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塘路北边的周家大屋, 是有些年头了, 不知是哪一代太公造的。 传下来的话说当年太公也很穷, 非常节省, 招待木匠师傅时, 一碗咸鱼摆样子, 师傅识相, 不吃, “咸鱼头一夹, 太公急煞”, 也是靠点点滴滴围成了这三进两厢的四合院, 繁衍了好几房子孙。 如今, 大多数人家已搬出去住了, 只剩下老人和租客, 进进出出, 两不相干。
大屋虽老, 架势不倒。 第一进房子只四架, 是门房。 正中是一个大墙门, 门头是徽派的雕饰, 居中顶上是 “天伦永续” 四个篆体字, 边框里衬着老梅古松, 梅树上本来有一只喜鹊, 不知什么年间掉了墙皮, 只剩下一只翅膀依稀可辨。两侧的墙壁上, 残留着淡红色的 “万岁万万岁” 之类的口号, 有几个字刷没了。 门口是两级台阶, 整块大条石铺就;一道石门槛, 有大半尺高, 很光滑, 边棱有些缺角, 这些年上面斜架了木板, 方便电瓶车进出。 两厢是小墙门, 连着东西厢房的走廊, 原先是通的, 但早被子孙占住了, 成了各家的大门。
东边的小墙门里住着小月梅。 这老屋里原先还有一个老月梅, 死了。 这个月梅如今也六十多了, 人倒是很壮实, 是个孤孀, 但不寂寞, 周塘路过桥下来的人, 都打她屋边过。她这个人好说话, 大嗓门, 人来熟, 谁都愿意跟她招呼几句。 她有三个儿子, 大儿子是光棍, 跟她住在一起, 另两个儿子住到外边去了, 各过各的。 她早几年在医院烧饭, 也伺候过人。 六十五岁时被医院辞掉, 嫌年纪太大了。
平时, 小月梅站在小墙门口的石台板边, 洗洗刷刷; 热天就坐在后门口, 手上拎一串念佛珠子。 后门口就是周家大屋的正院子。 走动得勤的是对角门的二叔婆, 一个人住, 八十九了。
正院子正对大墙门, 正方的, 四围一尺宽半尺高的大条石作阶沿, 中间铺着整整齐齐的石板; 也有碎的, 据二叔婆讲, 是生产队里打大豆时打碎的。 朝南三间是正屋, 中间一间用作众家祠堂, 早些年是生产队的仓库, 原有一块 “敬德堂” 的大匾, 很久前就不知下落。 后来小月梅家拿了出来, 是因为她男人一直生病, 多年不顺, 婆婆九十岁时跳河自杀, 很是被人说道。后来有人指点说, 这是冤孽, 要神道解一解,请来法师看房子, 查出了这块匾, 原来被他们当了床板, 压在身下。 这如何使得? 不是把祖宗的福泽都压下去了吗? 为此, 请人重写了金字, 做了一场大祭祀, 才又挂上去了。
这三大间正屋, 原先有五尺宽的檐下, 后来东西两间的人家, 把檐下占了, 墙筑到了外边。 二叔婆家正好在正屋与西厢的旮旯里, 更加逼仄, 暗沉沉的。 门口的阶沿夹角下放了一只七石缸, 一下雨, 水冲下来, 正好注入缸中。 二叔婆住在西厢的前半间, 旮旯里的房子租给外地人了。 门口放着一张外地人的小饭桌, 看见他们用天落水洗碗, 她舍不得, 要说的。
只有祠堂门口还算宽敞, 二叔婆常常坐在这里晒太阳。
那日晚饭过后, 天已昏黄。 小月梅端了碗盏放在石台板上, 一边与路人搭讪着。 她看见二叔婆从大墙门里走出来, 知道她是去大叔子家。 大叔子夫妻俩到北京去照顾孙子孙女了,二叔婆每天都要到大叔子家兜一圈, 仿佛他们还在家似的。
大叔子家在周家大屋后边, 连着石板路。二叔婆看见路人, 也搭讪, 她抬着头, 看人来人往。 以前, 小月梅总说: “叔婆, 走路当心!” 二叔婆似乎很不以为然, 总是漫不经心地虚应着, 她也就不说了。 她走到缸边舀水时, 亲眼看见墙角边的二叔婆跪了下去。 正好旁边有人, 把二叔婆扶了起来。 她赶紧跑过去, 替她掸了掸裤子。 二叔婆说没事, 又往大叔子家走去。 小月梅心想, 天都暗下来了, 还去干嘛。
果然, 第三天, 二叔婆不能下床了。 她先是听见堂妯娌杏芬在说什么, 小叔子吼了一声, 两口子差点争起来。 后来, 看见小叔子把老娘背上了车, 去医院了。 杏芬没有跟去, 回头跟小月梅叹苦经: “年纪这么大了, 也不知道好歹, 就知道乱走, 现在好了, 摔断了腿,谁来当值?”
当值, 是周塘一带的土话, 就是照顾伺候的意思。
杏芬自言自语道: “反正有女儿来当值,我才没那闲工夫呢。”
小叔子家在桥南。 有时是杏芬端饭来的,她总是说: “有啥办法了, 老的老, 小的小!”一手搀着孙子。 等到孙子从大墙门里出来时,手里不是牛奶, 就是蛋糕, 有时拎着整个盒子, 半拖在地上。 大叔子家去北京后, 两个姑子代替了一阵, 但总觉不方便, 后来大叔子出钱, 让小叔子一并端饭了。 杏芬总是气鼓鼓地说: “什么时候, 我们也走掉, 随她老太婆!”
下午, 小姑子走过小墙门头。 原来二叔婆要住院动手术了, 她是来拿换洗衣物的。
大概是十天半月后, 小叔子走了进来, 三句话后, 小月梅明白了, 是让她做保姆, 因为她在医院伺候过人。 小月梅先是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族里人, 拿钱不好意思, 但是小叔子明说五千块一月, 她也有点心动, 何况还能顾着家呢。
第二天中午, 二叔婆出院回到了家, 身后跟着两个姑子。 她们手脚麻利地为小月梅整出一个床位, 临时搭了一张床。 到天暗时, 两个姑子走了。
“月梅嫂, 那要辛苦你了!”
月梅的男人年纪比两个姑子大, 所以, 她们都叫她月梅嫂。 她更客气, 叫大姑 “大孃孃”, 叫小姑 “小孃孃”。 孃孃是周塘的称法,是姑妈的意思, 小月梅一直沿用孩子们的叫法, 叫惯了。
“月梅, 要你当值, 我过意不去啊。”
“二叔婆, 自家人, 我方便!”
等她安顿好了自己的床铺, 刚坐下, 杏芬来了。 她先是埋怨了一通婆婆, 然后冷言冷语地说自己娘住院, 都是几个姐妹当值的, 医药费兄弟姐妹平摊。 小月梅称赞了杏芬, 听出了杏芬的意思。 “平时卖菜, 起早落夜, 说起当值, 就头晕……” 那是说的大姑子, 小月梅不由跟了句: “大孃孃这阵人是瘦的, 尖着下巴, 真像叔公。” 二叔婆也应和了句, 说她每次来, 自己也这样说, 她就不高兴。 原来大姑有胃病, 叔公是在这个年纪上得胃癌死的, 大姑心里禁忌着呢。
大姑头发比叔婆还白。 小月梅有一次问叔婆, 大姑几岁了。 二叔婆道, 七十了, 像她爹, 也是早白头。
亲戚们陆陆续续来看望, 礼物摆了一地板。 二叔婆让小月梅自己拿苹果香蕉吃, 一再说, 有你陪着我说话, 不冷清了。
平时, 她俩对角守着这个大院子, 一天到晚, 难得碰到可以说话的人。
小月梅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子女们各有各的事, 西边小墙门头的妯娌, 她是从不搭话的。 除了二叔婆, 她能跟谁去讲呢? 她自己的儿子, 扔下一句话就走; 就是老大, 一个屋子里, 整天也没三句话。 “年纪大了, 都是这样的。” 小月梅像是自叹, 又像是安慰二叔婆。
“老话讲, 远亲不如近邻, 我有两儿两女,到头来还得靠你当值呢!”
这样说着话时, 听见大墙门口一声三轮车震动的声音。 小月梅朝外一看, 对二叔婆说:“大孃孃来了!” 大姑的车里摆着许多盒子, 里面是她烧来的小菜, 她一样样地拿进来。 大姑又替二叔婆洗了几件衣服, 说了一阵话, 都是一些老话,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兄弟姐妹, 没事则好, 一旦有事, 也是扯不清。 小月梅看二叔婆的意思, 也是随风倒, 年纪大了, 没能耐了。 偶尔说几句, 大姑的调门就高起来, 小月梅就顺着打个圆场。 回去时, 二叔婆让她拿点补品去, 大姑说不要, 就推着三轮车走了。
原来大姑自己一早忙得还没吃饭呢。
等到半个院子遮了阴, 杏芬走进了大墙门。 她在七石缸边大声大气地说: “好点了吗?” 然后走了进来, 一边絮叨, 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在二叔婆的念佛盒里挑了一点浆糊, 贴在了门板上。 小月梅问贴的啥。 “当值表!” 杏芬没好气地说道。 他们兄弟姐妹三个在她家嘀咕了半天, 是她提出轮值, 大房不在就出钱, 其他人轮着来, 日子一天天排好,当值当值, 就要像值班一样。
“大姐还说有工夫来, 难道没工夫就不来?我就跟大姐说, 你是老大, 要当好头, 你不来当值, 说出去难听的!”
二叔婆说: “她今天来过了。”
“有钱出钱, 有力出力, 女儿当值, 本来就是分内嘛!”
杏芬看了看放在地板上的礼物, 走的时候, 拿走了一条火腿, “反正你也不烧饭, 我给你去炖蛋。” 二叔婆又让她拿走一箱酸奶,让她给小孙子吃。 小月梅送出去, 在七石缸边与杏芬空聊了会。 杏芬走时, 示意了一下手上拎着的东西, 意有所指地说: “再不拿, 有人又要搬走了!”
小月梅头上 “得” 了一下, 大叔子一家不在, 说谁呢?
这天小姑倒是老早来的, 还带着孙女, 说她幼儿园不肯去, 要到太姥姥这里来, 也不待二叔婆给小孩子东西吃, 就自作主张拆了一盒蛋卷, 自己吃, 孙女也吃, 一边问杏芬来过没有, 一边说大姐的胃病又犯了。 二叔婆让她拿几样东西去看看大姑, 她就自己提了一样, 让孙女也捧了一样, 跟小月梅闲聊着, 走出大墙门去。
小月梅是去家里晒衣服的。 这边小姑刚带着孙女骑上电瓶车, 那边桥头走来了杏芬。 小月梅跟杏芬招呼了一声, 看见杏芬回头看了一眼小姑, 似乎嘀咕了一声什么, 小月梅也没听清。 她也不敢待太长时间, 晒好衣服被子, 就回来了, 走近门口, 正听见杏芬在说: “你真是昏了头, 没钱她会日日夜夜当值你?” 小月梅不由在七石缸边停了脚步, 听见二叔婆在问雇保姆要多少钱, 听到一个月要五千块时, 她“啊” 了一声, 说怎么这么贵, 小月梅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我娘住院, 就是我们几个姐妹当值的!” 杏芬还是这句话。 她说昨天给大房打电话, 阿大老婆还在背后扯后腿呢。
小月梅走到檐下, 故意搬动了一下椅子。杏芬马上换了话题, 问谁又来看望过了, 翻了翻亲戚们送来的东西, 拿出几个大红苹果给小月梅, 嫌二叔婆没牙, 咬不下, 就整盒端走了。
二叔婆直愣愣看着杏芬走出去。
过了会儿, 二叔婆从床上爬了起来。 出院时, 医生说要慢慢活动活动。 小月梅赶紧扶住, 二叔婆撑着助步器, 一步一步走到了祠堂门口。 祠堂门口破破烂烂的, 六扇格子门, 没有一扇是完整的, 木头的筋骨裸露着, 上面的格子坏成了许多洞。 小月梅替她掇了一把椅子, 顺口说了句: “这祠堂得有人发心修修才好, 都没样子了。”
太阳暖和地照着, 小月梅以前也常到祠堂门口来跟二叔婆闲话。 那时, 自己的婆婆总是坐在小墙门口, 一年到头都这样, 像监视她似的, 见了让人心烦。 好在, 婆婆终于不在了,这小墙门才算完全属于自己。
小月梅说二叔婆有儿有女有福气, 自己只有三个儿子, 媳妇是外头人, 亲不起来。 二叔婆说有女儿又怎样, 人老了谁都讨厌。 小月梅老早没了娘, 总觉得娘囡比母子亲。 想当年,大姑子家“双抢” 时, 二叔婆风风火火去给他们烧饭, 筛谷子, 外孙一年到头待在外婆家。那时候, 娘俩有说不完的话, 都要走了, 大墙门口说半天, 小墙门口再闲扯一会, 直送到桥边, 二叔婆还站在桥头望到看不见。 大姑子这几年是老了不少, 人老了, 说话也硬了。 小月梅几次看见大姑子红着眼睛走出大墙门, 二叔婆背对着门口坐在里面, 一动不动。 她就知道, 这娘俩, 又为什么事说岔了。
两个人闲话了半天, 二叔婆终于说道:“月梅啊, 我现在好多了, 你忙的话, 不用来当值了。” 小月梅心里 “咯噔” 了一下, 没回应, 看看起风了, 就扶起二叔婆, 回屋里去。半晌, 小月梅才说: “二叔婆, 还是再过几天吧, 看你还没好利索呢。”
小月梅去家里收了一下衣服被子, 回来,只见二叔婆在一个袋里放东西, 有几个苹果、几根香蕉、 几样糕食、 几瓶牛奶, 递给她。 小月梅明白了, 这是二叔婆回断她了。 她不要这些东西, 但是二叔婆一定要她拿着, 她怕推来推去, 二叔婆不小心又摔倒, 就只好拿了。
小月梅一边叮嘱二叔婆自己当心, 一边走出大墙门去。 她没进自己家门, 径直往桥南走去, 拐进杏芬家院子。 杏芬正在收拾孙子丢了一地的玩具, 小月梅把袋子一放, 就把二叔婆辞掉她的意思告知了杏芬。 杏芬一个劲地埋怨婆婆和两个姑子, 说没人当值, 万一又摔了怎么办。 小月梅说: “总是我当值得不好。” 她也没拿袋子, 走出门去。 杏芬拉住了她, 又拎了一盒从二叔婆处拿来的礼品送给她。
小月梅有几天不到二叔婆那里去。 说好当值一个月, 结果半个月不到就被辞退了, 她心里不舒服。
晚上, 小叔子过来, 客气地给了她三千块钱, 她只收了两千块。
拿了钱, 似乎谁心里都别扭。 她几次看见杏芬从大墙门出来, 也没跟她打招呼。 二叔婆早上总是坐在自家门口, 太阳照在西厢房上,廊子里还亮堂。 一过午后, 就阴沉沉的, 有时看她在念佛, 有时看她耷拉着头, 打瞌睡。 她几次想给二叔婆说, 坐到祠堂门口去。 后来一想, 二叔婆扶着助步器, 没法掇椅子。
有一回, 她于心不忍, 就帮她把椅子搬到祠堂门口, 然后就坐到了自家门口, 自管自缝毛绒玩具的耳朵, 一角钱一双。 直到太阳偏西, 她才走过去。 二叔婆没话找话地说, 祠堂里一定老鼠做窝了, 她听见神主牌位乒乒乓乓翻倒的声音。
这天, 小月梅端了饭碗在自家门前跟人闲聊, 忽地看见二叔婆竟然手扶着助步器, 从大墙门口走出来, 助步器上还搁着一只小面盆,里面有几只碗。 她把面盆放到她家石台板上,跟人搭讪。 等那人走了, 她竟脱离了助步器,舀了缸里的水洗碗。 小月梅惊叫道: “叔婆,你当心!” 二叔婆看着这人来那人去, 站了很久。 小月梅本来想掇一把椅子给她, 又怕她往后天天来舀缸里的水洗碗, 就硬着心肠任她站着。
隔了一天, 她终于看见大姑子来了, 就开着后门关注着。 她听见娘俩争了几句, 没过多久, 大姑子就出了大墙门, 推上三轮车要走。小月梅赶紧转到小墙门口, 招呼大姑子, 问她胃病好些没有, 然后把二叔婆扶着助步器到她门口来洗碗的事告诉了她: “万一叔婆又摔倒了, 这事可大了!”
“是说嘛! 我去跟小太保说, 老小孩, 老小孩, 跟小孩一样, 一点也管不住自己!”
大姑子称小叔子为 “小太保”。 小叔子算是周家大屋里头头脑脑的人物, 在村里也搭得上一只手。 她常常听到小叔子对二叔婆不耐烦, 大声地呵斥老娘。 这世事颠倒, 她年轻时, 常听见二叔婆骂小叔子, 像砧板上切菜一样; 这不, 等到老了, 受儿子管了, 为这次摔断腿的事, 小叔子光火好几次了。
小月梅也不想多说, 免得大姑子起疑心,倒是大姑子一个劲地怪老娘糊涂, “本来, 有你当值, 我们也放心。” 她凑近了, 轻声说道,“我娘是肉疼儿子的钱呢。” 原来前几年二老的一块地赔了十多万, 兄弟俩平分了。 现在, 老娘却话里有话地说, 医药费杏芬却是要姐弟平摊的。 “反正我什么都没拿, 也什么都不要!”大姑骑上三轮车, 撂下这句话, 像是说给小月梅听, 又像是说给大墙门里的老娘听。
小月梅听明白了, 大姑是不想拿出钱呢。
小月梅发现二叔婆有好一阵没来小墙门头, 估计是她的话传到二叔婆耳朵里去了。
不过, 有时看看二叔婆也可怜。 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两眼鳏鳏, 看着院子, 院子里连个猫狗都没有。 她常常拄着拐杖, 倚在大墙门口, 想走出去, 又似乎不敢走出去, 用手搭着凉棚, 朝远处看着。 有一次, 一个戴眼镜的人走进老屋子, 拿着照相机, 东拍西拍, 问东问西, 二叔婆把太公的故事讲了一遍, 那个人如获至宝, 自己搬了把椅子, 坐在她对面, 听她讲老话。 这让二叔婆高兴了半天。 小月梅看着这个陌生人, 也有点好奇, 就走了过去, 两个人才又开始搭话。
一天午后, 小月梅刚停下手头活, 突然听见杏芬在大声叫骂。 听了一会, 门口走出小姑子, 才明白是在骂她。 杏芬反反复复一句话:“说我偷东西! 我偷什么了, 一年到头, 谁在端饭, 谁一有东西就拿走, 还说我偷! 我是拿了, 怎么样?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拿娘家的东西, 亏你还有脸! 这周家的东西, 都是我的! 这老屋是我的, 这老屋里的东西也是我的!” 小姑子也对骂了几句, 多少还收敛着,她质问老娘养老金的折子是不是有人偷走了。杏芬一听, 顿时跳起来。 她扯着尖嗓子, 直惊得屋角的几只麻雀都飞走了。 她一边骂, 一边倒退着, 一不小心把一个晾衣叉子给撞到了。她转身看见小月梅, 就一边告诉, 一边回头骂。 原来事有凑巧, 杏芬来送饭, 听见小姑子在念叨: “一条火腿偷走了, 一听壮骨奶粉也不见了, 肯定又是那个人偷走的。” 这就正好撞在了杏芬的枪口上, 杏芬就直挺挺地走进去说: “是我拿的, 你才是偷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 一箱八宝粥是你偷走的, 一盒蛋卷也是你偷走的, 说是来当值, 你当值个屁, 拿东西才是真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以前的一条毯子, 一根被单……还有八万块安老本的利息,也是你贪污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女儿拿娘家东西的!”
小月梅只能一边劝着杏芬, 一边劝着小姑子。 小姑子让她评评理, 这就难着小月梅了。小月梅推着小姑子走出大墙门, 然后转身再劝杏芬。 原来二叔婆还有当年叔公遗留下来的八万块钱积蓄, 让小姑子放高利息, 谁知放了这么多年, 还是八万块, 利息不见了。 这是杏芬新近才知道的, 她早已气不过。 于是, 每碰到一个熟人, 她就告诉一遍, 直骂得周家大院鸦雀无声。 这时, 小月梅看见二叔婆站在七石缸边, 一声不响, 眼睛瞪着杏芬, 身子哆嗦着,突然, 她一手扶着七石缸, 一手拿起一把椅子, 猛地甩向杏芬……幸亏, 杏芬正跟人痛斥着小姑子, 没看见身后扔来的椅子。
小月梅替二叔婆捏了一把汗。
晚饭后, 小月梅听到杏芬在桥南又开骂了, 也听到了小叔子怒吼的声音。 不过, 她没走过去。 后来, 她看到大姑子进了大墙门。 她开了后门, 听见二叔婆在嚎哭。 大姑子出来的时候, 小月梅迎了上去, 让她劝劝杏芬, 劝劝小姑子。 大姑子擦着泪说道: “我一边是妹妹, 一边是弟媳, 谁也说不得, 我总不能断了娘家路, 等到老娘过了世, 这周家大屋也就跟我没关系了!”
小月梅也感到有点心酸。 她看了一眼大墙门头, 天上月亮圆了, 明晃晃地照着, 很是扎眼。
十五还是十六了?
二叔婆水米不进, 睡了一天, 没有一个人来看她。 吃夜饭时, 下起了小雨, 清冷冷的。小月梅端去了一碗菜泡饭。
小月梅听到有人在风言风语, 说她逼得自己的婆婆跳河自杀, 却对别人家的婆婆嘘寒问暖。 她疑心是西墙门头的妯娌在说闲话, 心里很是气不过。 当初妯娌对婆婆也是不闻不问,这会儿却来充好人了。 二叔婆是人家的婆, 我要看她就看她, 我要不睬她就不睬她, 哪像自家的婆婆, 一个屋檐下, 一天到晚不挪窝, 有好东西了, 还拿到西墙门头去。
第二天, 太阳终于出来了, 小月梅来到二叔婆门前。 二叔婆已经起来, 两个眼袋肿肿的, 嘴角耷拉着, 坐在破罗圈椅上, 正愣愣地看着门上的一张白纸, 问小月梅, 这张白纸干啥用的。 小月梅说上面写着三家人当值的日子, 当初杏芬贴上去的。 二叔婆自言自语说,门口怎么能贴白纸呢? 她就抖抖索索站起来,撕掉了, 只剩下一角还翘着。
小月梅帮她把罗圈椅搬到祠堂门口, 回家拎了串念佛珠子, 靠在柱子上与二叔婆聊天。二叔婆只是叹气, 说东西之类的, 拿走就拿走, 和和睦睦才好呢。 小月梅也不好说什么,一时谁都没说话, 院子里静得只剩下风吹晾衣架的碰撞声。 这时, 二叔婆又说祠堂里老鼠在咬绳子, 小月梅想, 肯定是年纪大的人耳朵在嗡嗡叫。 突然, 一声巨大的响声, 把两个人都震得心肝怦怦跳。 二叔婆惊得站了起来, 颤巍巍地转身看祠堂门后; 小月梅不断拍着胸口,拎着自己的耳朵, 怕吓出魂儿。 她透过破了的格子门往里看, 里面暗沉沉的, 看不清楚。 于是, 拉开铁插销, 推门进去, 屋里灰尘抖乱,原来一块板掉在了地上, 原来是 “敬德堂” 的匾掉了!
这怎么得了?
小月梅赶紧告诉了小叔子, 让他发个心,凑点钱, 修一修祠堂。 她说, 说不定二叔公的神主牌位也倒下了, 二叔婆听见里面老鼠做窝了。
小叔子叫了小月梅的大儿子, 一起搭好梯子, 打开了上面的神主阁, 听得里面乱窜的声音, 用手机一照, 果然里角落有一个草窝, 上面一级级的牌位, 好些被老鼠撞倒了。 他找到了自己爹的牌位, 果然倒掉了。 小月梅也让儿子找到自家祖上的牌位, 儿子发现那地方是湿的, 漏水了。 小月梅心里沉了一下。
过了一阵, 总算发心修祠堂了。 小叔子来凑钱时, 小月梅一点都没犹豫, 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当敬德堂的匾重新刷了黑漆, 描了金字, 高高挂上之后, 她觉得这老屋亮堂多了。
祠堂修了七八天, 小月梅看见二叔婆拄着拐杖, 一会儿看看这边, 一会儿看看那边, 也来凑热闹。 附近的周家族人, 三三两两都过来看看, 杏芬也来了三四趟, 她一次都没有走进二叔婆的屋里去。
大家站在祠堂门口, 感叹着太公的功德,赞叹着周家大屋的气派。 如今, 大墙门也修缮一新, “天伦永续” 四个字描成了金色, 门房和祠堂门前, 各挂上了两盏宫灯, 柱子刷上了红漆, 端的是焕然一新。 还请装潢店的师傅做了一副对联, 嵌在大墙门口, 上面是电脑体的隶书:
建祠祭祖传承周氏文明;
怀古惜今弘扬旺族新风。
那天, 小叔子和几个族人一起来验收, 大家都感到满意。 小叔子难得有兴致, 让老娘坐在祠堂门口, 拍了一张照片。 拍前, 小月梅替二叔婆理了理头发。
“娘, 你九十了, 是周家大屋的老祖宗了!”
他们走后, 院子里又静得只有鸟叫的声音。 二叔婆站在大墙门口, 看着对河的周塘路上人来人往, 可是没有一个人拐过来, 走向新修的大墙门。
“大孃孃小孃孃, 好久没来了!” 小月梅说。
“一个月了……”
文学港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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