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中旬的那个傍晚, 暮色像窗纱那样从天空垂落, 她站在家里的落地窗前, 正要拉上窗帘, 听到了外面的停车声。 她转到门口, 看到他将大奔停在小花园栅栏的边上, 车前灯照亮了栅栏内的杜鹃。 他打开车门, 弯身从里面出来。他俩同时看到了对方。
他几乎没什么变化, 休闲西服, 身材瘦削, 线条刚硬的下颌角, 脸上还是那副执拗而倔强的表情。 她在门口接过他的行李, 就像他刚刚出差回来, 或是昨天刚离开。 在过去一年的漫长等待里, 她曾无数次想象再次面对他时的激动、 愤怒, 甚至歇斯底里。 当他真正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些曾经的设想, 一个都没有发生。 在门厅拿拖鞋时, 她突然有些茫然。 她诧异的不是找不到他的拖鞋, 而是他和他的鞋, 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么久, 竟然已没感觉。
她从冰箱里翻找东西给他做饭。 冷冻箱里有鱼和肉, 冷藏那里也有几样蔬菜, 她正在犹豫, 听到他在后面说: “就做个蛋汤吧。”
她往碗里磕进蛋, 用筷子夹碎蛋黄, 加水搅拌, 搅到一半, 居然忘了数数。 朝一个方向, 打120 下。 他以前经常这样说, 或者说这是他的要求。 搅拌120 下蒸出来的, 蛋花细腻, 口感嫩滑。 他很挑食, 即使少打几十下, 也会一口吃出来。 她盯着微微起泡, 被遗忘在半路的搅拌, 发起了怔, 思量着要不要重新拿个蛋。 放在以前, 浪费一个蛋让他高兴,对她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今天, 她不想扔掉这个蛋。它让她想起了自己。 一年前, 她像这个蛋那样, 被无辜地扔在了路上。
他打开餐厅的灯, 坐在长餐桌的上位, 用汤匙小口品尝着蛋汤, 样子显得很享受。 “嗯, 好喝。 又嫩又滑, 火候正好, 味道还是以前那个味道。”
谁都看得出, 这是一碗失败的蛋汤, 蛋皮浮在碗面, 像老人的皮肤那样松垮皱巴。 他忘了它以前该有的样子和味道, 或是那个从英国回来的女孩, 用她热爱的牛奶和面包, 彻底改变了他的胃。
“以后家里少吃动物内脏, 牛肉可以, 高蛋白、 低热量, 营养不错。” 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 听说为了保持曼妙身材, 那小妖精独吃一道牛肉, 酒只喝进口红酒。
“酒, 最好喝进口红酒。 国酒伤身, 啤酒容易得将军肚。” 来了, 都来了, 妖精的那套。她心里冷笑着, 表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 离开饭桌去了厨房。
他像意识到了什么, 对着她的背影说:“你吃得太少了, 应该多吃点。” 之后发出热情过头的赞叹, “我老婆真是天生丽质, 瞧这身材, 吃什么都不会胖, 不像有的女人, 喝水也会胖三分。”
她打开水龙头, 将水量放到最大, 让流水声盖去他的声音。 厨房很干净, 但她总还想干点什么。 餐厅那边传来椅子的挪动声。 他已经吃好了, 似乎在餐桌边踌躇了一下, 想到她这边来, 看到她一直拿背对着他, 就离开了。
洗好的碗搁在台面上, 但她还是往水槽里倒入清洁液。 水声哗哗, 她将碗筷再次入水,不停地冲洗……她要冲到碗筷发光才将它们放入消毒柜, 消毒柜有烘干功能的, 她非要自己抹上一遍才放进去。
后背突然袭来一股热气。 等她明白过来,已被他拥入了怀里。 她手里拿着来不及放下的抹布, 像投降那样举在半空。 以前, 他很喜欢偷偷从背后袭击她, 有时她在窗前看月亮, 春天里她经常在院子看花, 他就那样从背后抱住她, 连同她看到的温柔月光, 闻到的淡淡花香。 现在, 她又在他的怀里, 心却像伤口那样微微张开, 隐隐作痛。
她的目光空洞地越过窗外的紫玉兰, 紫玉兰后面是他们邻居家的前门。 穿着睡衣的张阿姨在门廊的灯光下忙进忙出, 一面不忘抽空朝他们这边张望。 她应该看到他回来了。 是的,他终于回来了, 她应该庆幸, 喜极而泣, 甚至抱着他痛哭, 捶打他。 实际上, 在微微的意外、 惊诧和尴尬之后,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之后是严重的不适。
“叫个阿姨吧, 看看你的手, 都成了什么样。”
她收回目光, 脑海中闪现那个女孩的手,纤细, 白嫩, 喜欢弹钢琴, 手上戴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手饰。 那双手曾将他当成一架钢琴,弹奏了一年多又归还给她。 她往手里倒上洗手液, 又开始冲洗……水声哗哗, 她固执而认真地冲洗着, 好像不这样, 她的手永远都不会干净。
2
家里灯火通明, 窗帘被他重新拉开, 华丽的花边沉甸甸地压坠在窗子两边。 巨型吊灯将家里的东西照得闪闪发亮, 从外面路过的人,能一眼看到里面的豪华沙发和超大电视。 家里一尘不染, 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舒适惬意。 他拧亮沙发边的落地灯, 像刚从一场长途跋涉中归来, 将自己瘫陷在松软的抱枕里。 窗外的院子里, 荡着他亲自为女儿设计的创意秋千, 还有一把费了很大周折, 从别人手里高价转来的艺术犁铧。 刚才他进门的时候, 看到花圃里的花开得正旺, 石榴树枝繁叶茂, 看上去又长高了不少。
她站在跃层餐厅的台阶上, 不知道该去哪里。 电视里正在上演枪战, 声音很吵, “哒哒哒” 一通扫射后, 里面应该有一堆人倒下。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枪声停歇, 她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小区外面有人经过, 他们在低声交谈。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电视, 手里玩着女儿的芭比娃娃。 她正要抬腿向上或向下时, 听到他说: “一起出去走走吧。”
她像突然找到了方向, 丢下他径自上了楼。 她已经很久没去小区河边散步了, 以前他俩经常去那边。 她喜欢挽着他的手, 在河边那条曲曲弯弯, 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缓缓走过。 河面上荡漾着夜晚的灯光, 水底下升起的潮湿空气, 都让她心旷神怡。 他俩总会在路上碰到邻居, 他们会用羡慕的口气说: “看看,郎才女貌, 真登对啊。”
“瞧瞧人家男人, 长得帅, 又会赚钱, 还对老婆这么好。”
她像受到鼓励, 暗中更紧地挽住他的手,希望每个人都看到他俩恩爱的模样。 他离开家后, 她很少去河边, 有一回, 她独自在小区漫步, 远远看到对面走来邻居的身影, 慌忙拐进一条小径逃离。 她不想看到他们怜悯的眼神。也许刚才, 她不该拒绝, 她应该学学传说中那些宽宏大量的妻子, 勇敢地挽起他的手, 让邻居们的目光见证他的归来。
她在楼上转了一圈, 心神不定。 书房里的书和文件放得整整齐齐, 衣帽间也收拾得很干净, 她无事可干。 她在女儿房里呆了一会, 转到自己房间, 停住了脚步。 卧室里的空气有点怪异, 那张睡惯的双人床, 怎么看起来那么别扭, 两只枕头又挨得那样近。 她抱起自己的那只枕头, 闻着上面熟悉的气味, 那种贴心的蓬松和柔软, 让她微微放下心。 目光落到他的枕头时, 她像被刺扎那样缩了一下, 她想将它拿开, 丢掉, 最后还是让它留在原地。 她走到南面窗口, 深吸几口夜晚的空气, 看到他站在楼下的花圃里, 正好仰头看向她这边。
“你将它们打理得很好。” 他说, “栀子花开得很香。” 从路边打来的光, 落在他的身上,明明灭灭的, 让她感觉他是一个幻影。 小区很安静, 河面上闪着幽暗的光, 她闻到了空气中花草呼吸的气息。 他真的回家了吗? 这不正是她苦苦期盼的吗? 她应该感激自己终于等来了结果。 当他真的站在她面前, 她却感觉他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他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你不走, 我也不出去了, 早点睡。” 他说得很轻松, 很随意, 好像昨天还在家里。 她走进浴室, 为他准备洗漱用品, 拿出新的牙刷,调好水温, 给浴缸放水, 往水里撒上浴盐。 抠出剃须刀里的旧电池, 装上新的。 她做惯了这些。 她在柜底找出他的丝绸睡衣, 睡衣香喷喷的, 闻起来像是历时久远的古物。 她喜欢在柜里放点百年老樟。
“你这个从时间里走出来的女人。” 他以前经常说。
水慢慢爬上缸壁, 她仿佛看到他将自己浸入水中, 舒展开身体, 发出惬意的叹息。 她有时会帮他搓澡, 有一次他用淋浴龙头喷水袭击她, 将她全身上下都浇湿了。 他鼓动她回击他: “你浇我呀, 浇我呀。” 但她没有, 她是个温柔安静的女人, 做事说话从不逾规, 做不来活泼的那套。
她摇摇头, 想将这些浮想甩开。 将脸贴近浴镜, 将额角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 灯光让她的眉眼看起来有些寡淡, 但皮肤很白, 透出瓷器那样的光亮。 她有点后悔自己素颜的模样。她想出去透透气, 或者干脆离开家。 对, 离开。 车就停在楼下, 油箱是满的。 她想她真的可以离开, 去看待在父母家的女儿。 等他发现她不在时, 她已经奔跑在乡村公路, 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了。
她听到了他上楼的声音。 “扑答” 一声,楼梯口的灯开了, 又是 “扑嗒” 一声, 这次是去了书房。 他在里面待了一会, 好像将什么东西挪了个位置, 推上了一只抽屉。 之后他去了女儿的房间, 不知在里面干了些什么, 她隐约听到了关窗的声音。 他走进卧室时, 她拧开水龙头假装洗手。 庆幸的是, 他似乎没有打算立即洗澡。 她从浴室出来, 看见他手里拿着她帮他准备的睡衣。
“不用了——” 他说, “用浴巾包一下就行了……”
明显, 又是小妖精的作派。 以前他要她替他擦干后才穿上睡衣, 现在不是了。 可以想象, 在一场缠绵的鸳鸯浴后, 那个明眸皓齿,千媚百娇的妖精, 怎样用她下贱的纤手, 替他围上了那块淫荡的浴巾。
“对不起——” 他从背后抱住她。 睡衣掉在地板上, 她从心里发出了一声尖叫, 人像昏厥似的瘫软下去。 被他强行搂住的腰像滚动着火球,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无数个不眠之夜,她千万遍地设想过今天的情景, 当它真正到来, 她却感到恶心, 难受。
“委屈你了——”
记忆瞬间又闪回。 小妖精骄傲地向她宣布, “你想知道我在哪吗? 我在妇科门诊, 我怀上他的孩子了。”
“他已经不爱你了。”
“他说他不喜欢你这样古板的女人。”
“他爱我!”
那段时间, 传闻很多。 有人说小妖精为他生了个儿子, 也有人说小妖精流产了, 之后甩了他。 她在一段时间内连做噩梦。 现在, 他用抚摸过别的女人的手抚摸她。 她觉得身上像爬满了虫子, 她想最好马上去洗澡, 她要将自己全身卸下, 消毒完了再装回去。
他再次放开了她。 他终于明白,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年多的隔膜, 她需要适应。
3
他要去接回女儿, 马上出发。 他们的女儿茵英, 天生体质孱弱, 对空气、 花粉、 灰尘,甚至人的毛发都会过敏, 这段时间住在乡下,由她的父母照料。
这样也好, 她想, 女儿在, 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他显得很急迫, 匆匆发动车子, 开出小区, 很快汇入了城区的车道。 她安静地看着窗外, 街道两边的灯光闪烁着往后退去, 建筑物往后退去。 她看到开着门的商场, 在街头闲逛走动的人, 有个女孩抱着吉它, 在路边摊上唱歌。 有个男人坐在饭桌上看着女孩, 边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盖……车子开出一段路了, 还能听到缠绵的 《红尘情歌》。
红灯亮了, 他别过脸冲她笑。 车子走了,他的一只手还留在她的腿上。 她一动不动, 眼睛凝视着前方, 凝视久了, 眼前幻变成一片灯和车的海, 他们就像穿行在海里, 急着去找一个出口, 或者岸。 上了乡村公路, 周边顿时变得安静, 眼前都是黑黢黢的田野, 村庄里的灯像火把那样从身边滑过。 从他们对面开过来的车子, 像是射过来的箭, “呼呼呼” 地从边上擦过。 那些车灯像是燃烧的眼球, 远远地飞奔过来, 距离越近眼球越大, 在交会的瞬间突然变成两束电光柱, 笔直地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
路面开始颠簸的时候, 快到家了。 半小时的路程, 以前一晃就到, 今天有些漫长。 车子拐入一条村路, 摇晃着经过村口的大樟树, 绕过一口古井, 钻进一条更小的土路。 终于, 在一片亮光中, 她看到了家。
母亲拉着女儿茵英的手, 站在老院子门口向他们这边张望。 院子里暗, 母亲将家里的灯都打开了, 二楼廊沿下的那盏白炽灯, 像大白眼那样瞪着他们。 走进院子, 父亲也出来了,弓着背, 搓着手, 很客气地将他们迎进去。 父母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 既像是高兴, 又像是激动, 好像在掩饰着什么, 显出一种过分明显的热情。
“好好, 好好。” 他们一迭声地说。 进门时, 母亲因为太激动, 被门槛绊了下, 打了个趔趄。 乱哄哄地进门, 坐下, 屋里突然静了下来, 她觉得有些尴尬。 母亲赶紧将茵英往前推了一把, 让她叫爸爸。 茵英绷着一张小脸, 有点胆怯又有点害羞地看着久违的爸爸, 两只小手揉着裙摆上的一根飘带。
“叫爸爸, 快叫爸爸呀。” 母亲又轻轻地攘了她一下, 边上的父亲也急了, 手足无措地傻笑着。
他不想为难女儿, 伸出长臂蹲下去抱起女儿, 用力亲她, 女儿将脑袋转来转去躲他。 没过多久, 女儿就笑了。 他给她买了最新款芭比娃娃套盒, 里面有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 还有梳子、 发带、 蝴蝶结、 耳坠、 项链, 甚至还有一只手包和吹风机呢。 她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 急着要给这位外国女娃吹发, 她要将她那一头金发扎起来, 再戴上蝴蝶结。
不一会, 隔壁的哥哥嫂嫂也过来了。 哥哥沉着脸, 眼睛看着脚下, 表情很不自然, 好像随时准备跟谁干上一架的样子。 跟在身后的嫂嫂, 不断拿手掐他拍他, 哥哥的表情才慢慢松软下来。
他给父亲和哥哥递烟, 递的不是散烟, 而是一大袋。 他将烟从袋里拿出来, 整齐地码在桌上, 另外单独拿出一盒, 拆了敬给父亲和哥哥。 他似乎还想掏打火机为他们打火, 被哥哥敏捷地躲开了。
“我有, 我自己来。” 哥哥急忙拧开打火机, 给父亲点上, 再给自己点上, 他知道那个敬烟的人自己并不抽。
他刚离开那会, 她在家住过几天。 那时,父母突然变得胆小了似的, 做事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 父亲每天一早就扛着锄头下地, 母亲出门总是避着熟人, 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只有她努力装着坦然, 有时家里来了亲戚, 她照常陪聊赔笑, 她称那个逃走的人为 “老公”。“我们家老公, 酒量很不好, 经常喝醉。” 她的口气轻描淡写, 怨里带嗔, 好像昨晚还跟他置过气, 叫听完这话的亲戚放下心来。 晚上吃饭, 她早早地关上家门, 因为父亲喝过酒, 会在饭桌上叫骂: “这畜生, 可别叫我碰上, 要是碰上了, 就算拼了我这把老骨头, 也要让他吃几个巴掌。” 父亲骂一次, 往桌上顿一次酒碗, 酒从碗里惊跳出来, 沿着桌沿滴滴答答地流开, 她觉得那是自己的眼泪。
她也禁止母亲替她抹泪叫屈, “他倒去看看, 这十乡八村的, 有哪个长得我女儿这模样, 别说我自己捧自己, 我一手养大的女儿,这脾气这性格, 就是一百个也挑不出一个来……” 每回说到这里, 她就丢下筷子, 将母亲的话闷回。
哥哥有时也会过来陪她。 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闷头抽烟, 一根接一根, 接连不断, 直到烟盒空了, 才一下站起来: “这个狗东西, 我找他揍一顿, 给你讨个理。”
哥哥后来没说有没有揍他, 也许压根儿就没找过。 今天, 他也许是想给她讨个理的, 但在嫂子的又掐又拍下, 气顺了, 脾气没了, 忘了理了。
嫂嫂忍不住去看桌上的烟, 那崭新锃亮的烟壳, 照得她的脸都红了。 “啊呀, 妹夫, 瞧这客气的, 都是自家人嘛……” 她很少听嫂嫂叫他 “妹夫”。 以前他俩好时, 手挽手在家里进进出出, 一家人都口口声声叫他 “阿敏”。
“阿敏, 你来啦。”
“阿敏, 你车开慢点。”
“阿敏, 我家有个堂弟想到你公司干活呢。”
一年多的沧海桑田, 竟然让称呼都改变了模样。 什么样的失去, 才有这么大的威力, 竟让重新得到的人如此珍惜。 她的目光落到那堆烟上时, 突然被辣了下眼睛。 她不想再呆下去了, 让女儿将芭比娃娃收回套盒。 女儿有些不情愿, 磨磨蹭蹭地嘟起小嘴。
临走前, 母亲将她拉到一边, 咬着她的耳朵说: “浪子回头金不换呀, 你要忍下这口气。 啊, 啊, 都会过去的, 你就忍了吧。” 母亲紧攥她的手, 摇了又摇, 摇得她的心都快碎了。 忍住, 忍住啊。 母亲一再对她说。
一家人站在老院门送别他们。 以前也是这样, 但这次, 看起来有点惊心。 他们站得那么齐那么正, 像是被人摆布的木偶, 显得那么别扭。 父亲的衣服歪歪扭扭, 裤子拉链也没拉上, 样子看上去那么老。 嫂嫂的衣服花得很土, 让她想起跳广场舞的大妈。 她觉得心酸,第一次觉得自己家的寒碜, 明明是两层高的农家楼, 此刻看起来只有畏畏缩缩黑乎乎的一大团。
4
车子开到半路, 他突然拐道, 要带她们母女俩去农家乐吃夜宵。 车子进了一个村庄, 他摇下车窗, 跟村里人搭话问路, 找停车的地方。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那时每次他有空, 都会带她们母女俩出去, 找好吃的好玩的, 直玩到又累又傻才回家。
农家乐就是一户农家, 两层楼, 底下做了小饭馆。 进门靠墙立着个大冰柜, 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菜单, 上面挂着营业执照。 这个时间点, 早没吃饭的人了, 但进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一个戴围兜的中年女人, 闻声从里面出来, 红扑扑的脸上挂着微微的惊讶, 问他们想吃什么。 他看着冰柜, 点了粉丝黄鱼、 盐烤大虾, 一盆当季蔬菜, 然后竖起耳朵, 谛听院子那边鸡的“咯咯” 叫声。 可怜的鸡, 这会儿还没睡。
女人飞快地说: “鸡有, 早上杀的。”
他说: “我要现杀。” 女人面露难色, 这么晚了, 杀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将一叠百元大钞拍在柜台上, 一脸的自信, “现杀, 爆炒鸡块。” 女人的脸更红了, 她飞快地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 一边扭头朝楼上喊她的丈夫。
“下来, 杀鸡!” 她直接果断地下完命令,转身跑进厨房, 动作非常利索。 楼上传来一阵响动, 很快, 一个嘴里咬着牙签的男人, 咕咕哝哝, 一脸怨气地从楼梯上下来。
她又看到了他以前的样子, 那副明着疼她护她的霸气。 这大火炒鸡块, 放一点点辣, 她最爱吃了。 但她端着冷脸, 安静地看着女儿,心想, 要是放一年前, 这一切可以说是岁月静好。 她知道他们会羡慕她年轻漂亮, 有钱的丈夫在讨好她, 被奉承和满足的欲望, 肆无忌惮地享受生活。 什么都有, 至少在他们看来, 什么都有, 那没有的, 他们看不出来。
他拿出一只蝴蝶发夹, 别在女儿的头上。粉色蝶蝴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晶莹的光, 将女儿的小脸衬得透明无瑕。 女儿开心得要命, 搂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 她也做过他的 “女儿”,恋爱那阵, 被他宠着惯着。 这种关系, 从她做母亲后不知不觉间中断。 在女儿出生的那几年里, 她一度沉浸在奶粉、 尿不湿、 营养搭配等琐事中, 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 他呢, 是不是也早忘了, 之前还宠过她这个 “女儿”。
她看到他用脸贴着女儿, 抚摸她松软的头发, 一脸宠溺, 心里也涌上了羡慕。 当女儿转向她, 用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飞沫的小嘴, 扑过来亲她时, 她快乐地回应了她。
“妈妈, 好不好看!” 女儿晃着脑袋, 向她炫耀头上的蝴蝶发夹。 这个臭美的孩子。
直到离开小饭馆, 女儿都还正常。 快到家时, 她才感觉女儿有点不对, 用小手抓挠着胸口, 要她打开车窗让她透气。 很快, 女儿就开始喘息, 用力扇动胸脯, 喉咙里发出吓人的呜鸣。 她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嘴唇变紫, 小脸蛋先是涨得通红, 之后一点点变青。 她吓得不轻。之前女儿只是鼻子过敏, 发发皮疹, 有时也会咳嗽几声, 这么严重还是头一回。
他掉转车头向医院飞奔。 他很紧张, 一会踩油门, 一会猛刹车, 不断地回头察看女儿。他一面担忧一面自责, 看到抱着女儿的她眼角含泪, 脸上的恐慌和焦虑一览无余。 他承认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 除了性格闷一点, 几乎无懈可击, 他想以后好好待她。
急诊医生很有经验, 马上就让他们进了急救室。 一个戴眼镜的小护士, 驾轻就熟地给女儿吸上了氧气, 接着静脉点滴也扎上了。 男医生用听筒听女儿肺部的声音, 一边询问着病史, 去了哪里, 吃过什么, 之前有过哪些过敏史。 她和他隔着病床, 一边一个守着女儿, 语无伦次地回答着医生的问话。
“有一次是吃荞麦过敏。” 他对医生说。
“不, 那次是鸡蛋, 她吃的是鸡蛋下的荞麦面。” 她果断地否定了他。 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 她的口气听起来那样坚定, 不容置否。她看到他愣了一下, 似乎想反驳, 但很快缓下口气, 佐证了她的说法, “对, 测出的过敏原, 是有鸡蛋这一项。”
“还有牛奶。” 她马上又补充。
“对, 牛奶。” 他也附和。
他俩都没看对方, 却都能感觉出对方的力量。 女人是柔弱的, 做了母亲就变得刚强。 她向医生回忆了晚上的细节, 吃过的玩过的, 到过哪里, 医生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好吧, 今天先将过敏压下去, 过敏原重新测一次吧, 下回要当心了, 日常生活都要照着过敏原去避免。”
医生走后, 他俩对看了一眼, 几乎同时低下头去。 跟他们同室的几张病床上都有病人,中间用帘子隔开。 有个孩子不断呻吟, 他的妈妈压抑着低低地抽泣。 女儿床头的电子屏上,跳动着她看不懂的数字和曲线, 输液袋吊在头顶的铁杆上, 药水从胶管里急速下滴。 女儿闭着眼睛, 鼻孔里插着氧气管, 小身体在白床单下显得更小了, 胸脯不停起伏, 那种用尽全力还呼吸不上的样子, 让她看着心如刀绞。 她不禁红了眼睛。
他从对面过来, 虚虚地拥住了她。 这次,她没有抗拒。 他俩一动不动, 似乎一起努力维持着这个姿势, 保持着一种力量的平衡。 现在, 他俩不再是两个怨怼的男女, 而是人间的一对平凡父母, 有着相同的目标, 共同的心愿。 有个瞬间, 她感觉自己靠在一面墙上, 身上又有了力量。
5
女儿呼吸畅通后, 脸色跟着红润起来, 乌溜溜的眼睛又能机灵地转来转去了。 她不顾鼻子里的管子, 转着头一会儿看妈妈, 一会儿看爸爸, 好像很新奇父母的同时在场。 她还想抬起扎针的手找头上的蝴蝶发夹, 被她阻止了。之后, 在药物的作用下, 女儿睡着了。
上洗手间时, 她查看了下手机, 上面有母亲的未接电话。 她回拨过去, 母亲先问她到家了没。 她还没回答, 母亲就在那边压低声音说: “他在边上吗?”
她说: “没。” 母亲就放开声音, 略显激动而急躁地说: “记住, 浪子回头金不换, 既然他回头了, 这事也就过去了, 你也别放在心上, 记住, 记住了啊。”
她说: “妈——”
母亲连忙说: “别说了, 别说了, 妈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人这一辈子长着呢, 谁还尽是顺顺畅畅, 没几道坎那个沟的, 过了就好了,记住了, 记住了啊。”
她又叫了声 “妈——” 母亲在那边沉默了下, 再开口时, 声音低了点, 支吾着说: “你哥包鱼塘的钱, 你问问雪敏……”
挂掉电话, 她顺手点开未读信息, 满屏都是恭喜恭喜, 撒满了玫瑰花。 消息传播得很快, 大家都知道他回来了。
“郑雪敏回来了, 真的吗, 你俩和好了,恭喜你啊!”
“大喜事, 要请客啊, 真让人高兴, 恭喜你啊……”
“别再胡思乱想去上班啦, 钱袋子回来了,不差钱, 不用上班啦……”
“恭喜恭喜!” ……
她在每条信息下都回上 “谢谢”, 像给每道题目写上答案, 也给自己划上答案。 这答案对吗? 生活会给她打高分吗? 她想得头昏脑胀, 想从水池那边接些水拍拍脸, 看到有个男人从男厕所出来, 急忙避开了。 她没回急救室, 转身走向候诊厅, 迎着亮晃晃的灯光往外走去。 大厅中央的蓝色连排铁椅上, 歪歪扭扭地躺了些人, 他们看起来都很疲惫。 有个穿制服的男人走过来, 那些躺着的人警觉地从椅子上抬起了身。 她没想到, 夜里竟也有这么多病人, 都在诊室门口等着。 有个孩子在大声号哭, 不断有人奔来跑去, 匆忙而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左边有个地方, 每隔一会就有电子声呼叫某个人的姓名, 她想, 那大概是排队等着扎针的输液厅。
她走出了急救中心。 双脚踏入夜色, 一阵凉风贴面从身上掠过, 她像被雨淋到那样抱住了自己, 脑子瞬间清醒。 急诊那边的喧闹渐渐隐去, 她踩着自己的影子, 听着高跟鞋叩击地面的 “橐橐” 声。 北面大门的岗亭里亮着灯,里面也坐着个穿制服的男人, 进出口的拦门杠不断升起落下, 不时有车从那里进出。 再过一会, 他们也要经过那个道口回家了。 回家了。她想。 之前是他回家, 现在是他们一起回家。
她看着乌沉沉的夜, 想着这些年度过的日子。 恋爱, 结婚, 生孩子, 跟做梦一样, 从青春少女走到了现在。 在那个人人羡慕的家里,她都干了些什么? 一直围着他和女儿打转, 即使在他离开后, 还活在他的阴影里, 关注着他和小妖精的进展, 担忧他肺里的那个结节。 他离开后, 她绝望过, 想离开这个家, 可是一直没离开。 也想过出去上班挣钱, 最后也一分没挣。 外面的世界也许很精彩, 她却已渐行渐远, 她已习惯了不为衣食操心, 习惯了账户里永远有钱。 那个她想要重新开始, 出去闯荡的世界, 那种要为衣食为明天担忧的生活, 她已经无法适应。
那么, 就得适应他的回来, 让自己有个称之为 “丈夫” 的男人, 让女儿有个称之为 “爸爸” 的亲人, 将 “好日子” 继续下去。 在这之前, 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会原谅一个出轨的丈夫, 现在, 她又要回到以前的生活, 将干净的碗筷用脏, 再将它们洗净归位, 每天开窗关窗铺床叠被, 将家里抹得一尘不染。 日复一日, 无聊, 乏味, 但安稳。 至少, 在拉上窗帘的那一刻, 她的生活是被人羡慕的, 经过她家的人, 会发出由衷的赞叹, 回到父母家, 村里人会递来敬畏的眼神。
她回来的时候, 看到他站在走廊, 背靠着墙, 对着手里的手机发怔。 手机在闪, 他设了静音, 屏幕一闪一闪的, 悄无声息, 像在发出某种诡异的信号。 她看到他心虚地看了她一眼, 将手机收进了口袋。 他也许正在犹豫是否接听, 或是想去掐灭, 现在被她看到了, 为了撇清, 他不作任何解释, 任由它自生自灭。 她看到手机在他的口袋里不断震动。 他俩一起听那震动的微响, 静默, 坚持, 在无声而长久的挑衅中, 一直等到闪光停下来, 震动停下来,屏幕再次陷入黑暗。
文学港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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