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似曾相识的街道,位于云端市城区中轴线,最繁华的地段。不知是谁给它起了一个非常怀旧的名字——中山路。由车载人工智能全程控制的智能飞车在几百米高的空中飞行,两旁的摩天大楼倏忽而过。
我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风景,红色的中国结在驾驶座前摇晃。这条飞车线路上,每一次看到的风景都有变化。两旁的高楼会不断地生长,外形不断地改变,似乎它们不是建筑物,而是某种神奇的天堂植物。最吸引眼球的,还是各种飞车,炫酷的外形,闪烁变幻的颜色,偶尔还能看到一百多年前老爷车的仿制品,它们故意在你面前放慢速度,让你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可那是往常,为什么有一丝的感觉,今天这段路程上的车特别少?往常这个时间段可是车流高峰期。那些房子也和昨天一模一样,没有一丁点的变化。
几分钟后,飞车减速,缓缓降落在52层的科技大厦楼顶停车场上。科技大厦是中山路中心区的标志性建筑,作為它的创建者之一,我一直引以为傲。它的外围环绕着巨大的全息投影,24小时不间断播放着广告,还有别的不值一提的影像。更精彩的,是它的外墙。几乎完全透明,像极了几十年前那种大楼常用的玻璃幕墙,只不过比那个更进一步。从大厦外面,可以直接看到里面的房间陈设,楼里人们走来走去,还能一眼看到墙壁内隔层间安装的纵横交错的管道。你会分不清全息投影和透明的大厦哪一个更真实,或者哪个都不真实。
停车场上空荡荡的,只在一个角落里停着几辆无人使用的破车。也不知是哪个坏小子的点子,非要在这寸土寸金的停车场里,弄几辆长年不用的老破车来占据一个角落。上班时间快到了,顾不上去想为什么今天这里会显得一派荒凉,赶紧快步走到电梯入口,按下电梯。
电梯门关闭,载着我这个唯一的乘客,沿着深不可测的电梯井笔直向下飞奔。今天电梯好安静啊,往常总是挤满了人。不仅是电梯,今天一路上过来,车子和行人都特别少。还有中山路的那些高楼,没有生长,反而消失了好几幢,所以才会觉得有点不对。电梯怎么还没停下来?不会出了故障,一直坠落下去吧。要是那样,只有我一个人,呼救都没人听见。我紧张地盯着跳动的电子屏数字,脑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幸好电梯终于停下了,28楼,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松了一口气,走进走廊。
走廊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静谧得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走廊的墙壁上镶嵌着动态的3D装饰画,那可是我,还有人工智能的艺术结晶。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装饰画没有一点生气,画面上的树木和溪流一动不动,发不出任何闪烁的光线。我的脚步踏在走廊的合成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橐橐的响声。这个时候,我才有了一点真正的惊慌,难道是我弄错了时间,还是来错了地点?或者是整个场景都变了?我还有一点希望,也许只是我迟到了几分钟,同事们早就进入了办公室,只有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在走廊上独行。
我轻轻按下办公室门上的电子指纹锁界面。这个设计实在多此一举,因为这是智能办公室。站在门口,人工智能早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对我进行了全身扫描,确认无误,才能开门。门无声地滑开,我带着习惯的歉意走进室内,一切无恙。放松地叹息,在我心底悄然释放。
“星蓝,进入办公状态。”星蓝是属于整个科技大厦的人工智能,我拥有一级权限。人还没坐下,我就在房间中央对着一片虚空下达指令。然后坐下来等待房间里亮起星蓝的投影,一个永远十八岁的精灵般的黑发女孩。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我的耐心正和时间一起流逝。奇怪,星蓝无法启动了吗?我又重复一遍指令,依然没有任何投影闪现。我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在这个世界里。看来,以前以为理所当然的事,还真不能保证。
没办法,还是求助吧。我烦透了明明在隔壁的同事,说句话还要通过无处不在的物联网通讯绕一大圈,真不懂这算是科技的进步,还是高科技的禁锢。这次,我选择走出办公室。十分钟后,我几乎找遍了28层的每一间办公室,却没发现一个人。面前只剩下位于走廊西侧尽头一间,门开着一条缝,我一把推开。
一个金黄色卷发披肩的年轻姑娘,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是最新款舒适椅,它可以根据人体需要自动调节。此时,它以一种奇怪的角度,紧紧贴合着金发姑娘的背部和臀部。女孩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我走近她身边,将手臂放在椅背上。
“哎,你还好吗?快醒醒,我遇到问题了。”这个女孩是新来的,我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名字在这里也无关紧要。
我的手指触碰到她裸露的肩膀,皮肤好凉。就那么一瞬间,我看着她整个身体突然就塌陷下去,连带着椅子一起,化为原子。我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开始下陷。一声尖利的惊叫响起,我转身冲向正在消失的房门,再沿着正在变形的走廊冲向电梯入口。电梯依然停在28层,从我到达后就没有动过。电梯门关闭了,里面一片漆黑,照明停止了。
“去一楼,去一楼啊!”我疯狂地用声音对电梯下着指令,出于本能,没有选择去顶楼的停车场。毕竟我还是地球人,大楼塌陷,一楼肯定比顶楼安全。
电梯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更深的黑暗坠落。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祈祷它不要突然停止,突然失去动力,突然……刺眼的光线一下子穿透电梯轿厢,我还来不及抓住什么,电梯门大开,井道内的曳引钢丝绳断了。我却幸运地没有立即砸到地上,而是如一只氢气球飘浮在半空中。在我的头顶和脚下,大厦正在分崩离析。原本停在楼顶的飞车,飞速坠落,有一辆差点砸到我头上。时间变慢了,一切很清晰,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侧转身体,看到一个熟悉的红色中国结从张开的车门里飘出来,我伸出手……
“警告!警告!程序错识,系统故障,系统正在崩溃!”
我猛地从虚拟世界中惊醒,一把拔下插在脑机接口上的连接器。我能听见心脏在我的胸腔里异常跳动,耳边还轰响着大楼倒塌的声音,夹杂着系统警告的电子音。我盯着面前办公室的白墙,那上面有一个大红的中国结。我等着,水泥墙壁在眼前塌陷融解为原子,等着中国结飘浮在半空。
一分钟后,我移开视线,这才真正回到现实。“幻境”是公司正在测试中的一款虚拟现实作品。它有点像几年前的沉浸式全息电子游戏,但比那个高级好多倍。它不仅仅是电子游戏,它是以现实为蓝本,再展开想象,在一个不同于现实的未来世界中,工作生活娱乐,创造一切。我们不仅是幻境的参与者,也是幻境的创建者。在现实中,通过脑机连接对人工智能下达指令,在幻境中就会出现相应的全息影像。幻境中,科技大厦外墙的全息投影,还有内部走廊里的装饰,就是我和人工智能星蓝共同的杰作。
听说公司为了这个项目,投资了两个多亿,我和公司同事,日夜加班,花费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眼看这款软件系统只要通过最后的测试,就可以很快正式上线,可现在,这一切全毁了。
“小刘,我这边幻境系统崩溃了。你那里怎么样?程序代码检查了吗?哪里出问题了?”感谢无所不在的物联网,让我可以即时与公司的程序员通讯。重要的是,以我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直接面谈。我怕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对着小刘那张冷静无辜的脸,一连串的质问冲口而出。
“小刘,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回答我吗?”
除了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一直没有任何反应。我这才意识到,网络中断了,无法连接。公司那些技术员在干些什么啊!网络没了都没有人知道吗?心跳才刚刚正常,这会儿,我又升起了莫名的愤怒。我关闭掉所有的电脑机器,走出办公室。
灰色大理石走廊上异常安静,我都能聽见自己不安的心跳声。脚步踏在走廊石板上,发出橐橐的响声。走廊整个墙面,装饰着静态的3D风景画,和幻境里一样,那也是我和人工智能共同的艺术成果。当我一个人行走在幽深的森林和清冽的溪水画面之间,那份更加鲜活的孤独和恐慌,渗入骨髓,带来一阵寒意。
隔壁的办公室里不见小刘的影子,办公室门开着,没有灯光,也没有电脑或者任何电子设备的荧光。该死!正需要他的时候,人去哪里了?
我沿着走廊一间间去找。门没锁上的,打开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门打不开的,我就用力敲门,一边喊,“有人吗?”没有一个人回应我。怀疑和恐慌在我心底渐渐浮起,我是弄错了上班时间?还是走错了空间?难道还在幻境当中吗?我加快了脚步,眼前只剩下位于走廊西侧尽头的一间。
不同于幻境,现实中的办公室房间不是完全人工智能的,其中有几间比较重要,比如领导、工程师,还有财务等,在门口安装有摄像头,还有指纹锁,房间内安置有开门按钮。眼前这一间,就是如此。站在房门口,周围有一种异于寻常的沉寂迅速将我包围。我犹豫着是对准摄像头自报家门,还是用手敲门,或者不如直接推门进去?就在我为到底用哪一种方式更符合办公室礼节而犹豫时,门开了。
程序员小刘,有着一头卷卷的黑色短发,皮肤白皙,是个害羞内向的大男孩。从门口,我可以望见他坐在办公椅上,口中喃喃有词,嘴巴和手同时使用,正对着主控电脑专注地工作。程序员都是这样的吗?我这么一个优雅的女士都进来走到身边了,他倒好,连头都不抬一下。
“小刘?”
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房间里突然暗下来,电脑和灯全黑了。
“停电啦,小刘,别在这里了,去外面看看吧。”我几乎是带着祈求的声调,催促一直对我毫无反应的小刘。
毫无反应?也不全是。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同时闭上了嘴巴,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我的手指碰到他的肩膀,一种死亡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渗入我的指尖。这情景好熟悉,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小刘,你怎么啦?快回答我啊,不,不要消失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我眼睁睁地看着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小刘,和他坐着的椅子一起,塌陷下去,瞬间化为原子,我却无法阻止。这情景,何其熟悉,再次发生,却还是无能为力。下一秒,应该就是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开始塌陷了吧。大理石地面倒没什么动静,动静在我身边。眼前的主控电脑一下子就消失了,接着是办公桌。我顾不上去看办公室里哪一个陈设是最后消失的,也顾不上惊声尖叫,朝着门口飞快地逃跑。当我刚刚离开,房门在身后消失了。
出于本能,我沿着走廊飞奔向楼梯。对,就是那种一级一级的牢固的大理石材质的楼梯,而不是电梯。这里是18楼,选择楼梯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上安全训练课程时,我们的老师、一个特别严肃的老头,总是再三强调,遇到火灾等突发事故,走楼梯逃生,要比电梯更安全。但我脑子里还有那么一丁点不太靠谱的记忆,那就是电梯会不会升到一半就分崩离析了呀?
我根本没注意到,当我在走廊上飞奔时,身旁的静态3D风景画正在接连消失,裸露出灰白色冰冷丑陋的墙面。我看到了楼梯,它还在那里,还是原本该有的样子。努力压抑着头晕,以我能达到的最快速度,也就是大约一分钟一层楼吧,在石阶上飞奔向下。楼梯呈现完美的螺旋形,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在大理石楼梯上飞奔的过程中,有一种轻微的震动在我的周围扩散。不敢回头看,也没时间。我只有一个单纯的想法,快点到楼下,快点找到我的自动行驶车,然后快点离开这里,就没事了。至于楼梯的螺旋形,是否象征着生命,DNA是否也是这样完美的螺旋形结构,真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无法准确地说出,究竟是否有什么神秘的事物在追赶着我?还是时间本身在将我驱逐?总之,十几分钟后,就在剩余的几级楼梯之下,我看到了楼外平地的地面。我换了口气,感觉除了更加明显的震动外,周围显得特别亮,是空荡荡的那种亮。我稍稍侧转头,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楼梯周围的墙壁不见了,只有一段倾斜的楼梯,孤零零地暴露在一片空地之上。时间不够了。我拼尽最后的力气,从楼梯上跳了下去。
整座科技大厦在我身后倏然消解,一点残砖碎石的痕迹都没留下,这么大的一幢22层高楼,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不是没有过怀疑,为何现实的世界,却和幻境一样,办公室内的同事、墙壁、大厦,也会突然之间就消失不见?我也曾经怀疑自己,难道我还在幻境里面吗?在另一个幻境的版本里面?恐惧,孤独,这是真实的,我可以什么都怀疑,却不会怀疑自己的情感。
前方的地面正以奇怪的方式裂开,崩塌。停车场还在一百米之外。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加速冲向我那辆银白色自动行驶车停放的地方。世界正常运行的时候,现在回想那似乎很遥远,只要我在几百米内按动遥控器,自动驾驶汽车会自动从停放位置行驶到我站立的科技大厦门口。当我走向车门时,车门会自动打开,我只要安心地在里面坐好,发出去哪里的指令,车辆就会在车载人工智能系统的控制下,自动行驶,而我在车里看着微微摇晃的红色中国结,昏昏欲睡,要么就看着窗外的风景。在城区中心,中山路上,两旁的高楼虽然比不上幻境里生长的速度,但也称得上日新月异。每一天,它们都会有一点点变化,会长高,外墙装饰会有不同,不过不会变得老旧。街道两旁的香樟树,由智能化机器管理,永远停留在春天,叶片永远都是怡人的新绿,还不会落叶。
不过今天这情形,遥控器和人工智能系统只怕都指望不上了。幸运的是,当我冒险冲到车前,车门还是顺利打开,我一屁股撞进去,人都没坐稳,就发出指令:“开车,最快时速,目的地……”
“警报!警报!程序错误!系统即将崩溃!”一个尖利的电子女音突然响起,声波震动着周围的空气。自动行驶车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振动。我试图重新手动控制车辆,这时车门自己打开了,外面,地面裂开了一个可怖的大洞,如同星空里的黑洞,足以吞噬它周围的一切事物。车子就在这时分离解体,在黑洞将我完全吞噬之前,我企图抓住那个红色的中国结,那个漂亮的方胜结,象征着平安和一帆风顺。
在系统崩溃的警报声中,我猛地惊醒。挂在电脑旁边的大红中国结微微晃动,和幻境里的那个一模一样。是我将这个亲手编织的中国结带到了幻境当中。
“关闭电脑!”我狠狠地对人工智能星蓝下达指令。
我实在是受够了。我的心脏还在以异常的节奏“怦怦”地敲打着胸腔,导致血流异常、呼吸困难、胸口发闷。我的头疼得像有无数银针在扎,全身酸痛。幻境里面的事物对感官的所有刺激,已经渗透进现实的世界。
这一次,我没有立即去找公司的同事。整整六个月,花费了两个多亿,幻境项目组的全体人员,更是在半年时间里,损耗了无数的脑细胞和精力,日夜加班,精心打磨,就为了创造出一个更好更完善的幻境。就在昨天,我们还互相鼓励,只要今天通过最后的测试,这款新的虚拟现实产品就能正式上线。
依稀记得,一大早,我就从家里出来,尽管因睡眠不足而眼圈发黑,双眼红肿,却还是满怀信心和希望,坐上自动驾驶汽车,向着公司出发。正是春季,一路上,中山路两旁的香樟树,一边抽出嫩绿的新叶,一边落下金黄的落叶。我当时想着,要将这个细节,加入以后的幻境中。在幻境中,每一个参与者都是创造者,我们可以一起改变幻境世界,让它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好,就和现实世界一样。也许,现实世界也不一定就越来越好吧,但在幻境里一定可以。
真没想到,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外面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又一个从清晨到日暮的辛苦工作,最后竟然是這样的结果。我用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一边站起身来。我一刻也不想再在室内呆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病倒,要么发疯。我打开门。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夹克、身形消瘦、肤色苍白、全身透着疲惫的年轻人站在门口。
“云琴姐,你这里怎么样?”看到程序员小刘,不知怎么,先前的愤怒消退了。
小刘带我走进公司主控室。几分钟前,主控室里还是一片忙碌。电脑主机闪烁着亮光,发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房间里各种投影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可是当我们进入主控室时,这里拥有了从不曾有的安静。
“云琴姐,你看,不仅是物联网连不上,就连公司内部的局域网也断了。没有了无线网,别说是脑机了,就是我个人的微机也是什么也连不上。”小刘没有抬头看我,只顾着操作电脑,同时向我解释。
“电脑死机了!”小刘叹了口气,停下手上的工作,坐在电脑椅上,没有站起来。
“可以重启吗?小刘,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小刘毫无反应。这个时候,室内的灯光忽然闪了一下。
“快离开这里,快出去,我就要消失,不能帮你了。”没有看到小刘对我说话,这些话在我的大脑里直接跳出来。
我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上前抓住小刘的手臂。就算要走,也得两个人一起。我实在是受够了一个人孤独地面对世界末日,那种绝望和无助,无法再承受一次,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抓住。程序员小刘就在我眼前突然变成灰色透明的状态,接着就完全消失了。室内的灯光灭了。
我没有力气喊叫,出于本能,跑出主控室,沿着走廊飞奔。现在是夜晚9点多,没有灯光,在黑暗的走廊里奔跑对我是个新的挑战。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月光透过窗户照进走廊,今天的月光特别亮。除了没有灯光,那些走廊上我和人工智能星蓝一起创作的动态装饰画,因为失去了电力供应,消融在黑暗之中,别的暂时还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地板没有开始下陷,墙壁也没有开始消失。没有了电,也就不用纠结到底是乘电梯还是走楼梯离开。
那些透明材质的外墙起了作用,月光透过外墙直接照亮了楼道。我发现,我可以达到非常惊人的速度,“噔噔噔”踩着灰白色的楼梯,从28层一路小跑着向下。仅仅几分钟,我已经跑到了18层。
在我向下奔跑的过程中,我的大脑也在紧张地思考,竭力将同事小刘在我眼前消失的痛苦和绝望压抑在内心的黑洞里,这并不容易。小刘不仅仅是一位好同事,他叫我云琴姐,我也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一样。既然小刘可以瞬间在我眼前消失,回想当时的情景依然让我难以接受,那么一切皆有可能。我当下存在的这个世界,也有可能并非真实世界。如果真是这样,接下来,周围的一切,包括透明的墙壁,整座科技大厦等,都会在我眼前崩塌消解。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生,这说明我还有一点儿时间。只有最后一个问题,离系统全面崩溃还有多少时间?几分钟?不会是几秒钟吧!我还有多少时间能够安全离开?
在15层的拐角,我稍稍歇了一会儿。靠着墙角,我观察了一下四周。墙壁看上去暂时没问题,楼梯也完好无损。外面,一轮明月已经升高,月光下,隐隐可以看到一百米外的停车场,这些熟悉的事物都还在,还是原来的样子。
几秒钟后,如果这是幻境,那么这里的几秒钟,在现实里应该有二三十秒。我重新获得了充足的体力,继续以极快的速度下楼,朝着大厦门口奔去。
只剩下最后一段楼梯,我忍不住朝着两边和后面看了看。太好了。整座科技大厦还在,最后一段楼梯不是孤零零地悬在地面上,还是一如既往连接着上面的楼层。我双脚站在了楼外地面之上。这时,我抬起头,终于能够清晰地看到夜晚的天空。
一轮金黄色超级月亮,升起在东方夜空之上。搜遍记忆宝库,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如此明亮的满月。在金黄色的月球之上,能够清晰地看到上面暗色的阴影,被人类称为月海。超级月亮之外,夜空其余部分看不到任何星辰,只有无限沉寂的黑暗。还是地面上更为明亮。在月光的照明之下,我朝着停车场跑去。快要接近飞车时,我停下来,用目光搜寻了一圈。停车场上只有我自己这辆飞车还在原来的车位上停着,其余的飞车不见了。这么晚了,应该大家都开车离开了吧。我这么想,可还是有点奇怪。在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一直都有几辆无人使用的破车停放,从来没有动过,它们本已成为这个停车场一个不起眼的特色标识。可是现在,就连这几辆车也不见了,那个角落里只有一片阴暗空旷的平地。不见的不只是车。我走到停车场的出口,出口的东侧,本来是有一排整整齐齐的香樟树的,可是现在,它们也不见了。停车场只剩下一片方形的平地,平地一个角落停着一辆落单的飞车,出口还有一个在黑夜里孤独徘徊的身影。
那种可怕的孤独﹑无助感再一次将我裹挟。我也是个历经风雨的中年女士了,在黑暗的夜晚孤身一人,对我来说,早就没有那么可怕,可是这一次,可怕的不仅是这些。站在停车场的出口,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云端城中山路两侧很长一段夜景。中山路还在,却像是被上帝之手截去了两端,只留下科技大厦周边短短的一段。在这短短一段路上,科技大厦及与它相邻的几幢大厦,在夜色中,是一种透明接近隐形的灰白色。一开始,我以为是月光下视力出了问题。这不是那种正常的透明的仿玻璃材质外墙在夜色中本该会有的暗灰色。绝对不是,这种隐形的灰白,只有那种幻境里的建筑在离线状态下才会有。就只有这些。几百米的路段,几幢近乎隐形的灰白色大厦矗立在一轮孤悬的超级月亮之下,没有植物,没有其他活的生命,除了我。
其余的地方,无论哪一个方向看过去,都是绝对的虚空。这个世界,不管是在现实,还是在幻境,都从来不曾出现。现在,我却存在于这样一个世界里面,既觉得如梦似幻,又比梦幻,比虚拟要真实上万倍。太真实了。夜晚的凉意是真实的,月光的映照是真实的,我能真实地感受到双脚踩在水泥地面上,又冷又硬。灰白的大厦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它们不再像是天常植物,更像是隐形的异世界怪兽,潜伏在黑暗中盯着我,伺机将我吞没。
我不愿孤身一人,一直站在这荒凉黑暗的空地上。于是,我转身,朝着唯一的那辆飞车走去。车很小,车内的空间不大,但总比外面强。我躲进车内,关上车门。不必打开人工智能,肯定没有反应。车窗前大红色漂亮的方胜中国结,此时仿佛在嘲笑我,嘲笑我的懦弱。哪怕有一点声音也好啊,总比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强。我借着月光,在静止的中国结下面摸索着,按下车载音乐系统。没指望真的会播放什么音乐,就像是停电时,人们还会出于习惯,去按电灯开关。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突然,一阵熟悉的旋律倾泻而出,吓了我一跳。这是一首老歌,里面的歌词——天哪!我早该想到的,还等什么呀!谁说对弈平凡的不算英雄!我一把扯下车顶垂下的中国结,迅速打开车门,跑向停车场出口,那里,也是这个荒芜世界的中心点。
“我在这里——有人看到了吗?”我高举起手臂,手上紧紧攥着中国结的一端,在头上挥舞。
“我在这里呀!有人在看吗?看到了吗——”对着夜空和孤悬的月亮,我一边高高挥舞着大红色中国结,一边以我最大的声量拖长了音调呼喊。
“有人看到吗?我在这里,我不想困在这里——”
我不知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手臂越来越酸痛,嗓子已经嘶哑。没有任何回应。这个世界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孤身处在荒芜的大地之上,茕茕孑立,举目无亲。这样的孤独,与人类本身的命运一脉相承。在茫茫的宇宙中,人类是孤独的,它(我)想要冲破禁锢的牢笼,寻找来自外星球(外世界)的回应,却总是无法逃离。
我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弯下腰,整个人缓缓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身体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在无声地哭泣。我已经尽力了。总有些事情,是我无能为力的。
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笼罩科技大厦的阴影发生了改变。光影在我的身上移动,照到我的脸颊。我站起来。这时,我注意到,停车场上熄灭的路灯重新点亮了,整片区域要比刚才亮了许多。我怀疑地回头看了看科技大厦,正好看到它正从隐形的状态迅速变为实体。
“成功了!太好了,云琴姐,你安全了!”小刘坐在主控室内,和他并肩坐在一起的,是幻境项目中负责艺术装饰部分的沈云琴。在他们两人对面,还有一个明亮的蓝色全息投影,那是人工智能星蓝。
“谢谢你,小刘。要不是你找到了错误的程序,修改重写,我们也不可能这么快重新启动幻境。”
“还有我啊。我和你们一起工作的呀。”星蓝转了个圈,调皮的精灵般小女生,技术上无比能干,心理上永远长不大。
夜已经深了,我停下工作,揉揉眼睛。这一天真的太漫长了。走出科技大厦,天空中,悬挂着一轮金黄色的超级月亮,硕大的月球表面,被称为月海的阴影可以清晰地用肉眼看到。借助明亮的月光,我回头看了眼科技大厦,在每一层每一间阳台上,都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模一样的巨大的红色中国结。我想起来,我和小刘说过,要在幻境中科技大厦每一间的阳台上都挂上大型的中国结。
月光下,一百米外的停车场,上面停着一些飞车,其中一辆银色的飞车属于我。当我走向它的时候,经过停车场一侧整齐的香樟树,闻到那种淡淡的樟叶香气。我没有看到地上的落叶,它们都由智能园林系统照管,落叶可能存在,只不過被扫地机器人清扫得一片不存,它们也可能并不真的存在。在茫茫的宇宙中,存在着真实的世界,同时,也存在着幻境这样的虚拟世界,不止一个。那么我呢?现在的我,是存在于真实的世界,还是幻境的世界?
文学港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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