝不违言。
  在宫中,虽也发生过跳黄狮子舞事件,是玄宗皇帝的弟弟请求的,身为乐丞,他能拒绝吗?这事触犯大忌,令玄宗龙颜大怒,但幸有贵人——太真公主在皇哥面前为他说情,才免去一难。
  更大的事还在后边,安禄山、史思明突然叛乱,玄宗入蜀。仓惶间,只带走一些身边亲信,将朝中百官弃于乱军之中。王维因其时正患脚疾,没能及时逃离,被俘,囚于洛阳菩提寺。本来,他连死的准备都做好了。谁知,竟有个年青的朋友冒死来看望,还向他讲了一个刚刚发生的故事:安碌山摆庆功宴,要求宫中乐工为他们表演助兴,乐工雷海清怒砸乐器,向西边长安的方向痛哭,被判军当场肢解。
  这事深深震憾了王维,他当场提笔写下一首诗《菩提寺禁裴迪》: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谁知,正是这首诗,后来救了他一命。原来,王维当时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堪称举世无双。连安禄山,也舍不得杀掉他,就强迫他出任伪官,他吞药自戕也终于事无补,只好苟且,等待时局变化。
  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被平息。新皇帝肃宗返回长安,第一件事,就是惩处“汉奸”。王维因忤逆罪,被判处死刑,连在平判中立下大功的他的弟弟王缙,愿以自己功名,为哥哥赎罪,也不可能。绝望中,弟弟呈上哥哥这首早已在民间传开的诗,肃宗一看,这不是对大唐朝廷一片忠心耿耿吗?不过,眼珠一转,又问:“这诗,真是王维在那个时候写的?”
  谁能做证?
  裴迪可证,天下百姓可证。
  王维被赦,官复原职,可他这回可是把一切,都看开了,放下了。
  把早已购得的长安东边,蓝田终南山峪口的惘川别墅,修整一番,从此,半官半隐。
  恰裴迪,也因仕途不顺,来终南山隐居,两个人再次相会时,王维握往这位年轻人的手,说:“你也是老夫命中的贵人。”
  裴迪的隐居处,距辋川别墅不远,加之两人的这段因缘,所以,这一老一少,经常相伴游山玩水,诗酒唱和。裴迪在《全唐诗》中存诗仅二十余首,都是与王维的唱和之作,王维赠给这位年轻朋友的诗更多。
  伫立良久,天就要黑下来时,裴迪来了。
  好闲久成性,果此谐宿诺。
  今日漆园游,还同庄叟乐。
  裴迪手舞足蹈地唱着他自己作的《漆园》,仿佛今天专门是来为王维先生一个人表演的。
  王维将另一支手,也搭在手杖上,就那么微笑着,看着这个早已大醉的年轻人,直到他跳够,唱够,就要往地上卧时,才与仆人将他搀入房中。
  第二天一早,裴迪见到王维,满脸羞惭:“先生,昨天,我又喝多了,醉了,依稀记得,又在您面前胡闹……出丑啦!”
  王维仍是一脸微笑,说:“不闹,不叫,那你还是裴迪么?”
  裴迪突然奔向那边案头,就看见了摊在桌上的那首诗《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裴迪把最后一句念了两遍,抬手抹了把脸,赌气似的说:“先生你自此五柳先生陶渊明,天下不会有人不服气的,可我裴迪,一个无名之辈,哪里能跟那个凤歌笑孔丘的楚狂人接舆老前辈相提并论,羞杀我也,来——来——来——,快点给我上酒!”
  王维只好陪年轻人坐下来痛饮。
  结果,裴迪这回喝得,三日不肯放下酒杯,醉了,又是三日不醒……

  北极光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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