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落地的玻璃是两丛荷花,水很浅,但并不影响荷把自己的婀娜映在水底。我依偎在沙发里,像是被一种温柔拥抱。玻璃之外是千岛湖猛烈的阳光。夏日,千岛湖阳光的猛烈,一点都不输给我的家乡新安江。玻璃像平静的湖面,阳光把树叶斑驳的影子抽象地投在玻璃上。微风吹过,树有了那点摇晃,于是,蓝色的玻璃上就有了湖水一样的荡漾。我处在室内,晒不到太阳。所以,我有一种在湖底的感觉。我吹箫、喝茶、翻翻书,像鱼一样的游来游去,然后吹几个泡泡。玻璃的外面是湖面与湖岸,正被太阳猛烈地晒着。那两丛荷花也许是我的魂。我是个反应迟钝的人,我现在才知道那两丛荷的婀娜一直在守候着我。可是,我还是要作别,毅然投身到阳光的猛烈。也许不是作别,我也想浮出水面,和我的魂合二为一。
我有什么可说,世事都这般无奈,谁都会无时不刻被新鲜召引,也许这就是我始终都搞不懂的渴望。处阴而及阳,处阳而及阴。我一头扎进阳光,我想知道阳光的血是什么颜色。是的,我知道了。阳光的血与阳光的毛发颜色并无二致。不同的是血更热,热过阳光的毛发、皮肤、脂肪、肌肉。这些让我明确,我已在玻璃的外面了。外面少了一些寂寞,多了一些聒躁。蝉鸣单调的持续,可以把气温一路拉升。我被一些活泼的事物恼了,因为它总搅动着火辣辣的气浪。我也被热爱沸腾的事物恼了,因为我忽然觉得休息是那么的重要。秀水街到了。秀水街的水有各种姿态呈现。喷泉自下而上,流瀑自上而下,还有荡漾的湖波。这些都是与炎热抗争的勇士。这时我突然开始思考水的平静。它是被阳光征服的吗?温顺的吗?羸弱的吗?还是在无声地抗争,以不变应万变。在4D影院,水的清凉来得很突然。一切都难以意料。那清凉是来自虚幻的真实。
阳光对千岛湖特别关照。千岛湖每天都在太阳的眼皮子底,翻新自己的可爱。有时候,你觉得它像大海。有时候,你觉得它像一个荷塘。尤其是在夜晚,它就是朱自清用来盛月光的。我不一样,我不是朱自清,我心里需要一只酒杯,所以它就成了一只酒杯,我用它饮尽三千个西湖的荡漾。千岛湖像一个特别爱干净的姑娘,她每天都把自己整得干干净净。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美丽。千岛湖的美丽在创建卫生文明城市的过程中可以看出人民的智慧。千岛湖的美丽从来不是因美丽而美丽。我相信爱、纯朴、智慧,这些闪着人性光芒,有温度不烫人。这些自然给予的,我们守着。它改变着人的容颜,城市的容颜。这样的美丽,让人难以留恋。现在,我可以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了。一切都在人心。人没有什么可以创新和发明,有的只有发现,从自然中发现,然后毕恭毕敬地学习运用。人是自然的小小一分子,实在不应当把自己想得那般强大。人只不过是体型上大过了蝼蚁,但我们在同一世界里,学习自然,生而且存。
万物生长靠太阳,但阳光一旦过猛,生命也无法承受。水中荷叶、菖蒲不堪日晒,它们只有接受阳光。它们会早熟、早衰、早亡,就像种的那盆枸杞。前些日子,我还为它早早地开花而欢呼,可是花期很短,这让我有些沮丧。没到秋天,果子就成熟了,叶子已经落尽。一边是湖光,一边是山色,让这里的人参透了阴阳。水是一面平放的玻璃,湛蓝的天色映在其中。有一块阴凉的水,它在树荫下,仿佛另一个世界,锦鲤自由地游,没有忧愁和恐惧。我们要感谢那些创造绿荫的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不仅仅是智慧,是大爱。所以,我们不仅要看见城市街巷的卫生整洁,还要看见人心的卫生整洁。地灵必有人杰,人杰更显地灵。
游九咆界记
我手持长箫进入葫芦洞。尽管我手中的箫叫洞箫,但这管箫和这个洞至少现在还扯不上什么关系。也许在洞里走一会儿,我便会形而上学起来,然后在洞中吹一曲,思想就可以飞。可是我在洞中一点吹箫的想法也没有,只是低头走路,或不时地看看前方,好像挺着急要走出洞似的。亮光就是出口。进洞时,洞口写着三个字“葫芦洞”,所以,我一直被这三个字指示着。我们一干人陆续入洞,有种被神仙收进葫芦的感觉。可是,走着走着,我觉得这个洞一点儿也不像葫芦。有这么长的葫芦吗?可它就叫葫芦洞,取这名字的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尽管洞里开着电灯,但它仍然是个黑洞,因为整个洞就是个煤洞。人大概有怕黑的天性,一起入洞的前前后后有二十几个人,但说话的人很少。于是,脚步声显得异常的清晰,水滴声可以穿透我的魂。我要是此时在这洞里呜呜地吹一通箫,估计《倩女幽魂》改现场直播了。和我一道的郎老师也是一位吹箫修行者,他母亲就不让他晚上吹箫。我的家乡石屏处处是溶洞,洞内彩灯一照,如仙境一般。这洞彩灯是用不上的,因为什么光都改变不了黑色。出了葫芦洞就是葫芦湾,上了船,风迎面而来,好不舒坦。这风仿佛是来自于浪花,而不是因为船行挤压了空气而形成。洞中的阴暗,一下子就被风吹走了。因此,洞中的黑,成了一个伏笔,仿佛就是在为此时的敞亮舒坦做的铺垫。乘了几十米的船就登岸。我是想多乘一会儿,可葫芦湾就这么大。因为是个湾,所以这边埠头望不见那边埠头。其实这个湾是对山溪的截流而形成的一个小小的湖。这是我见过最小的湖,还不如老家的大水塘。但它没有水塘的泥味,湖边凉凉的灌木丛荫中透出了绿叶子的味道,加上被水浪掀起的轻风一搅,我觉得整个人软了许多。
我过石桥的时候,但闻溪流淙淙。不一会儿,水声就猛了起来,我这才想起这儿叫九咆界。这一个“咆”字形容得很得当。是不是要咆九次?也许这个“九”是个虚指,就是多的意思。瀑落虚空,叠瀑而咆,呼啸出谷。一大片野花竟然平静地开在喧嚣的流泉上空。我渴望在天地间做那野花中的一朵。当年弘一法师有一句“何日修到梅花”,现在看到这野花,一下子觉得自己离法师近了许多。突然,河床变窄,水压增强,水流湍急。我在左右两面峭壁下行走,如走在石檐之下。我因此听不清同行者说话。这里的水声是咆,也是哮。
刚才还觉得凉爽,现在又觉得湿热难当。我去过贵州的一个山谷,因为海拔低于四周,也是这般湿热,像在在热带雨林。越过路旁低矮的一片茶树,有一伙知了纠集一起,与咆哮的山泉叫板。或许我错怪了它们,它们并不是冲着山泉,而是与山泉一起两路夹击,对炎热表示自己的愤慨。
几个同伴指着一棵树,不知在谈什么。我以为是桃树,其实不是。就算不是桃树,也不能莫名其妙地成为议论话题。这一棵不知名的树,叶子渐落,就像一个人过早地开始谢顶。这棵树的心里一定装着满满的秋冬。我所察悟,未必是他们的察悟。因此,他们谈什么,我觉得不那么重要了。除了知了,好像有其它虫加入了喧闹的乐阵,仔细地听,能听出许多来。我很奇怪,居然还有蛙鸣,看来它并不只在晚上上班。它们都被流泉串了起来,被箫声主题化,成了一曲天人合一的交响乐。
水声弱了,瀑布却更大,水流像整车的雪翻斗而下。细看,水流像冰箭射下。水至低处声似鼓,水在高处声似镲。扑面而来的说不清是气浪还是浪气。我明白了,大音希声,声音一旦过大,反而听不见声音了。我吹了一下箫。路边有美人说,道士上山。她猜中了,只要进山,我都会带着箫,因为山中非常适合练气。离瀑声越来越远,此时虫鸣成为主旅律。又是郎老师的箫声,他在云外等我。
有峰插云,影劈寒潭,箫飞浮槎。此时人声渐隐,虫唱正退。莫非世间就是人与虫的一场争斗?水平如镜,不用仰观,云天近在咫尺。我疑为瑶池,有神鱼出水,畅漪而戏。那云深之处,可是仙家?
这是个遍种山核桃的村,这是个遍种山茱萸的村,这是个遍种覆盆子的村。这里山前屋后,种满了草药,就连村名都有一股子草药味,叫甘草湾。我想这些人家的祖上必定是位杏林高手,没想到,我猜错了。这里家家都姓王,祖上是大书家王羲之。所以,这里家家户户门前的照壁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鹅”字。又写书法又卖药,身心双修,不是神仙,赛过神仙。
山雨初歇。我沿山道蹒跚而上。山气蒸腾,化着几粒雨珠。身上湿漉漉,有些微汗,更多的是雾气。我走不动了。眼前有个竹亭,我想歇歇脚,却没有凳椅。我站着吹了一会儿箫,继续上山。谁知出亭二十步,大雨忽至,无奈,只得退回竹亭。避雨的有四五人。有几个人从袋里拿出一张纸,垫在地上坐着。我只好站着吹箫。此情此景,我想起了谭宝硕的《云门夜雨》。我只想出了几句,就反复吹。雨越下越大。
我一向认为处处都是修行的好地方,但每一处的体验却是不同。无论是箫声里的九咆界,还是九咆界的箫声。蛙鸣虫唱,轻风潭影,飞瀑流泉,密雨香花。道,就在这里。说不明白,但欣喜确实也在这里。
岑巩的夜色
到贵州岑巩县城,我急忙吃好晚饭。晚饭后,街上逛逛,主要是打探一下风味美食,这和我是否饥饿无关。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但看起来顶多只有建德傍晚六点钟的样子。岑巩的县城隔河相望的是镇远县的羊坪镇。这条河是界河,在我看来界河只是地理上的,心理上应当是不存在的。两岸以彩虹桥相连。岑巩,因为是县城,自然要繁华得多。一河之隔,不足百米。我很好奇羊坪镇:难不成是个放羊边城?等我走过桥,我才觉得自己望文生义是要出洋相的。羊坪镇,一点羊味都没有。我觉得河边那块像我的家乡建德市大同镇头像童家出来快到寿昌那一段。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喜欢和自己的家乡比。好像别的地方都是家乡的影子。我正准备从羊坪返回时,桥头突然多出了几个小吃摊,有烤洋芋,还有烤鸡蛋,我从来没有吃过烤鸡蛋,此时的我当然吃不下,但没有能力并不代表我没有欲望,欲望往往大于能力。我回到旅馆歇了两小时后,再次走出时,岑巩的夜晚已是真正的夜晚。小街的一盏路灯下,摆出两张比方凳高一点儿的小方桌,四边各有四条小矮凳,凳上坐着八位老人在打扑克。凉爽的风沿河吹来,吹走了夏天。不,这就是岑巩的夏天。我走过彩虹桥到羊坪那头。摊位的桌子比打扑克的大一点儿,但和打扑克的一般高低。这儿的人大概习惯这样坐着。也是在路灯下,但不是两边排摆,而是一字排开,摆下四五张桌子。桌子的中间挖个洞,洞中放一个火盆,火盆上放一张铁簾。说是烤,其实是烘。因为火盆里并没有冒出火焰,只有半粒半粒的红炭裹在白灰里。簾上烤的除洋芋和鸡蛋外,还有肉串、豆腐、四季豆。每人面前放一小碟辣椒面。洋芋是去皮煮熟的,再切成一块,一烘,封皮,沾上辣椒面,那香味儿我一下找不到词儿来形容。辣椒面是干辣椒炒过后,碾成的细粉,加上细盐和少量的熟芝麻。微风吹,吹来细雨。我觉得并不是雨,而是雨的细粉。每一桌都坐满了人,我以为是包桌的。只看到一桌有空档,于是我买到一个座。细雨粉似乎被风撒得太勤了,摊主不得不支起一柄大伞。所有吃客都挤到一边,这边独留我一人。我背面是凉凉的细雨,胸前是暖暖的炉火。一大块豆腐被切成二三十小片,烤到封皮,沾上辣椒面入口,说它像绍兴臭豆腐吧,它不臭;说它像歙县毛豆腐吧,它没毛。我问这是什么豆腐?摊主响亮地回答:“大方小豆腐”。这名儿挺新鲜,说“大方”,它是“小豆腐”;说“小豆腐”,偏偏前面冠以“大方”之名。我吃了小半块豆腐、小半个洋芋、一个鸡蛋、一串肉串。我把大半打包,回旅馆后,大费口舌推介,同住的终于答应吃一口,谁知他一上口,就吃完了所有。
这就是我关于岑巩之夜的全部记忆,细雨中的彩虹桥,彩虹桥上小吃,小吃中大方小豆腐,豆腐上的乡愁,乡愁中的洋芋。我不应该忘记洋芋,贵州人爱吃洋芋,有洋芋,他们就知足地生活。幸福有时来得并不难,也不突然。就在岑巩的夜色里,我超越了贫穷与富有。
北极光 201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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