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晚餐以汤类为主, 辅以一些易消化的水果和奶制品。 他的肠胃功能不如常人, 如果对饮食不加控制, 会被折腾得整夜难眠。 好在父亲不像母亲那样对主食有执念。 相反, 由于二十多年来忍受母亲的这一执念, 他甚至对主食心生厌恶。 因此, 一顿纯汤宴对他而言再幸福不过了。 “喝汤多好,” 我们父女俩对坐餐桌而没什么话题时, 他总说,“便于吸收, 又不用嚼, 不怎么塞牙缝, 种类也不比主食少。” 的确, 我因他每顿都能够喝汤而感到高兴。 这是他近两年来才完全享有的权利。 一切食材在他眼里都可以用来做汤。 一个人时, 他把肉切成肉末, 菜切成菜末, 加上蛋清和汤料, 炖得烂熟, 趁着微烫用汤匙喝个一干二净。 我在时,种类会丰富许多, 他往往做三至四道, 有荤有素, 有清有稠。 按他的话说, 这是为了报答我和他一起用餐时主动放弃主食, 而我这样做倒不是为了迁就他。 在他这里, 我切实感到人是可以靠汤类活着, 并且活得很滋润。
父亲不止一次向我展示挪威画家吉特尔森的一幅名为《女巫和一碗汤》 的油画。 画面上一碗巨大的汤被一个满脸褶皱的女巫双手捧着, 汤碗看起来比女巫的身体还要大, 里面的汤汁呈乳白色, 似乎还在沸滚。 女巫把她粗长的鼻子顺着碗沿探入汤里, 神情猥琐。 “你知道我从这幅画里看到什么吗?” 父亲说, 他的眼睛也像女巫一样狡黠, “你看这巫婆的鼻子像不像男性的生殖器。” 这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怪不舒服, 但我不得不认可他的形容。 我知道父亲喜欢许多画家笔下的女巫, 他自己也画过几幅, 其中一幅还是以母亲为原型, 可惜卖得不好。 我也在许多漫画和影视剧中看到过不同的女巫形象, 其中一些长着与画作中的巫婆相似的硕大凸出的鼻子。 女巫这种生物, 相貌丑陋, 为满足欲望不择手段, 大概一根酷似男性生殖器的鼻子正好表现她们的欲望, 我想。 “你看她这副样子, 贪婪、 凶险, 要把一碗比她大两倍的热汤全部吞下去。 你爸也是这样啊。” 父亲笑道。
“为什么是一碗汤呢?” 我问。 父亲经常向我解读一些画作, 而在我看来, 他的大部分解读都与画家的原意大相径庭, 与常人看到的含义也相去甚远。 就拿吉特尔森这幅画来说, 想必很少有人把巫婆的鼻子看成一根生殖器。 因此我虽外行, 也每每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 或是存心刁难他一两句。 “按说这样一个贪婪的女巫, 手里捧的应该是珠宝或是秘符什么的, 一碗汤有什么好让她贪婪的?” “如果是珠宝或秘符,就不需要用这样一根夸张的鼻子来表现贪婪了。 这正是画家的聪明之处。 你也可以理解为, 有时候用尽贪婪和凶险, 所要的也不过是一碗汤。” 父亲说。
我和父亲见面并不频繁。 他习惯于白天画画, 有时在他的画室, 有时则携画具外出, 因此除非有要紧事, 否则我只在晚饭前后去他那里。 他和母亲分居之初, 我前往他的住处从来不提前告知。 直到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 我照例敲门进屋, 撞见他和一个陌生女人用餐。 他像往常一样请我进屋, 餐桌前的女人满脸窘迫。 房间里放着音乐, 桌上还摆着红酒, 用餐内容是远比和我进餐时更为丰富的一桌汤品。一进屋, 我就想到一个脱身的借口。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我是来借书的。” 随便什么书吧,拿了书就走人。 拙劣的谎话, 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但非它不足以将我们从尴尬的场面中解救出来。 在拿书出门的间隙, 我还不忘留意女人的容貌, 我想知道父亲的眼光如何。 实际上,没过多久我就在他的新作中看到了她。 画中的她体态丰腴, 面容憔悴, 无力地袒露着一双乳房。 我不知道父亲有多少个这样的 “她”。 他的画中经常出现不同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们是否都品尝过他亲手熬制的汤。 父亲从来不向我谈及他生活的这一部分, 直到两月前我从一家我只待了三天的单位辞职。
辞职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我和许多求职期的年轻人一样, 对工作深恶痛绝。 我们试图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既能够确保有稳定收入, 又可以不受约束。 近年来, 我待过时间最长的单位是一家理财公司, 我在那里断断续续工作半年, 最后由于人际关系而彻底离开。 对我的不断离职, 父亲从不干预。 他正值中年, 创作精力还可称得上旺盛, 作品也越发老练, 用他的话说, 养我一个独生女绰绰有余。 母亲的态度就不同了。 一旦听闻我辞职,她总要我立马去她那里, 训斥我一通。 有时我假装还在上班, 实际上则待在我的出租屋里,或是和朋友外出聚会。 有时我接连辞职几次,才向她汇报一次, 然而瞒报情况并非每次都能奏效。 母亲心思缜密, 又对我了如指掌, 一旦察觉被骗, 唯有变本加厉, 时刻关注我的动向。 她甚至要求留存我上司的电话, 声称要隔一段时间询问一次我的近况。 为了避免付出更大的代价, 后来我只好向她如实汇报, 同时夸大辞职的原因, 甚至向她哭诉以博取同情。 然而这一招也不是长久之计。 有时生怕未来我甘愿长驻于某个糟糕的单位, 仅仅是由于母亲不准我辞职。
两月前, 我从一家待了两星期的单位辞职后, 照例先去母亲那里禀报。 她说: “告诉过你不要冲动, 下次要是还想辞职, 我要你先跟我商量, 不准你先斩后奏。” 我答应了这一要求, 她才开始做饭。 说实话, 母亲的饭菜的确比父亲的汤品美味(这一点我在父亲面前也直言不讳)。 她对一日三餐都有研究, 严格按照健康饮食的标准选用和搭配食材, 不吃任何对身体不利的食物。 尽管能在如此严苛的标准下仍然保证美味, 她的饭菜还是与父亲格格不入。 分居前的二十余年, 是他们因饮食习惯争吵不休的二十余年。 我曾以为问题通过分餐就能解决, 这一办法也实施过很久, 两个人错开用饭时间, 各做各的晚餐, 而我可以自由选择和谁一起吃。 然而, 母亲仍忍不住数落父亲,她尤其受不了家中有紫菜汤的气味。 后来我总算明白, 即使各吃各的晚餐, 三个人也无法在同一屋檐下融洽共处, 何况他们争吵的内容远不止饮食。
与往常得知我辞职消息时的表现不同, 这一次父亲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眼神让我一度以为他要对我讲: 闹够了, 是时候找份长期稳定的工作了。 我意识到, 母亲讲过万遍而我从不在意的话, 只要父亲讲一遍我就会听从。 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 父亲根本不打算劝我再去求职。 他之所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是因为接下来的事情他需要一点一点、 循序渐进地讲给我听。
我们已经喝完了汤, 他不让我洗碗, 而是将我带到他的画室。 画室是一间二十来平米的敞亮屋子, 弥漫着颜料的味道。 房门所在的墙上有几幅他近期的作品, 一幅铁桥远景, 一幅傍晚的河畔广场, 还有几幅裸女。 这些作品我看过了。 他每完成一幅画, 都要拍照上传到他的个人平台, 我总是第一时间关注, 母亲也是。 尽管母亲不承认, 但我知道她在看。 父亲第一次发布他画的裸女的照片时(那时两个人已经分居), 她的情绪差到极点。她脸色难看, 双眼浮肿, 甚至拒绝我上门看她。 她说是班里的学生把她气成这样, 但我知道是画作的缘故。 后来, 父亲接二连三地画裸女, 有时他为同一个女人连画几幅, 大部分时候则是不同的女人。 母亲的情绪又跌落过几次, 但一次比一次轻微, 往后也就无动于衷了。
“你应该注意到了, 我最近画了很多女人。” 父亲指着眼前的几幅裸女画说, “尤其今年,我越来越强烈地想画出不同女人的裸体, 你能理解吗, 画她们的欲望, 好像女巫的鼻子那样强烈, 甚至每看到一个让我眼前一亮的女人, 我就在想怎样把她变成作品。” 父亲的神情几近苦恼,仿佛当真被画裸女的欲望纠缠不休。 但我看得出他是乐此不疲。不论作品如何, 在我看来父亲身上的确具备画家气质。 他从来喜怒不形于色, 即便被母亲用最恶毒的话咒骂时, 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总是有气无力地还一两句嘴, 既不忍让, 也不示弱, 越发让母亲暴怒不已。 我几乎从未在父亲的脸上看到过苦恼。 兴许独自作画时他会为创作问题而苦恼, 只是我无缘目睹罢了。
“很多画家都画女人的裸体, 这没什么啊。” 我心里冒出这句话, 所幸没有说出来。这件事原本就 “没什么”, 假如我说出来, 反倒显得我认为它 “有什么”。 何况父亲的苦恼想必不是由于他觉得画裸女不应该, 假若我从“此事无违道德” 的角度劝慰他, 只能说明我根本不理解他。 我问: “那么, 她们本人对你的画作满意吗?”
“当然,” 父亲回答, “她们都欣赏我的画, 才愿意来做模特的。 你上次遇到的那位,她已经关注我的画十多年了。 从我画裸体开始, 很多女人自告奋勇, 主动请求做我的模特, 甚至还有男人来找我。 不过我很挑剔, 我并不是来者不拒, 任何女人都画。 我得看她们符不符合我的标准。 长得好不好看, 身材匀不匀称, 这些倒无所谓, 我在乎的是我能否借她们的身体传达出一些东西。 别看我这两年画了好些女人——算起来有八九个了吧——但其实裸模是很难挑的。 她们一开始都相当拘谨, 有时你得跟她们深度接触, 才能让她们放松下来, 我要表达的东西才呼之欲出。 老实跟你讲, 我跟我的大部分模特都发生过关系。 我的本意是为了让她们打开自己。 有时她们好不容易打开自己, 我又发现这尊躯体没什么可画的, 也就放弃了。 虽然她们都心甘情愿做我的模特, 但我多少还是会付她们一些报酬。 毕竟一整个上午、 甚至一整天坐在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也是份苦差事。”
接着, 父亲询问我对这些裸女画的看法。我就墙上的几幅说了一些无关艺术的外行的评价。 可以看出父亲根本不在意。 他的询问不过是为了引出他自己的观点罢了。 “你没发现这些女人死气沉沉的吗?” 他说, 语气颇有些苦涩, “我一直想画一幅有野性的, 甚至说是野蛮的女性裸体, 但从来达不到效果。 这也是我不断画下去的原因。 有些模特在床上倒挺野蛮, 一到画她们时, 眼睛又乖顺得不得了。 当然, 没有生气, 这也跟她们的年龄有关——我本来已经老了, 和我交往的女人又能年轻到哪去——但也不全是年龄的问题。 问题在于, 这些女人要么衣食无忧, 无欲无求, 她们对油画的热爱也只是表面上的, 可有可无的, 不像真正的画家, 不作画毋宁死, 所以她们的裸体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地方透露着欲求, 我讲过, 没什么比性器官更能表现欲望的了, 而她们, 即使赤裸裸地画出性器官, 也看不到原始的欲望; 要么就是被生活蹂躏得没了胆量, 这些女人, 表面看起来热情奔放, 实际上畏畏缩缩,裸体是最骗不了人的, 生活中很多东西让她们害怕, 顾虑重重, 这些痕迹牢牢地印刻在身体上, 一脱衣服就看得清清楚楚。”
我望着墙上被父亲数落的女人们。 她们的眼里不无渴望, 浑身也并非没有散发着炽热,但我转而明白这是父亲有意为之。 加工的痕迹让她们难免有些造作。 实际上, 作为艺术品,这些画作并不失败。 不过你只能说它们中暗藏着生活的魔爪, 绝无父亲所希冀的原始的欲望。
“所以我想, 不如由你来做我的模特。” 父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墙上的裸女, 仿佛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我承认, 这一提议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心跳加快, 为了防止一开口就变得笨嘴拙舌,一时间不敢说话。 考虑到父亲的感受, 表面上还要佯装镇定。 我并非没有为父亲做过模特。那时父亲的画技还没有现在这样高超, 他画的是我儿时的纯真和可爱, 我穿着碎花裙子, 赤脚站在花园。 父亲说, 我生性好动, 后来再也不肯一站几个小时。 因此那幅画是迄今为止他唯一为我作的。
“也要画成这样吗?” 良久, 我指着墙上的裸女图问。
“当然。 裸体。” 他说。
我想象自己像初来到世界上一样一丝不挂地暴露在父亲面前。 我没有觉得难为情, 只是感到如梦如幻, 仿佛此刻因这副设想的场景而与身旁的父亲变得更为默契和亲密。
“我想来想去, 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父亲接着说, “我会付给你报酬, 保证比在外面上班划算。 (我是在乎报酬的人吗?) 背景有可能是室内, 也有可能是室外, 让我想想,有可能要画一组, 而不是一幅……” 我还没有应允, 他已经开始构思。 按照父亲的想法, 第一幅在卧室, 他要我抱一只黑猫, 但不能遮住双乳。 我要放松地张开双腿, 坐在椅子的边沿。 窗帘是拉开的, 阳光是照进来的, 卧室的物品不能太多, 要稍显凌乱。 父亲对画面的描述几乎让我蠢蠢欲动。 但我很快就想到, 母亲看到这幅画时, 脸上的表情会变成什么样。
父亲注意到我的为难。 我把我的顾虑真实相告。 “可以不告诉她嘛。” 他说, “她看到了, 自然会慢慢接受。” “她拿你没办法, 但是会冲着我来。” 我说。 父亲沉默下来。 一种刚从他的鸿篇巨制中抽神出来的沉默。 接着他开始思量。 他把目光放在那幅傍晚的河畔广场的画作上, 眼睛不停地眨动。 画中的广场我再熟悉不过了, 它离父亲的住所不到一公里。 傍晚时分, 是广场上人最多的时候, 而父亲的画中却一个人也没有。 “既然这样,” 父亲说,“请她来这里吃顿饭吧。 我的画不可能不向人展示。 你的顾虑也可以理解。 既然这样, 请她来吃饭, 我来跟她讲。”
分居后, 父亲和母亲联系很少, 但并非没有往来。 有些事务需要他们共同处理, 亲友的邀请也需要他们一起赴约。 逢年过节或为我庆生时, 我也会请他们一聚, 他们从不拒绝。 我们三人的关系就这样简单地维系着, 我觉得这样很好。 作画一事, 假如由我自己对母亲说,我在她的骂声中无疑坚持不了一个回合。 因此, 我很高兴父亲愿意出面。 “做模特的要求, 就说是我提出来的吧。” 我对父亲说。 父亲表示同意。 母亲也由我来请, 正值周末, 时间就定在第二天下午。 没什么由头, 仅仅是三个人共进一顿晚餐。
父亲从下午就开始准备。 出于待客之礼,他做了许多主食, 而汤类只有两道。 一个小型餐桌 (父亲的餐桌似乎从未坐过三个以上数量的人) 被菜品和饮料铺满。 母亲准时到来, 一分钟也不差。 一进屋, 她首先问我有没有去找新的工作, 去了哪些地方, 向哪些单位投了简历。 她滔滔不绝, 大概是为了尽可能在父亲的住处表现得自如。 但她说话时一张一合的深红色的口腔一冲着我, 我似乎就乱了阵脚。 我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 假装手里有活在忙。 我永远也学不会父亲应付她的那套方法。 那副面对逼问和谩骂时冷漠、 气定神闲, 甚至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认为是只有父亲这样心怀艺术的人才具有的。
“跟你妈说吧。” 开饭不到两分钟, 父亲就说。 我不禁讶然。 我原以为要等到晚餐过半,气氛融洽时, 再从父亲的近作开始, 慢慢地聊起裸女图, 接着像唱双簧那样表示这些画作没有灵气, 随后不经意地流露出让我来做模特的想法。 没想到父亲采用这样单刀直入的策略。不得不说, 果断比迟疑更适合用来对付母亲这样的人。 父亲深谙此道。
母亲看着我, 眼睛里有两股蓄势待发的力道。
“我爸最近出了很多关于女性的作品, 我想让他给我也画一幅。”
母亲把筷子扔在桌上, 两手撑着桌沿, 身体前倾, 冲着她对面的父亲说: “下流东西。龌龊。 这是你亲女儿, 她已经长大了, 你把她当什么?”
类似的话两年前我经常听到, 从来不以为怪。 然而他俩分居这么久以来重又在耳边响起, 我感到心惊肉跳。
“没错啊, 已经长大了。” 父亲边吃边说,“这种事却还要向你请示。”
“龌龊东西。 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那些脏事, 满天下都知道。”
“画画而已。 万物皆可画。 画她们的裸体是为了赞美上帝。 画女儿的也是。” 父亲说罢朝我一笑。
“你好意思叫她女儿? 我早该跟她说离你远点。 下流东西。”
“我建议你再多吃点。 我晚上只喝汤, 这些是给你做的, 你要是不吃, 全浪费了。”
“你自己也分不清好歹? 你还真会欣赏他那些东西……” 母亲把矛头指向我。 我只看到深红的口腔一开一合。 我头晕目眩, 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从几何学上来讲, 女人的身体比男人的更美, 尤其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还没开始衰老。 不及时赞美, 过几年转眼就要变皱、 泛黄、 发胖、 皮肤松垮、 腰背佝偻、 头发变白。转眼间的事。 我想趁她最好看的时候, 把它画下来。 身为画家父亲, 这是职责所在。”
“滚你的职责所在。 不知廉耻。”
“真的, 我建议你再吃一点。”
“不要脸……”
母亲骂了很久。 桌上的饭菜她一口也没有再吃。 它们已经被她的口水淋遍。 而父亲讲完了他的道理, 喝完了他的汤。 事情最终以母亲摔门而去收场。 她走后, 我的耳中仍然嗡嗡作响。 剩下的饭菜在桌上默默地摆着。 我和父亲静坐片刻, 父亲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很多次晚上洗澡后, 我都要注视镜中自己的裸体。 父亲说得没错, 目前它处在最好看的时候。 光滑、 白皙、 瘦削、 皮肤紧致、 腰背挺直、 头发乌黑。 晚餐后的第二天, 父亲弄来一只黑猫。 他说等我和猫相处好了, 我们就开始动工。 几天后, 猫已经开始黏人, 有睡意时,几乎能在我的怀里待一上午。 母亲又给我发过几次长段信息, 大意无非是希望我离那个老东西远点。 我回复她说, 我认为父亲的话不无道理。 我很感谢她没有打电话来言辞激烈地命令我上她那去。 她没有这样做, 我感到很意外,同时尝到一种像是胜利, 又像是被宽容的喜悦。
第一幅画是上个月末完成的。 一个晴天。父亲带着画具来我的住处。 他在摆弄他的颜料时, 我解下头绳, 脱去睡衣。 睡衣里没有别的衣物。 父亲点点头。 他说如果我觉得尴尬, 可以放点音乐。 我说不需要。 猫很配合。 抱起它时, 我的肘弯能感到它脚底肉垫的凉意, 顷刻间又变得温热。 父亲没有对我的坐姿不满, 他说我很自信, 比他的其他模特强多了。 屋内的陈设也是他布置的, 下笔前他又做了些简单的调整。
父亲开始了。 这个半老的男人, 一丝不苟地开始画他的女儿的裸体。 笔在画板上摩挲,声音悦耳。 猫沉睡。 我张着双腿, 挺直地坐在椅子上, 呼吸匀称, 眼睛盯着父亲。 我从未如此长时间地端详他。 我端详他脸部的每一个细节, 额头、 眼睛、 鼻梁、 嘴唇、 胡茬、 腮帮、耳廓。 仿佛我才是画家, 而他是我的模特。 看久了, 父亲就不像父亲。 越看越不像。 他眼中的女儿想必也不像女儿了。 我们成了两个陌生人, 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和一个衣冠楚楚风韵犹存的男人。 我开始吞口水, 眼神开始惊惧, 接着又变为狂野。 父亲很少看我的眼睛,除非在画眼睛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从我的眼神里捕捉到什么。 他全程都像个沉稳的船长。
我后悔没有在父亲身后的墙上挂一个钟。我可以问父亲时间, 但我不想打扰他。 猫改换了几次姿势, 后来起身逃走了。 父亲说不碍事。 他继续工作, 我继续端详他。 我想象他和其他裸模共处一室, 他也是这样认真地画她们。 但是在作画前后, 他们调笑, 他们亲吻、抚摸、 做爱。 父亲也会赤身裸体。 想到这些,我不敢直视他了。 好在他没有发现。 他的注意力在我的脚上。
“好了。” 父亲说完这两个字, 我瘫坐在椅子上, 长舒一口气。 我一时竟忘了穿衣服, 直到他提醒我。 我跑去看他的画, 被他拦住。 他说这只是初稿, 后续的工作还很漫长, 他只给人看成品。 他开始收拾他的画具, 而我帮不上什么。 他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肚子很饿。 “其他模特也是这样说的。” 父亲笑道。
昨天, 这幅画才彻底完成。 今天一早, 他就将它裱好送到我的住处。 “模特一词其实不恰当,” 父亲一来就说, “听起来好像你是为作品而设的。 其实相反。” 看到画, 我丝毫不担心母亲会因此而发疯。 我无法想象会有人不欣赏它。 我问父亲, 一共要画几幅, 下一幅在什么时候, 什么地点。 我急于向世界展现我身体的不同样貌。 系列作品要花很长时间, 父亲说, 也许一两年, 也许两三年。 他初步设想画十二幅。 趁着夏天, 下面几幅会去户外。
户外。 我想象着户外。 土壤、 山峦、 昆虫、 紫荆花、 赤裸的女人。
文学港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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