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木乃伊
我没有妈妈,她是在我七岁时死的。当时我还小,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突然有一天妈妈没了,后来才晓得,她即将生第二个孩子,临产时子宫破裂,导致大出血,血止不住,腹中的胎儿因此窒息,两条生命都没了。如果可以定期产检,并及时去医院做剖腹产手术,想必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不过在那个年代,普通人生孩子,压根儿也没有定期去医院产检的条件。
爸爸消沉下去,整天喝酒,他原来也喝,但只在高兴时候喝一点,妈妈死后,他开始疯狂地喝酒,看上去简直是为了解渴。因为他常常喝醉,我才得以见识到他性格中软弱或者说温柔的一面。他喝酒后不乱发酒疯,要么烂醉如泥瘫倒在地上,要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流泪,有时候看到我还抱着我痛哭,说对不起我,没能当好一个爸爸。
可第二天,依然如故。
我家开小店,卖的东西很杂,什么都有,妈妈死前负责看店和了解哪些东西受欢迎,爸爸则在外面跑,四处找寻便宜的货源。出事之后,看店的工作落到了我的头上,不仅如此,我还要负担起所有的家务和照顾醉酒的爸爸。如今回想起来,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不是忙和累,是看到学校里同年龄的女孩子穿新衣服和扎漂亮的辫子时心中的酸楚感,每到那个时候,我就特别想念妈妈。
想归想,但我从没表现出来。我们家很穷,又做小本生意,这样的家庭很容易培养出早熟的孩子。我想,家里总要有人坚强,既然爸爸总是喝醉,只能由我来忍住眼泪。因此,我只对一个半人透露我的心事,一个是艾雯雯,另外半个我后面会讲。
艾雯雯与我是同班同学,我很想称她为我的好朋友,但我拿不准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她与众不同的天赋让她不太可能与普通人成为朋友。
在处理完母亲丧事后,我回到学校继续念书。有一天,艾雯雯突然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几天后,下课时间,我坐在教室里看走廊,记得是有个同学在说她的妈妈给她买了新裙子,正在学着芭蕾舞演员的模样转圈,让裙子飘起来。我看着看着,觉得鼻子发酸,眼睛湿润,赶紧站起来跑去平时大扫除时接水的龙头处洗脸。洗完脸,抬起头,正好看到艾雯雯。
她说:“你妈妈死了?”
这事儿我谁也没说,但我们家又在街上做生意,办丧事不可能不给旁人知道,传入她耳中也很正常,但我不想谈论这件事,另外,她说话的语气直,叫我不舒服。我没有回应,绕过她,想要回教室。她从后面拉住我,说她有办法让我再次见到我的妈妈。我止住脚步,回头看着她。她显得有些紧张,说她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忙。
不卖关子了,艾雯雯的天赋是能叫死人附在她的身上,也就是通灵,简而言之吧,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才能,但还不能确定,她想要提供帮助是真的,同时也想要测试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可以作为亡者与活人之间的通道。母亲和我成了她的试验品。
她带我去了一幢小房子里,从学校后面出去,翻过一座山就到了,房间不大,十几平米的样子,屋里有一张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空气中弥漫着来自异域的奇怪香味,但我总觉得在熏香之下另有一股叫人毛骨悚然的气味,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具体的情形和电影里演的差不多,我与她隔桌对坐,她伸出两只手,手心朝上,要我把手心朝下,与她的手轻轻贴合在一起。她告诉我丢掉一切杂念,什么都不要想,连妈妈也不要想。什么都不想很难,搞了好多天才终于成功。当第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通过艾雯雯的嘴巴传出来时,我既震惊又害怕,还没想出要说什么,艾雯雯已经清醒过来,看表情,她与我一样恐惧。不过少年的一大特点就是能够很快地适应各种各样的情况。
就这样,我每周与妈妈说话一次,有点儿像是在外工作的妈妈,定期打电话回家一般。
一年后,艾雯雯不见了。
据学校保安说,有个三十多岁的长发男人在学校门口橘色筒子楼旁边拦住了艾雯雯,男人的面孔很陌生,他本想上前询问情况,可靠得近了,看见艾雯雯与男人说话的表情就好像是认得对方,说完后,还牵着男人的手,跟男人走了,保安大叔也便没再多问。艾雯雯没有父母,跟着一个姑姑过日子。她的姑姑找到学校来,听保安大叔描述了男人的相貌后,没有继续追究,不多久她也离开了我们居住的城市。
两年后,爸爸终于振作起来。他戒了酒,把打理店铺的事情从我手里接过去,处理了旧家具,买了台全自动洗衣机,我得以解脱不少,不过饭还得我来做。偶尔有时间,他会带我去下馆子。升到五年级时,他又结婚了,同他结婚的女人跟我印象里的妈妈完全不同。記忆中,妈妈身上软软的,有大米的味道,嗓音有些哑,也许是我的幻想,我记忆里她的声音有点儿像香港歌星梅艳芳。新来的女人高、瘦,颧骨很明显,下巴尖,擦掉口红之后,嘴唇和脸一样没有血色。她喜欢往身上喷呛人的香水,音色尖利,嘴巴里总是在哼街头音像店里播放的流行音乐。
现在回想起来,不能说继母是坏人。她嫁过来之后,我们家又租了一间店铺,生意全由她打点,爸爸又像原来一样,整天在外面寻找便宜的货源,忙得不可开交。家里的活只能由我来干,我要做三个人的饭,洗三个人的衣服。她对我的态度可以用无视一词来形容,从不与我正面交流,到了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也尽量用最少的言语表达最多的意思,从她进门到我考取高中后开始住校,我们之间所说的话屈指可数。现代成年人喜欢这种相处方式吧,可对孩子来说,情况完全不同。
艾雯雯去哪儿了呢?我这样想,不仅想还去山的另一边,去她家的小房子附近寻找,希望能够遇见惊喜。惊喜当然没有,不过去的次数多了,我的行动范围不再局限于艾雯雯的小屋附件,而是继续往里、往山的深处走,走到妈妈的坟墓前同她说话。
妈妈葬在一座荒山之中,穷人都把自己的家人葬在那儿,山也没有名字。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凄凉,但对我来说却是刚刚好,因为陵园没有围墙就不需要工作人员,也就不会有人过来问我一个孩子独自上山做什么。怕也没怕过,因为艾雯雯的缘故,我认为亡者不过是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普通人。即便是今天,我也这么认为。
下面我要讲的事情起源于一篇名为《母亲》的作文。
初中二年级时,一直教我们的语文老师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离开了学校,新老师是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学生,很年轻,就五官而言算不上美女,但是头发精心护理过,每天来上课时嘴唇都会涂抹口红,所以很受同学们的欢迎,每次看到她都会尖叫。因为年轻,她没有老师的架子,跟同学们说话开玩笑,完全像是同龄的朋友。我很喜欢她,把她当作榜样,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考取师范大学,毕业后成为老师。
前面说,我只对一个半人透露我的心事,一个是艾雯雯,半个指的就是这位语文老师。说半个,是因为我并不是与真正的她诉说心事。在班级里,我是个在所有方面都很不起眼的学生,再加上我刻意隐藏自己,因此她根本没怎么注意过我,我自然也不会主动与她交谈。所谓的向新来的语文老师倾吐心事,完全出自我的想象。
再怎么往妈妈坟前跑,我毕竟还只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需要跟活着的人打交道,可我又没办法真的对周围人敞开心扉,于是我运用想象力,在大脑中以她为原型,做了些加工,创造出一个年轻老师。我同她交流,有时候是自言自语,有时候会写下来。
用身边人做原型来想象就是会出现一个问题,我心目中的她逐渐与现实中的她混淆起来了。
具体的日子不记得了,应该是春夏之交,新来的语文老师布置家庭作业,要我们书写自己的妈妈。写作文我没有障碍,不是写得好,是凑字数对于我来说从来不成问题。回到家先做饭,爸爸没回来,和继母一起无声地吃过饭后,我收拾完房间,进入小阁楼,开始写作文。那天,我写了两篇作文,一篇是要交的作业,内容是妈妈把我生下来,养成人,很辛苦,我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后报答她,让她过上好日子之类的陈旧套话。在另外一篇里我写道,我的妈妈是个很坏的人,总是虐待我,让我给她做饭,我要做错了一点点小事,都会挨揍。而我的爸爸总是不回家,即便是回到家,要么是喝醉了,要么是累得睁不开眼,根本没空听我说话,更别提帮我撑腰了。
平心而论,第一篇是假话空话,可第二篇也不是事实。我夸大了自己的痛苦,我的确要做很多家务,她也的确不怎么搭理我,但与真正的虐待不是一回事。现在我知道,其实当时也知道,但我就是想要那样子写,少年似乎有夸大自己苦难的倾向。
第二天,一切如常,上学、放学,回家一如既往地做饭,打扫卫生,写作业,等到晚上收拾书包时,我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我把歌颂母爱的假作文留在了抽屉里,而另一篇被我交到了学校。我慌了神,把作文本合上打开,重复了好几遍,终于意识到我千真万确犯了个错误。
继母在自己的房间里,爸爸依然不在家。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出了家门,跑向学校。大门早就锁了,但开在校园里的文具店还亮着灯。我走进去,解释说作业丢在教室里忘记带回家了,想进到学校里面去拿一下。看店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点了点头,示意我自己打开门进去。
校园里空无一人,灯全灭了,只有月亮反射出惨白的光。我爬上教学楼,沿着走廊往老师办公室跑去。理所当然,办公室的门锁着,窗户也都关着,隔着窗户我看到了语文老师的办公桌,桌上有几摞本子,但只靠月光,无法确定是不是作文本。
我所在的走廊位于办公室南侧,能看到语文老师办公桌旁边,靠北的窗户没有扣死。树枝在玻璃外面微微摇晃,我立刻下楼,跑到教学楼的北侧,抬头往上看。办公室在三楼,根本不用试,我自己不可能爬上去。尽管如此,我还是试了一下,果然没有成功。我又尝试了抓窗台和借助下水道往上爬,全都失败了。最后,我回到了教学楼里,咬咬牙,打碎玻璃,脱掉外套裹住右手,把边缘剩下来的玻璃一一拔掉,然后钻进去。两摞本子里果然有一摞是作文本,我找到自己的名字,翻开来看,心里面顿时凉了,语文老师已经批改过作文了,她在我的作文后面写了长长的一段话,我不记得原文了,大概意思是说,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辛辛苦苦地生养我们,我们应该报答她。写作文要有真情实感,不能胡编乱造,更不应该咒自己的母亲死。
在来学校之前,我幻想过她还没来得及批改作文,其实我还有过更大胆的幻想,她看了作文,很能理解我,安慰我,和我成为真正的朋友。不过,夜间老师办公室不是伤感失望的合适场所。我把作文本折起来揣进衣兜,从窗户爬出去,重新往小店走。连接小店和校园的门锁上了,我敲了一阵,才有人来开,不是刚才的老头儿了,是他老婆。她问我干什么的,我本想用刚才的谎言解释,但一张嘴,觉得鼻子发酸,只得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地跑出小店。
我沒有立刻回家,也不想回家,打算要找个地方把作文本烧了。你应该能想到吧,最适合烧纸的地方只有一处,妈妈的坟前。我拿着本子,开始朝坟墓所在的方向走,从学校过去并不需要走太远,中间只隔了一个村子。一路上,总有野狗冲我叫,但没追上来。山上的草很硬,有点像刀片,风很大,我因为跑了一阵,身体出了汗,稍微放慢速度便感到阵阵寒意,我把衣服裹了裹,继续走。
来到妈妈墓碑前,我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准备,我要烧作文本,可身上既没有火柴也没有打火机。没有火,就烧不成本子,这个本子里面藏有我的秘密,同时又不是我的秘密,最重要的是,它让我感觉到耻辱,我必须让它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突然间,我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因为是坟地,经常有人来祭拜,所以山中的空气中始终带有焚烧草纸与青草的味道,可就在我坐在妈妈坟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股绝对不可能存在于此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又因为风的缘故,味道若有若无。
到底是什么味道,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使劲吸着鼻子,想要找到气味的源头,可四周除了一座座小山似的坟墓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我站起身,决定去山顶查看。走到山顶,味道再次飘进鼻孔中。我四处张望,右手边是乱坟地,借着月光可以确定什么都没有,左手边是一片林子,林子中间有条小路,很窄,坡度不大。虽说看不见,但我知道路的尽头是艾雯雯家的小房子。再远一点,是两座多少有些风景的山,学校组织春游时候去过。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心跳停止了,紧接着又疯狂跳动起来,我看到在林中小径间有一个灰白色的圆柱形物体在缓慢移动。我仔细盯着看,似乎是个人,就身材与走路时的体态而言,应该是个穿着大衣的女人。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爬山,莫非是鬼魂?如果是鬼,那就没什么好怕,我很快冷静下来,如果是人,也没什么好怕,既然我有事儿半夜到坟地来,那么其他人当然也会有自己的理由上山。随着人影的靠近,奇怪的味道越来越重,我的脑袋也在冷风的吹拂下愈发清晰。冷不丁的,我想到了,我早该想到的,那不是什么奇怪的味道,是大米的味道。
“妈妈。”我本想在心里叫,但似乎发出了声音。
女人止住脚步,四处张望,可能是因为身在林中,视线受阻的关系,她并没有看到我,但她昂起头,整张脸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我看得很清楚,同照片上的妈妈一模一样。
“妈妈。”我又叫了一声。
她捕捉到了声音的方位,准确地朝我站立的地方望,我激动地走到空旷处朝她招手。可是她看见了我,竟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不再继续上山,而是转身往山下去了。
“妈妈。”我叫喊着追了过去。
我为她的惊慌找到一个理由。她去世时,我才五岁,是个孩子,转眼间我已十五岁了,变化一定很大。虽说中间,我们一直通过艾雯雯的身体交流,但她未必能够见到我的脸。她或许无法使用艾雯雯的眼睛。脑袋里面胡思乱想,但脚下并没有停下来,我随着她踏入林中小径,路极狭窄,树枝茂密,月光透不进来,人影很快就消失了,好在大米的味道一直萦绕在我周围,让我知道妈妈还在身边。下了乱坟岗,绕过艾雯雯家的小房子,脚下出现了一条碎石路。我看出来,再走下来,就可以到达我们春游曾经去过的山了。随着周围变得空旷开阔,女人的身影再次出现,距离我大概有三五十米的样子。
“妈妈。”我又喊了一声。
远远的,女人停住脚步,转头面对着我。我受到鼓舞,加快速度朝她跑去,可就在我即将能够触碰到她的时候,她脸上再次露出惊恐的表情,转身奔跑起来。我怀疑是自己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可回头去看,只有被月光照亮的碎石路。再次转过头去,妈妈又和我拉开了距离。我跟在后面紧追不舍,下定决心再不张口呼叫。可无论我如何努力,也无法缩短与她之间距离,好在也没有被甩掉。
我们如此一前一后地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去到了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光亮突然消失,我抬头看,原本该是月亮所在的位置现在是一片厚厚的黑云,紧接着雨点打了下来,落在树叶上,声音大得骇人。开始时,雨点儿大,但很稀疏,大概是跑两三步会被淋到一下;很快雨滴变得密集,前方的妈妈也变成了边缘朦胧模糊的黑影。雨不停地打下来,我不停地用手抹掉眼皮和睫毛上的水。
终于妈妈的身影如燃尽的蜡烛,彻底消失了。
“妈妈。”我用尽力气呼喊,可周围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响。
我失去了方向,在黑暗中左冲右突,不停地呼喊着妈妈。最后,我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靠着身侧最近的一棵树坐了下来,雨还在下,我全身湿透,感觉到体内寒冷,但皮肤烫得厉害,嘴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
黑暗中,有人走了过来,用什么东西包裹住我,抱起我,带着轻微的摇晃,向更加黑暗深处走去。雨戛然而止,空气的温度急速上升,周围瞬间充溢着大米的香味,低沉的声音在轻轻地哼着歌曲,我想要叫她,想要跟她说很多很多话,但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发出半点声音。与此同时,我的眼睛无法控制地合拢起来。
“不,我不要睡。”
我拼命地抵抗着睡意,可还是失去了知觉。刚刚失去知觉,我便立刻醒过来,大米的味道已然消失,耳边也不再听到低沉的歌声,我眼前是一片黑暗,绝对的,无穷无尽的黑暗,黑到我简直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眼睛。我伸手在空中抓,想要触碰到可以确定自己存在的东西,可什么也没抓到。应该存在着地面,我想,不然我怎么会掉不下去呢,这样想着,手往下探,可还是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突然,一个问题进入我的大脑,我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在急速下落呢?就这样,在黑暗中,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身体。
疑惑归疑惑,但我想不能陷入思索之中,无论如何要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妈妈不能见我,一定有她的原因,而她又回来救起在暴雨中发烧的我,绝不希望看到我在黑暗中思索什么身体是否存在。所以,我继续挥舞应该被称作手和脚的玩意,就动作而言,应该有点儿像不会游泳的人在水里乱刨。
在如此挥舞四肢的过程中,原本感觉到寒意的身体暖和起来,而且有什么东西开始往腰腹一带聚集,温热的,块状的东西。
是初潮。
现在打出这两个字时,我当然对月经有了全面的了解,可当时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读书的时代基本不上生理卫生课,我没有妈妈,除艾雯雯外,也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朋友,而艾雯雯早就失踪了,即便她不失踪,我也无法想象与她讨论初潮的情景。从感觉到腹腔内有东西,到它们从下体中流出,前后不过几秒钟,最初我以为是尿,手忙脚乱地褪下裤子,结果那玩意无穷无尽地从我身体里流出来。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脊椎骨发凉是什么感觉,之前无论是独自一人在野坟堆里,还是看到艾雯雯施展通灵术,我都没有产生太多恐惧的情绪。只有这一次,直到现在,我每次来例假,还能体验到每节脊椎骨的骨缝里都有凉气钻进钻出的感觉,我总觉得自己会一直流血,直至成为干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特别害怕木乃伊,我算是胆子很大的人,不怕狗、不怕蛇、不怕死人、不怕黑,唯独害怕木乃伊。因为业务关系,前些年去过一次埃及,在工作完成后,同去的同事都去看木乃伊了,只有我没去,即便是在电视里,我也看不得木乃伊。
不说木乃伊了,言归正传吧。
由于在黑暗中,对時间早就没了感觉,说不清楚是几天、几个钟头还是几分钟,远处现出一丝光亮。借着亮光,我发现自己还存在着,周围世界也存在着,我试着动了一下身体,又有血液从下体流出来。我等了一会,觉得暂时死不了,于是站起身往光亮处走,光越来越亮,终于我不得不闭起眼睛。而在现实中,我是睁开了眼睛,身在何处一望便知,匕首般的野草,黑色的墓碑,小山样的坟墓,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将我全身笼罩。脑袋胀得像是要开裂,痛感顺着脖子延伸到身体各处,下体又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来。
流血暂停后,我终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家所在的方向走,血顺着我的大腿一条条地流下来。事情很明显,我偷出作文本后上山,结果趴在母亲坟前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一个真实而又可怕的梦,不过梦毕竟是梦,没什么大不了。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动作进行到一半时,我停住了,在我自己外套的外面还有外套,一件灰色大衣。
家门紧闭,我推了一下,没有推开,担心被人发现,我没有敲门,而是转到后面,从垃圾堆边缘的围墙上爬进房间。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儿是把灰色大衣折起收进床底的箱子,然后打水清洗身体,更换衣服。摸出放在口袋里的作文本,经过昨夜的暴雨,作文本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清了,但我还是把它丢进炉火之中,接着开始煮粥。在这段时间内,继母也起床了,如同过往,她没有同我说话,默默地打开大门,将货摊摆出去,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到了我上学的时间,我背起书包,正要出门时,她叫出了我的名字。印象里,那是她第一次在我俩单独相处的情况下开口叫我的名字。她递过来一片卫生巾,眼睛看着我身后,向我介绍使用的方法。
“以后每个月都会来,还是早点习惯比较好。”她说。
语文课上发作文本,年轻的语文老师朝我这边看了好几眼,不过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办公室的玻璃,校方也没追究。大概是因为没有丢东西,以为是被风吹落或者被野猫什么撞破了吧。
一年之后,我考取高中,开始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又过三年,我如愿考取师范大学,不过现在并没有做老师,至于我的职业,想来你也不会感兴趣。
多年后,我们搬家,我从床底拉出了那个积满灰尘的箱子,打开后,灰色大衣已经不见踪影,里面空空如也。
黑曜石
进入市立第二中学后,我独自一人在校外租房子。当时同学大都住校,少部分租房子的人也都是租住在退休老师的家里,兼带上辅导班。我租的房子在高中生眼里看起来很气派,有客厅,有厨房,有独立卫生间。卧室同阳台相连,足足有二十平米,窗户上悬挂着厚厚的遮光窗帘。最北面还有半间小屋,里面有单人床和化妆台。
我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有个缘故。中考结束后,父亲带我到老街吃羊肉。
“今年十六岁了吧?”
“嗯。”
“会抽烟吗?”
我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看上去不像有什么陷阱,但出于谨慎,我摇了摇头。
他把烟盒放在桌子上,自己点了一根,说:“喝点酒?”
我又去看他的脸,他的表情很严肃,等到羊肉锅子端上来之后,他倒了两杯酒,又说了一遍:“你十六岁?”
“是。”
“有些事也该知道了。”
后面他讲得有些混乱,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在我出生后不久,我的生母在路上被狼狗惊到,脑袋出了毛病,小城市的医生没有办法给她治疗。因此,我的生父把我托付给邻居照顾,带着我的生母去北京看病,一去不返。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父亲,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可以告诉我。”
我盯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羊肉汤,想了很久,最后才说:“我想抽根烟。”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自己去拿。
烟抽到一半,我说:“上高中,我想自己住在外面。”
便是这样,我得以在學校北面的设计大院里,租了套一室半的房子。
“不管发生什么,我总是你哥哥,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找我。”听说了我的事,哥哥一直这样嚷嚷。可是,我没什么事找他,反而是他总来找我。因为他也想要在校外租房子,可是父亲说他要租房子,就得住到父亲的一个朋友家里去。父亲的这位朋友是退休教师,把自家房子往外租,在客厅办辅导班。哥哥当然拒绝了。结果是他总是跑到我的房子里面来,带着他的女朋友,各种各样的女朋友。每当这时候,我就去最北面的小屋子里面住。
哥哥是个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男生。
“要多交女朋友呀,只有跟女孩子交往,男人才能成熟起来。”他说。
“你有那么多女朋友,也没看你成熟到哪里去。”
“所以我的女朋友还不够多。”他极其严肃地说。
其实,我也不是对女孩子完全没有想法,只是我的确不太会跟女孩子相处。记得刚刚进高中,我喜欢上了班级里面一个很会写作文的女孩,她名字是雯雯。老师把她的作文当作范例在讲台上朗读。那天,她穿了条深蓝色的裤子,不是牛仔裤。下课后,我去向她搭话。
我这样说:“你的裤子怎么有点儿像工作服?”
她回我:“关你什么事!”
还有一次,我忘了是圣诞节还是元旦,哥哥和他的女朋友来找我,还带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他们已经买好了烟花,要去学校后面的泥地上玩。女孩短头发,长相清纯,人也很开朗,看样子她完全知道今天叫她来的目的。哥哥冲我使了个眼色,带着他的女朋友走远了,我则坐在土坡上抽烟,女孩拿了几支手持烟花,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玩。我接过,点燃后朝她冲了过去。她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我真的靠近了,才尖叫一声,扭头就跑。最后她实在跑不动了,弯腰用手扶住膝盖,大口地喘气,剧烈咳嗽,还吐了很多口水在地上。
听了我的事,她一直笑个不停,说:“你这样子,怎么可能找到女朋友?”
她的名字叫小倩,年龄比我还要小一点,人很瘦,长得有点奇妙。之所以说奇妙,是因为她头发扎起来和放下去完全是两个人,扎起来时清纯可爱,放下来后妩媚动人。她跟我住在同一个小区。和她第一次见面,情形非常古怪。当时,我站在二楼窗户外面的防盗笼子上,想要偷挂在三楼窗外的香肠。她目睹了全过程。
偷香肠起源于哥哥把父亲给他的生活费全都花光后,跑来跟我借钱,结果我的生活费也被他花光了。我抱怨他花钱太厉害,他跟我说他要抽烟,要买CD,要带女孩子喝咖啡、看电影、轮滑和游泳,还要请社会上的朋友喝酒,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啦。
“今天才礼拜四,明天怎么办?”我问他。
“真的没有钱了吗?”哥哥问。
哥哥、璐璐和我把屋子各个角落搜索一番,每本书都翻开,最后只找到了四块八毛钱。顺便提一下,璐璐是他当时最新的女朋友。
“我有办法。”哥哥拍着胸脯出门了。半个钟头以后,他带着九根香烟和一瓶三块钱的白酒回来了。他说:“我们把酒喝掉,立刻上床睡觉,一直睡到明天下午起来回家。”
酒从喉咙落入胃里,紧接着整条食道就像是要着火一样。我们干坐着,等困意上来,可是夜越深,我们越觉得精神十足。
“你们饿不饿?”哥哥问。
“早饿了。”我说。
“我们出去抢劫吧。”
“大半夜的,外面根本没有人。”
“烧烤摊总还开着吧。”他说。
“小心被人打死。”璐璐和我一起笑话他。
“那你们说怎么办?”
“上次妈,嗯,上次给我带了点米,厨房有电饭锅。”我说。
璐璐去淘米了。
“总不能只吃米饭吧?”哥哥说。
“你想吃什么?”
“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家,窗户外面挂满了香肠。”
从我的房里出来,往东北方向绕过一栋楼,就看到了三楼一户人家外面的防盗笼子上的确挂满了香肠。肚子开始咕咕叫,香肠的油渗进米饭里,香味从电饭锅里飘出来,我咽了口唾沫,声音大得惊人。
“你爬。”哥哥说。
“你想吃,为什么要我爬?”
“我是你哥哥。”
我没有再多说,因为哥哥是个很难拒绝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有那么多女朋友。我朝四周看了看,活动了几下胳膊,抓着一楼外面的防盗笼,借助旁边的管道爬了上去。二楼没有防盗笼,我只好把脚嵌在窗沿,伸手抓住三楼防盗笼的底部。
“小心点。”哥哥说。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我是你哥哥。”
一来,我的胳膊缺乏足够的力量把我的身子拉上去;二来,我担心三楼的防盗笼装得不结实,如果我用力过猛,会把它拽断,整个人掉下去。当时的我完全靠手来维持平衡,一旦松手必然掉落下去。也就是说,我被困在了一楼和三楼之间。
“怎么回事?”哥哥在底下压低了声音问。
“我动不了。”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个梯子。”
“大半夜的,你去哪里找梯子?”我说。
“有道理,你试试往右边移动,能不能松开一只手扶住下水管道跳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哥哥说。
“也只能这样了。”我说。
“可惜了那么好的香肠。”
我刚要迈步,窗户突然朝外面被推开了。
“别开,别开,有人。”我和哥哥同时大喊。
窗户立刻关上了,紧接着又打开一条细缝,我看见一张年轻女孩子的脸,她对着我说话:“你在干什么?”
“我想去拿点香肠。”我往左侧移动,以便她能够把右半边的窗户全部打开。
“上面是你家?”她问。
“不是。”
她的眼睛转了几圈,说:“那就是偷了。”
如果是哥哥一定会有妙语说出来吧,可我不行,我只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又轉了几圈,突然间笑了,说:“你要不要凳子?”
就这样,女孩在屋内帮我扶着凳子,我站在上面,左手抓住三楼的防盗笼,屈腿弯腰仰头,用右手去解香肠的绳结。不一会儿,手上、头发上就弄得全是油及生香肠的味道。我连打了好几个嗝,差点吐出来,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每次母亲做完饭,都说自己不想吃饭。
“有剪刀吗?”我问女孩。
“有,但我去拿剪刀,谁来帮你扶凳子呢?”
只好把刚才的动作再重复一遍,我从她手里接过剪刀,重新爬上凳子,剪下三根香肠后,我正准备说声谢谢,把剪刀还给她,突然想起,出于礼貌我应该请她一起吃宵夜。于是我又剪下一根丢给哥哥,然后低头对她说:“我想请你吃饭。”
她答应了,收回凳子后,也从窗户里面钻出来。她的动作惊人的敏捷,坐在窗台上转身,手抓住窗沿,两只脚踩在一楼的防盗笼子,然后手一松,轻轻巧巧地落在草地上。
“瞧瞧人家的技术。”哥哥说。
“你为什么不打开门出来?”我问。
她没有回答,她就是小倩。
回到我的出租屋,璐璐把香肠洗干净,放到米饭锅里。不一会儿,香味就飘满了整个屋子,哥哥和我的肚子咕咕咕地叫起来。
“给我拿支烟。”我对哥哥说。
“这种时候越抽越饿。”哥哥说。
“那怎么办?”
“研究表明自慰可以缓解饥饿。”
“滚。”我站起来,自己到电视柜上拿了香烟。
哥哥没有抽,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说:“有烟,有酒,有米饭,有香肠,有女孩,人还有什么不满足?”
“还有胃痛。”我说。
“早和你说了,尼古丁会刺激胃酸分泌。”
我没再回话,掐掉火,小心翼翼地把剩下来的半截烟放回到电视柜上。
看着我们三个人狼吞虎咽,小倩非常惊讶:“你们怎么了?”
“你不吃就给我。”哥哥要去夹小倩碗里香肠。
“一天没吃饭了。”我说。
“为什么不吃?”小倩问。
“没钱。”我说,接着站起来去盛饭。
小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所以你们去偷香肠?”
“不,不是偷。”哥哥说。
“那是什么?”小倩问。
“革命。”我替哥哥说。
“革命?”
“反对交易。”我抢在哥哥前面开头了。这是哥哥常常挂在嘴边的古怪理论,文明起源于交易,青年人要颠覆文明首先就得彻底否定交易。
“是交换。”哥哥纠正道,“先有交换,后有交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交换。”
“可谁也没办法拥有一切想要的东西。”
“去偷,去抢。”
“照你这样说,人类社会岂不乱套了?”我说。
“那就干脆不要想。”
“怎么可能不想?”我说。
“所以才需要教育。”哥哥说。
小倩嗔目结舌。
“别理他们。”璐璐对她说。
从那时起,小倩与我便开始了交往。或许是交往吧,不确定,因为我们从来没像其他情侣那样约会过。如今回想起来,我们没去过电影院,没有去过旱冰场,没有一起去过咖啡厅,甚至连像样的餐厅都没有去过。除开偷香肠的夜晚,我们只共同吃过一次早点。那是凌晨四点多钟,我们步行来到高速公路收费站后开始往回走,远远地看到路边的早点铺子开始冒烟。我说饿,于是她跟在我后面,走过去跟老板买了当天的第一屉小笼包,她要了碗小米粥。吃饭时,有只黑色卷毛狗在我们脚间钻来钻去。
“快点,快点。”她一直在催。
“怎么了?”
“天快亮了。”
“你要返回大海了吗?”我逗她。
“什么?”她皱着眉头。
“没事,我瞎说呢。”
我端起她面前的小米粥喝了一口,把剩下的两个包子拿在手里,站起身跟在她后面。她没再说话,一心一意地赶路,我有点奇怪,但什么也没问。
“你可真能走啊。”分别时,我说。
她没有回我的话,熟练地爬进二楼的窗子。
在偷香肠之后的第三天夜里,我正在屋子里看小说,外面门响了,我本以为是哥哥又带了女朋友来住,打开门发现竟然是小倩。她穿着厚重的棉服,头发随随便便拢在脑后。
“你在做什么?”
“看书。”
“作业?”
“不,《包法利夫人》。”
“那是什么?”她问。
“小说,讲一个女人相信爱情,结果她死了。”
“觉得有意思?”
“不是好玩那类小说。”
“那你为什么要看?”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在那里。她笑了笑,叫我收拾收拾,跟她出去走走。她没有问我想不想走走,而是已经在门口等我,似乎早就料定了我不会拒绝。这样看来,她跟哥哥倒是有点儿像。
“目的地是哪?”在马路上走了超过两个钟头,我有点累了。
“修路。”
“修路?”我问。
“不停地走,把路踩平。”
“哦。”我说。有时候,她的幽默感真叫我摸不着头脑。
她从紧贴屁股的牛仔裤口袋里面夹出一个带天线的黑色手机,翻开键盘上的黑盖子,摁亮之后,说:“三点半了,回去。”
保守地说,我非常惊讶。印象里,当时只有哥哥父亲那个年纪的人才会有手机,而且看上去她的手机,比哥哥父亲的手机还要高级,因为比较薄。快到六点钟时,我们回到小区门口。空气中起了相当浓的雾,分别时,我只朝她大概会在的方向挥了挥手。
“今天准备做什么?”我问。
“睡觉,晚上再去修路。”
我刷牙洗脸,去学校上课,想到晚上还要跟小倩“修路”,我趴在桌上,立刻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撞我的胳膊,我抬起頭,语文老师正在表扬我。
她这样说:“你们瞧瞧,多么体贴,默默地睡觉,绝不搅乱课堂秩序。”
“谢谢。”我点点头,又睡着了。
下午放学后和晚自习之前,我和哥哥还有青青正坐在“流星小炒”外面的红色棚子底下吃饭。青青是哥哥在同璐璐交往时就准备好的下一任女友。青青指着外面说:“简直是大黑熊与小白兔。”我们一齐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小倩挽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壮硕的男人缓慢掠过店门,随即消失了。我很想追出去看他们要去哪,但脚固执踏在地上,没有动。
哥哥说:“男人有点面熟。”
“谁?”
“好像是甘叔,没听说他有女儿。”说着,哥哥突然盯住我说:“你表情不对劲,喜欢小倩吧?”
“哈哈哈,你多注意自己吧。”我努努嘴,示意他往门口靠东的方向看。璐璐正站在那里,恨恨地看着我们。她穿了件蓝色开衫,里面是白色高领紧身毛衣,胸脯显得很丰满。
“小倩不适合你,你玩不过她。”哥哥对我说。
晚上小倩失约了。
由于白天在教室里睡了太久,我丝毫不觉得困,一直坐在书桌边读《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的书很适合在夜里读。直到第二天夜里,我的门才被敲响。
“我喜欢你哥哥。”当我们踏上公路时,她说。
“这很正常,所有的女孩都喜欢我哥哥。”
“他的女朋友叫璐璐?”
“哦,是上一个女朋友了。”
“想知道为什么吗?”
“随便。”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在怪我昨天骗你?”
“没有。”
“我昨天有事。”
“有事你也该跟我说一声。”
“怎么说?你又没有手机。”
我说:“你总能来一趟吧。”
“不能,因为我爸来了。”
“你爸?又高又壮的那个吗?”
“你怎么知道?”
“昨天放学,我看到你们了。”
她没有回答,空气似乎正在变得稀薄。我害怕她会突然转身走掉,赶紧问:“你为什么喜欢璐璐呢?”
“他是我干爹。”
第三次约会还是在午夜,姑且用约会这个词吧。哥哥同青青占据了大卧室,我则坐在最北面小房间里读《约翰·克里斯朵夫》。你倒像一条狗儿追着自己的尾巴打圈,简直是在说不停更换女友的哥哥。读到这里,我抬起头看化妆台上面已经开始生锈的镜子,我原本不喜欢照镜子,认识小倩后常常照镜子。耳朵里面隐隐听得到哥哥正在播放迈克·杰克逊的歌。刚过十二点,敲门声传来,我立刻合上书走出去。
“干爹是怎么回事?”
“还是说说你吧。”
我告诉她,我的父亲是高级工程师,母亲是会计,祖父是从印度回来的国军将领,祖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会说英语和俄语。我中考时候超过这所重点中学录取分数线三十三分。我原本有个女朋友,名字叫做杜鹃,如今她随父母出国了。
哥哥的家,哥哥的故事。
我原以为说了这些,她会对我另眼相看,可没想到,她只是嗯了几声,默默地走着。我转动脑袋,终于想出一个问题,我说:“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喜欢璐璐。”
“哦,她胸部很大。”
我停下来,看着她扁平的身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小了点。”
她竖起眉毛,我拔腿就跑,但还是被她追上了。嬉闹一阵子,我们都觉得累,坐在马路牙子上,她说:“给我讲讲你看的小说吧,包什么,包子夫人?”
“是包法利,现在没看了。”
“现在看什么?”
“《约翰·克里斯朵夫》。”
“那就讲这个朵夫吧。”
“还没看完。”我说。
“有什么已经看完的吗?”
我思考片刻,說:“有本《你往何处去》。”
“听名字好像还可以。”她说。
“有个男人很风雅,后来他死了。”
“这些书怎么让你一讲,就显得怪怪的。”
“为了让你听懂,只能这样讲。”
她愣住了。突然间,我后脑勺上面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她的手很瘦,骨节突出,硬得要命。我眼冒金星,差点扑在地上。
“维尼裘斯告诉叔叔裴特洛纽斯,自己爱上了女奴黎吉亚……”
真的讲了很多故事,《幻灭》《安娜·卡列尼娜》《娜娜》《漂亮朋友》《呼啸山庄》《巴黎圣母院》……
有一天,我正在给她介绍于连其人,突然她打断我,说想试试抽一根烟。我摸出香烟递给她,随即点燃打火机凑到她嘴边。可她不是吸得太早,就是等到火都灭了,才开始吸,连续好几次,我的手都被烫疼了,她也没能让烟燃烧起来。我从她嘴里拔出烟叼在自己嘴里,过滤嘴被她咬出了牙印,含过的地方有点湿润。我相当激动,深深吸气,然后把烟交还给她。她似乎没注意到口水的事,毫不在意地重新放到唇间,发出“啵”的一声。
烟喷吐出来,罩住了她的脸,我看着她侧面的轮廓,禁不住伸出手指,在空中,沿着她的额头往下画,鼻子、嘴唇、下巴。偷香肠那晚,哥哥说的话钻进脑袋里,“有烟,有酒,有米饭,有香肠,有女孩,人还有什么不满足。”当然不满足,可我并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
“怎么了?”她问我。
我连续咽了好几口唾沫,把手伸进口袋,抓住了口袋里的黑曜石,我本打算把黑曜石送给她,可话到嘴边竟然变成了:“你好瘦呀。”
“我以后会和他结婚。”她又吐出一口烟。
“谁?”
“其实不是什么干爹,大家都管他叫甘叔,他养我。等到可以结婚,我就会跟他结婚。”
手指松开,黑曜石重新落回口袋。重。
“怎么了?”她立刻问。
“担心呀。”
“他人很好,又有钱。”
“不,是担心他。”我指着她的脸,说,“颧骨高,杀夫不用刀。”
我已经做好了被她在后脑勺上扇一巴掌的准备,但她什么也没做,独自朝前走去。
“开玩笑的,你别生气。”我赶紧追上去。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很想说你不要跟他结婚,但语言未能顺利出口。因为我害怕她会反问我,不跟甘叔结婚,跟谁结婚呢?结果是,我没有再说话,她也没有,我们默默地修路,直到最后,她说要回家睡觉。
“和小倩出去了?”我打开房门走进卫生间刚脱掉衣服,哥哥便进来了。
“嗯。”
“整晚都在一起?”
“是。”我开始淋浴。
“睡了?”
“你快点,臭死了。”
“追求女孩子像你这样可不行。”
冲掉厕所后,他站在卫生间里,和我说了二十多分钟追求女孩子的各种方法。
“快出本如何追求年轻女孩子的教材吧,求你了,一定能帮你挣到钱,以后不用再到我这里来蹭房子。”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现在已经写完了定理和例题部分,正在制作配套练习册。”
追求。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追求小倩,但我的确追求过一些东西。我曾经无比想要成为和哥哥一样的人。
哥哥聪明。我们上初中时,只要他想,他就能考第一名。在市立二中,尽管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交朋友上面,不仅是女朋友,他在社会上也交友甚广,但只要在考前突击两天,他总能把自己的成绩维持在班级的中上水平。
哥哥长得帅气。记得初中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去拍照片,要在毕业时送给同学做纪念。照片洗出来后,照相馆的人跟哥哥商量,要把他的照片放大,挂在墙上招揽生意。我到现在还记得,哥哥的左边是木村拓哉,右边是郭富城。
哥哥的体育同样出色。在运动会上,他参加百米赛跑,闯进了决赛。参加决赛的六个人里,只有他不是体育生。在此之前,我从没见他练过什么跑步。
他还很会唱歌。他的声音叫人产生一种躺在地中海的沙滩上晒太阳的感觉,当然我没去过地中海。
同他比起来,我渺小得不值一提,我就此问过父亲,这到底是为什么?父亲对我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秘密的种子在挣扎着成长,有人快,有人慢。哥哥长得快,而我只要保持耐心即可。
说一下死亡吧。
包法利夫人死了。高拉莉死了。安娜死了。凯瑟琳死了。爱斯梅拉达死了。
哥哥的祖父死了,死于肺癌。我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他抓起书桌上的砚台想要砸我,我站着不动,砚台砸中了墙壁,距离我一米多。墙壁被打出一个洞,墨汁顺着白墙往下流。起因是,他听说我在大马路上抽烟,想要用大理石镇纸打我手心。我对他说,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你管得着吗?
璐璐死了。她爬上二十四层高楼,脱掉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身边,然后一跃而下。在她自杀的前一天,哥哥带着她敲响我的房门,要跟我借卧室一用。我很惊讶,问他,你们和好了?璐璐说,今天想听摇滚乐。音乐很吵,折腾到半夜,哥哥来到北面的小房间找我抽烟,他说:“很奇怪,今天璐璐找到我,说想要跟我睡。”我说:“你答应她什么了?”哥哥说,没有,我告诉她,即使睡了,也不可能再次交往。
我把璐璐的死告诉小倩。小倩讲她听说死者家属在去往火葬场的途中,会把死人穿过的衣服丢在距离火葬场大概一公里左右的小树林里面。
“你怕鬼吗?”她问我。
“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我装模作样地背起小时候哥哥祖父教我们的句子。
当周围路灯逐渐稀少,风也越来越冷的时候,小倩紧紧地抓住我胳膊,说:“还是别去了吧?”
“好。”我立刻转身,同她一起快步离去。
“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终于又走回城区,她问我。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像是再也开不了机的随身听吧。”
“你说璐璐她家人会不会杀了你哥哥?”
“很有可能。”
哥哥死了,不是璐璐的家人干的。尽管作为最后一个同璐璐睡觉的男人,哥哥被叫到派出所问过几次话,但璐璐的家人并没有把责任怪罪到哥哥头上,只有璐璐的表姐来学校找过一次哥哥,没说话,只看了看。哥哥死在学校门口的书店里。他喝了过量的白酒,从学校门口走过时候,看见书店发生火灾。哥哥冲进去想要救出离婚独居的老板娘,两人都被烧死了。葬礼上出现了很多女孩子,负责丧事的人目瞪口呆。父亲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骨灰盒时,身子歪了歪,我立刻扶住他,叫了声:“爸爸。”
还有小倩,她突然消失了。
一天早上,我和小倩分别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冲了个热水澡,正准备去学校。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我以为是哥哥,毫无防备地打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在下巴上打了一拳。四个男人涌进来,转身锁上门,把我按在地上,拼命地踢,拎起我的脑袋,往大理石地板上撞。
“下次再看到你和她在一起,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同我说话的人,手里面拿着匕首,在我的裆部来回比划。
哥哥要帮我报仇,他说:“什么他妈的狗屁甘叔,长得像只黑熊,有什么资格同年轻女孩子混在一起,小倩非做我弟弟的女朋友不可。”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哥哥带我见了很多社会上的朋友,都是XX哥,XX叔。其中有些人对我们说,算了吧,为了个女孩子,不值得。找对象的事我来安排。另外有些人则说,跟他干,不要怕。他有刀,我们拿枪。他拿枪,我们扛炮。
可是最后,什么都没发生。因为哥哥死了,人群作鸟兽散。
黑曜石的故事是哥哥告诉我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南美洲,西班牙人与阿帕契人打仗,阿帕契人战败,男人们全部被杀光了。女人们则躲在山里,她们一边咒骂着白人的上帝,一边祈求自己的神,把男人还给她们。盛大的祭祀活动开始,阿帕契族人的神降临大地,告诉她们,死者的灵魂就藏在黑曜石里,女人们只需要用眼泪擦拭黑曜石,就可以唤出男人,此后永不分离。等到西班牙人发现阿帕契族女人藏身的山坳时,她们全都没了呼吸,手里面攥着黑曜石,脸上带着笑。
那时候,我们正在读初中二年级。他告诉我,他喜欢上了班里面名字叫做杜鹃的女孩。
“你和她说了吗?”我问。
“打算明天说。”
“有把握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而是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和一颗黑色的宝石。照片上,杜鹃站在公园门口的喷泉边,黑色的宝石就是黑曜石。在说完黑曜石的传说后,他指着天空中圆盘样的月亮对我讲:“我一直在等十五。只要把你心上人的照片,压在黑曜石下面,给月亮光照。晚上,你的心上人就会到梦里来找你。第二天再去表白,保证成功。”
“可是,既然阿帕契人全都死了,那么这个故事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呢?”
哥哥盯着我看,过了很久才说:“你可真没劲。”
第二天放学,哥哥叫我到一条形状有点儿像胃的、平时很少有人走的巷道里面等他。我们常在这里偷偷抽烟。不多久,哥哥和杜鹃来了,他们俩手拉着手。
“怎么样?”哥哥脸上满是得意。
我看着满脸通红、不停甩动胳膊的杜鹃,心里面说:“真是幼稚,杜鹃会做你的女朋友,只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一天傍晚,我沿着学校斜对面的铁路往西走,路上遇到了两伙年轻人打架,我停下来点了根烟,静静地看,因我想他们说不定认得哥哥,哥哥哪都有朋友。围在外圈的三个人看了我好几眼。太阳越来越虚弱,最后终于全部消失了。我在山体隧道上面往南拐,翻过一座没有名字的山后看到了湖,湖边有一排相当气派的别墅。右手边是陵墓了。山上的草像刀子一样硬,我折了根火腿肠粗细的树枝,掰去枝枝丫丫,待会儿万一遇到了野狗可以用它防身。在从北数第二排的尽头,我找到了祖父的坟墓。墓碑上刻着他和祖母的姓名,以及他出生、死亡的年月日,祖母名字后面只有出生日期。
我仰头看,冰块一样的月亮已经升到天空正中,陵墓中并不安静,除了风声,还有两条狗并肩站在我五米左右的地方,喉咙里轰隆轰隆,似乎正在对我这一存在进行深入交谈。空气里有烧纸残留下来的气味。
我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攥住了黑曜石。
文学港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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