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托尼是个技术高超的旅游大巴司机。他开的这辆车,接待过德国的足球队。今天他接待的是一群来自中国的游客。这辆车还很新,行驶在路上,让人感觉不到任何颠簸,当然这与他精湛的车技分不开,也因为这一点,他往往能得到更多的小费,或是更多的夸赞。
一群乌鸦从高速公路旁边的树林里飞出。田野一眼望不到边,有绿色,也有金黄色。刚刚收割过的稻茬修理得矮矮的,非常平整。挺立在田地里的一棵树,像电影《山楂树》中的那棵山楂树,突兀、独立、挺拔,分明藏着童年的光影,又仿佛期盼某个人归来。他们的房子造型,桥梁结构,坚持着自己的风格。托尼喜欢这样的风格,不只是怀旧,甚至时有热泪盈眶的感动。
此刻,托尼正透过后视镜看向坐在左边第四排的那个中国女人,她叫景欢;他想她一定正在发愁,刚下飞机,行李箱就被人偷了。遇见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托尼一点也不意外。意外的是这个女人对这件事也不意外。她没有哭喊,甚至都没有惊慌,好像她做好了被偷的准备。道路两旁是矮脚葡萄,自动洒水器正有序均匀地将水喷洒下来。这里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下雨了。
这天住的酒店有些偏远,托尼得开上两三个小时才能抵达,其间有很长一段是崎岖的山路,他不动声色地转动方向盘,即便在最陡峭的拐弯处,也没有踩急刹,或是让车弹跳起来使游客感到不适。他喜欢自己此刻的发挥,又瞟了一眼那个女人,她一直看向窗外,像个扭了脖子的人,只能这样僵硬地杵着。平时,他心情好时,还会吹几声口哨,这份得意,他自己知道,有些游客也知道。今天克制了一切,不想讓那个女人以为他是个轻佻的男人。油表仪提醒他油箱里已经没有多少油了,刚才经过一个加油站没停,他想加到更便宜的油。他想好了,把这车游客送到酒店,就先去加油。这座城市第一次来,但他知道哪里可以加到最便宜的油。
抵达酒店已是晚上九点,却给人黄昏的错觉,天空将橙色的光芒涂在城市的墙壁上。这是一座温暖的城市,道路边的鲜花各色交织,让这里呈现出清新与独特,窗台上的天竺葵不娇不媚。
景欢喜欢这里,托尼也喜欢这里,可他没有时间去欣赏,首先他得打开行李车厢,替所有游客搬下行李,然后要清理车厢,把垃圾倒了,整理椅子,拖洗地板。不过,后面这两项他想加完油再去完成。有些饿了,可他知道车子比他更饿,必须先去填饱它。
搬完最后的行李,托尼看了一眼景欢。她不需要搬运行李箱,独自站在那里,显得格外孤单。他走过去,对她说:“你还好吗?”景欢牵动嘴角,有些勉强,可还是笑了。
“你想坐我的车去加油站的便利店买些东西吗?”她听到他这样问时,脸忽地红了,仿佛他说出的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我先和导游报告一下,好吗?”显然,她是个谨慎的女人,在机场时一定是太困了,这都是时差的原因。
“没有问题。”他很高兴她没有一口拒绝,甚至能断定她一定会坐他的车去便利店。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属于他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光。
她再次回到他身旁,跟着他上车,他克制自己,没有流露出兴奋来,借故咳嗽了一声。他从事这项工作四年了,接待的中国游客不下千人,对中国游客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知道中国女人不喜欢陌生人过于直白的示好;如果你和她们熟,或是她们一眼看上了你那另当别论。眼前这个女人几个小时前才遭遇偷盗,她一定在心里对更多的外国男人竖起了心理屏障,或许认为这儿没有什么人可值得信任。她坐在他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他们能看见彼此。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谢谢你!”
“不客气!”
车开进加油站停好,快要跨出车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说:“谢谢你!”
托尼很喜欢景欢说出这三个字时的表情,有些甜美。碰上这种会笑的女人,他总是有些心动。她走出车门,经过一片长满蒲公英的草地时,竟然蹲下身去,伸手抚摸那些蒲公英,又轻轻地向它们吹气。能看出来,她对他的戒备心解除了,恢复到了自然的自己。面对突然的失窃,他能理解她内心的愤怒。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这么久,各种各样的人他都遇见过,由于突然的不测,他们会在愤怒之后变得异常暴躁,或是做出各种失态的行为。虽然自己经历过更大的不测,可他没有因此变得暴躁或是对生活失去信心,也从不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旅游大巴司机而觉得卑微,更没有不珍惜眼下的工作和生活。等待加油时,他将目光投向便利店,在心里猜测她的年龄。
她看上去像三十五岁的样子。这样的话,他们应该是同龄人。可是对于会保养的亚洲女人,你很难猜准,她们时常会比这更大。托尼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早就注视过她,她的头发呈现浅咖啡色,松散地披在左肩这边,眼睛是深褐色的。因为她穿着宽松的裙子,只能大致猜测她的体形,显然不胖,至于三围嘛,不好判断。但是从她甜美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独立冷静的表象后面还有招人怜爱的一面。
“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车子加好油,重新开进酒店的停车场,他问她。他觉得这时候发出这样的请求不能算轻率。
起初,她似乎没有完全听懂。他赶紧掏出手机,找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噢,”她犹豫了一下,说,“可我不喜欢聊天。”
“没关系的。”他鼓励她。
她摆了摆头,把头发从左肩甩向后面,同时,脸上露出娇羞的笑容。这一神色让他心头一热。他敢肯定,她一定比三十五岁更年轻。
他看她扫二维码时,发现她的左手上有块浅粉色的胎记。她一定发现他在看着她,为了打破此刻的尴尬,开口说:“你是哪里人?”
“克罗地亚人。”他还主动告诉她,“我叫托尼。”他看向她所站的位置,让人以为他在看她,实际他在看更远的天空。那个方向再往北走,就是他的家乡。
“噢,”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你们国家的足球队真棒!”她看见了他眼里的忧伤。
“你笑起来真好看。”他忍不住赞美了她。他不敢说更多,看着她的笑,竟然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归属感。
听到这句话后,她的表情变了,没有再说什么,扭身走进了酒店。他有些懊恼,关好车门,走进酒店独自去了餐厅。他饿了,需要去吃些东西。他本想邀她一同用餐,可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要了三块牛排。那块最大的,切开时,能看见鲜红的血,他不喜欢,就像不喜欢那些时常涂得血红的嘴唇。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的嘴唇,只是浅粉的颜色。他舔了一下嘴唇,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冰啤酒,觉得还得喝一杯,续杯回来时,他感到眼前一亮,他看见她走进了餐厅,坐在他斜对角的位置上。
“你还没有吃?”他走过去问她,注视着她的眼睛和嘴唇。她的头发一定是才洗过,闻上去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我不是很喜欢这里的食物,但饿了。”她慢慢说出了这句话。
“来一杯?”他指着自己手里的酒问她。她先是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他说,“我可以坐过来吗?”她有些局促不安。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中国女人,一对本地夫妇正在看着他们,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女招待也在看着她。她并不希望在这里遇见他,她不想说可以。可他不等她同意就坐了过来,又立即起身帮她去买来一杯啤酒。
酒有时是个好东西,他们的话多了起来,尤其是她。
“若是在中国,会有人告诉你,你接近我,就等于同灾难惹上了麻烦。”这句话有点复杂,她得依靠翻译器。
“为什么这样说?”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和嘴唇,仿佛那里藏着更多的秘密
“克罗地亚也是个旅游国家,你在自己的国家,也应该会有很多机会的。”
从她说出的这句话里,他听出其他意思。她没有等他说出什么,起身说,“我想出去走走。”他跟着她走出了酒店。这里是法国边陲小镇安纳西。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曾说,他在安纳西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12年。
“你不害怕我?”她告诉他,在国内,她的亲人和朋友都在背后说她是“毒妇”。说到这,她停住了脚步,安纳西湖边有成双成对的天鹅,他看着她看它们的眼睛,心想,这个女人怎么和我一样的忧郁?他生出冲上去抱紧她的念头。
“你真是个特别的女人。”他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又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补充说,“那天在机场,你丢了行李,我看着你的眼睛,以为你就要哭了,可你没有,当时我就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不,”她说,“我只是个心如死灰的人。”她看出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她这句话里的意思,知道他更不可能理解她此刻想表达的心思。他和她遇到过的许多巴士司机确实有所不同,他看上去阳光帅气,她敢肯定,他穿在身上的衣服的整洁程度是无可挑剔的,而且上面没有任何污渍。也许,连她周围的同事(她曾经是个服装设计师)都没有谁的衣服穿得这样有型。可他看上去过于热情,而且总是关注她,这让她感到压抑与不安。过去,她经常外出旅行,很少有司机会关心她从哪里来,他们只要确认车上的客人都到齐了,只要确认她是她就行了。他们知道,只要不少人,他们就不失职,只要把车开好了,游客就不会投诉他们。
这次,她之所以选择独自来欧洲旅行,就是不想和更多人说话,不想让别人打搅她这趟旅行的宁静。尤其在这样特别的时期——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男人四年前吊死在自家客厅里,她一直不明白丈夫自杀的真正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放弃了她。那个说一直要陪她到老的男人就这样选择了离开,而她却要独自面对他留给她的一切,包括各种风言风语。更让她痛苦的是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问她,你男人吊死在自家客厅里,你害怕吗?当她说不害怕时,那些人就会露出鄙夷的神色,仿佛是她杀死了自己的男人。
他们沿着安纳西老城的石板路往前走,这里以前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想到犯人,她有些走不动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丈夫的犯人。如果她是个好妻子,能够看懂丈夫的心思,又或是她足够温柔体贴,他又怎么会选择以那样的方式离去?那天早上,她还对他咆哮,“你怎么了,觉得自己了不起吗?可以这样随意践踏别人的自尊,我看你还能风光多久!”那天下午,看到丈夫一脸平静地垂吊在客厅里时,她不能原谅自己,觉得是自己的咆哮让他下了最后的决心。她没有号啕大哭,独自坐在客厅里,久久地端视他。那是一张成熟英俊的脸,尽管他已死,但是从那张脸上,依旧能看出他昔日的魅力。可很快她就害怕了,从来没有过的恐惧。
“你怎么了?”他问。
“我很好。”她有意扬了扬眉毛。
“我能再请你喝一杯吗?”他指着路边的酒吧问她。
“不能再喝了。我们明天很早就要出发,你不能睡太晚了。”她说得很慢,仿佛在做一个严肃的决定。
往回走时,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两个人各怀心事,仿佛谁先开口就会暴露自己此刻的心思。
“明天……你明天请我喝一杯,可以吗?”走到酒店门口时,她停下来,眼睛看向他。
“明天见!”他给她推开酒店的门。她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里生出一丝久违的温暖。
第二天,车程比前一天更长,她不时看手表,担心他是否承受得了。他今天中途休息的时间也比昨天要少。他已经连续开了三个小时,按规矩早就需要休息了。导游也一直没有问游客是否需要停车休息,他们一定是昨天就商量好的,她担心他有意在赶路。
那晚,她在餐厅没有看到他;又有意在酒店内外游荡,也没有恰巧遇见他。已是夜里十点,这里和安纳西一样宁静,她推开窗,星星和昨夜一样明亮。她想了想,还是主动给他发了条微信:你在哪里?
等了一会儿,他回了微信:我累了。我想我需要一个按摩,你能帮我吗?
这语气,这措辞。她一时又惊又喜,可很快否定了一切。你怎么可以这样要求我?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她曾经多少次为丈夫按摩,丈夫總夸她有一双神奇的手。不知从哪天起,丈夫说她太辛苦了,决定去中医院做按摩。这样不是更好吗?她不应该那么仔细的,也不应该去跟踪丈夫。她不是有意跟踪,是她和朋友相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意外发现丈夫和一个女孩走了进来,那天是情人节。她敢肯定现在为丈夫按摩的人是那个女孩了。她装作突然有急事的样子和朋友道别。回到家,她看着挂在客厅的巨幅婚纱照,想一拳擂碎它,却将拳头擂向自己的胸口。丈夫从来没有对她不好,甚至比以前对她更好,好得有些让人感动。现在想来,他是想掩饰自己。她不想突然失去一切,自然也包括富足的生活,她掩饰自己,和丈夫一起,成了这件事情的合谋者。
鬼神差使,她敲响了他房间的门。
托尼太累了,回到酒店,他没有去餐厅,早早上床了,他的身子散架般异常难受,他渴望有双手能在他的背上推动他的肌肉。他回忆妻子在他身上抚动时饱含在手指间的深情,他回忆妻子在厨房准备食物时飘散在房间里的温馨。他时常深陷这样的回忆不能自拔,也常常只有依靠这樣的回忆才能让身体获得某些难得的愉悦。他把每一次回忆当成与妻子相处的最美好的时光,也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光。可此刻,回忆让他异常痛苦,但是他必须借助这样的苦思才能减少来自肉体的痛苦。“你在哪里?”这是他妻子经常会发给他的信息,他以为是在给妻子回信息。当他意识到对方是另一个女人时,感觉轻率后的羞愧,就在他准备向她道歉时,他听到了敲门声。
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疲惫。他给她倒了杯啤酒,邀请她坐在房间南面的阳台上,风将酒店四周开得灿烂的天竺葵的清香吹送过来。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朝他瞥了一眼,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在克罗地亚没有旅游巴士可开吗?”不等他回答,她又问,“你妻子同意你离开自己的国家出来工作吗?”
他并不直接回答:“干我们这行的,只要哪里游客多,哪条线路人气旺,就往哪里奔,或者哪里人手不够,我们的机会就来了。”他停顿一下,“有家可能还是个负担。”
“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她问。
“当然。”他的语气和神态都呈现出骄傲,“我从小就喜欢开车,选择这个工作,是因为我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可以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欧洲?”他问。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抬头看向天空,“我想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想获得真正的清静。”
接下来,空气有些沉闷,两个人陷入各自的心思之中,谁也没有先说话,直到喝完杯里所有的啤酒。
她起身去洗手间,出来时,他冲上去一把抱紧她,“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起先,她没有挣扎,就那样让他抱着,任凭他用下巴磨蹭她的头发,很快,她挣脱他,什么也没有说,飞快跑出了房间。
他站在那,仿佛她依旧在他的怀里,依旧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他回味她的笑,真甜美。他扑倒在床上,一双女人的手正爬上他的身子,缓缓地沿着他的背脊往上推去,哎哟,真舒服!他不得不承认,她身上的气味真好闻,她的模样在夜色下显得更美丽。此刻她在想什么呢?和他一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不会在这时候画点什么吧?他看见过她在旅途中画画。或许她已经入睡了。他翻了个身,想努力回忆那些和妻子一起度过的夜晚,可是,什么也进入不了,眼前心里全是她的笑脸,她的气味……
二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阿尔卑斯山。
随团队一起去爬阿尔卑斯山时,所有人选择坐索道去山顶,唯独她选择步行。她想碰碰运气,看沿途能不能遇上蓝色的鸢尾花。她甚至在心里打算,如果有幸摘到了蓝色的鸢尾花,今晚她会去他的房间,会留到更久。
“我可以陪你走走吗?”按计划,他要五十分钟后才工作,这段时间他可以自由支配。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两个人一前一后,就这样慢慢地往前走。他看到一只野兔从草坡上穿过时,吹了一声口哨。他想试着去和她谈论对未来的憧憬,可她总是回避。她却对他常年这样开车在路上的生活极为好奇,她问他去过哪些地方,想知道他在哪里遇见最美的风景,最难开的路段在哪里。“一年365天,你有多少天在车上?”她反转身问他时,身子撞到他身上,差点摔倒,他及时抓住了她。
走到半山腰时,他几乎获得了她的信任,她和他说了许多。她告诉他她的男人吊死在自家的客厅里,她告诉他,因为害怕,家里通宵达旦开着灯。她还说这房子是她亲自设计装修的,几乎倾注了她所有的心血,可他糟蹋了这一切。她想卖了这房子,可人家一听说这里吊死过人,吓得连门都不敢进。“有时候,我想算了,就这样待在这房子里,守着他的阴魂,过一天算一天,就像一只地鼠躲在这黑洞里,直到死去。”
回来时,他带她走另一条路,像是某个预谋,他突然指着一片蓝色的鸢尾花对她说:“你真幸运!”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向那片鸢尾花,一时激动得浑身发抖,她以为所有的好运离开了。“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囚禁我?”她抬头这样问他时,泪水流了一脸。
“他应该是没有地方去了。”他想到自己的妻子。妻子和他最后相处的那一年,她经常对他说,要是没有战争多好,我的父母就不会都死了,我也不至于成为孤儿。那时他和妻子都还年轻,刚刚生下孩子,妻子本来坚持不生孩子,她说,若是自己哪天意外死亡了,孩子怎么办?他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妻子。那场战争发生时,他已经懂事了,他看见了那些尸体,一具压着另一具,堆成山。他的父母死在哪里,他不知道;他的兄弟姐妹消失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此刻,他想说出更多安慰她的话,可他牵动嘴角嗫嚅两声,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他想走上去抱紧她,用最虔诚的方式向她表达爱意;他想带着她回到他的家乡,或者和她回到她的国家,他会重新找回另一个自己——建筑设计师。他看着阿尔卑斯山上的白雪,看着眼前无比珍贵的蓝色鸢尾花,觉得一切都是天赐的美好。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敢确定自己这样做是否会吓跑她。
那天夜里就住在阿尔卑斯山下的酒店。让人意外的是,从山上下来后,他一直没有联系她,而导游竟然主动约她出去喝一杯。起先,导游和她聊沿途所见的风光,聊他带过的各种客人,聊他去以色列时趴在哭墙上的感觉。酒过三巡后,导游说:“美女,你要小心点。你是我带出来的客人,我们公司对你的安全负有一定的责任,我提醒你离那司机远点。”
“为什么?”她的语调变了,仿佛别人偷窥了正在洗澡的她。
“我也是听其他旅游团的跟团司机说的。”导游掏出香烟,问她抽不抽烟,她摇了摇头,他独自点了根烟说,“他原来是个建筑工程师,杀了人,蹲了几年监狱。从监狱出来后,就来这开大巴了。”导游吐出的烟圈,像一个个蓝色的气泡,她用目光追逐它们时,发现托尼正坐在她的对面,就是导游后面的那个位置。她差点发出惊叫,可她端起酒杯喝光了所有。
“他平时很少说话,也没见他搭讪过客人,八成是看上你了。”导游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继续说,“几天前,我看见你们在一起吃晚餐,是AA制吧?外国人就那样,你和他再熟,关系再好,一旦触及经济问题就分得很清楚。你是你的,他是他的。”
“你说的这些,他都告诉我了。”她越过导游看向托尼,看见他喝光一杯啤酒后,又要了一杯。
“你不介意?”导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说,难道中国男人都不适合你?
“我也是个让人害怕的女人。”她没有说出这句话。她不想再待在这了,起身准备离开时,托尼径直走了过来,坐到她的位置上。导游一时有些尴尬,可他们立马就用英语聊上了。声音密集,像是在争议。她想到夏天的蝉鸣,想到那些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声音。匿名举报丈夫受贿的那天,她来到江边,沿着江堤,自南向北走了二十里。几次她想直接扑进江里,怎么活成了这样,我竟然成了丈夫受贿的举报者。丈夫的财产、女人、前途全被我毁了。可我呢,连自己都没有了。她不想这样做,更不想置他于死地,她只是想逃离丈夫。丈夫一定猜到举报者是她了。她回忆他垂吊在客厅的样子,没有一丝痛苦,像是在得意地向她宣布,你别想逃离,这一切的烂摊子都得你来承担。
这个歹毒的女人。丈夫的女人开始将各种谣言散布出来,死了的人(一个逃离法律制裁的人)成了弱者,成了值得同情的人,而她成了躲进黑暗世界的地鼠。
她没有同导游和托尼打招呼,一个人朝着酒店的方向走去。从阿尔卑斯山那边吹来的风,落在身上,明明感觉出冷意,可她心里却似有团火在燃烧。
“你冷吗?” 托尼追上来时,说的竟然是汉语。他会说汉语。这个男人和我相处了近半月,他竟然会说汉语。她感觉自己像根木头,杵在那里,一脸愤怒。
“对不起!”他试图拥抱她。她挣脱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你知道吗?”他跟在她后面,声音显得急促不安,“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几乎快要塌了,这种感受我清楚。”
我后天就要走了,你和我说什么重要吗?她在心里这样想。
“你后天要走了,”他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我不想你难过。可你一定要明白,现在我不得不继续在这里工作。”
“对的,”她用冷漠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所以,说什么还重要吗?”
三
这是停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
她走出酒店,独自朝着幽深的公路走去。
天色已黑,有些害怕,可她很想走到更开阔的地方,去看看对面的阿尔卑斯山。她不知道,那些山顶上的积雪所发出来的白色亮光,是否已被黑夜覆盖?
她不时回头看看,像期盼什么人出现似的。昨天夜里入睡时,她就在想,如果托尼真的说喜欢她,她还能怎样拒绝他。她在心里决定,回国后就搬出去,是时候和别的男人交往了。
昨天是她抵达欧洲的第十四天。之前游览了法国、意大利,瑞士是此趟旅行的最后一站。她高兴极了,因为她在阿尔卑斯山上寻到了蓝色的鸢尾花。她敢肯定,她和托尼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你好,”托尼正从她右手边的山坡上走下来,他径直走到她面前,“你想去那边走走,是吗?”
她想说,你能陪我走走吗?可她说不出口。她站在那里,左右不是。
和托尼一起走下来的还有这次随团的导游。她希望导游说点什么,或是对托尼说我们还有工作要谈,可导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吹出一声长长的口哨。
她觉得导游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他一定又想提醒她什么的,可他犹豫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走了。她没有搭理托尼,兀自向前。她走得很急,他追上她,“我能陪你走走吗?”
“你说什么?”她故意这样问。他没有重复,摊开手,耸了耸肩。她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去。
沿途有许多怒放的三角梅,花瓣红如鲜血。他扯下一片,递给她说:“它们得到了更多的阳光。”
她对他的出现感到欣慰,可仍旧没有开口说话,却接过花瓣,放在鼻前嗅了嗅。
“你怎么了?”他用探寻的眼神打量她。
“我怎么了?”她反问,语气怪怪的,可她感觉自己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能说说你自己的家庭吗?”他掏出香烟,问她要不要。她接过来,并不點火。
“你母亲最近还好吗?”他接着问。
“我母亲?”她反问,一脸惊愕,可总得说点什么,她索性由着性子说,“我母亲,她特别希望我能嫁个有钱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你也想吗?”他用手指挠了挠头发。
“一言难尽。”她问他,“那你呢?”
“我怎么了?”他吐出烟圈,一脸不在乎。
“我喜欢你的手表。”她看向他的左手说,“看上去有年份了。”
“是的,是一个礼物。”
“谁送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停顿了一会,说:“我妻子去世了。”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答她,这几个字就从嘴里说了出来。
她想不继续这个话题。可一时又不知如何避开这个话题。
“五年前。”他继续说,频频看她,眼神变得忧郁。
“对不起。” 她说。
“你让我想起了我妻子。”他盯着她的眼睛看。
“这是件好事吗?”
“起码不算坏事。”
他们没有再说话,凝视对方,然后继续往前走。
阿尔卑斯山上积雪很厚,风从那边吹来,落在身上能觉出寒意,她双手抱在胸前,似乎要将自己抱紧,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你感觉很冷吗?”他问。
“不!”她回答得很干脆。
前面是一处凸字形的观景台,凸出的部分像一把悬空的长勺。他们自然地走进去,倚着那些木栏杆,看向对面的阿尔卑斯山。
“这一切,太美好了!”他说这句话时并不看她。可她知道他说的除了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光,还包括山下水平如镜的蓝色图恩湖,和湖边那些星星般连缀的白色小木屋,以及那些从木屋里透出来的星星般闪烁在夜空的灯光。
“这里……”他还想说出更多内容,可突然哽咽了。
她站在那,不知所措,甚至尴尬,试图安慰他,可能说什么呢?一个一无所有、只身来到异国他乡、连开口和陌生的男人搭讪都费劲的人,又能说出多少安慰眼前这个男人的话呢?也许他需要一个拥抱。她站在原地,手伸出来,悬在空中,又缩了回来。她想不出拥抱一个陌生男人的滋味是什么。他深陷的眼睛正盯着某个确定的方向,好像在等待有人发出信号一样。
公路上偶尔有车辆驶过,都是一闪而过。行人经过时侧目看他们,会微笑着说“Hello”。继续这样站着,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们不由自主地沿着公路往前走。
“你经历过战争吗?”他的脚步声压得很低,说出的话也很低。
“有生活就有战争。”她突然讨厌自己。这是停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她不应该允许这个白皮肤蓝眼睛的高个子男人来陪她散步。她走得飞快,仿佛要甩掉他。她看向路边的房子,希望有声音从那里传出来。
突然,她一个急刹停下来,转身问他:“你经历过战争?”她的额头几乎碰到他胸脯上了。她记起来了,她在飞机上看过一部电影叫《代号55》,当时并没有被故事情节感动,可还是对克罗地亚独立战争期间发生的真实事件有了深刻的记忆。
“是的。”他侧头看向对面的阿尔卑斯山,站在那里,身子僵硬得如同中了魔咒。她看着他,他的眼神纯净、孤冷,如同对面的雪光。
“那年我才八岁。你知道卢卡·莫德里奇吗?他小时候曾在随时可能踩到地雷的地面上踢球。我们也像他一样,什么都不怕。”他大声说,仿佛要让对面的阿尔卑斯山也听到。
夜色逐渐变浓。阿尔卑斯山顶的雪光像是从天空中发出的光亮,山脚的图恩湖被黑夜浸染成一块浓郁的墨布,从湖边木房子里透出的灯光连成一片,如同橘色的织锦,勾勒出让人憧憬的温暖。
“好美!”她喊出了声,如同一个无知的少年朝着受尽磨难的旅者吹出的口哨。
“对不起。”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他没有回应。她感到羞愧,想逃离此刻的沉闷,她沿着公路往前跑,沿着山坡往上跑,抛下他有多远,她一直没有回头去看。
“我能……”他追上来,站在她面前说。她注视他的眼睛,里面充满憧憬。她感觉他的目光如同悬在空中的灯火,将对面的雪光和湖边的灯火连成一片。她追随这些灯火,等着他往下说:我能喜欢你吗?或者伸出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说:我能爱你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期待?她感觉身体突然缩紧,嘴唇也咬得很紧,手掌不受控制地抖动,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可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没有往下说。
她一时有些恍惚,盯着他的脸,又看看四周,什么也没有听见,除了风吹过树林带来的声响,乌鸦发出的苍劲嘶哑的叫声。公路右边的山坡上明明有房子,房子里也有灯火,可看不见人影晃动,也听不见有人发出任何声响,哪怕幼童的哭声。这里,这片山地,这条公路,这里所有的一切只属于她和他,也仿佛只有她和他了。
他看向阿尔卑斯山,目光有些飘忽,似乎眼里的灯火被山上的风吹动了。她不由得好奇:
“你怎么了?”
“我们拍张合影,怎么样?”他指着阿尔卑斯山,“以那里为背景。”她看到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咬得很紧,仿佛说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力气。
起初,她和他站在一起。他们的肩膀紧挨着。当他把手机摆在他们面前准备拍照时,她闪开了。她开始咳嗽,很明显,不是感冒引发的咳嗽,是为了打破某种局面而故意发出的声音,或让人以为这是不得不要先去做的事。她把手捂在嘴唇上,试图让咳嗽延续得更久些。两辆小车呼啸着开过来,应该是去参加派对的年轻人,车上放着音乐,看见他们时,有人大声问,要捎你们一程吗?她牵扯嘴角,勉强挤出微笑,挥挥手作出不需要的动作。他却说,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她继续往前走,也只想继续往前走,觉得这样就一直在路上,一切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她能感觉到他紧跟在后面。他是那个会说喜欢我的男人吗?她这样想时,有些紧张。她不想去回忆过去,愈发压抑,过去愈发清晰,一时,她感觉自己快要晕了。她走向路边的护栏,担心自己站不稳,她倚靠在它们身上,双手还紧紧把在上面。
他仔细打量她:眼前的女人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别伤心。
“我是一个有心理问题的女人。”她说,“四年前,我几乎连母语也不会说了,更别说英语。初见我的人以为我是哑巴,并非我不能说话,是我封闭了自己。四年里,我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一百句。一半的内容是‘是的,或是‘不是……”她说了许久,声音不大也不急,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认真地看着她,最后耸了耸肩,連续说:“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关系。”她自言自语,“你一定认为我是个疯子吧。”
“会好起来的。”他说,也像在自言自语。
她张了张嘴,想说出一个与爱有关的英语单词,又停了下来。还想试着讲些简单的对他有好感的句子,仍旧办不到,感觉心里压抑着什么,一些东西在挣扎,似乎就快要从束缚它的禁锢里冲出来了。她努力去想些别的事情,不停地看向四周,让自己沉浸在眼前所见的美景里。
她回忆他看她的第一眼,那时的她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想躲避?而这时,她又为什么想久久看着他?她感觉心灵深处所受到的感动愈来愈强烈,她扭头看向他,他也正盯着她看,他们凝视对方,似乎想看到各自的心灵深处。最后,他们的目光打成了结,连着远处橘色的灯火和阿尔卑斯山的雪光,成为天上的街市。
“谢谢你。”她向前迈了一步,把头搁在他的胸前。就在这时,她听见他用汉语说:“我喜欢你。”她倚在他怀里,声音清晰,她没有听错。
“这里,我并非第一次来(记忆在慢慢复苏),在法国留学的第二年,我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月。我爬过少女峰,为了寻找蓝色的鸢尾花在山上辗转逗留了两天。当然,更多的时间我在这里当导游,为中国游客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我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商人,他们倾尽全力为我提供最基本的学费和生活开支。第一年,我经过老佛爷(巴黎老佛爷百货商店)时,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仿佛那样就会暴露自己的虚荣。我嘴馋多吃了一块马卡龙,就得从下餐的生活费里省出来。他是我导游的最后一个中国客人,认识我的第三天,他就对我说他喜欢我。认识我的第十天,他就向我求婚。那年我20岁,大学还没有毕业。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父母,他们打越洋电话给我说,你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吗?我妈妈围绕这个中心讲了足足五十分钟。我爸没有像过去那样,总是在我妈还没讲几句时就催促,好了,好了,挂了,电话费挺贵的。不久,我弃学回国,成了他年轻美丽的妻子。”
他亲吻着她的头发,眼睛半睁半闭。然后她从他怀里钻出来,来自天空的灰色的亮光落在她脸上。她栗色的头发蓬松散乱,有些垂在肩膀上,他看着这一切,心里涌出久违的甜蜜。
“我不应该打她的。”他突然这样说。
“她是谁?”
“我妻子。”他停顿了一下,“我们都是孤儿,父母都在战争中死了。本以为我们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可以更加容易理解对方,也更懂得珍惜生活。”
“结果呢?”她看着他,他的皮肤比刚才更显苍白,他眼里含着泪。
“从生下第一个孩子起,她就患上了抑郁症。我不记得是什么事情诱发的。她已经很难感知到真正的幸福,她总是会无缘无故担心我们会死去,担心孩子会成为孤儿,她不去上班,不敢出去见朋友,不参加任何朋友聚会,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孩子身边。她会在幸福中突然生出绝望,或是在平常生活中反复强调幸福再也不会属于她了。我带她离开城市住到乡村。”他突然指着前方说,“看上去和这里很像,蓝色的湖、白色的房子。”说到这,他开始抽泣,“我再也受不了,我打了她,不是想打她,我只是想告诉她,你还有我。可我的确打了她,她当天晚上就消失了,孩子也不见了。找到时,她和孩子漂浮在湖面上,像两片枯叶,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像是找到了最后的归宿,获得了解脱。”
“我能……”他换了一种语气,她看着他,等待他往下说,他准备说什么呢?她看到他的牙齿松开了,“你的眼里有泪水。”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的眼里有泪水。”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的眼睛会说话,像阿尔卑斯山顶的星星,带给人希望。”
泪水?希望?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感觉那里像过去一样干涩。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不会流泪了。她希望眼前有面镜子,急于看见此刻的自己。
他意识到了,赶紧掏出手机,“照片不会骗你。”
这次,她站在他胸前。准确地说,是被他牵到他的怀里。他拍照时,她倚在他胸口,那么近,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她不敢看照片。怕什么?怕眼里没有泪水?还是怕泪水流得太尽情?她藏好一切,却又瞻前顾后,蹑手蹑脚。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浑身长霉的人。出来这些日子,她不涂防晒霜,不打太阳伞,穿最少的衣裤。她还做好了打算,回去就到海边晒太阳,像她在地中海边看到的当地的外国人那样,躺在海滩上,四仰八叉。
“过去许多事情,我大都记不起来了,”她说,“可是,有时,记忆又像被突然打开的闸门。”说到这里,她心里一阵发冷,仿佛某些远离她的灾难又从黑暗里钻了出来。她的身体变冷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异常冷漠。
有好一阵,他们几乎不讲话,就这样站着,俯瞰下面的图恩湖,或是远眺对面的阿尔卑斯山。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她感觉愈发寒冷,他往她身边靠了靠,还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穿在她身上,帮她拉好拉链。还是什么话也不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丈夫是怎么死的?她记得很清楚。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和她一起吃晚饭了,起先她偶尔还用心准备晚餐,想着他若是回来也会感动于她的一片苦心。可他一次也没有在家里吃过饭了。有时,她觉得这样也好,省心,愈发自由了。慢慢地,她开始害怕独自在家里吃饭,于是一个人走到街上去,看到什么想吃就吃什么。那天,她从外面吃过晚饭回家,走进客厅时,看见他的身子像片树叶悬在空中,那正是通往卧房的过道的上空。警察来时,她缩在飘窗上,像一团捆紧的物体,随时都可能坠下去。他的股票跌得厉害,还面临着不理想的人事调整。他干什么事都没有心思了,包括夜里爬上她的身子。虽然他仍旧显示出很着急很想要的样子,可他坚持不了一分钟,就会从她身上滚下来,倒下的声音像一截潮湿的木头那般沉闷。这种时候,谁也不会说话,仿佛谁先开口就在责怪对方。她问过自己,要不要安慰他两句,或是劝他去看看医生,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躺在他身旁,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而他死活不愿承认自己不成了。
她不想在此刻回忆这些,可记忆堆积在一起,像一堵墙,扑腾倒向她。想伏地痛哭,可她压抑一切,包括抽泣。因为过度压抑,她的肩膀剧烈起伏。她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在四年前了。
“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他看向阿尔卑斯山。很快,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她脸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她对面,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心里。
“我敢说,你一直在有意观察我。”她说时神情呆滞。她想到昨天:从阿尔卑斯山上下来,导游一个劲催促他们,上车了,要走了,快点过来,不要再拍照片了。她却跑去更远的山边,看着从阿尔卑斯山上流下的雪水,她想喝上一口。她走近河堤时,脚底一滑,差点跌进急流,拽住她的竟然是托尼,“你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她看着他,忘记了刚刚的危险,也没有道谢,却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只是个司机,别给我惹出麻烦来。”他的语气听上去很不耐烦,样子看上去很凶,眼里却有忧伤。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扭头看向别处。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看。”他扭身指向一个地方,隐约能看见他白天开的那辆白色的大巴士,“我相信你会非常感兴趣的,但你得在这里等我一小会,你急着回酒店吗?”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搓了搓手说,“不,我不急。”
“确定?”他一脸迫切,她肯定地點了点头。
“好的。等着我,就几分钟。”
她正陷入无边的思绪。“你准备好了吗?”他戴着面具,穿着斗袍走来。在威尼斯时,她在一家面具博物馆里待了一整天。此刻,她能说出这个面具蕴含的深意——勇敢、坚强。他又变魔术般从身上掏出两听饮料,嘴里叽里呱啦。
“这是什么意思呀?”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敬爱情。”他用汉语解释时高举饮料。
“和其他的灾难。”她紧接着举起饮料说。
“敬美好的光阴,敬蓝色的鸢尾花。”两人的饮料碰到一起,一饮而尽。
“理解某个人是很难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舔了舔嘴唇,“我能……”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音,牵着她的手,用清晰的语气继续说,“我能吻你吗?”
他要吻我?像是被一个磁场给圈住了,又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一些消失的感觉从她身上那些细小的裂缝里钻出来了。它们伸长脖颈,像春天新生的藤蔓,延伸着想攀附上他的身子。她缩紧闭合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想控制一切。她用力太大,也过于着急了,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丈夫为什么打她,她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她隐约感到恐慌,托尼只是个走南闯北的旅游大巴司机,就像流浪的吉卜赛人一样,随遇而安,他会对陌生人说爱,会将种子留给无辜的人。她挣脱他的手,反复这样提醒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获得力量,从而逃离某种让人渴望而又害怕的场景。
摇荡的鸢尾花,在她眼前出现。昨天该是多么幸运啊,她竟然在阿尔卑斯山上遇见了一丛蓝色的鸢尾花。那年,她为此而来,鸢尾花却消失了般寻觅不见。仿佛一种暗示,她还没有完全为幸运之神所抛弃。此刻,就连那一直嘲讽她软弱的灵魂,也悄然归来,它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一个高傲冷漠的嘲弄者,它和她的肉身合而为一,再次组成完整的她,一起面对命运,并做出决定。
丈夫走后不久,家人就把她送进了省里的脑科医院。出院还不到一年,她足不出户,社区定期派义工来她家里了解情况,免费提供心理援助的电话多次打到家里来。旧时的同学也隔三岔五找些理由来家里坐坐,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说希望她早日走出去,早日融入社会。可她轻易就能感觉出他们怀揣的好奇多于表面的善意。她真正走出家门的那天,邻居们又开始过分关注她,她能在任何地方感觉到有人在对她指指点点。过了一段时间,她已经记不起最初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也不愿提及支撑自己走出来的力量是什么,更不在意自己今后到底要去哪里。
那天夜里,她喝多了水,凌晨起来解手。客厅里没有亮灯,隐隐约约有抽泣声。听出来了,是父亲躲在客厅里哭,声音压得很低。她躲进厕所,坐在马桶上,把脑袋压在两腿之间,咬着嘴唇哭。正是天亮前那个寒冷的时刻,她回到卧室,坐在地板上,记忆变得清晰,她回想起了很多事情,她告诉自己,你需要出趟远门。
决定来阿尔卑斯山时,她的灵魂嘲笑她:连门都不敢出的人,怎么有勇气抵达那么远的地方。“下定决心要取得胜利的人永远不会说不可能。”她用刀笔把这句话刻在橡皮章上。她把橡皮章贴身带上,如同护身符那般。
像是一次朝圣。她来到阿尔卑斯山。那里有干净的雪水,有英雄的故事,有蓝色的鸢尾花。而热爱自由、真挚善良的少女海蒂,就像阿尔卑斯山上的太阳,温暖、明亮,轻易就能穿透她的躯体,慰藉她的灵魂。那些是她说给家人听的理由,而真正的意图,是她想在这里与丈夫告别,与所有的过去告别。
不知从什么开始,她的耳边响起了歌声,是托尼唱出来的。开始她听不清他唱了什么,听着听着,她听清了歌词:
沿着白线,一直往前
那端谁在等你
阿尔卑斯山顶的雪光和图恩湖
纯粹,如同赤子
我看过蓝色的忧郁
我看过十五天走过
我一直在這儿等你
我努力不哭出来
你假装不认识我
但是你的眼睛就是谎言
在最明亮的星光下
整个天空都属于你
现在我是刚刚升起的星星
撒下蓝色的忧郁
我很好奇我被谁束缚在哪里
我在哪儿
你在哪儿
……
在这个寂静的小山坡上,所见的一切沐浴在银白的夜色里。坐落在山坡上的木房子将它们笼罩的光影投在公路上,沿着墙根跃枝伸向天空的三角梅,摆在窗台上的天竺葵和矮脚牵牛,正散发出清香。在这个夜里,似乎有一群精灵在舞动。
她开始深深呼吸,张大嘴尽情吸气,如同清晨沐浴在阳光下的枝蔓。她醉心于这夜色,这美丽的歌声是专为她而唱的,她陶醉了,一时竟忘记了痛苦。
她也唱了。从他嘴里跑出的音符爬上她的嘴唇,虽然声音很低,但她听见它们跳跃在她嘴唇上,像白天在琉森湖边看见的麻雀,整齐地排在湖边的树枝上,等着突然响起的声音而飞落。
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心虚,觉得浑身无力,只想找个地方坐下,哪怕就坐在这泥地上,待在那里,从眼前呈现的景物中去感受她曾经失去的一切,去感叹此刻她所拥有的美好。
从眼前望下去,有一大片草坡,沿着草坡中那条小径蜿蜒前行,能走到图恩湖边,能走近那些灯火云集的木房。她只想站在这里,看着与天相接的雪山发出亮光,看着山脚成一片墨色的图恩湖,以及那片让人眷恋的橘色灯火。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今天是她二十八岁的生日,她以为那片橘色的灯火是为她点亮,为她唱着生日赞歌。而刚刚的歌声是专为爱情而唱出来的吗?
托尼离她越来越近。
可她又异常困惑,她用很长的时间去懂得的那个男人,以为自己有多了解被宠爱的那个男人,为何会将一个爱说爱笑的姑娘变成一个哑巴。而眼前这个男人,她认识他才十五天,为什么会让她的心在此刻颤抖。她的灵魂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充满激情,可她的躯体呢,似乎累了,只想倚靠在他胸前,接受他的爱抚。
“你听见了什么没有?”他问她。
“听见什么?”她看着他,一脸茫然。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前方,接着说:“我看过一本法国作家写的书,书中说,当他身处阿尔卑斯山时,能感受到一种深邃的寂静,就像所有声音消失了一样,就在那时,他听见了声音。”
“什么声音?”她问。
“山的声音。”他并不看她,侧身倾听,仿佛声音正从某个他能确定的方向传来,“那种感觉就像聆听上帝的声音。”
之后,他们长久地对视,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他们看到了一幅画,迈步走进画里,于是只好变成了画中人。
突然,她记起来了,决定去举报丈夫的前一夜终究经历了什么:那天她去参加同学聚会,多喝了两杯,回到家时,刚推开门,还没有来得及开灯,就传来声音。
“还知道回来?”
“你躲在暗处干什么?”她喘着粗气说。
“今天一定很有意思吧?”
“你喝醉了。”她一边取耳环,一边朝着卧室走去。
“好,那我再重复讲一遍,今天一定很有意思吧?”他喝光了杯里的酒。
“不觉得。”
“我倒过得很有意思。”他说得很慢。
“你不一直是这样吗?”
“银行给我打了一整天的电话。”
“银行为什么找你?”
“你今天花了老子十万人民币。”
“我会用自己账户付款的。”她觉得身上的衣裙捆得太紧,只想一把全脱光了。
“你自己的账户?还不是我的钱!”他冷笑了一声。
“是你让我别去工作的。”她感觉胸口有堆火在燃烧。
“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花我的钱就要先问我。”
“就像每晚问你回不回家?就像必须预约才能见到你吗?”
“我得努力赚钱。”他又倒满了酒。
“就像只有求你才能和你做爱?”她接着又说,语气越来越刻薄。
他哼了一声,扭身朝卧室外走去。她穿着内衣内裤追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想和我做爱?”
“别再问了。景欢,别再问了。”他声音低沉,像是在求饶。他端着酒杯来来回回走动。
她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正准备喝酒,酒泼洒在身上,“如果你外面有人了,就告诉我。”
“滚开!”他挣脱她,继续朝前走,走到酒柜前时,她又抓住了他的手,“我想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去了哪儿?”她盯着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的鼻翼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头向一边侧去,看上去,他想去吻她。
“告诉我,告诉我!”她突然发疯般朝他身上捶打。他抓緊她的手,她挣扎着,“回答我。”
“住嘴!”他推开她时,她趔趄着朝前扑去,他又往杯里倒满了酒。
“再给你倒上一杯,也许你就能想起去哪儿了。”她嘲讽他。
他果然受到了刺激,重重地放下酒杯,冲上去一把抓起她的胸衣肩带。他看着她,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神。
“啪!”她扬起手朝他的脸重重甩过去,几乎没有间隔,他反手甩在她脸上。
她尖叫着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挣扎着站起来,和他扭在一起厮打。他的酒杯砸在地上,玻璃四溅。他扯断了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他们变得疯狂,都只想置对方于死地。他们用最大的力气打对方,从一间房打到另一间房。
“那钱是你的吗?全是偷来的。”她突然咆哮,声音大到整栋楼都能听到。
都过去了。她试图结束回忆,可回忆如同一群闯入者,来势汹汹。突然,她的心脏跳得慌乱,浑身发软,隐约看见一张脸在不远处向她发出邪恶的笑。痛再次回到她身上,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它与意识对抗,想占得上风,可意识不断提醒她保持理性,好让自己有机会挽救人生。然而,痛就像捕食的猛兽,撕咬着她,折磨着她。那天,要是丈夫不打我,而是抱紧我,给我一个吻,是否后面的一切不会发生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这样想。她看向阿尔卑斯山顶的星星,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亵渎。
“我知道你很痛苦。”他冲上去一把抱紧她。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她没有挣扎。他的嘴唇落在她嘴唇上时,她突然挣脱他,沿着公路向酒店的方向逃去。她不仅心慌意乱,而且羞愧难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闯进了一个她根本无权进入的世界。
天已经完全黑了,阿尔卑斯山顶的亮光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路边山坡上的房子里突然传出幼童的哭声,很快又停止了。
文学港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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