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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家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2819
  禹 风

  去姑妈家做客, 心里感觉幸福, 那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

  姑妈是家里长姐, 有两弟一妹, 我爸就是最小的那个。

  民国时爷爷奶奶一直在常州经营绸缎铺,家境还过得去, 有房住有饭吃有钱赚, 听讲唯一的难过些, 是国民党兵过境, 占了家里正房当军官住所, 爷爷全家只能在偏屋里挤了一星期。 国军不是土匪, 并不抢东西毁东西, 临走还给了租金。 一九四九年解放后, 姑妈女大当嫁, 经人介绍, 和在粮油进出口公司当职员的姑父喜结连理, 迁到上海过日子。 姑妈生了两个儿子, 都比我年长十多岁。

  奶奶病得不是时候, 病重住院那一周, 原本已被抢救回来, 可惜尼克松总统访华到了上海, 医护人员全部上街, 要见证属于地球人的伟大时刻。 奶奶突发心痛, 姑妈奔跑在医院长廊, 诊室里空空如也, 主治大夫拿着红色小纸旗, 在街上人流里踮脚远眺。 那个后来在水门事件中身败名裂的美国人, 穿着笔挺西装, 像南极企鹅走进蓝色人民装的海洋……大人物对小人物而言, 就像大象过树林, 难免踩踏几只无辜的青蛙或兔子。 奶奶这只羔羊, 就此上了天堂。

  姑父姑妈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会生活的上海人的代表。 姑妈巾帼不让须眉, 从立信会计学校毕业, 当了国有工厂的财务科科长, 夫妻俩都高收入, 姑父还有搞到各种紧俏食品的门路。 所以, 对我和妹妹来说, 去姑妈家过礼拜天是味蕾的节日。

  从江宁路的家出发往北走, 我们总步行去姑妈家。 第一个十字路口是武定路, 左手是乌龟车停车场, 停满了天蓝色薄铁皮的乌龟车。这是上海七十年代唯一的出租车, 三个轮子一个在前两个在后。 人要弯腰曲臂, 像刺猬那样紧缩在客座上, 抬起眼睛给司机指路。 而我这种小孩, 不需要低头, 可以望望风景。 只是迎面来一辆风尘仆仆的大卡车时, 也会下意识学大人蜷缩进薄皮车, 如花盆里遇到翻土铲子的西瓜虫, 害怕成微小的圆球。

  乌龟车停车场对面, 有两个好地方: 一是武定饮食店, 二是武定浴室。

  穿过武定路, 街边上有一些小店小铺子,我记得有一个非常光亮的合作社, 我和妹妹走到它门口就立定, 阿爸于是打开皮夹子买绿豆棒冰和赤豆棒冰给我们解馋解渴, 冰砖肯定不买, 因为姑妈家必备。 冬天的话, 我们会买一包脆麻花, 或一袋油果, 一路尝尝苔条味或甜霜味。 选择朝北走, 就因为有这家给我们带来快乐的店。 如赶时间, 我们会沿着康定路转到常德路, 再穿弄堂到胶州路武定路口姑妈家住的小洋房。

  其实从家里出来, 朝南走新闸路转常德路更近。 朝北走固然满足了口腹之欲, 却在临近姑妈家时要穿过武定路菜场, 鱼腥味是我的克星。

  七十年代的菜场不可能看到活鱼, 也没有冷冻柜台, 那些死后想必已投胎好几次的鱼,它们的第一次肉身经过说不明白的诡异旅程,刚出现在武定路菜场, 带来年深月久的海洋动物尸臭, 固执地粘到你鼻黏膜上。 我捂紧鼻子, 一路在铁皮柜台间疾走, 腐臭的菜叶和西瓜皮让我打滑, 我在摔进烂鱼堆的恐惧里向老天祈求保护。 夜里回家, 野猫在腥臭的铁皮柜台间跳上跳下, 我们总选择与来时相反的方向, 躲过臭味从新闸路回家。

  于是, 我们绕着这一片属于静安区的住宅群, 每周循环往复。

  姑父和姑妈在上海混得不错, 住石头小洋房的二楼, 分配到一个长方形房间和一个带厨房的小居室, 却并不连在一起, 中间隔着一户邻居的小房间和公用的楼层卫生间。

  隔在中间的邻居是老工人李师傅和他老婆李师母, 既然称为师傅师母, 说明他们是有手艺的技术工人。 在二楼, 还有一家占了两间大房的邻居, 男主人从不出房门露面, 他老婆庄家姆妈是个高声说话的北方太太, 还有一个女儿, 一看也是北方人种, 高大而丰腴。 我们必须讲礼貌, 一路低头顺眼招呼着庄家姆妈和李师母, 乐呵呵走进姑妈的厨房兼餐厅。

  姑妈有高而圆润的额头, 白得晃眼; 戴上眼镜便有知识女性那种风采。 她从不采纳庄家姆妈和李师母咋咋呼呼的任何建议, 不言不语, 如听耳边风。 等两位女邻居在我们面前说够了, 各自退进自己房间, 如寄居蟹倏然消失在壳子里, 姑妈才莞尔一笑, 像赞美世界终于恢复了秩序。

  她从捂了小棉条的保暖杯里掏出光明牌冰砖, 那蓝色妖艳的包装让我们的童心像鲜花绽放。 姑妈之所以让我敬仰, 首先在于派头大,每次都给我和妹妹一人一个大碗, 一人一块冰砖。 她安详地把我姆妈的抗议挡在微笑之外。什么 “吃多了拉肚子”? 一块冰砖而已, 吃坏谁的肚子?

  妹妹伸过扎着小辫的脑袋, 对着我耳朵说: “姆妈是个小气鬼!”

  可让我觉得不同凡响的是姑妈的品位, 所有我认识的人家, 让小孩子吃一块光明牌冰砖就像吃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不得不一勺接一勺对付那些奶油块儿, 虽好吃, 终是寡味。姑妈完全不会让你呆吃, 她每次都在冰砖旁用车花玻璃碗盛一些绿葡萄干和奶油花生米。

  姑妈好像读懂小孩子的心, 她用精致的网眼罩子罩着一台子做好的冷盘, 她和我们一样决不想耽搁揭开网罩子的激动时刻。 但是, 我们吃完冰砖, 必须先到表哥们的大房间玩一会儿。

  表哥们的长方形大房间就在楼梯口, 窗户对着对面那栋小洋楼, 可看见漂亮的石头外墙和铁条拗成的西式护窗栏杆。 没鸽子停在栏杆上时, 麻雀成队落在上头, 像人脖子上的小小疣子, 抖动着。

  我最爱的是墙角的小边柜, 柜子有六七层抽屉。 某个抽屉里有一副跳棋, 棋子是各种各样的玻璃珠, 珠子大大小小, 在抽屉里滚成一片妖异的色彩。 除了跳棋, 表哥收集了不少剪纸, 不是农民家那种红色的喜庆式样, 而是《敌后武工队》 《三进山城》 和 《鱼盆》 的故事片花样, 自己用铅笔从背面拓样到蓝色或绿色油光纸上, 拿刻字刀刻, 刻完夹在书页里。

  大表哥已经工作了, 在西康路拐角上的电子修理部当修理工, 他圆面孔暴突眼, 不爱说话, 但收音机、 电视机和录音机到了他手里,都会从卡壳的死相里活转过来, 重新咿咿呀呀地唱。

  小表哥还在上高中, 他的鼻子是鹰钩的,眼睛也有点凸, 长得像电影 《叶塞尼娅》 里的魔鬼胡安。 大表哥把他们的房间弄成一个大修理铺, 报纸堆成小丘, 床上摆放工具; 小表哥把哥哥的东西收拢来, 堆在墙角, 自己在厘清的桌子上画服装设计图样。 兄弟俩老是针尖对麦芒。

  “吃饭啦!” 我们留着听动静的耳朵终于听见了老远厨房里姑妈的一声轻唤, 她略微提高嗓音, 像对屋子一角打盹的人说话, 可我们就是有本事从楼房的另一角听见! 对这点, 大表哥宽厚地笑笑, 小表哥就要作弄我们说那是楼下人家开饭, 让我们下去吃。 我学到一句话,字面上可对抗小表哥, 就教给家妹, 听她奶声奶气说小表哥: “你要么是吃饱了撑的!” 我的逻辑: 姑妈菜做得好吃, 表哥一定吃多了,所以不馋!

  绿纱的网罩已消失无踪, 一股香味飘在兼当餐厅的灶头间里, 姑父从他听收音机的小卧室走了出来, 他是个小老头, 笑眯眯的, 从来姑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和我爸一起把圆桌子抬到房间中央, 我们围一圈坐下来。

  午饭吃的是糖醋排骨、 桂花肉、 红焖对虾、 蒸腊肉、 炒乌笋、 木耳炒地梨和蹄髈汤,姑父是粮油公司的, 所以他们家吃虾都吃市面上看不到的大对虾, 几乎够得上大吃大喝的标准, 因此, 姑妈把灶间的门关上。

  大快朵颐之间, 姑父和我爸讨论我们江宁路房主家的事情。 我一块接一块吃油汪汪香喷喷的桂花肉, 想起房主家大爷叔和小爷叔的潇洒日子。 他们早上起来, 孃孃已烧好了热水,请他们洗脸刷牙, 然后从红漆屉盘里拿出切成两半的咸鸭蛋、 小油煎过的榨菜丝、 雪里蕻咸菜, 一起吃粥。 早饭后, 小爷叔和大爷叔一个看 《文汇报》 一个看 《解放日报》, 一字不漏。在早晨十点多钟的太阳里, 看完报纸的兄弟俩和嫂子、 妹妹以及在家的侄子侄女闲聊, 等开中饭。 中饭是好辰光, 要喝一壶由孃孃加上姜丝温热的特加饭, 特别有兴致的日子不喝特加饭, 从一个缸里倒绍兴朋友送的酒。 下酒无非是霉干菜、 酱蛋和炒菠菜之类, 喝得脸有些红, 兄弟俩就睡午觉, 打着悠长的鼾声。 下午四五点醒来, 去马路上一直往南逛到南京西路, 转东到王家沙买个黄松糕, 或在雷司令买个面包, 转回来准时听收音机里的评弹: 咚咚龙滴咚……晚上我回家随父母吃晚饭, 不太知道两位爷叔还喝不喝酒, 但七点半他们就睡了, 趴在二楼地板上, 还能隐约听见他们安安心心的鼾声, 只有良心平安的人才有的那种鼾声。

  姑妈不插嘴, 总最后说一声: “那是好人。” 虽然大家都明白大小爷叔是落了难, 房子被征用, 家财被没收, 连工作也被剥夺了。两个圣约翰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要做的只是 “改造”。

  我吃饱, 趴在灶间窗户上望洋眼, 下面是一个民宅中的煤球工厂。 工厂的场院里堆着乌黑闪光的煤, 铲车在黑坡上晃悠, 有时拉煤,有时倒煤。 这里加工好的打孔的煤饼和鹅蛋大的煤球, 会由小卡车送到大街小巷的供应站,让上海人家生出每天的炉子, 吃上热食。

  我爱听煤球厂 “咚咚” 的机器声, 越过煤堆, 对面那栋居民楼前有棵冠羽丰满的高大泡桐, 每到春天就开满紫色有斑点的大花, 好比一张张垂着厚下唇的驴嘴巴。 有一群私人养的鸽子, 亮着鸽哨, 在居民楼上空翻飞, 像被大风驱赶的浓烟。

  午饭后, 大表哥常带我和妹妹出去逛街。姑妈寄居的小洋楼门口有一雄一雌两棵白果树, 秋天会落下金黄的冠状树叶, 我们每次都要讨论一下两棵树的年龄, 然后在周围长相雷同的居民楼间逛荡。

  上海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是一个形容词: 静止。 我们在住宅间探看, 一切全是静止的。 小弄堂最关键的元素是墙, 这里有无穷无尽、 七拐八弯、 装备着碎玻璃片的墙, 我们伸出小孩子稚嫩的手指, 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墙和砖墙上触摸, 抬头看防盗碎玻璃那变幻的颜色, 有透明玻璃, 有棕色的玻璃, 有墨绿色的玻璃, 也有红色和蓝色的玻璃, 玻璃砸成尖锐的三角, 用水泥糊得黏黏巴巴的, 直刺围墙上的天空。

  我和妹妹交换了一下看法, 觉得小偷是一个可怜的职业, 一不小心, 就会像一块腌肉那样, 被玻璃刺穿, 挂在众目睽睽的高墙上。 印象当中, 没有人可承受那样的苦恼, 只有邻居丁家姆妈偷偷在房里拜的耶稣, 才垂着头, 张开手臂, 流出了没人肯流的血。

  小弄堂除了墙, 就是紧闭的门。 我们看见一扇接一扇红色落漆的木门, 像不肯说话的嘴, 掩藏住门背后的人和他们的机密。 唯一毫不掩饰的是万国旗般晾晒的衣服, 一根根竹竿从二楼的老虎窗里挑出來, 长裤滴着成串的水珠, 白衬衣在跳舞, 女人的最隐秘的内衣, 平时在人身上躲得严丝密缝, 想一想也是罪过,晾到竹竿上, 就像是公开浪荡的婊子, 奶罩炫耀着暧昧的粉红, 在风中一鼓一瘪, 内裤耷拉着细长的身子, 和 “咸带鱼” 绞在一起, 然后突然在强风中鼓出成一幅画, 丝丝缕缕都凸显在男人的眼里。 实话实说, 上海人公开晾晒的女人内衣, 给了我们这代人最早的性教育, 并且是强制性的。

  有时我们在弄堂里看见彩霞满天, 有时雨后的彩虹在居民楼上架桥, 只是, 唯有大表哥带着我们抬头欣赏小市民生涯中的壮丽景色,我们周围一片寂静。

  居民们都在周末的午后沉睡, 或者在室内打毛衣, 无声地送出一针针。 我们站在他们的门口和窗下, 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倒是野猫从屋顶檐口探出头, 投射质询的目光: 你们是谁, 如此快活地在寂静中放肆吵闹?

  这样的周末拜访月复一月, 年复一年, 爷爷早逝, 姑妈长姐当父, 为两个弟弟支付教育费用, 供他们上大学。 而我爸是最小的弟, 比姑妈小了十七八岁, 恐怕姑妈在他身上倾注了最初的母性。 父亲上大学正当三年自然灾害,可是, 姑妈学期头上塞给他一袋子奶糖, 学期结束他竟能原封不动带回来还给姑妈。 姐弟间互相惦记着, 以至于把彼此的生活, 都以礼拜天当纽扣, 交织在一起。

  

  我们的注意力暂时被姑妈邻居庄家的悲剧事件所吸引。

  庄家是东北人, 女儿又高又丰腴, 好比一只亮丽的大号气球。 因为没儿子, 漂亮女儿给庄妈妈找来个倒插门女婿, 这女婿瘦瘦细细,和老婆差不多高, 两个人拍的结婚照挂在房间墙上, 我们去贺喜讨糖吃看了一眼, 倒很欢喜登对。 等真人出来, 我和妹妹偷偷笑了, 认为他们夫妻俩往一块儿一站, 就像是丝瓜傍着冬瓜, 茶杯加了个柄。

  庄姑娘结了婚, 很快就怀了孕, 不知道通过什么医生朋友一检查, 预报是个大胖小子,这可把庄家乐坏了! 大外孙子可不得了, 就盼着添丁纳福呢! 女婿每天去上班, 庄妈妈其乐无穷地照顾起了女儿肚子里的大小子, 上午熬粥, 粥里要放红枣和枸杞; 中午喝肉骨头汤,骨头是庄妈妈和菜场里卖肉的大叔套交情专门留的带骨髓的; 下午睡完午觉, 又要喝牛奶;晚饭每天都吃鱼, 半夜了还要下一个水潽鸡蛋, 放上些酒酿。 我几个星期没看到庄姑娘,等看到她大着肚子出來, 原来的身材又宽大了一圈, 像楼里出了个日本相扑士。

  顺利分娩了, 庄家大喜临门, 果然是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 庄妈妈要从胜利走向胜利,如今需要女儿坐好月子, 有上好的奶水给外孙吃。 大夏天的, 庄姑娘听老娘的话捂着大被子, 一天三顿不让下床, 连便溺都是老娘在床上接。 庄姑娘坐月子肥得飞快, 看看人都快比床宽了, 腕子上的肉像婴儿出了褶子。

  这天庄姑娘吃了早饭, 给孩子喂完奶, 人就发昏了, 热度高得惊人, 满口胡话。 庄妈妈还没在意, 我姑妈看不下去, 命令她立马叫救护车送医院, 庄姑娘已经只有出的气了。 医院接到一看, 不得不打电话给卫生局和报社, 这已是当年让糊涂爹妈捂月子捂死的第五个女人了! 天热, 加上几个月来填鸭似的给孕妇灌食, 庄姑娘其实死于心脏不堪负荷。

  转眼上世纪九十年代了, 岁月流转, 我读了复旦, 较少有时间去姑妈家。 小表哥谈恋爱住了出去, 大表哥始终没结婚, 和妈妈长相厮守。

  又是一件惊人的事发生在姑妈家的小洋楼里, 这次是紧隔壁的李师母。

  李师傅生肝病, 早几年就去世了, 他和李师母膝下无子, 落得李师母一个人孤单。 李家住的小房间真是小, 我小时候追着皮球跑进去过一次, 几乎就是一张床外加一个衣柜的地面。 李师母是无锡人, 宽面大耳, 就是无锡泥娃娃的面相, 又好比是连环画里地主婆的模样。

  李师傅过世后, 经常整周不见李师母人影, 大表哥奉母亲之命寻找她, 总发现她躲在小房间里发呆, 连热食也不吃。 居委会来关心了几次, 俗话说, 人无千日好, 花无百日红,见她无动于衷, 也就慢慢凉了。

  大家习惯了李师母的自闭, 除了家里有多一碗面加一个菜时想到端点给她, 非亲非故也不去多琢磨她。 姑妈还特地去了李师傅的老单位, 请他们对职工遗孀负点责任, 但那是个垮下去的电池厂, 工厂自顾不暇, 哪里顾得到像一个省略号那样多余的老工人遗孀?

  迟早的事终于来了, 还是大表哥端着一碗面, 去给两天不照面的老婆子, 推开门, 四处一转眼睛, 一碗面吓得打碎在地上, 李师母拿了一根李师傅遗下的牛皮腰带, 在衣柜子里吊死了。 这种吊死可怕在根本不是吊死, 衣柜低得很, 脚完全可以踩在地上, 可是李师母横下身子, 铁了心把自己勒死了。

  没亲没故没后人, 李师母是公安局的人验看现场后拉走的, 没人问身后事, 好比完结了一场拖沓不休的梦。 居委会搬走了家具和物品, 从此姑妈家隔壁留下一个无人敢去踏足、房门紧紧关闭的洞。

  我们长大了, 姑妈家去得少了, 终于, 大表哥和一位白净的女医生结了婚, 就住在楼梯口的长方形房间里。 我们很喜欢大表嫂, 她做人欢欢喜喜, 特别豁达。

  姑妈最后一次头脑清晰, 精神健旺, 已是上海踏入了新世纪。 那个周末, 我们全家从城市西部香火缭绕的龙华寺旁、 父亲单位分配给他的新二房一厅出发, 去姑妈家做客。

  姑妈说: “还记得你们小时候我做的馅饼吗? 手艺不能失传, 所以我带着儿子, 今天再给大家做一次!”

  姑妈的馅饼, 首先年轻人别想象成披萨,披萨的馅子堆在饼面上, 换成姑妈的馅饼, 这可是丢人的事故。

  姑妈的饼馅子是看不见的。 一张薄薄的面饼, 皱皱的烘得黄黄的皮子, 有星星点点的褐色烤斑, 馋死人的馅子全在薄饼肚子里。 一般有两种馅, 荤的是鲜猪肉, 素的是萝卜丝。 饼有菜碟子那么大。 吃的时候, 放在抹一点点轻油的铁锅里煨热, 托在五个指头上, 半分钟就下了肚。 吃完, 才想起舔嘴唇, 回味那没仔细咂巴的鲜味儿。

  还有一种面皮上撒芝麻的肉馅饼, 料还是一样, 个子小一些, 有饭碗碗口大, 但有半个指甲厚。 姑妈发明了它, 作可储藏的零食, 我春游带上三个, 一路吃。

  做馅饼, 得先揉面团, 姑妈伸着两条白胳膊, 在圆台面上起劲地揉, 面团像一只没脸的猪崽, 在台面上滚来滚去, 调皮得不肯放低撅起的屁股。 等面团发好, 切成条子, 姑妈就把条子擀成薄片。

  她怎样把肉馅或萝卜丝馅裹进去, 又天衣无缝地把饼擀平, 这个我从来没认真看过。 反正, 我只对吃感兴趣, 吃的时候, 馅在薄皮里, 淌出汁水。

  这一次, 婆媳俩和大表哥一起动手, 大表哥和他太太熟练地擀着面皮, 姑妈舒心地指挥几个关节, 不多一会儿, 煎锅里就响起了呲呲怪叫, 那些刚做成的薄饼, 像有活气似的在大表哥手里的平底锅上翻飞, 两个面反复烤。 等香气击中我们鼻翼, 饼就放到了面前碟子里。

  看到大儿子掌握了饼的秘密, 姑妈像没什么顾虑了, 没几天就患上了老年痴呆。 她的痴呆, 不是龇牙咧嘴淌口水那种, 而是面带微笑如雕像般沉静。 她不怎么肯开口了, 好像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我们去探望她, 她微笑着听我们说各种各样的蠢话, 却没评论。 我爸像去确认她的智力般问: “大姐, 我是谁?” 姑妈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说: “你是你。”

  你是你, 姑妈是姑妈, 现在她和我们分开了, 我们还是一群俗人, 姑妈是一座雕像。

  我们终于看出了姑妈的好眼光: 大表哥退休了, 专心只做一种工作, 就是细心照顾呆妈。 姑妈不但不再说话, 而且成了植物人, 连翻身都懒得翻, 每天靠大表哥喂她流质, 隔一会儿就给她翻个身。 这样日复一日整整两年,姑妈才进入呼噜噜吐气的时刻。

  姑妈躺在儿媳妇工作的医院里, 我们一家和大小表哥全家都来作最后的告别, 大伯一家也从苏州赶来送姐姐。 医生忍不住对大家说:“谁照顾的老太太? 真是孝子! 两年植物人,身上连一个褥疮也没有!” 我看看大表哥, 他显老了, 两只眼睛关切地看着娘。

  姑妈寄居了大半辈子的小洋楼如今还在那个地方矗立着, 周围都动迁了, 起来无数的高楼, 小楼望出去的天际线变了。 我们止步不再去, 我们的回忆留在过去, 留在姑妈麻利操持一个家的年代。

  在许多年的各色梦里, 我无法不沿童年的路, 回去寻找姑妈的楼房。

  我穿过武定路、 康定路、 常德路, 寻找着我们曾当成捷径的弄堂, 一直到那两棵更高大了的公孙树出现在我梦境。 奇怪的是, 梦里我从没一次推开那黑暗的旧门, 进门洞上楼。

  每个梦里, 我都看到姑妈家门洞口, 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无花果树, 我被无花果树挡在了门外。

  我抚摩这棵结着紫色无花果的大树, 总觉得一股莫名其妙的劲头从脚底升起, 我掉转头, 沿着常德路走新闸路, 飞快地几乎奔跑般地向某个熟悉的地方赶去。 然后我径直在暗夜中醒来, 大张着眼, 品味着回不去的旧时光……

  文学港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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