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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一条鱼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极光 热度: 14988
  ⊙田草
  母亲泡在木桶里如干瘪的一条小鱼。怎么转动,都是一个旋涡儿一个圈。她想游动,做一条鱼,然而,水桶里的水,没有风的资助,怎么也荡漾不起来。她只能在小小的一席空间里,半躺半卧,身子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母亲瘦弱的样子如一个被封存千年的木乃伊。木桶里承载着的那个肉体,是我的母亲!那是我的树根,我是她的枝脉。如今,根脉已经枯萎,死亡的气息正一步步地向她靠近。母亲知道,木桶里的水没了,她就快……快归于大海了。
  我的母亲,年轻时长得白晰俊俏。奶奶常常说北屋的孩子们个个长得好,像她们的妈妈!只可惜,那女人个子小没什么文化。
  奶奶对母亲总是挑肥拣瘦,说她不会做针线活,不会梳头发,不会持弄家……不会,还有许多“不会”。比如,经常给我编成大反辫子,拧着劲子如麻花,让邻居当笑话讲。还比如,不会织毛衣,不会绣花等,这些都是奶奶看不惯的。奶奶是满清贵族没落的地主家的小姐,骨子里还保持着贵族的品味。
  母亲很倔强,奶奶越看不起她越要强,明明不会裁剪,也敢动剪子。母亲弄来一块花布,小李飞刀般“咔嚓咔嚓”几剪子下来,大针小线的飞檐走壁,等我乐颠颠地穿出去,肥大的衣服能盛进一桶水,晃荡晃荡的像个稻草人。而奶奶手巧,既会掐褶又会盘扣,小姑被奶奶打扮的像个洋娃娃。母亲也为自己的笨拙上火牙疼,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件衣服必须得穿几年,春当夹袄,冬当棉袄,有谁能知道她的苦衷呢?
  满街都在流行:“南京路上好八连,前三年后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所以,衣服裤子破了,膝盖屁股蛋上打补丁是艺术。非但没人笑话,那是时尚,是主流。不破的裤子,为了赶时髦,也得想法扯两个口子打上补丁,气得母亲整夜的挑灯,给我们缝补。
  我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怀弟弟的时候,正赶上闹粮荒严重缺钙,正在吃奶的弟弟需要从母乳中补进。但是家里穷,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钱吃鱼肉啊?母亲想办法补钙,让我出去捡鸡蛋皮和鱼刺。回来洗干净后,用大铁锅烘焙,烤得糊巴巴的,香气四溢鱼刺变酥脆,吃一口特别香。鸡蛋皮没肉,却也释放着残留的蛋香。母亲舍不得多吃,留起来,一点点地吃,我就一点点地偷。穷日子里,见不了油水。母亲养了两只母鸡。我趴在鸡窝旁,瞅着芦花鸡憋着通红的小脸,撅着尾巴下蛋,奶奶不让瞅,说这样等,别人家丢东西会赖我们。于是,躲到栅栏外等,好一会儿,芦花鸡昂首挺胸地出来:“咯咯哒”,一副骄傲的样子,向全世界炫耀它的功劳,我趁机偷出它的蛋蛋,让奶奶或者妈妈给煮了。
  我七岁那年有了妹妹,以后芦花鸡下的蛋,要分给弟弟和妹妹。我就很少吃了。母亲在一个雨天,因为怀孕,闪了身子。母亲慌张地说,快,快去找你奶奶来。奶奶叼着大烟袋,颤着小脚来了,指挥让我抱柴禾烧水。当一大锅开水咕嘟嘟冒着大水花的时候,奶奶抄起剪刀,点上腊烛,在上面烤烤。母亲咬着大辫子一声也不吭。忽然间,我看见母亲屁股底下流出一滩血,黏乎乎地粘在用麦秸编织的炕席上。奶奶赶紧垫草接生,吓得我刚要大哭,奶奶惊喜地说,你妈给你生了一个妹妹。
  妹妹来得如此简单。就是一场雨一滩血。接下来奶奶教我给母亲煮饭熬粥,帮妈抱柴禾打水。没几天,母亲就自己下地做饭了,脑袋上包裹着红头巾,里里外外地忙乎着,根本谈不上坐月子。
  随着我们漫漫地长大,胃口也大了。没钱买粮,弟弟饿得肌黄面瘦,妹妹也是瘦得像根葱。母亲省着又省着,小米粥一个粒跟着一粒跑,也添不饱我们的肚子。母亲无奈,驾辕推车,拉着我们去野外捋榆树钱。正值四五月份,风嚎着,沙哭着。榆树钱,滚着春风,坠满枝头,碧绿、小巧,如邻家女孩儿的模样,令人疼爱。母亲个子小,够不着,让弟弟踩着她的肩,爬上树去摘,我在底下捡。捡一把吃一口,甜丝丝的鲜嫩,带着大自然特有的芳香。母亲摘完榆树钱之后,还要扒一块榆树皮,疼得老榆树冒浆裂嘴。妈说用榆树皮洗头润滑,不长虱子。母亲的胳膊、脸,到处被刮得一道道的血痕,她连包也不包。偶然,遭蜂子蜇一口,随便她找一棵马齿苋蹭两下,算是消毒。母亲在我的眼里是铁打的,从来不叫苦,浑身永远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到了秋天,又领着我们去捡苞米翻地瓜去。不管怎么说,我们没挨过饿,一个个都健康地长大了。
  父亲因为在文革时受刺激精神恍惚,家里的事一概不管,他还经常离家出走。母亲不指望他干什么,说他能活着就好。
  父亲的病时好时坏。喝酒骂人是常事。稍有不顺,父亲就会摔碗掀桌子,吓得我们大气也不敢喘。
  在夜里,我常听母亲在抽泣。因为我们住的是连二的大炕。母亲总是睡得很晚,有时我一觉起来,她还在那里纳鞋底。父亲骂骂咧咧的把酒瓶子摔得噼啪作响。母亲低头不语,父亲更加爆怒。有时嫌苞米碴子没煮烂,辣椒油没炸到火候,一炉盖子撇过去,把墙壁砸个大坑。父亲的喜怒无常,给家里带来极为紧张的空气。我惧怕回家,有好几次我产生过离家出走的想法。
  母亲却从来不抱怨,默默地接受生活赐予她的一切。她相信福祸都是天定的,包括婚姻,那是前生今世的冤缘,想改是改不了的。母亲因为过度劳累,有一天病倒了。到医院后,一检查,得了子宫肌瘤,马上要摘除子宫,方可保命。
  好在已有三个孩子,只要能活命,子宫对母亲来说有与没有都不重要了。倒是我的父亲非但不关心她,母亲还成了有缺陷的人,被他当话把儿数落着,一副受剥削压迫的样子,脸上整天带着苦大仇深,找到一个正当理由连家也不回了。后来,我从邻居的议论中,隐约知道点什么。我已懂事了,去找奶奶来劝说。谁知奶奶冷冰冰地说:“你妈都这样了,还管你爸干啥?”
  奶奶的话让我吃惊,厌恶。妈怎么了?她一直为这个家而付出,连一句公道话都得不到。奶奶明显是偏爱父亲欺负母亲。
  母亲说,嫁给父亲那天,红毛衣绿裤子都是借来的。奶奶可不简单,母亲从心里惧怕她。奶奶也是一个个性极强的人。就连她的装老殓衣,从里到外都是洗得刷白。那些白布都是从面口袋上积攒下来的。奶奶手巧,平日里缝补好,放在柜子里准备着。她相不中母亲的活计,早早为自己准备后事。但是当她年老病重时,母亲守在她的病床前,给她端屎端尿擦身子揉大腿。直到奶奶快咽气时,才对母亲说:“桂英啊,苦了你啦!这辈子,我们家是欠你啦!”
  母亲摇着头,握着奶奶的手说:“这是女人的命,怪不了谁。妈,您要是活着,我就高兴!”
  奶奶最终还是去了。父亲回来,非但不改变,还变本加厉地酗酒骂人。我一直小心翼翼,惧怕茶缸子飞舞,惧怕鸡毛掸子把我弹奏。有一回,弟弟用树棍扎小狗的眼睛,小狗凄厉的叫声正好被醉酒的父亲听到了,他气急败坏,将弟弟捆在院子里的大树上,父亲像一个暴徒抽打着地下党弟弟咬着嘴唇就是不认错。父亲是想用暴力教导孩子爱护动物,不能虐待一条小狗,但是他却用同样的手段来屠杀善良。
  父亲把一切的过错都归于母亲的溺爱。因此,只要我们惹祸,母亲就会挨打受骂。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母亲总是大气不敢喘,甚至不敢在父亲的面前维护正义。我觉得母亲窝囊受气,活得悲哀可怜,从内心深处恨透了父亲。
  不久后,听说张寡妇的儿子得了白血病,按常理,母亲应该解气,幸灾乐祸。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三百元钱送给张寡妇,让她给孩子治病。还支持父亲陪张寡妇去看病……我觉得母亲是懦弱愚钝,甚至是没有原则。张寡妇抢了我的父亲,她不去恨还去帮她。
  或许,是我真的不懂。父亲从那以后,很少对母亲吼叫、酗酒,也不耍酒疯了。
  忽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谁炒的菜,都没有你妈做的好吃。特别是老虎菜,烤干辣椒的火候,被你们弄得不是火大,就是火小,只有你妈,把那干辣椒弄得脆生生地香……还有那大酱,谁家的也没有你妈下的好吃。
  我惊讶,看着父亲坐在炕头上大葱抿大酱,嚼得有滋有味儿的,母亲喜得直抹眼泪。父亲,忽然变得温和起来,对我们说:以后,你们要对你妈好点,瞧瞧,她越长越矮了,连件新衣服都没穿过,谁先挣钱,想着给你妈买衣服。
  父亲一反常态的对母亲好起来了。但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父亲遇到一场车祸死了。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的,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劝她别哭了,父亲以前对你又不好,有这么伤心吗?我指责她的眼泪掺假。
  母亲瞪大眼睛,非常愤怒地给了我一巴掌。这是有生以来母亲第一次动手打我。本来我以为母亲对父亲没什么感情,哭两声也不过是走走过程。但是后来我发现母亲是真的伤心欲绝。看着父亲的照片发呆发愣,甚至看到父亲用过的酒杯,都是那么亲切,先前父亲的粗暴、谩骂、背叛,随着父亲的离去,都烟消云散。之后,在母亲的嘴里,满满的都是对父亲的怀念。
  母亲做事总爱往自己的身上揽。比如,弟媳妇早产,又赶上天冷,没了暖气,婴儿染上了风寒,本该追究医院的责任。她偏偏说,是她没提前给做好棉被,没将婴儿捂在怀里,导致孩子死亡,跟她有很大的关系。正没处撒火的弟媳妇,对她大哭大闹,不知道实情的,还真以为是母亲害死她的孩子。因为此事,好几年都不与母亲说话,连一句妈都没叫过。
  也不知道为什么,弟媳多次怀孕,多次流产。直到八年之后,才生下如雪。月子里,我跟母亲去下奶,母亲见了孙女,老褶子里开新花,蹭着身子往前看,襁褓里的如雪甜甜地笑。母亲想伸手抱抱,弟媳妇见状,一下子扭过头去,把孩子抱走了不让她看。母亲呆愣着,打喷嚏咳嗽起来。弟媳忽然沉下脸,说母亲身上有不吉利的信息,别给孩子带来灾祸。
  我瞪圆眼睛,要跟她吵架,母亲拉着我走,不让我参与。家和万事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你少管。
  弟媳跟母亲做了仇似的,好几年也不让母亲见如雪。如雪五岁生日那天,母亲买来一个变形金刚,给如雪送去。在幼儿园门口,母亲兴奋地叫着:“如雪,如雪!”如雪陌生地躲着她,不认识她,说什么也不让抱。恰巧弟媳来接孩子,见母亲又拉又拽的,上前拨拉母亲的手,母亲险些仰个跟头。手里的变形金刚被弟媳妇踹出老远,一辆摩托车恰巧经过,辗得变形金刚彻底变了形。可怜的母亲蹲下身子哭泣,银白色的头发在冷风中颤抖。
  如雪快十岁的时候,弟媳突然病倒。到医院一检查,不得了,是乳腺癌。看病化疗需要交住院押金,弟弟张罗着要卖房子给弟媳妇看病。母亲知道了,召集我们几个开会凑钱,她把多年攒下的三万元钱也拿了出来。然而,母亲的钱是留着养老的,何况弟媳妇这么多年连孩子都不让看,她能有今天也是上天对她的惩罚。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母亲劝我别跟她计较。她是她,我是我,既是一家人,没有理由不帮她,就当前世欠下的债,今世必须来偿还。
  当我把这三万元转给弟媳妇时,她捂着脸哭。她要见见母亲。因为化疗头发全秃了。她还不到五十岁,病魔将她所有的美丽抽得一干二净,满脸凄凉,满眼悲伤。母亲用毛线亲手给她织了一个帽子,让我给她捎来。弟媳妇抽泣着,让我给她戴上,扶她起来,照照镜子,弟媳妇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泪如雨下:″妈,妈妈,对不起,真的是我对不起您!″
  弟媳妇让母亲来,她想照一张全家照。母亲来了,一进门,看见弟媳妇戴着母亲给她织的帽子,她让母亲坐过来,眼里噙着泪水,问母亲:“妈,我好看吗?”母亲把她搂在怀里,像拍着自己的孩子:“好看!孩子,只要你心不死,就能活着,活着,我等着你给我送终。儿媳妇,持弄婆婆,才正宗。我等着你,不哭,不能死。这辈子,我们的缘分,还没续完,你不能死!”
  弟媳妇哽咽着,泪如雨下。她让母亲坐正,让我给她拍张照片。她说,留个念想吧!不想让未来的女儿看到她曾经的丑陋。她穿上了假乳罩,将凹下去的胸脯填满。一缕小风吹过,把她胸前的衣服鼓起来,仿佛有片麦田,在那里生长。那是母亲用她的宽容和博大的爱为她种植的。
  弟媳妇拽着一棵饱满的麦穗,静躺在红红的夕阳下,永远地闭上眼睛了。
  如雪在母亲的照顾下,慢慢地长大。弟弟又娶了新媳妇。母亲本可以亨清福,再没有什么事让她牵挂,谁知道,就在这一年母亲查出了肠癌。
  母亲泡在木桶里,她就是一条鱼。影影绰绰中,我看到一根根红色的筋脉,连着她的骨头。她努力地动了动,看到有一条鱼,在水里游动,尾巴一甩,溅起白浪浪的水花来,母亲冲着水波,微笑着!再看,她的手指上,都是金红色的小鲤鱼,游来游去!

  北极光 201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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