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城
车轮滚过……时间在环岛出口打了个漩涡一些人倒退着离开大街
风干的年代在帽檐下垂挂
被看不见的舌头舔着
顾先生在一只蜗牛身后散步
就在昨晚, 他取消了登月计划
沿着东塔山下的小径绕了一圈
信贷员张奇志错愕于足浴馆前, 黄昏七点钟的春意
转眼间又踏着二十世纪末的积雪, 穿过老信访局
而老县府门口的冤魂和一张张旧报纸的脸
在路灯下飘起, 又被灰尘掩埋
时间的飞鸟在每一个行人的体内投下影子
在寂静中投下轰鸣的声音
一个时代过去了, 他们呼喊着, 又一个时代过去了
把一张光绪乐清县地图覆盖在
谷歌地图上你就会发现:
多少河流、 多少桥、 多少木兰舟、 多少驿马
多少砖瓦、 多少寂寞的窗扉、 多少雨水浸润过的青石
多少红泥小火炉、 多少坚固的事物都不知道去了何处
但你依然可以在手机定位系统输入这样的地名:
崇贞巷开元巷中和巷青莆巷双箭巷
多少年来巷子的名字不曾更改, 只是
少了几棵古树、 几张餐桌、 几个姓氏
春天少了几只燕子, 秋天少了一行白鹭
两百年前经历过一场巷战的老巷子
依旧在夏日黄昏响起拖鞋的踢踏声
望莱桥头的修谱先生说: 徐家、 洪家尚余门台
新一代的燕子都找不到旧主人了
从老族谱里面, 你可以看到这样一些名字:
徐玄长徐次琴徐佩珊徐恭慈……
洪鲁山洪式闾洪水平洪禹平……
还有一些人, 从箫台山骑鹤归去了
几百年来, 他们的名字无人认领
有一部分变成黑色方块字, 砌到石头里面
有一部分零落成部首, 回到现代汉语字典
一些人逐水而居, 另一些人住进山中
新楼与旧宅被众山环绕。 山有:
东溪山九牛山谢公山东塔山箫台山西塔山
还有一座县后山, 因县治建于山麓而得名
其上坐着一团名叫王子晋的白云
环城路尽头是一条通往无限的道路
车出西门……东浦涧扬起了尘埃
没有斑马经过, 斑马线守着铁的纪律
一些人在尘土弥漫的白日梦里
随车轮急速转动, 却不知道去往何方
一些人吃饱了饭外出游荡
路人甲伸出舌头, 触摸这个世界的虚空
路人乙站在墙角解手, 显示地球的引力
偶尔会有几个诗人出没于
马路的喧嚣与一堵墙刷白的寂静之间
石榴树结出两颗愤怒的公牛的睾丸
少年的脸上有少许的忧郁是必要的
而商铺货架依旧堆积着色与空
生活依旧散发着劣质烟
和一些羊腰子的味道。 红皮裙
掠过箭道巷的转角, 接纳蓬勃的春风
这一刻, 似乎有什么正在发生
似乎什么也未曾发生
民工王大木种下了两枚黑月亮
在空洞的眼窝, 在去年秋天
体重两百磅的老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活着活着忽然间就变得跟落叶一样轻
住在巷子深处的人无法忽视
老虎的丛林法则、 政治家的布雷顿森林体系
以及电子商务运营商的格林尼治时间
当沃尔玛把蛋挞与飓风摆放在一起
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王建国购买的菜刀
与西元1855 年的一次弑兄案联系在一起?
车轮黏着一部分人的影子滚过每一条大街
北门街男孩和人民路的野草在一夜间长高
走杀马特路线作低功率鸣啸者有之
飞鸟直上青天渐渐消隐如滚动的电影字幕
神在云端冷笑: 尔等乃是人民币之仆役
新一代的劳动骑士带来满腹汽油的推土机
当白色垃圾袋从东云路拆迁户上空飘过
你可以听到脚下的土地发出打桩机的砰砰声
那里, 埋藏着一颗巨大的花岗岩心脏
新一代的恐龙坐到餐桌前, 拿起了刀叉
水泥搅拌机里有胡萝卜、 沥青、 兽骨和一轮明月
猫狗嬉闹的声音、 婴儿吸吮的声音、 少女在阳光下
梳理一头长发的声音、 雨滴打在工棚上的声音
蝴蝶振翅的声音、 马达低吼的声音
琴箫和鸣的声音、 夫妻争吵的声音……
众声的合唱, 一朵云和另一朵云的聚散……
从云端走下的吹箫人, 已不能收回仲秋夜的宁静
一阵南风怀揣桂香与怀乡病
还有一些什么已离我们远去? 他们在风中喃喃自语
还有一些什么已离我们远去?
肥胖的周先生总是抱怨新房子不够大
放不下半边月亮, 偶尔也会用
法拉第未来的后视镜追问堂前燕
环形公路的车轮后面滚动着无数个轮子
变速穿过梦境的莫比乌斯带
在风中他们呼告: 不能凭太阳定我们的方向
不能凭GPS 定我们的方向
行道树上的鸟把翅膀借给了行人
叠加在眼珠子里的车轮
加快了他们的生活节奏
一只白鹭原地不动地飞着
一个死者的名字在不动产登记表里
一切居有屋者皆在变动不居之中
他是谁? 为什么总是用双手抹着
脸上那些无论如何抹不去的川字纹和鱼尾纹?
影子老了, 也会突然离开身体独自去别处游荡
在卵状的山峦和锥状的山峰之间
在清晨与黄昏的微妙平衡里
“快递! 快递!” 快递小哥递来亡灵
一阵风递来一个死去多年的邮递员的名字
钟表店里走出三个人: 过去、 现在和未来
他们在一条老巷子的尽头合为一人
那些老式时辰钟的指针看上去比电子表走得更慢一些
巷子里坐着的人看上去比大街上的行人多过半日
两个轮子看上去比四个轮子更悠闲一些
死者看上去只是比生者提早几小时入睡
某个礼拜天的午睡时刻, 有人梦游般穿过老城区
去城北山上拜访躲在石头公寓后面的白云
然后同太阳一道下山
然后就在午夜, 用手指叩响酒吧的木门
使虚无发出声响
老职员
他叫李志强, 原烟糖公司老职员生长于软骨头的南方, 有点迷恋潮湿
他那头顶的白发如同
斧头刃口凝结的白霜
他习惯于读报, 用陈旧的舌头磨着空气
而身体下面延伸出来的称之为腿的
两根老木棍戳着地, 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
一种热望来自局部地区的太阳
我们还知道, 他身体里的某个零件
已经出了问题, 有时候
八节滩头的上水船会与
一辆堵在建国南路的重型卡车相遇
昙花盛开
倦睡的花猫蓦地醒来
让他独自在清风中呆一会儿吧
柳条下, 度过悠然、 漫长的一天
一秒钟之前即是昨日
一秒钟之后即是明日
床头柜上那个闹钟的一枚指针
总是指着他的鼻子
无论落日或旭日, 我们看到的
都是同一个太阳
无论小李或老李, 我们看到的
都是同一个李志强
一个老职员
要把早年的椅子坐垮
在黎明, 他要让破陋的
门窗率先赢得一缕曙光
Z 先生与终南山的树及其他
Z 先生画画, Z 先生写字, Z 先生玩苹果Z 先生上班, Z 先生下班, Z 先生每天静观指纹
行者, 隐者, 出入同一扇门
风吹过来有时, 风吹过去有时
博客有时, 微博有时, 微信有时
电话有时, 沉默有时, 看有时, 听有时
Z 先生不是胖先生
Z 先生不跳舞, 不看新闻联播
不烟不酒不烧香不做饭前祷告
一把钥匙牢牢控制回家的走向
Z 先生棱角分明, Z 先生不是S 先生
字母Z 没有把身体弯曲成字母S
Z 先生喝白开水, 保持内心平静
Z 先生穿宽大衣裳, 微风里说话
谈起玛丽莲·梦露, Z 先生笑了
一些词在下雪, 覆盖了男人和女人
覆盖了一把椅子上竖立的欲望
市声被晚风安抚
Z 先生被一棵不存在的树安抚
Z 先生在纸上画了一只气质不错的仙鹤
送给一个独身女人
Z 先生关起门来在黑暗中凝视自己
Z 先生的面前有想象的面包和现实的石头
Z 先生的内心有一棵终南山的树
树与白云在山顶野合
一个青年诗人的肖像
他是一个孤独的人, 他又是任何人他目光高远, 却高度近视
失眠之后, 血丝爬上了他的镜片
他饭量不错, 且不反对粗糙的食物
偶尔说几句粗话, 但不会毒害空气
他拒绝把舌头出卖给一份报纸
他拒绝把鲜血献给抒情的跳蚤
生病时, 他的大脑、 身体以及
每一个感官都被磨得异常敏锐
从一颗巨大的星球到一粒药丸
他开始关注更细小的事物
在需要运用一点点智力的时候
他却花了不该花的大力气
说起雌性动物, 他浑身充满了家畜的活力
他决心在这个小县城里小心翼翼地
培养自己的美德, 或者跑到农村
用一堆粪土改良一种蔷薇科植物
他深入女人, 不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女人
而为了解自己, 就像希尼在
《个人的诗泉》 所说: “我写诗,
是为了认识自己, 使黑暗发出回响。”
他跟大地说话, 使用清洁的方言
他跟但丁或马雅可夫斯基握过手
他向技巧大师讨教过几招
他总是微笑, 并不意味着他已忘掉哭泣
他会背过身, 抹掉脸上潮湿的灰色部分
别人抽他一巴掌时, 恰好一阵清风拂面
他很快就会忘了还手
他愿意把额际凸起的肿块视为南极仙翁的寿相
出门时家人反复叮嘱: 当心香蕉皮和小人
对于无耻之徒他恭行宽恕
他被伟人的思想击倒, 又站了起来
他找到了一条站得住脚的理由
却又被一个杂文小痞子一拳击倒
他学会了用拳头抵住流血的鼻子
这是止血的有效方式
常常, 他都要站在一面镜子前质问
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他指着那个鼻子
你不是他, 他正是你
他朗诵了一首布莱克的 《虎》
他朗诵了一首里尔克的 《豹》
他站在布莱克与里尔克之间
一点儿都不胆怯
谋杀事件
那时候, 死亡离他只有五百米一枚三角形的月亮躲在街角的一棵树后
花是最早吐露的孤独
他把酒杯埋入一个有夫之妇的耻骨
而妇人的毛线衣里埋着一大堆愁怨
我真傻, 她说, 真的
她口吃地学着祥林嫂说话
那时候, 死亡离他只有四百米
一双躲在玻璃后面的眼睛与
另一双躲在玻璃后面的眼睛
用颤栗的空气彼此交谈
有人把一句话扔进风里转身就走了
窄巷里两扇木门漠然对望
那时候, 死亡离他只有三百米
早起的老人们像露珠般聚拢, 手指触摸到了
棋子上转动不息的年轮
哦, 永远是一盘冷而无声的棋局围困着他们
那时候, 死亡离他只有两百米
记住, 父亲说, 作为一名优秀的拳手
别人打了你的右脸时, 你得随时准备
转过脸, 让他再次击打
那时候, 死亡离他只有十米
一株柏树的影子就要伸到脚跟前
一根绳子就要从头顶垂直落下
不明之物吹着口哨来到一条大街的拐角
那时候, 死亡离他只有十厘米
风跟马屁股似的, 在屋角的石头上擦来擦去
他抚摸石头和青草, 以此表明
他和地球之间的友善关系
一只苍蝇的翅膀足以
覆盖一个人的尸体
文学港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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