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太阳的下午, 风什么事都做得出。
河南大部分地域一马平川, 冬天的风从北方浩浩荡荡开过来, 那就是呼啸的火车, 肺活量大得惊人。 它们呼一下吹跑太阳, 呼一下吹跑气味, 再呼一下, 世界就只剩下昏天暗地。
冬至这天上午, 原本天气很好, 苏登科在啄木鸟医院值班。 不知什么时候起, 外面的天空忽然暗沉了, 随即刮起大风。 电线啪啪摔在墙上, 像在甩烩面。 无数黑风从天而降,吹响了集结号, 在院里横冲直撞。 它们撕掉广告牌, 推翻自行车, 连停尸房门口的垂柳都变成了疯婆婆。
苏登科飞奔下楼, 有股黑风已登堂入室, 抓走了导诊台上的宣传彩页。 他眼睁睁瞧着无数的夏慕云印在彩页封面飞上了天。 紧接着, 由塑料袋、 卫生纸、 枯叶、 尘土组成的漏斗状旋风, 在医院上空飞速旋转起来。 旋风斜着身子越拧越远, 最终, 消散在苏登科的眼镜片上。
苏登科怀疑, 就是那阵旋风卷走了夏慕云。
他才三十多岁, 就成了没有老婆的人。 可他是主班医生, 没法脱掉白大褂, 立马跑去追老婆。 副班同事回家吃饺子去了, 主班护士生理期, 蜷在值班室休息, 只有他孤零零坐在神经内二科, 对着面白墙发怔。
基层医院的医生都是多面手, 扎个针换个盐水什么的苏登科早烂熟于心, 当天的护理任务都推给了他。 也是他医术好, 做什么, 病人都放心。 用患者话说, 苏大夫可牛, 啥麻缠病到他手里就擒了。
可他擒不来老婆。 这方面, 他自觉不如麻片。 两小时前他去手术室, 夏慕云正趴在麻片背上摇晃, 幸福地摇晃。
苏登科哆嗦半天才下的手。 夏慕云应声倒地。 第二拳,他袭击了麻片的脑袋。 紧接着, 他抢了手术刀, 心盼着手术刀还没来得及清洗、 消毒, 让那杆儿菌、 病毒咬死麻片。
手术助手和巡回护士都从里间跑出来, 个个目瞪口呆。
病秧子苏登科扔了手术刀, 掸掸白大褂上的血迹, 推开手术室大门, 飘飘荡荡走了出去。 他没有听见身后两扇大门关闭时发出的咣当声响——它们轻悠悠合上了。 世界闷进一口大缸, 口朝下, 消解了所有声音和痛感。
两小时后, 苏登科坐在神经内二科, 人已经恢复职业冷静。 在打印机的聒噪声中, 他一页一页整理着病历纸, 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或许, 他就这么等着警察来抓, 并且在戴上手铐的刹那, 将龌龊事大白于天下。 他确信麻片伤得不轻(他最终打消了杀人念头, 但胳膊往回撤的过程中, 还是伤了人), 也确信自己这张男人脸可以不要了。
苏登科最终没有等来警察, 等来的是个胖女人。
胖女人在他面前坐下了, 声音软糯。
苏大夫啊, 麻片不是那种人呢。
苏登科的眼镜丢在了手术室, 他觉得对面坐着的, 是他们科的护工莫小在。 莫小在戴着白圆帽, 圆团脸、 瘪嘴儿、 短腿儿, 身上沾染了病人的饭菜香, 活脱一芝麻馅的汤圆。
苏大夫, 我们大伙都挺喜欢你的, 你可不能钻牛角尖啊。 男人嘛, 大度一点。
你又没结过婚, 怎能体会夫妻之事?
这样吧, 过去的事不提了。 有个事请你帮忙。 你看我招呼的那个病人, 她是我九姨娘,今年八十五了, 入院后一直睡在走廊上, 都七天了, 还要她继续睡下去?
走廊上的病人都想挪进去, 哪有那么多病房?
莫小在笑笑, 哎, 想不想知道, 这会儿你老婆在哪?
苏大夫一声不吭站了起来, 瘦高单薄的身影像件空荡荡的白大褂, 从莫小在身边经过的时候, 她闻到干净的皂粉味。 她很难相信, 这样的人, 会朝同事攮刀子。
苏登科本来晚上没班, 是他要求替班连轴转。 他想啊, 妻子都那样了, 儿子住校, 回去干嘛呢, 去看那张铁饼脸吗?
作为院里唯一的主任医师, 不管在同事还是患者眼里, 苏登科都很牛。 可他牛不过自己的岳父。 他岳父从部队转业到组织部, 方脸阔嘴, 面色冷黑, 活脱脱就是三星堆出土的面具。 除了儿子苏小宝, 全家人都听他指挥。 当年苏登科和夏慕云领了证都不能睡一起, 就是拜他所赐。 夏老的理由很简单, 没有举行典礼, 别人不知道你结了婚, 你就不能睡我闺女。 苏登科愣是爬楼顶望了一宿星空。 好在夏慕云长相不随爹, 她白面皮高额头, 大溜溜一双乌眼, 睫毛长得撩人。
夏慕云这朵玫瑰, 苏登科摘得轻而易举。别看他木讷, 抱着吉他往花园草地上一坐, 手指瞬间拨动大片芳草心。 可夏老总嫌弃他的农民出身。 为了夏老的偏见, 苏登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 白大褂里边系领带, 中分头梳得一丝不苟, 甚至对着新闻联播学说普通话。 原本以为有了孩子会好, 但是呢, 孩子生下来老两口天天抱着。 好不容易会跑了, 老头子能追到卫生间去喂饭。 苏登科不能说, 一说老头子就吼。 偏偏儿子的事苏登科不将就, 结果家就变成了冷兵器战场。 随后游戏来了, 大战僵尸、王者荣耀、 吃鸡。 苏大夫和夏慕云不含糊,砸! 可他们砸一个, 老爷子买一个。 苏登科只好朝儿子下手。 孩子大了, 说两句就离家出走。 夏慕云还怪苏登科不懂教育, 闹得她爸夜夜失眠, 末了再翻个白眼说, 你个大男人的。好像他这男人掺了假。 一百个道理不如 “行了啊, 他是我爹, 我能宰了他? 你不会让让?”
让到最后, 苏登科就习惯了说 “随便”。当看到夏老的遗嘱, 说房产继承者除了夏慕云, 任何他人不得分享的时候, 苏登科说出的, 仍然是 “悉听尊便”。
他就没见过那么彪悍的老人。 如果回家他问他, 慕云去哪了? 他总不能告诉他, 你女儿被风吹上了天?
处理完病房工作已是后半夜, 走廊里静悄悄。 苏登科脱下白大褂, 双手搓着消毒剂走到楼顶。
医院地处郊区, 迎面吹来的寒风又冷又硬。 苏登科望着小城万家灯火, 点了支烟。 他平时不抽烟, 这会燃的那丁火就是点亮另一个自己。
对面的苏登科比他老, 花白头发规整地垂在额头两侧, 慢吞吞开了口。
你说你, 堂堂医学院校高材生, 这几年都干了啥?
我应该做什么?
医学界, 大有可为。
我还能怎么做?
你有过抱负。
苏登科放下踩在楼沿的脚, 扔掉了烟头。
二
冬至这天, 夏慕云连做三台剖腹产手术。三个冬至宝宝没有一个女婴。
刚出生就咒人家打光棍。 娶不上人家还不会买? 助手在旁边笑。
什么时代了还兴买, 是不是小乖乖? 处置台上, 新生儿舞动四肢, 哇哇啼哭。 夏医生抹去他身上的胎脂, 嘬嘴逗弄。 她整个人因此变得愉悦而温润。
夏慕云忽然觉着双脚发虚。
在她倒下的瞬间, 离她最近的麻片顶住了她胸口。
手术结束后麻片在添补麻药, 两只手占着, 要扶她只能用胸口或脊背。 为避嫌, 他还专门转了身, 用背顶。 偏巧苏登科又看见了。天知道他神经内科大夫跑去手术室做什么?
夏慕云醒来就觉出了嘴唇肿胀。 她拒绝同事搀扶, 慢慢站起来, 右手压着额头说, 我要报警!
麻片的耳根包得像兔子, 面对警察却什么都不肯说。
然而,很多月经不规则的女生,根本就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是下次月经来的时间,那么就需要通过监测排卵来确定排卵期了。日常生活中,女性朋友通过基础体温监测、排卵试纸、B超监测卵泡都是可以的。
夏慕云自己说, 闹矛盾, 我把人扎了, 带我走吧!
她是铁了心要跟苏登科分开, 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她夏慕云多金贵, 怎么可能挨打?这手术室, 这医院, 包括那家, 她都没法待了。
一看警察要带走夏慕云, 麻片忙跟着要私了。
闲得慌你们? 私了还报警?
警察走后, 夏慕云在花园走步, 她转了一圈又一圈, 都没能平息内心的风暴。 最终她停在了李时珍雕像前。 回想当年, 苏登科一袭白衣, 倚着雕像弹吉他, 浑身散发着干净的酒精味, 镜片后的目光温柔又炙热。 如今竟猥琐成这样, 还连累人麻片。
麻片是医院麻醉师小号, 男的叫麻片, 女的叫麻花。 在医院家属院, 夏慕云和麻片两家挨门邻居。
夏慕云铁了心要跟苏登科闹一闹, 然后好合好散。 闹完还能不能好合好散, 她没想, 就是要闹。
夏慕云找到神内二, 见苏登科没戴眼镜,一脸青灰坐在办公室。 医生属于高风险职业,稍有不慎, 就会弄丢手里的命。 夏慕云没再招惹他。
她扭头看到了走廊里的莫小在, 后者细眉细眼冲她笑。
不好好干活, 笑什么笑! 夏慕云眼睛里飞出刀子, 仿佛是莫小在造成了这一切。
来, 过来坐嘛。 莫小在走近前, 拉夏慕云的手。
那只手绵软温暖, 牵着夏慕云坐到了走廊陪护凳上。
夏慕云很吃惊自己的顺从。
陪我唠唠嗑嘛。 你看你, 额头光亮, 上唇饱满, 我站走廊啊, 就能听到你在屋里的笑声。 走路快, 声音响, 一看就是福相。 我也沾点福气。
莫小在细声慢语, 从床上的九姨娘说到她自己的家在牧羊村, 再说到她姥爷是地主, 娶了七个老婆, 生三十二个娃娃。
夏慕云对生产敏感, 她飞速在脑中算了一下: 也就是说, 莫小在她妈有七个妈, 而且莫小在她妈姊妹兄弟三十二个。
蒙鬼去吧, 猪娃娃也不能这么生。
呵呵, 一点没错儿。 我啊, 有十五个舅舅, 其余都是姨娘。 九姨娘是我妈的九姐姐。
敢情您家净忙着生孩子了。 夏慕云见床头卡姓名写着 “九娘”, 揶揄道, 天下有姓九的?
过去的人, 称呼妇女都随夫姓。 我九姨夫姓闫, 村里人闫妮闫妮喊她一辈子。 等人老了, 都忘了自己姓啥, 儿孙一大群, 她都不认得。 既然他们找到我, 我就亲自照顾, 总不能还跟从前一样, 报名叫闫妮? 何况有明星, 人家真叫闫妮。 没有人知道她真实姓名, 我只好写九娘。
莫小在比夏慕云大不几岁, 笑眯眯的, 口气像老婆婆。 夏慕云也松软了口气说, 用这名字你们根本报销不了。
报不报的, 也就这样。 有病总得瞧不是。
莫小在打来半盆热水, 给九姨娘擦洗, 脸颊、 脖颈、 胳膊腿。 九姨娘直翘翘躺在那, 两根细胳膊套了十只老银镯, 样子形同木乃伊。
莫小在替她盖好被子, 只露出一双畸形小脚。
她啊, 是我们牧羊村最后一个裹脚媳妇。除了偏瘫, 她还有宫颈癌、 肺心病, 也是死过一回的人。 八十岁那年, 她犯了肺心病, 在医院住个把月, 没治好。 人送到火葬场, 她又伸出一只手说, 娘唉, 饿死了, 给俺半拉馍。 众人扔下她就跑。 这五年她只说过那一句话, 后来再不开口。
旁边九姨娘开始打嗝, 嗝! 哦! 嗝! 哦!停不下, 仿佛要用响动向世人证明, 她还活着。
莫小在解开她的头巾, 梳理散落枕巾上的银发。 这些活她做得细致沉稳又闲散。 夏慕云觉着她与普通护工相比多了些什么。
年轻时候啊, 她跟你一样, 也是美人儿。
我算哪门子美人儿。
你眼角这颗美人痣, 万里挑一。 我猜平时啊, 苏大夫准舍不得动你一指儿。 他太在乎你了, 才气昏了头。 你呢, 不回家, 说明也气得不轻。 回头我领你去个地方。 去了以后啊, 保准你不再生气。
什么地方?
娜拉别苑。 去不?
三
苏登科替了别人的夜班, 还想再替一个,同事们不答应。 他们纷纷劝好。 苏登科只好回家。
可夏慕云并不在家, 算起来她也不值班。苏登科心里开始塌方。 他不知道夏慕云有没有受伤。 他觉着吧, 这事责任全在麻片, 他不能打老婆, 老婆是自己的。
亲戚朋友都不知道夏慕云去了哪。 苏登科放下手机, 忽然想起莫小在。 那天她还问他,知不知道媳妇在哪。
呵呵, 苏大夫, 我又不是你老婆跟班。 对方说完就挂了。
好不容易盼到上班, 苏登科立马找到莫小在。
莫小在往排骨汤里洒生抽, 没搭理他。
苏登科杵着细高个子, 看了看九姨娘的心电监护仪: 心率略慢, T 波低平, 但还没有低平到优先挪进病房的标准。
那个, 你们, 先挪进四号病房吧。 他强迫自己说话。
两人在病房进行了一场深谈。 苏登科垂着长胳膊, 恨不能马上找夏慕云道歉。
放心吧, 她在那挺好。
你也领我到别苑同住!
呵呵, 那儿只有女人, 连娃娃都是女孩。
麻烦你告诉她, 我和小宝都盼她回来。
明儿啊, 我约约她, 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我会负荆请罪……还有, 我有把握让九姨娘重新站起来。
哦? 行啊, 最好再治治她打嗝。 你听, 白儿里黑夜打, 也不知她这辈子压了多少气。
顽固性膈肌痉挛。 比较麻烦。
我相信, 没有哪样麻烦病, 能难住你苏大夫。
苏登科点点头, 往上推了推眼镜。
苏大夫真是人才, 你啊, 就是平时太安静了, 常常安静得让人忽略。 而关键时候呢, 又让人忽略不起。
苏登科回到值班室躺下, 看到夏慕云在黑暗的陌生地若隐若现。 她身后更远处, 是教堂模样的建筑。 有人着黑袍, 戴头巾, 迟缓地走来走去……
朦胧中苏登科听到有人吵闹。 他披上白大褂, 将叩诊锤放进口袋。 这几年伤医案频发,他不得不防。
还是四号病房。 原来是九姨娘的小儿子,喝完夜酒跑来, 见床头桌上放着过期蛋糕, 抽屉里有蟑螂, 跟莫小在闹起来。
蛋糕今儿才过期, 昨儿不过期。 你留的钱只够你妈住院吃饭, 难不成我是变形金刚? 蛋糕是我吃的。 再说了, 哪家医院没有蟑螂? 真是大惊小怪。 莫小在一面擦桌子, 嘴巴不闲着。
苏登科过去对莫小在说, 你回去睡觉。
又对九姨娘儿子点点头, 你留下照顾亲妈。 别吵了, 住院病人多, 如果患者因休息不好病情加重, 你们负全责。
四
娜拉别苑在哪呢, 就在医院百里外的七弦山, 隔着断子绝孙河。 一般人根本不敢去。
夏慕云跟着莫小在摇摇晃晃过了竹吊桥。走一段小路, 再往上就是山坡。 中原的山不似北方陡峭, 多绵延起伏, 山势不高。 晚上看娜拉别苑, 就是建在缓坡的一栋普通七层楼, 像块羊脂玉皂, 立在黑色背景里通了电。 夏慕云想起 “洗洗更干净” 的广告词儿。 别苑没有院墙和大门, 所有山野就是他们的院子。 地面没有铺水泥, 脚下全是沙。 楼体外布满干枯的爬墙虎筋脉。 到了夏天的夜晚, 这栋楼必会散发出黄绿色荧光。
夏慕云踩着高跟鞋走上沙地, 风吹得身子打趔趄。 莫小在穿筒靴, 矮墩墩走前边, 身形挺稳。
我们这, 有七层楼, 一层九套房, 有合住的, 算下来一共二百来号人儿。
怎么选这鬼地方?
呵呵, 我选的。
走上木质楼梯, 感应灯立马亮了。 三楼房间里地面还是沙。 给人感觉, 整栋楼就是几千年前从沙堆里拱出来的。 房间里暖气很足, 从外边进来, 相当于由冬入了春。 要不是莫小在说娜拉别苑距医院仅百里, 夏慕云还以为路上睡一觉就翻到了地球另一面。
她环视一圈, 见客厅摆着茶几、 电冰箱、沙发, 还有一只卵形蓝色吊椅。 沙地上全是脚印凹坑。
铺那么厚的沙子代替地板, 你们真会省。
呵呵, 对于特殊人群, 沙子比水泥安全。坐!
自从过了桥, 莫小在之前的慢吞吞不见了, 脚步分外利落。 她进屋褪下短靴随意丢地上, 然后开始脱衣服。 她走着脱着、 脱一件扔一件, 羽绒服、 棉坎肩、 毛衣保暖裤发热内衣……最后, 赤裸着穿过衣服丛林, 进了卫生间。
夏慕云手端茶杯忘了喝水。 她怎么都没想到, 莫小在这么 “敢”。 更没想到臃肿的小个子剥去繁琐衣物, 竟是一尾饱满的鱼。 她赤裸得天然又坦荡。 反倒是穿衣服的夏慕云觉得羞臊。 她是产科医生, 原本对女体司空见惯, 但这会儿毕竟不是在产房。
还舍不得脱掉高跟鞋, 舒服啊? 莫小在从门缝里探出圆脸, 似笑非笑。
夏慕云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 莫小在已缩回脑袋。
里边传来咚咚两声响, 门又开了, 丢出两条断腿。
夏慕云呀一声逃出门外, 下了楼, 才觉出不对。 她折身返回, 发现那是两条钢铁腿, 被人涂成了肤色。
夏慕云坐在沙地上苦笑。 她解开盘发, 像莫小在那样赤脚走在沙子上。 一股温热感顺脚底往上爬, 脊椎骨阵阵酥麻, 带来电击样美妙体验。 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她闭上眼睛,闻到海风的咸, 花朵的香, 还有阳光的温暖。
亲爱的, 把腿儿给我! 莫小在打断了她的遐想。
流水声停了。 门缝里伸出的手, 位置比常人矮一截。
夏慕云托起沉甸甸的假肢。
莫小在围着半透明浴巾走出来。 浴巾材质拥有牛奶和丝绸的双重质感, 又像随手扯下的一绺云。
夏慕云目光下移, 望着那双腿。
没吓着你吧? 莫小在擦着头发说, 男人啊, 都受不了我进屋脱衣服。 有腿的时候我谈了一个。 他从不敢约朋友来家, 怕人撞见。 说我这 “恶习” 影响今后生活, 叫我改。 我呢,觉着他侵犯我自由。 医护行业, 从上到下管理都严, 我们白天绷着弦儿不敢松, 回家再不解除束缚, 你说活的什么劲? 前后啊我谈了两个, 都谈不拢。 干脆趁没结婚没要娃娃, 早掰早安生。 后来吧, 我那小腿儿跑了, 更觉着单身好。 不勉强别人, 也不委屈自己。
若不是亲眼所见, 夏慕云怎么都不敢相信, 一个人佩戴假肢, 行动能这么自如。
你以前做什么? 夏慕云问。
莫小在从里间走出来, 手里拿着小本。
执业证。 嗬, 你还是副主任护师。 这条件完全可以应聘正规护士或护士长, 为什么要做护工?
做护士必须拴在一个科, 当护工可以满世界跑啊。 呵呵, 我自由惯了。
莫小在湿漉漉的短发衬着圆脸, 神态清新。 夏慕云犯了产科大夫的毛病, 大咧咧朝她肚子上一按说, 你皮肤真好, 骨盆标致, 腿也够酷。
呵呵, 走, 我带你拜访拜访邻居, 看有没有认识的。
怎么会?
在娜拉别苑, 万事皆有可能。
就这样子出去?
咋了嘛, 又没有男人。
是啊, 楼里边连沙子都是温的, 夏慕云索性也脱掉大衣, 只穿毛料连衣裙赤脚跟了上去。
五
最后知道出事的不一定是丈夫, 也有可能是父亲。 夏老无意中听说啄木鸟医院大夫互殴, 惊动了警察。 一打听, 竟牵涉到夏慕云。他质问苏登科的语气, 恨不能把他也捆起来交给警察。
苏登科被医院通报批评, 又被夏老骂得狗血淋头, 自然没好气, 他故意说, 警察当时就把她放了, 现在, 我也不知道您的女儿在哪。
看老头子着急上火, 苏登科说不出的舒服。 晚上还有夜班, 他拿起围巾, 饭也没吃就走了。
夏慕云的电话仍然无人接听。
最近天气严寒, 人群冬病高发季。 眩晕、偏瘫、 失语, 甚至昏迷窒息的患者往往扎堆晚上来。 一晚上来几个病人, 科内原有病号再病情加重, 医生护士忙一宿很正常。 即便可以抽空躺会儿, 也睡不安生, 起起睡睡, 一晚上几乎都在 “仰卧起坐”。 如果再遇到急诊急救,单班医生护士根本忙不过来, 就要叫外援。 所以说, 他们即便休班在家, 脑子里的弦儿也绷着。 更不用说在医院。
这天的晚班不算太忙, 苏登科接收了两个新入院病人, 但那个九姨娘, 没少让他头疼。最近是她儿子留医院看护, 那人只顾打电话、上网玩牌, 九姨娘一会儿跑针了, 一会儿下空了液体瓶, 要么就是尿了床。 护士批评几句,他还说护士态度不好, 要投诉。 这天半夜, 九姨娘忽然病情加重, 喘得枯鱼样张着嘴, 心跳飙到160, 高压200, 心电图波形提示已经心衰。 苏大夫一面下口头医嘱抢救, 一面告病危。 可是谈完话, 家属不签字, 说病情加重是医生护士的责任, 属于医疗事故, 不管咋样得保证人活, 否则他告到县里去。
苏大夫很纳闷, 这人年纪也不小了, 哪来的拧筋? 典型的医闹种子。 他劝他们转院。 九姨娘儿子不肯, 说你们把人治坏了, 想转走,推脱责任, 门都没有!
莫小在赶到抢救室的时候, 九姨娘已经脱险。 这回脱险, 不见得下回还能脱险。 莫小在依照苏登科的要求, 在病危单上签了字。
又对她表哥说, 我相信苏大夫, 出了事我回去交差。 好吧?
表哥临走说, 过几天我还来, 接我妈回家过年!
莫小在拉好被子盖住九姨娘的干瘪胸脯。她瞥了苏登科一眼说, 他不懂你也不懂啊苏大夫, 再怎么着也是女人, 多少得顾点羞耻心吧。
莫小在贸然提出的问题, 让苏登科很困惑: 老年人, 尤其是危重病人, 到底还有没有羞耻心?
她没有多少意识了, 刚才情况紧急……
莫小在打断他, 就是对完全没有意识的尸体, 你们不是还要举行仪式, 鞠躬告别, 给予应有的体面、 尊重么? 难道她不如一具尸首?如果因为抢救, 就不用考虑病人体面, 病房还配布帘、 屏风做什么? 哪天你昏迷了, 我们扒光你衣服, 把你扔到床上只管抢救, 旁边病人家属围观, 你乐意?
苏登科不寒而栗。 他对着九姨娘鞠了一躬说, 以后一定注意, 抱歉!
苏登科直起身, 发觉天已经亮了。 晨光穿过玻璃, 洒在九姨娘灰暗的脸上、 镯子上, 竟有了茶色的辉煌, 仿佛她马上要坐起来, 下床走动似的。
光也有生命吧?
大查房后, 苏登科接到夏老电话。
小云哪, 回来给我捎几片药, 嗯唉, 这几天睡不好觉。
是我, 爸。
哟, 战地老兄啊,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苏大夫疑惑地看看手机。
他没有在外边吃早点, 直接回家。 夏老见到他笑得铁饼脸要糊了。 他指着脚下说, 水坑, 科科, 小心别踩住水, 施工拌沙哩! 说完弓着背直咳嗽。
在他们脚下是客厅地板, 哪来的水? 望着夏老倾斜发散的目光, 苏登科脑袋嗡的一声。
路上他问夏老, 愿意去哪家医院就诊。
嗯, 去县医院。
县医院就是人民医院。 苏登科开车带他到医院门口, 前面抬下位老婆婆, 耳根沾了不少呕吐物。
苏登科搀扶夏老靠边站着等, 听主治医跟婆婆的家属谈话。
医生说, 病人脑部出血量多, 必须得手术, 但她年纪大, 不一定下得了手术台。
儿女们纷纷摇头。
不手术也得进重症监护室, 住普通病房她过不了今晚。
婆婆的老伴最后终于吐出三个字, 俺回家。
夏夫人在旁看得眼泪汪汪, 好像自家老头子也要拉回去等死。
没事妈, 有我在。 苏登科第一次在夏家人面前挺直了脊梁。 他楼上楼下跑, 办卡、 缴费、 抽血、 验尿。
医生的判断跟他不谋而合: 夏老要么是电解质紊乱, 要么是感染引起的神志异常。 首先考虑低血钠造成的幻觉、 谵妄。 至于低血钠是进食量过少还是其他原因引起, 需要进一步检查。 不管怎么说, 他们得先住院, 而且不是三两天就能出院的那种。
此时夏老已脚下踉跄, 还挣着到处跑。 苏登科跟得辛苦。
入院第一天, 夏老忽儿指着墙说, 你看看老贾多能干, 还在粉墙哩!
忽儿微闭眼睛呵斥, 别审我! 我告诉你,姓名, 夏万雷, 75 岁。
一会又怒目圆睁, 酒, 有! 剑南春、 海之蓝、 黄河大曲, 都是老家人送的, 咋的啦? 我亲侄子!
那是个大病房, 住院原本乏味又痛苦, 来这么一活宝, 病友们不管病轻病重, 都跟着兴奋。
老爷子, 你的酒在哪放着? 下乡都去过哪儿啊? 当时妇联主任是谁?
夏老有问必答。 苏登科拿张报纸挡着脸。
到了深夜, 夏老不睡觉, 跟白天一样嚷嚷。 苏登科比值班连轴转还累。
第二天, 夏老指着空气小声告诉苏登科,你别管, 他们过来问话哩, 我不怕他们。 有些事不说, 谁也不知道。 嗯, 你妈呢? 他还能发现少了一个人。
她回家带换洗秋裤。 苏登科没好意思告诉他, 你尿了裤子, 床都尿湿了。
哦, 我说她也抓起来了哩。
苏登科觉着不对劲。 县里前阵子打黑除恶, 案子牵涉到啄木鸟医院外科医生——那医生给夏老做过疝气手术, 之前苏登科回家说起这事, 夏老很惊骇, 说天哦, 一个医生, 咋会犯这么大事?
莫非他不是器质性病变, 而是被打黑行动吓出了毛病? 好吧, 他那么野蛮强悍, 欺压我半辈子, 结果我没疯, 他先疯了。 我还得倒过来照顾他。 苏登科好不感慨。
早饭夏老抱着饭盒吃得满头大汗, 夏夫人很满意。
苏登科问她, 我爸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以前他做过违心事没有?
你爸起初就是感冒了, 后来咳嗽得厉害,每顿饭吃小半碗, 跟猫儿似的。 夜里老说胡话, 说外边警车到处在抓人。 登科啊, 俗话“七十三八十四, 阎王不要自己去”, 你爸这回危险了。
不一会儿, 夏老的化验出来了, 结果正常。 那就意味着, 医生的第一个诊断被否定,只能是剩下选项中更严重的疾病。
夏夫人哭得秋天的雨似的。
他也有精神受刺激的可能。 苏登科说。
受刺激? 慕云到现在不回家……不是, 你是说他疯了? 好好的……
别哭啦! 苏登科厉声喝止。
不得不承认, 这两天他变了。 从前面对夏老, 苏登科只有低头听指挥, 现在夏老坍塌,病回孩童的 “小”, 苏登科倒膨胀为守护他的家长。 他没那么伟大, 多年积怨会毫无芥蒂,他打心眼里抗拒这家属身份, 想一走了之。 可他是医生。
夏老神志糊涂, 胳膊腿好好的, 经过治疗后力气大得惊人, 下了床说走就走。 他白天黑夜不睡觉, 闹得整个病房的人都受不了。 这么大年纪了, 他自己也熬得嘴皮干燥, 很快陷入亢奋、 谵妄状态。 到第三天, 他饭都不会吃,得喂。 也找不着厕所了。
崩溃之余, 苏登科再次想到了莫小在。
六
一个女人坐在楼梯拐角, 捧着透明罐子,反复将拇指伸进罐子再拔出, 吮吸手指的声音堪比婴儿。 罐子是空的。 她脸上原本长鼻子的地方, 像被谁拍了一掌, 只留下骇人皱褶。
夏慕云见过不少畸形, 但没鼻子的还是首次遇到, 难免多看两眼。
她出生就没有鼻子, 靠嘴巴呼吸活到现在。 七岁那年她走丢了, 后来换两户人家, 生了六个孩子。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 人贩子已不在人世。 莫小在说。
夏慕云脊背升起寒意, 跟着莫小在绕过女人, 来到七楼顶层, 见到了娜拉别苑的 “大姐”。 莫小在叫她娜姐。
娜姐身材高挑, 左耳戴树叶耳环, 身披绿色牛奶软绸衣, 像一株茶树。 背后墙上装饰着巨大的扇形贝壳。 夏慕云猜测, 她就是别苑的主人娜拉。
“娜拉” 走下宽台阶, 牵着夏慕云往象牙白沙发走去。 沙发也是沙发床, 随意摆放在沙子上。 靠墙一套原木桌椅, 弧形电脑闪着蓝光, 旁边散放着书本和文件。
我是小在的表姐, 叫我莫娜就好。 莫娜赤着脚, 像在沙滩上漫步。
夏慕云如坠幻境, 这里的放松带给她解除神经紧绷后, 躯体疲惫的舒服。
如果夏医生能留下, 小在, 你大功一件。
大功? 夏慕云猛然惊醒。 莫小在是哪儿的人, 她不知道。 来啄木鸟医院之前如何生存,她不知道。 她多大年龄有没有入党是否有前科, 这些她统统未知。 她就这么相信她, 敢跟她来到荒山野岭, 见奇奇怪怪的人。
在啄木鸟医院, 莫小在这样的护工有二三十个。 她们只存在于护理部下发的护工名单,后缀电话。 每位护士长手里都握着份名单, 哪科需要护工了, 一个电话召之即来; 看护任务结束, 她们拍拍屁股走人。 只要工作期间不惹事、 没死人, 她们就跟医院毫无关联。 那么,我来是做什么? 难道被苏登科一掌打坏了脑子?
莫娜没有给她更多时间思考。
我们别苑居住的, 都是情况特殊的女人。听小在说, 除了妇产科, 内外科你也懂。 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优秀医生。 你看见了, 我们一楼有影院、 瑜伽馆、 精剪厅、 菜篮子、 微型超市、 小吃店, 就缺医务室。
啊, 我先考虑考虑。 夏慕云打了哈欠。
小在, 给夏医生安排房间, 好好洗洗睡。
夏慕云听着她像在说, 好好洗洗蒸了吃。
走出门, 夏慕云责怪莫小在, 你拿我当傻蟹卖?
我们真诚邀请。
这么说我得感谢你, 谢谢你们接纳我?
如果你认为, 娜拉别苑只接纳离家女人,那也太小看我们了。 你要考虑好了, 我们签合同。
你是签过合同的吧? 一伙的。
我只是护士。 女人们生了病, 白天还好,晚上根本来不及。 就是普通社区, 还有社区门诊呢。 如果我们连最基本的, 都解决不了, 还算什么娜拉别苑?
签完合同要违约怎么办?
在娜拉别苑, 一切都是自由的。 如果违约, 我们会谴责, 罚你下辈子还做女人。 莫小在拍拍夏慕云的手。
回去的时候, 莫小在给平脸女人披了件牛奶软绸衣, 又放罐子里一把软胶勺。
平脸女人专心看着手背上蠕动的蜗牛。
这里不大正常。 莫小在指指脑袋说。 到第二户人家的时候, 她有了孩子, 男人不再拿铁链锁着她。 她趁机偷了自行车逃出村, 一路讨饭回家。 她离家越近啊, 越觉着恐惧, 一直在大街上徘徊, 不敢进村。 后来有一天, 她终于看见赶集的母亲, 叫声妈就哭了。 她母亲看看她, 转身就走, 还对围观群众说她认错了人。经历那么多, 她都活了下来, 没想到, 是亲生母亲, 拿走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见到她的时候, 人已经不大清醒, 嘴里的牙也被拔光了。据说是她咬人, 生生被钳子扳掉的。
这种事, 以前我们牧羊村也有。 那时候穷啊。 你会发现, 邻家大龄男青年, 一夜之间有了媳妇, 面对众人询问, 他只会憨笑; 好吃懒做的光棍, 莫名其妙有了老婆。 那些女人一般肤色都黑, 长相不错, 就是口音难懂。 我们当地人管她们叫 “黑媳妇” 或者 “蛮子”。 起初村民们也吃惊, 后来见怪不怪。 哪家娶不上媳妇, 他们还半开玩笑, 去领个呗! 你说我们那穷吧, 还有边远地区比我们更穷的。 到后来,那些妇女倒乐意嫁到我们这。 要是抓住了, 会判……这边走吧。
她父母近亲结婚, 还有个先天性心脏病弟弟。 为了给小儿子做手术, 她母亲把她卖了。因为没有鼻子, 买家还不愿意多给。
难怪电视上总是有找孩子的。 我要是抓到人贩子, 看不剖了他们!
呵呵, 法网恢恢, 这些年全国上下打拐,情形好多了。
二楼大厅自动玻璃门, 中间印着巨幅图案: 一双被绳索捆绑至扭曲的手。 随着人的进出, 门会自动打开、 合拢。 开的时候 “绳索断裂”, 两只手随之 “松绑”。 玻璃门合拢, 双手就又捆到一起。 开开合合, 好比人每一次经过, 都是做了场解救。
大厅右侧的房间, 夏慕云看到个小羊毛卷披发的女人, 双手拍打着窗户想出去, 而房门明明开着。
她来别苑两年了, 是被人抛弃的。 身体各项指标基本正常, 总幻想自己是金丝雀, 还关在笼子里, 哪怕房门开着也飞不出去。
她会跳舞吗? 夏慕云问。
莫小在打开手机。 女人瞬间启动, 随音乐轻盈一跃, 身体在空中弯成 “C”, 仿若随风拂动的芦苇。 而她脚下腾起的细沙, 正簌簌落进芦苇丛。
夏慕云想起多年前收治的县舞蹈家。 舞蹈家子宫肌瘤手术, 后期就是这么在阳台上舞蹈。 当时是冬天, 她身后挂着一轮圆月, 月光洒在窗户冰凌上, 宛若天宫。
夏慕云无法确认, 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你再看那。 莫小在望着不远处的胖女人说, 每天晚上, 她都要吭哧吭哧地挪沙发, 顶在门后, 不然不敢睡。
女人身穿紧身牛仔裤, 腰里垂着钥匙串,跟莫小在打招呼。
这是进入娜拉别苑以来, 夏慕云遇到的最正常的人, 有十足的人间尘土味。
她是我们的后勤管家, 肩膀以下全是伤。高中毕业后, 她找了份超市工作, 不久就升任了副经理。 后来, 被送水人强暴。 她和那人都是牧羊村的, 她就想着老乡出来不容易, 回回要水, 都打他的电话。 出事后, 她第一念头是报警。 可全家人反对, 说传出去毁了她的名声, 也丢家人的脸, 为了以后好嫁人, 让她吃个哑巴亏。 只有大她五岁的哥哥, 气得要去杀人。 为了家人脸面, 也为了哥哥, 她放下了此事。 没想到, 最终还是走漏了风声, 是送水人自个说出去的。 没人再愿意娶她。 送水人趁火打劫, 找到她父母提亲。 她怎么肯? 父母还劝她, 不如嫁给他算了。
她又等了五年。 那五年啊, 对她来说就是无底洞。 五年后新婚夜, 送水人欢喜地说, 不想想, 除了我谁还要你?
她一下崩溃, 抽出床垫里的裁纸刀, 被男人夺下。 她又跑去跳河。 河水太浅, 她沉不下去, 抱着桥墩站了一夜。 最后被民警送回了家。 那时她很瘦, 觉着就是因为体重轻, 所以才活不了人, 也淹不成鬼。 从此暴饮暴食, 吹起来似的发胖。 来娜拉别苑以后啊, 她主动减肥, 已经瘦掉不少。
她前夫来看过她, 那人取出包裹里的银元说, 俺娘传的宝贝, 都给你。
她望着他冷笑, 慢慢张开嘴, 当面吞了银元说, 你有本事让银元自己跳出来, 我就跟你回去。
男人放下包裹哭着走了。 谁知第二天, 他带了汽油。
她扬手一挡, 脸逃过一劫, 汽油全泼在身上, 差点没把她烧死。
第一次来, 你们就不该放了他!
是啊, 我们都太仁慈了。 那人现在还在监狱。 不说了。 咱回去加件衣服再出来。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悄无声息, 地面有的裸露, 有的被白色覆盖。 路灯和蜡梅树上鼓起朵朵雪窝。 空中还在飘着雪花。 雪花凉凉地落在夏慕云发烫的脸上、 唇上。 她闻到蜡梅微苦的香。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流了泪。 泪水滋润着她, 从脊髓深处抽枝、 发芽、 散叶, 整个人雪水洗过般剔透。
从小被宠爱, 她从未想过, 世间还有那么难活的女人。 她们俩沉默下来, 一路慢慢走着。 雪花越来越密集。
娜拉别苑通体散发出橘子灯的暖黄, 点缀着朱红灯笼, 那么高贵、 典雅。 但绝不是金碧辉煌。 金是可以伤人的。 娜拉别苑只有雪山的晶莹, 琥珀的剔透、 温暖, 让人想起千百年前的夜晚。
它是不是我的前世?
傻, 我们只有当下。
在姐, 我想写诗。 大条神经受刺激了。 我高中就喜欢读诗, 至今没能写出一首, 遗憾啊。
呵呵, 等你住下来, 我们专门给你安排书房, 装满满一墙的书架。 书架上, 只放诗人夏慕云的诗集。 我们向来拿人才当宝贝。 这地方儿, 也最适合写诗。 现在是冬天, 只有蜡梅,到了春夏秋三季, 再看, 漫山遍野的槐花、 酸枣儿、 棠梨儿、 山里红、 橡子儿, 千百种鸟叫哦……
七
睡到半夜, 夏老一骨碌爬起来, 摸到了墙角的床位。
你要干啥? 那个女陪护吓得喊起来。
嗯, 不是你叫我的吗? 哦, 没人叫啊? 我又听错了。 唉, 一合眼就有人喊我谈话, 睁眼人就跑了。
苏登科忙给人道歉, 哄夏老重新躺下说,调查组已经撤了, 他们只抓坏人。 我们是好人, 安心睡觉。
干恁长时间, 一点事没有, 不可能! 夏老再次下床走到卫生间门口, 停了片刻, 出门拐到相邻病房。
哎哎! 哪来的神经病? 滚! 家属呢?
三天了, 他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生。 苏登科忍无可忍, 拖起夏老拽回病房, 将他按倒在床, 又顺手抽出约束带, 捆住他的两条腿。
夏老动弹不得, 躺着呼呼喘。 苏登科站在床边擦汗。
夏老破口大骂, 从乡巴佬骂到瘦秆条, 再骂到苏登科祖宗八代。 天都被他骂亮了。
早上他趁苏登科盛饭, 挣脱约束带从床上往下蹦, 一面继续骂。
你妈当婊子, 你狗日的也是婊子, 叫你妈从坟里爬出来, 再死一次……
我看你根本没病! 苏登科哆嗦着扔掉勺子, 一巴掌扇他嘴上。
走, 回家!
不走, 我血压高头晕, 他们喊我谈话哩!
夏老赖在地上, 闹得不可开交。
其实夏慕云站门口有一会了。 她提着夏老爱吃的烤鱼, 羞愤得满脸通红。
你们俩, 在家闹得还不够, 非要折腾到医院丢人现眼。 苏登科, 你太过分了。 夏慕云说完拧身就走。
之前莫小在一直劝她回家。
昨夜你爸哭着安排后事呢。
得了吧, 我爸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他霸气、 强壮, 从不会掉泪。
好歹过去看看。
苏登科给了你多少好处? 以前你劝我留下, 现在又让我回家, 属变色龙啊?
我是怕。 那时候我父亲病得急, 临了, 都没能见他一面。
夏慕云原本是打算回来好好过日子的, 没想到, 竟目睹了这么一出。 她后悔高估了两个男人的涵养。
夏慕云再次回到娜拉别苑住了下来。 忙碌的医生忽然有了大把时间, 她在图书室找到余秀华的诗集, 《月光落在左手上》, 白天陪女人们聊天、 运动, 晚上读诗。
那些女人大部分有生活能力, 会纳鞋垫、十字绣、 烹饪、 做糕点等手艺, 还有两个弹琴、 画画的文艺青年。 她们有的在别苑谋差,也有的在外边找工作, 跟正常人一样生活。 她渐渐知道, 别苑除了莫娜、 莫小在管事, 还有莫小在背后那四十二个, 甚至更多股东, 他们都是莫小在的舅舅或者姨娘, 遍布全国各地,分散在各行各业。
九姨娘被儿子接回家, 莫小在暂时也不用去医院了。 小年夜, 她来找夏慕云搭手搓汤圆。 沙地上漂浮着米粉和蜜糖味, 有家的温馨。
你能想象不, 我九姨娘这么大岁数了, 还戴着节育环。 莫小在说, 我九姨夫四十年前去世, 她一个寡妇, 戴了几十年环儿。 那东西啊, 恐怕已经长到了肉里。 她有宫颈癌, 我原本想让她在医院养养, 等身体经得起了, 再做子宫摘除手术, 连节育环一块清了。 我表哥非要接她回家。 恐怕那金属圈, 得带进坟墓喽。你说这女人吧, 又是手镯, 又是项链的, 还嫌不够麻烦, 节育环戴上都不知道取。
我接诊过很多老年妇女, 她们与环共存成了习惯, 才不管什么长期戴环的危害。 我发现娜拉别苑的女人倒不戴首饰, 我们医务人员是卫生需要不准戴, 你们为什么?
女人就应该是自由、 天然、 美好, 不需要太多衣服、 鞋子, 更不需要首饰装点。
除了莫娜戴绿色耳环。
那是权力的象征。 娜拉别苑因九姨娘而起。 她一辈子生养三男两女, 挺好。 只是后来, 有钱的人多了。 那几年风气很差。 九姨娘两个女儿, 先后都在娘家生孩子。 不知道是谁的, 不说啊。 九姨娘哭诉说, 活得没脸了, 想死去。 她两个闺女带着孩儿, 都住娘家。 只有过年了, 才带着各自的女儿, 进城去给男人拜年。 男家的大老婆好饭菜伺候着, 不敢闹。 她闹他就离婚, 她不愿离, 就得忍着。 九姨娘说, 在啊, 俺小闺女生孩, 就是大婆儿伺候的月子。 那时候他们还住城里, 你说男人出门挣钱了, 家里就俩女人带着孩儿, 俺怕啊。 你说一天天儿的, 大婆儿脾气再好, 也有忍耐不住的时候, 哪天拿刀把俺闺女捅了, 都没人晓得。
看九姨娘难过, 我心里也不好受, 很想为她做些什么。 我们不是兄弟姐妹多嘛, 就凑钱建了娜拉别苑, 把那俩带娃的闺女先收进来,免得九姨娘看见心烦。 后来吧, 附近的姑娘也住进来了。 她们中啊, 没有生男孩的, 否则母子早被接进城了。 只有生女儿的, 才会被赶回娘家, 男方每年打一笔抚养费, 春节跟她们见一面。 娘家人呢, 拿了好处, 一般也不说什么。 就是这些女人啊, 难呢, 一辈子, 长。
不争气, 千百年来, 真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活得有尊严!
解救被拐女、 住离家出走的女人、 收养弃婴, 是后来的事。 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宽泛。 根据她们的特长, 我们设置了美容美发、 小饭馆、 水果店、 超市。 有了这些铺子, 既给她们谋生之道, 也满足别苑居民日常需求。 发展到后来, 还有人教瑜伽、 做保洁、 洗衣、 种菜。女人们其实很懂事, 尤其那些由于种种原因离家出走的, 都有独立思想, 她们每年都会主动捐款, 让我们用于那些少数脑子不清醒、 需要治疗看护的女人身上。 外出遇到残疾动物、 流浪猫狗, 她们也捡回来。 烧焦睫毛的斑点狗、一只眼的猫、 秃尾巴鹦鹉、 走路歪歪扭扭的马, 都是她们捡回的 “弃婴”。 有只马戏团抛弃的三条腿山羊, 是我从刀口下救出来的。
夏慕云见过那只山羊端坐莫小在对面, 斯斯文文进餐的样子。 餐盒里剪碎的秸秆拌了豆料。
爱是互相传递的。 我们的动物, 从不互相攻击。 每捡回一个新成员, 我们都会拉着它的爪子, 跟老成员握手, 告诉它们说: 一家人哈, 你们是朋友, 不能干架。 也不知它们能不能听懂, 反正啊, 这里的猫猫狗狗互相都亲。各色物种混一起, 要么成群冲进山林撒野, 要么在窝里挤着、 蹭着, 晒太阳、 睡觉。 它们从外边领回的 “配偶”, 我们也接纳。 娜拉别苑从不圈养动物, 更不拿绳索拴它们。 动物们想跑就跑, 想回就回, 撒娇卖萌, 跟我们的孩儿一样。 对入住的女人, 我们更不采取强制, 哪怕再精神异常, 也不捆绑囚禁, 更不会逼她们吞服大量药物, 强迫接受电击。 即便真的需要服药, 也不使蛮力灌。 她们都是被世界吓怕的人, 我们怎么还能粗暴对待? 我们有心理咨询师, 需要的时候, 可以辅导。 娜拉别苑只提供舒适、 自由。 身心受伤的女人们慢慢好转, 面色由萎黄到红润, 驼着的背也挺起来。 到今天为止, 除去两个结婚外嫁的, 没有一个女人逃跑, 也没有人走失, 更不会发生自杀。 她们在娜拉别苑, 活得踏实、 安然、 自在。 我和莫娜啊, 倒一直鼓励她们走出去, 能融入正常生活, 才是最终目的。
如果哪天三八妇女节没了, 才说明女人真正站起来了。 对弱势群体最大的尊重, 就是不再提醒她弱势。
对嘛, 医生就是医生, 不存在男医生、 女医生; 诗人就是诗人, 也不用特意强调, 谁是女诗人。
你们让我刮目相看! 可惜来了这么多天,我也没为她们做什么。
医生主业治病救人。 别忘了你这双手, 迎接了那么多新生命呢。
我一直受冲击。
呵呵, 还想写诗对不? 当年在学校, 我也是办过油印小报的人。 我们每一个人啊, 天生都是诗人。 活着、 做事、 写诗。 这一生, 无论你富贵、 潦倒, 成功还是失败, 都是一首写给自己的, 独一无二的诗。 当终结来临, 我们都会得到一副棺木, 或薄或厚, 那是生命留给大地的信封。 薄的, 万物归零; 厚的, 囊括了此人世间的全部。 亲人把亡者塞进信封, 送入大地, 就是将他的一生封存。 我们总认为, 这一生足够长, 可以慢慢写。 其实不然。 可能你写歪了, 或者有更好的写法, 你撕了想重写, 但你忘了, 人生没有回头路。 在娜拉别苑不是,你可以重新走上一条, 与以前相异的路, 继续写下去。 除非你不愿写, 或者死神提前造访,敲响了房门, 你还没有写完。 那是另一回事。
你, 到底是谁?
我是你们的护工啊。 莫小在笑得软糯。
我年轻时候, 折腾过多种身份。 现在, 只剩下这一种。 护工身份, 最适合我。 一天天儿的, 我游走在医院, 游走在黑夜与白天的交界, 见证那些黑暗、 残暴、 死亡、 残缺、 疾病、 抛弃、 背叛, 爱与仁慈。 以前吧, 我总觉着, 世上恶魔、 小丑太多, 看不到闪亮的人。后来啊, 我不单能看到恶魔、 平庸, 也能看出纯真和美好。
是啊。 跟她们比起来, 我那点烦恼算什么呢? 白白拥有那么多幸福。
所以, 你还是回家, 陪陪老爹。
我不想看见他们!
如果你当下、 此地都消化不了, 怎么有能力积蓄热量, 走向诗和远方, 去影响启发别人呢? 那样的话, 即便你写出了诗, 大众也不会喜欢, 更不可能被打动。
普里什文说, 生活的本质就是诗。
你有你的好, 高妙的妇产科医术、 解危济贫的胆略, 还有义气、 反思能力, 你都有。 等家里忙完了, 你想清楚了, 留下跟我们一起做事, 做有意义的事, 写有灵魂的诗。
从未有人能跟夏慕云这么深入交流过, 两人说得正酣畅, 别苑忽然停电了。
黑暗中万分寂静。 不一会, 走廊里传出沙沙沙声响。 女人们端着烛台, 从各自房间走出来, 排着队。 夏慕云看到的每双眼睛都跳动着火花。
她们赤脚来到大厅, 自由散开, 在沙子里或坐或卧。
女人都怕黑, 只要一停电, 她们就端着烛台走出来。 哪怕不说话, 就那么扎堆等。 莫小在说。
等光。
起风、 打雷的夜晚, 她们也怕。 我们所能做的, 只有安抚。 安抚她们的伤口, 鼓励她们站起来, 指认、 说出。 世上需要娜拉, 去做些特别的事。
娜拉就是娜姐吧?
她是娜拉, 我是娜拉, 你也是。 我们都是娜拉。 我们, 有自己的刑法……夏医生, 我跟你说得太多啦。
两人静默了一回。 怎么弄的? 夏慕云抚摸着莫小在的腿问。
我跟最后一个男友分手后, 去了南方, 应聘到一家化工厂职工医院。
爆炸后, 我听到有人在废墟外哭叫我的名字。 迷迷糊糊, 那声音就像蒲公英, 在我周围上下飘动, 恍惚宇宙一道光, 牵着我不放弃。过了很久啊, 我才明白, 那不停呼唤我的人,正是我自己。
刚开始截肢的时候, 我觉着两条腿还在,脚也在。 脚趾头一阵阵儿地疼。 电锯切割似的, 钎子扎、 火烧油煎似的, 不停地疼, 用了很多药都止不住。 后来医生告诉我, 那是幻肢痛, 和受损神经及中枢神经有关, 目前还没有办法, 只能忍着。 折磨得我, 还不如在爆炸中死了。 直到后来, 我戴上假肢, 要命的疼才慢慢消失。 等到我训练站立、 行走的时候, 再难都能咬牙坚持了, 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嘛。我完全按正常人的要求训练自己。 慢慢我发现, 通过努力, 健全人能做的, 我一样能做,甚至做得更好。 只是刚开始那会, 我死活不愿意脱靴子, 怕吓着别人, 也怕自己害臊。 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水里一条下颌残缺的鱼, 披着鳞甲, 在鱼群里游得那么欢畅, 我才恍然明白: 同为自然之子, 人与鱼, 原本没有区别。
我终于可以, 坦然露出假肢。 我特别想做些什么, 去帮助那些, 比我还难的人, 因为我受到过那么多陌生人的救助, 才捡回一条命。我做了很多公益。 直到九姨娘的哭诉, 让我起了建娜拉别苑的想法。 从狭隘到广泛, 娜拉别苑的意义越来越明确。 我和莫娜到处参观学习, 与高手交流, 吸纳人才、 精英, 一步步将娜拉别苑发展到现在, 成为我的主业。
莫小在的手机响, 她看了一眼说, 是苏大夫, 接不?
八
莫小在和苏登科的谈话一度陷入僵局。 提到夏老, 他愤懑不已。
这样吧, 我先替你守在医院。 你去找夏医生, 好好跟她谈。
那怎么行?
怎么又不行? 我本来就是护工嘛。
作为他的家人, 我都受够了。
呵呵, 你在做检讨吗? 就这么着吧, 都是自己人。 你去跑一趟, 接夏医生回来。
那谢, 谢谢了! 我这就去。
现在太晚了, 你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把握带她回来。 明天吧, 稳稳的。 啊。
太阳掉到了病房楼后头, 花园的小亭子清冷得让人打哆嗦。 苏登科站起来跺脚, 又重新坐下。
这些天, 我明白了很多以前你说过我却没有听懂的问题。 比如说, 病人添乱, 那只是病在添乱, 跟患病的人无关。 再比如家属说话难听, 是他们控制不住着急情绪, 并非不体谅医护人员。 他们一趟一趟跑去找医生喊护士, 很可能不是有具体事, 而单纯出于恐惧在寻找安全感。
太对了, 人与人之间啊, 需要的就是换位和耐心。 凭直觉, 我觉着苏大夫也不是容易动粗的人, 为什么控制不住暴力呢? 你在家是受了些委屈。 但你想过没有, 你所经历的, 不过是大多数女人婚后会经历的事情。 作为男人,你更应该体恤自己心爱的女人, 不是吗?
说到女人, 作为救济院, 我不赞同你们性别歧视。
如果你认为, 我们只是搞救济, 还真小瞧了我们。 我们还有解救、 打击、 惩处。 比如有个送水的歹人, 我们看过关于蚊刑的小说, 某天把他光溜溜拴在芦苇荡, 先让蚊子去惩罚他; 虐狗杀狗的, 我们在他脚心抹猪油, 让狗去舔; 调戏、 猥亵不成, 暴打女孩致伤又开车外逃的人, 我们先捉住他, 扔冷库里冻二十分钟, 然后才交给警察。
我倒觉着, 既然是维护妇女权益, 你们完全可以扩大、 公开来, 做好事不用躲那么远,家人都找不到地方。
呵呵, 远了清净。 多少年前, 我从李时珍雕像宽大的袖子底下, 捡过两个女婴。 那年头重男轻女思想还很严重, 丢弃的多是附近人来医院产下的私生子, 或是家里已经有了女孩,又生下女婴。 男婴只要不是太残缺, 至少有人愿意养, 总会有人捡回家, 照顾他成人。 女婴呢, 出了产科, 他们找到小花园, 就卸下了“包袱”。 我不想, 收养的这些女孩子, 因为过去留下阴影。 住的地方啊, 那是越远越好。
我也听说过。 丢在医院有人管, 方便救治。 没钱的人家, 如果孩子是心脏病, 他们还盼医院给予免费治疗。
现在经济条件多好, 又有医保。 人们也不再重男轻女。 各地弃婴啊, 快绝迹喽, 呵呵。
他们走着说着, 回到病房。 莫小在跟护士要了轮椅, 想带夏老去楼下大厅转转。
夏老不去, 说领导没批准。
哪还能回家哟孩子唉, 人家不让回家喽!
不回家去哪? 莫小在试探他。
住监狱!
莫小在感叹, 这铁打的人, 活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受煎熬呢。 他这是把自己囚禁了, 设置了刑罚栅栏, 外人进不去, 他也出不来。 可话说回来, 世上人, 谁不是独活在自己的煎熬、 恐惧里呢? 那些黑暗角落, 若不是机缘巧合, 外人谁能看得见? 即便看见了, 又怎能看真切?
在她的示意下, 苏登科解开了约束带。 夏老没有像他们预期的那样, 跳下床乱跑。 他拒绝吃饭, 看见碗就拨楞脑袋。 如果饭喂不进,就意味着药也吃不了, 相当一部分治疗就用不上。 苏登科考虑是不是要下胃管。
莫小在剥了瓣橘子, 放到夏老嘴边。 夏老张嘴嚼了。
她赶紧端来热好的药。
哦, 漱嘴啊? 好。 夏老接过药杯, 喝一大口, 咕咕嘟嘟!
咽了咽了! 可不能吐啊你在床上吐脏了咱……
噗! 棕褐色药水喷得到处都是。
一屋子人谁都不说话了。 莫小在下意识地收缩了手脚。
只有苏登科, 端着粥碗, 还算镇定。 跟莫小在花园一谈, 他消灭了连日烦火, 有了足够的耐心和智慧, 来应对各种突发难题。 他受莫小在喂橘子的启发, 将勺放在夏老唇缝中间。
夏老果然抵不过肌体条件反射, 张嘴吞了。
苏登科往粥里掺上药, 拌了糖。 他知道夏老喜欢吃糖。
又一勺。
吃得不错, 柴火粥味道就是好。 苏登科哄着、 夸着, 一勺一勺喂下去, 好比从前夏老喂小宝。
苏登科是怎么都没想到, 当夏夫人都喂不进饭的时候, 竟然是他, 让夏老乖乖张开了嘴。 可夏老糊涂得越来越严重, 这么下去, 早晚会昏迷。 他肺部感染好多了, 只剩下精神病和脑炎两种可能。 脑炎一般会发烧, 他体温正常。 要想确诊脑炎, 得做腰穿, 县里可以做,却查不了标本, 标本得送市里, 纯粹耽误时间。
这种情况下转院, 夏慕云必须在。 苏登科跟着莫小在一起, 前往娜拉别苑。
莫小在没有让苏登科进去, 他们站在桥头。
为增加可信度, 苏登科讲了他们的恋爱经历。
第一次见夏慕云, 是神内科主任出差到上海, 苏登科替他随医务科长到病区检查。 查到妇产科, 有个坐轮椅的老人堵在走廊中央, 身旁没有家属。
苏登科正想上前询问, 夏慕云拿着无菌包迎面走来, 跟老人说了句什么。
老人似乎耳背, 朝她招招手。
就在夏慕云近前交流的时候, 老人伸手朝她胸前摸了一把。 夏慕云瞬间竖了眉毛红了脸, 咵一巴掌甩过去, 耳光甚是响亮。
苏登科鼓掌叫好。
喊什么喊? 没见过打流氓? 去告院长吧,就说我打病人了! 夏慕云翘起下巴, 眼睛里甩出飞刀, 狠狠瞪着他。
苏登科还真替她捏把汗。 医院规定, 不管什么原因, 凡与病人发生争执, 首先处理医务人员。 道歉、 通报批评、 罚款, 情节严重的要辞退。
可夏慕云不仅没有挨批, 还在副院长主持下, 为全院女职工上了一堂教育课, 教她们如何防范性骚扰。 那时夏慕云刚参加工作不到两年, 就像草原上的马儿, 双眼灼灼闪光。 从此苏登科就经常去妇产科送酸辣粉, 然后看夏慕云吃得鼻尖冒汗, 自己抿嘴乐。 两人一个儒雅安静, 一个热情泼辣, 半年后他们如愿结了婚。
如果不是麻片从中作梗, 我们会很恩爱。苏登科肯定地点点头, 做了总结。
不是别人作梗, 是你自个儿啊, 心里有刺儿。 那么不自信的。 等着吧。 我去叫她。
苏登科手捧玫瑰花, 冻得来回走。 月光很亮。 娜拉别苑挂着红纱灯笼, 他稍眯缝眼, 那些灯就变成了无数光点, 仿佛红月亮噗噗嗒嗒掉落一地。
夏慕云披着卷发, 从光点里走了出来。 她平时忙, 总挽着发髻, 芭蕾演员一样穿梭在病区与手术室之间, 很难见到这种温婉。
你走后, 我认真地病了病, 也就好了。 苏登科痴痴望着她。
……
来, 你打我吧。
……
你要是能原谅我, 我承包一年, 不, 承包一辈子洗碗。
你不是贫嘴的人, 东施效颦只会叫人恶心。
我来, 是告诉你, 咱爸他得的是脑……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跟你回去。 你不觉着我们过得很无聊吗?
你是医生, 爸得的是脑子上的病, 他把我要折腾疯了。 那天你看到我们在……
什么脑子的病值当你做女婿的动手? 打人打上瘾了? 连长辈都打? 我要告你家暴! 夏慕云劈手抢过花, 扔地上又踩一脚。
你好好听我说。 苏登科拉她。
夏慕云再次踩下去, 高跟鞋尖利无比。
唉啊! 你……真舍得。
打我的时候你舍得不?
爸他真病了, 脑炎或者是精神病。 我被他耗了好几天控制不住脾气, 对不起。 但是作为医生你不觉着那种闹法反常吗?
苏登科不想让她担心, 但事关重大, 还是将夏老的病情原原本本实说了。
这些日子在娜拉别苑住着, 夏慕云已经意识到自己小气, 又听说父亲病得如此蹊跷, 自己还鲁莽冤枉他们, 更是后悔不迭。 她没有跟莫小在告别。 关上车门, 夏慕云深吸一口气,闻到独属于医生的干净酒精味。
夏老紧攥双拳, 僵硬地躺在病床上。
爸, 你睡着了吗? 夏慕云试图掰开他的手。
别管我睡没睡着, 走你哩! 他抽回拳头。
我是慕云啊。
领导总比咱高明, 啊, 组织总是伟大!
他一直这样? 小宝呢, 小宝的话他听不听?
初三放假晚, 苏小宝还在学校复习。 夏慕云联系上班主任, 然后将电话放到夏老耳边,爸快接电话, 是小宝。
手机差点被他打飞。 夏慕云从头凉到脚:真是六亲不认了。
多干实事, 领导安排的事, 一定要完成!完不成的, 要积极寻找教训……夏老咳一阵,从枕头底下摸出止咳水往嘴里倒。
止咳水里有镇静剂, 不能多喝! 苏登科去夺。
夏老不给。
苏登科抢过来扔出窗外。
夏老将瓶盖掷到地上, 扭过头谁也不理。
夏慕云既心疼父亲, 又惊讶苏登科在父亲面前的凶猛。 这 “凶猛” 她不反感。 看到苏登科下巴上罕见的胡茬, 夏慕云掉下眼泪。
别哭, 就是爸真疯了, 也没关系, 还有我弟在家赋闲呢。 咱俩不能请长假, 可以让他来。 世上那么多精神病家庭, 他们能过我们一样过。 咱先住精神病院, 等病情稳定了, 还能恢复正常生活。 如果他得的是脑炎, 更简单,我们转上级医院治疗, 基本没有生命危险。
爸你看看, 谁回来了? 苏登科拉着夏老的手, 搭到夏慕云手上。
夏老终于有了反应, 他睁开眼, 攥住夏慕云的手使劲摇, 我里傻孩子唉, 你来干啥? 这地方哪是你能来的也……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母女俩抱着他哭成一团。
还没到哭的时候。 现在当务之急, 是抓紧时间办转院。 慕云你是医生, 不能失去理智。苏登科说。
他很快联系了市里的同学帮忙找专家, 说好先看精神科门诊, 再去神经内科住院。 这样不管是精神病还是脑炎, 都不会漏掉诊治。
县城离市区不远, 120 急救车很快到了。夏慕云架着父亲, 夏老站在床边抖抖索索, 竟迈不出脚。
早上还好好的, 你放手让他自己走。 苏登科说。
你不知道你爸头晕得站不起来了吗? 夏老瞥他一眼, 撒娇又嗔怪。
母女俩都不放手。 苏登科只好蹲下说, 我来背。
在夏慕云眼里, 他就变成了她们的大树。
苏登科背着夏老下楼, 把他抱到大厅等候的平车, 再推下台阶, 抬上市医院的救护车。
感谢我里父老乡亲呐! 为你们这一抱, 我给你们跪下啦……夏老拖着哭腔。
救护车开往市医院的路上, 夏老忽然从担架上坐起来说, 我得去看看小孩。
哪来的小孩儿? 夏慕云问。
小宝的孩子在哭。
夫妻俩互望一眼, 眼眶都红了。
住进市医院当晚, 主治医生用了半片镇静剂 (县医院医生一直不敢用, 怕他睡过去醒不了), 夏老总算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 胡言乱语症状明显减轻, 身边也不需要太多人照护了。 夏慕云让苏登科和夏夫人回家。 她说苏登科还有两天假, 回医院上班前, 希望他能补个觉。
苏登科很是意外, 又感动于妻子的体贴。他知道, 在她身上, 有些事情肯定是发生了。
无论如何, 这个春节他们得在医院过。 走前, 苏登科跟家人吃了团圆饭。 他们怀念夏老做的米粉肉片。
苏登科将火烧一点点掰碎, 泡在夏慕云的酸辣粉里说, 爸好的时候也不觉着什么, 他一躺倒, 家里完全乱了套。 等爸出院了, 我陪他下几盘棋。 还有慕云, 我听同学说, 武汉发现不明原因肺炎, 你在医院注意戴口罩。
九
夏老最终确诊为伊丽莎白菌感染的脑炎。病菌十分罕见。
苏登科在电话里问夏慕云, 病菌从哪儿来? 他没去过大城市, 除了家门口下下棋, 转转超市、 菜场, 本地又没有发现过这种病例。
主治医生说通过动物、 土壤、 医务人员可以传播。
不管怎么说, 只要明确诊断, 下一步就能精准治疗。 俩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都有历经劫难之感, 也越发觉着了彼此的亲密。
大年三十上午十点, 两人同时接到医院紧急通知: 下午四点到会议室开会, 任何人不得缺席。 冠状病毒已经神不知鬼不觉, 随春节返乡大军播散到全国各地。
苏登科下乡接了弟弟, 带他赶往市医院,让他留下照顾夏老, 然后载上夏慕云回县城。
上车前俩人都没有说话。 但他们明白, 医院那边, 有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们。
路上他们交换了信息, 心里沉甸甸的, 隐约又有些兴奋。 轻度兴奋, 是职业医生投入大战前的必要条件, 和心理准备。
会议室里同事都戴了口罩。 白色、 蓝色、粉色, 一次性口罩、 医用口罩、 外科口罩, 还有戴双层口罩的。
苏登科选了会议室后门位置, 将门敞开。
感控办主任传达疫情通报。 苏登科将数字往前倒推, W 城确诊分别是62 和45……也就是说, 单W 城, 仅仅两天, 确诊病例就已经成倍成倍往上翻。 这是什么速度? 还有重症死亡。 从医这么多年, 苏登科从未见过如此烈的传染病。
县城内已经有了确诊病例。
苏登科紧紧扣住了夏慕云的手。 夏慕云手心里有汗。
世界忽然变了样。 病毒一夜之间发育为粗壮的红色管状物, 日夜不息, 朝着四面八方延伸、 分叉、 茁壮、 吞噬, 所到之处, 片肺不留。
随着第二例疑似病例确诊, 啄木鸟医院停止了春节休假, 全员上岗。 传承多年的 “早拜年” 取消了, 家家关门闭户。 医院门口以往车水马龙的大路, 别说人, 连阵黑风都看不到。目之所及, 到处是口罩, 人们惶恐、 无奈, 并且忙乱到失控。 来势汹汹的疫情打得基层医院措手不及。
夏慕云身处疫情一线, 却没有防护服、N95 口罩, 连多余的外科口罩都没有。 她和两名护士负责预检分诊, 重点排查W 城返乡人员, 体温计不够, 普通口罩仅剩两天的用量。东西涨价厉害, 药械科长带人在厂家门口日夜蹲守, 就是抢不到货。 她叮嘱大家穿上橡胶靴, 以手术衣代替防护服, 给自己最起码的保护。
苏登科所在的发热门诊更危险。 由于疫情医院门诊量锐减, 看发热门诊的患者却剧增。平时感冒谁都不在乎, 如今一有风吹草动, 都涌到发热门诊看医生。 形同太空人的装束, 繁琐的穿脱程序, 让苏登科他们很不习惯。 多年没有大型传染病, 他们走路要跑, 说话靠喊,加上呼吸潮热, 口罩很快湿了, 失去防护作用就得换。 口罩越发不够用。
夏慕云一只口罩违规戴两天, 节约下的都救济了苏登科。 这样一来, 夏慕云又增加了风险, 苏登科不干。 他一趟趟跑医务科、 感控办, 要口罩。
医院里有不少人在为一只口罩上下求索,再空手而回。 他们从隐忍到爆发, 每天都有争吵发生。
夏慕云自觉承担起调解员角色, 忙得像一团火。 可她刚安慰好这个, 又惹恼了那个, 最终落得筋疲力尽。
她渐渐明白, 特殊时期, 只有防护用品才能平息躁动。
就在夏慕云一筹莫展的时候, 莫小在携带满满一箱口罩, 伴随一阵黑风, 从天而降。
量不多啊, 你们先用着。 莫小在将箱子放到预检分诊台, 拍打身上的沙尘。
箱子是肥皂外包装, 一张A4 纸印着 “口罩” 两字。 内包装是无字塑料薄膜。 显然没有经过批准。
你们敢用吗? 莫小在问。
夏慕云抽出一只样品剪开, 夹层是正宗喷绒布。
她慢慢翘起下巴, 质量很可靠。 退一万步说, 差点也比没有强。
她打电话喊苏登科过来领口罩。
你们在医院很危险。 怕吗? 莫小在软糯一笑, 望着他们像望着自己刚长大的孩子。 慕云, 你正在书写此生最精彩的诗篇。
夏慕云停下分装口罩的手, 眼睛里闪烁着星星。
不说了, 我啊还要去人民医院, 他们那儿, 也有很大缺口。 你们俩多保重!
一个护工, 哪弄来的口罩? 苏登科疑惑地望着莫小在的背影。
在姐? 她本事大着呢! 闲了我给你讲四十二个舅舅和姨娘的故事。
这天晚上, 夏慕云和苏登科连夜整理了资料。
元丰三年, 黄州也就是现在的黄冈遭遇瘟疫, 是时任黄州团练副使苏轼, 亲自向朋友求药, 以中医药挽救了大众性命。 苏登科说。
我查到艾叶预防瘟疫也有几千年历史了。夏慕云放下手中的笔。
昨天省中医院已经采取中医药对付新冠病毒。 我们基层医院设备落后, 相关药品防护设施紧缺, 中医更占优势。
完全赞同, 我们不缺中医药。
打报告?
第二天一早, 艾烟弥漫在医院的门诊大厅, 香味覆盖了角角落落。 不少人排着队在接药茶。 他们戴着口罩, 躁动不安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上午九点, 夏慕云接到感控办通知, 说国家拨了十余箱防护服, 卫健委让尽快领取, 发给一线医务人员。
夏老在医院经历一场 “牢狱之灾”, 出院后却什么都不记得。 伊丽莎白菌侵犯了他的中枢神经, 抹去了病重期间所有记忆。 但苏登科仍然相信, 他在臆想中受到了教育, 如今变得随和又慈爱。 而他这做女婿的, 倒挺直腰板,成为全家人的依靠。
苏登科和夏慕云在医院各自忙, 很难相聚一处。 忙完一天, 睡前他会给夏慕云发微信说情话。 夏慕云也说, 最近想的最多的, 不是小宝和父亲, 而是他青麻秆苏登科。 两人很快恢复到恋爱时模样, 甚至忘了之前为什么总是争吵。
由于岗位特殊, 他们怕将病毒带回家, 已经很久没跟家里联络了。 夏夫人说, 夏老总问孩子们为什么不回家吃饭? 是不是他又惹他们生气了?
夏慕云打电话安慰夏老, 三言两语总结了“抗疫行动”, 承诺一完事立马回家。 然后将手机递给苏登科。
苏登科叫了声爸。
好啊科科, 嗯, 你们了不起。
他叫他科科。 苏登科轻声说, 爸, 过年好!
这句迟到的祝福, 让苏登科声线发抖。 他似乎看到那张铁饼脸融化出珍贵笑纹。
疫情这么严重, 也不知道那些女人怎么样了? 放下手机, 夏慕云想到娜拉别苑。
不放心我们去一趟看看。
怎么都没有想到, 当他们驱车百里赶到七弦山的时候, 面对的竟是一栋空楼。
除了新添加的机器、 门后闪过的黑猫, 没有遇见一个人。 就连经常坐在楼梯口的平脸女人都不见了影。 让人怀疑这里根本不是居所,而是抛掷荒野废弃多年的厂房。
你是不是跟爸一样出现幻觉了?
说什么呢。 你看那墙上干枯的藤蔓筋脉,再踩踩脚底的沙, 喏!
那你告诉我, 人在哪?
真是见鬼。
没准就是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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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看见了, 这里没人, 没人就不存在疫情风险。 我们可以放心回去了, 医院还有工作。
就在这时, 夏慕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呵呵, 是你们俩, 医院那么忙, 怎么有空来啊?
在姐! 我们正犯迷糊呢, 人都去哪了? 你可别告诉我, 这楼真是千百年前从沙堆里拱出的。 夏慕云找到了救星。
莫小在软糯一笑, 领他们返回二楼。 二楼是他们刚刚看过的机器。
我们将娜拉别苑的一楼、 二楼, 都改造成了加工厂。 女人们呐, 只要有动手能力的, 全部加工口罩。 莫小在说。
那好哇, 可以申请注册商标, 以后她们就有工作了。 夏慕云说。
注册是以后的事。 我们总得先应急, 保护你们这些战士不是?
那也不能集体消失啊, 这会儿她们不应该在厂房加工口罩吗?
加工口罩, 是夜间的事。 白儿里啊, 她们都去外边忙喽!
脑子有问题的也在忙?
她们听说, 去支援W 城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 第一次为身为女人而骄傲。 她们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跟莫娜稍加点拨, 女人们就一个个走了出去。 能力强的, 带着不能自处的, 工作的同时顺带照顾姐妹。 这场灾难啊, 让我们更团结, 也更阳光了。 要不了多久, 娜拉别苑就要改名字了。 与时俱进嘛!
莫小在送他们到桥头。 指示牌上的 “断子绝孙河”, 已正式更名为 “太阳河”。
夏慕云的目光穿透深褐色木牌, 看到女人们飘忽的身影:
她们在莫小在带领下, 正踏上崭新的钢架桥, 走向需要她们的四面八方。 她们变身为接送医务人员的女司机、 运输菜品的采购员、 免费上门的理发师……解决了封闭县城造成的大部分生活难题。
我算看出来了, 你根本不是什么护工。 夏慕云站在低处望着莫小在, 像仰望某个发光体。
文学港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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