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挺拔婆娑的刺柏肩并肩地立在街道两旁,像举着绿旗频频挥舞的战士。马队在砂石路上哒哒地走过,低飏的微尘,倏忽间就变成了尾随的旋风。祥和的午后,仿佛从未发生什么,哦不,衰弱的伤兵在房檐下呻吟。浑身血污的汪杰,哦,我的儿子,被迫跪倒在长着络腮胡子的军官面前,耻辱的血色,再次涌上了他黑红的脸膛。几声枪响过后,他面向土地栽倒,身体,慢慢地蜷缩成团……
桑珠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推开窗户一看,外面黑乎乎的,知道天还未亮,就发了一会儿呆。半晌,忽然回过神,赶忙收拾行李,按原先计划好的,要带十三岁的小儿子万玛,去遥远的桑多镇。
说是遥远,其实从牛头城到桑多镇,也就近百里的路程。因想尽早赶到桑多,顾不得天还没亮,她敲开了马车夫董智的家门,督促他做好出发的准备。
董智披着皮袄来开门,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姑姑,你也太心急了吧,没必要这么早就去见他们。我看他们不是军人,是土匪。”
“明知去的地方就是狼窝,我们也得去。”
“那稍等一会,我吃个馍馍,垫个肚子,行不?”
“不,馍馍带上,现在就出发,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董智只好对内院里的媳妇大声说:“没办法,听姑姑的。”
媳妇很担忧:“路上小心啊,不要和那些土匪较劲儿!”
“放心吧。给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董智说。
就这样,桑珠、万玛和董智,坐着一辆敞篷马车出发了。
2
时值深秋,路边黑魆魆的青稞地里,已经是收割后的荒凉景象。由于战乱,青稞还半黄半绿,老百姓就赶紧收进草房,偷偷地打碾,偷偷地入仓。生的青稞粒,磨成了面,在铁锅里烙成贴锅巴;炒熟后的,就磨成炒面;青稞秸,就留给马匹和牛羊过冬时食用。
被青稞秸喂饱的矮个儿枣红马呼哧呼哧地在暗夜中前行。看来马车的重量,外加三个人的体重,就给这匹瘦脊麻杆的马儿增加了难以承受的压力。
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在寂静中连续不断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叮叮,叮铃铃。
“董智,停一下,把铃铛卸掉吧,听起来怪心焦的。”桑珠说。
董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姑姑的心思,麻利地卸去了铜铃。
“阿妈,我要尿尿。”万玛嚷道。
“就你屎尿多,忍着,过了红山口再说。”桑珠有些不耐烦。
“不能忍了,要尿到裤裆里了。”万玛明显带了哭腔。
“忍不住也得忍,你是不是儿子娃娃?”
万玛听出桑珠语气中的严厉,只好夹紧了双腿。
“你对万玛也太严了吧,他还是个娃娃呢。”董智在一旁说。
“他是个娃娃,但他也是亚日部落的男人,要像他阿哥汪杰那样才行。”
董智一听姑姑提到汪杰,鼻子一酸,就不说话了。
也许因为卸去了铃铛,枣红马走得无精打采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咯吱咯吱的车轮声,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桑珠扭頭回看牛头城,那里也是黑魆魆一片,心想: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回去。
走了三四十里的路程,才看到前方的一片漆黑中出现一条灰白色的线。
枣红马的步子一点点慢下来,董智扭头问桑珠:“姑姑,歇一会吧,给马喂点儿草料,万玛也去解个手。”
“再走一阵,我记得前面不远就有个庄子,到那儿再歇。”
董智只好高喊一声:“驾——”催着枣红马加快步伐。
3
又走了二十多里路,天色麻麻亮了,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根据眼前模模糊糊的轮廓判断,马上就要途经一处村庄。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长嚎,但见熹微的晨光中有四五个灰色的影子向他们奔袭而来,迅捷如疾风中的蓬蒿。
董智一下子扯紧马缰绳,大喊:“是狼!狼来了!”
万玛哇的一声放出哭腔。桑珠一把把万玛搂在怀里,手刚碰到万玛的裤子,就感觉到一股湿漉漉的温热,她咬了咬牙,把万玛抱得更紧了。
还没到狼窝,就遇到了狼,此行,会不顺利?桑珠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枣红马也受了惊,发疯似地朝前冲去。马车在土坎上一颠,侧翻在地,三个人都被甩出马外,一时竟爬不起来。马儿挣脱了缰辔,往一侧的野地狂奔。那四五道灰影瞬间就飞射到枣红马身后,那些眼睛,果然是幽绿色的,泛着冷光,在空中划出了夺目的弧线。只听得轰的一声,马被扑倒在地,接着传来清晰可闻的撕咬声。
董智眼看着自己的枣红马即将命丧狼口,跌跌绊绊地爬起来要朝狼群那边走,桑珠顾不上照看还趴在地上的万玛,冲过去拉住董智:“你不要命了?”
董智清醒过来,蹲下身,只能痛心地用拳头捶打地面。
桑珠这才转身寻找万玛。万玛已经爬起来了,他扑到桑珠怀里,浑身颤抖,牙齿发出相磕的声音。
“趁野狼攻击枣红马,我们赶紧走,不然会更危险!”桑珠说。
4
或许是董智大喊的原因,村庄里接二连三响起了犬吠声,接着,几束亮亮的火把快速地朝他们移来。
正在撕咬枣红马的狼群一见火光,跑远了,边跑还边心有不甘似的频频回望。
举着火把的几个人来到他们身边,细看之下,来人一老四少,都高高大大的。最年长的看着有七十开外,高鼻梁、薄嘴唇,显得很精干。其他四人,彼此长相相似,也是隆鼻薄唇,估计是老者的儿子们。
“要不是半夜起来解手,就不知道你们被狼袭击了。”老者问董智,“这黑天昏地的,你们要到哪去?”
董智看向桑珠,桑珠点了下头。
董智这才对老者说:“我们要赶到桑多镇去,索要阿哥汪杰的尸身。”
“哪个汪杰?”
“就是那个桑多镇的首领,这是他阿妈桑珠,是我姑姑,身边这娃娃,是她第二个儿子。”
老者一听,做了个祈祷的手势:“老天爷啊,没想到,我们竟遇到汪杰的阿妈了。”又说,“阿姐,您生了一个好儿子。”
桑珠一听老者叫她“阿姐”,愣住了,转念一想,知道这是对自己的尊称,就露出一丝笑意,算是作了应答。
老者对带来的四个人说:“都跪下,给汪杰的阿妈磕个头吧,她可是英雄的母亲!”
四人虽举着火把,但听了老者的话,顾不上搁置手里的东西,就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下头,又一起起身,站到一旁,都憨笑着。老者很严肃地提醒儿子:“笑什么笑?还不把客人请到家里去?”四人忙弯腰低头,对桑珠他们做出邀请的动作。
“老人家,您知道我儿子?”桑珠问。
“骏马的身影,草原上的人都见得到;雄鹰的鸣叫,雪山下的人都听得见。汪杰是桑多的英雄,谁不知道他的名声呢?”
桑珠一听,心里发酸,眼眶中顿时涌起一股温热。
老者:“哎呀,说到您的伤心处了,实在对不起。这样吧,去我家里,喝杯熱茶吧?”
桑珠拭去眼角的泪水:“老人家,我们就不去了。我们连夜赶路,就是想快点到桑多镇,索回我儿的尸身。我得让他有个好的归宿。”
老者露出悲戚的神情:“你儿子的尸身,恐怕是要不回来的。我看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凶多吉少啊!”
“那个刽子手让人带话,说若我们敢要,他们就敢给。他要是个男人,就得说话算话。您说呢?”
“那就有可能要回来,这样吧,我让儿子们陪你们一块儿去。”
老者的四个儿子齐声回答:“呀!”
桑珠忙说:“不用,不用,有我、董智和小儿子去就行了,这事儿,去的人多,反而麻烦。”
“我看这娃娃就别去了,万一……”老者没往下说了。
“他得去。您知道他阿爸死得早,这回,他大哥又被害了,他就是家里的男人,得见见仇人。”
“那好吧,你都想好了,我就不说啥了。你们还有啥需要我们帮忙,尽管说。”
“我去看看我的马,看还活着没?”董智说着跑了出去,过了片刻,又哭着回来,众人跟着难过起来。
老者说:“你们总不能走到桑多镇去。这样吧,我看这马车还能用,就从我家里牵一匹马,让它替我们把你们送到那里去。”
桑珠想了想,觉得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就点点头:“那太感谢了!”又对万玛说,“快感谢老人家!”
万玛这时才从恐惧中缓过神来,正要俯身下跪,却被老人一把拉住:“哪能让英雄的兄弟来拜我?”又问,“这孩子叫啥名字?”
“万玛。”
“洁净的莲花,好名字。”
“佛爷给起的。”万玛小声回答。
桑珠转向董智,劝道:“董智,不要伤心了,老人家答应给我们一匹马呢!”
董智擦去泪水,抿紧嘴唇,还是不出声。但脸上有了感激的神情,对老者鞠了一躬。
老者嘱人牵来一匹黑马,比枣红马要大得多。董智和其他四人扶起倾倒的马车,借着火光一看,只剐蹭了几处,没摔坏骨架。那马刚套到轭下,就咴咴咴地叫起来。
“它知道它要干啥了,那就不耽误时间了,请上路吧!”老者说。
“若我们能顺利回来,一定拜访老人家!”桑珠告辞道。
“好。拿上火把吧,这样狼就不敢靠近了!”老者回礼。
桑珠应承了,和万玛一人擎一支火把,坐上马车,命董智驾车就走。走出一段,回头一看老者和他的四个儿子还举着火把留在原地。这不看还好,一看,眼泪就落了下来。
5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他们到了另一片草原。
董智停下马车:“姑姑,要不要在这里歇一会?”
正在打盹的桑珠睁开眼睛,抬头一看,四周秋草枯黄,原野死一般地静。没有风,但寒冷一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
“红山口到了吗?”
“早就过去了,看你们在睡觉,就没喊。”
桑珠“哦”了一声,看万玛也是刚睡醒的样子,鼻下溜出一缕清涕。她从兜里摸出一团软布,替他揩去了。万玛有点儿不好意思,把头扭向草地。
“走了多半路了吧?”桑珠问董智,见董智点头,又说:“那就继续走吧!”
董智拿出一条脏兮兮围巾缠在头上,把两耳也护住了,这才扬手在空中打了个响鞭。黑马又精神抖擞地迈开步子。眼前是一条清晰的官道,在草原上蜿蜒向前,一直连到地平线那边去了。
太阳离山顶还有几丈高,他们来到一处哨卡,有三四个士兵背着枪来回走动。距离车道十来步是几间低矮简陋的房子,房子旁,停着一辆军车。
这处哨卡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但仔细一看,就明白了,这房子,显然就是牧人搭就的夏窝子。现在,被当成了临时的关卡。
桑珠心中明白:儿子汪杰倾其心力经营的桑多镇,有可能已落入别人的手里。
董智提前勒住黑马:“姑姑,前面有人站岗,咋办?”
“走吧,他们还会吃了我们?”桑珠显出镇定的样子。
万玛抱紧母亲的胳膊:“阿妈,他们有枪!”
“不怕,不怕啊。怕的话,我们就不来了。”这话,她说给儿子听,也说给自己听。说着还拍拍儿子的脊背:“记住,你是汪杰的弟弟,是亚日部落的男子汉,把胸膛挺起来。”
万玛松开母亲,挺直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哨兵们。
那些哨兵一见有马车来,显得很紧张,都端起了枪,指向马车上的人。
待马车靠近岗哨,一个士兵喝问:“干什么的?”
桑珠对董智和万玛说:“你们就待在车上,不要下来,我去给他们说说。”
董智想说什么,桑珠用眼神制止了他。
“阿妈……”
“别说话,在这里等着。”桑珠下了马车,走向哨兵。
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个女人,哨兵们的情绪,一下子就放松了,有人嬉笑起来。
领头的哨兵问:“你们从哪来的?”
桑珠没回答哨兵的问话,走到离哨兵只距三四步,才停下脚步。
哨兵喝道:“快说,干什么的?”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桑珠反问。
领头的士兵笑起来:“你管我们是哪个部队的?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哦,我知道你们是谁了,我是来找你们长官的。是他托人带话儿,让我来的。”
“长官专门让你来?你也不照照镜子,嘿嘿。”
旁边的哨兵一听这话,都起哄地笑起来。
桑珠正色道:“我再说一遍,是你们长官让我来的,我是汪杰的阿妈。”
哨兵们一听,不笑了。领头的奔进房子。桑珠听到房子那边传来说话声,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的。过了片刻,那人出来,命令其他哨兵退到一旁,放马车过去。
董智驱马向前,在哨卡口停了下来。桑珠也不看哨兵,不慌不忙地上了马车,坐定,对董智说句:“走!”
哨兵們竟然朝他们行了个军礼。
过了哨卡,万玛才敢说话:“阿妈,我们不怕他们吗?”
“儿子,你记住,是他们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我们不用怕。”
万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6
又走了十几里,大路旁出现了一处村落,炊烟升腾,能看到有人在村里走动。
“阿妈,我饿了。”
桑珠问董智:“你也饿了吗?”
董智:“我还能撑一阵子。”
“别撑了,就在路边停车吧,吃饱了才好赶路。”
他们的马车停在路边,但三人都没下车,打算在车上吃。黑马仿佛受到青草的诱惑,边啃食路边的野草边拉着马车向草地深处偏。
桑珠见状,说:“卸车吧,让它也吃点。”
董智就卸了马,放长缰绳,让马吃草,他自己则接过桑珠递来的青稞面贴锅巴,蹲下身大口吞咽。
万玛忙拿来水壶递给董智,董智摆摆手:“给你阿妈吧,她喝了,你喝了,我再喝。”
桑珠也不拒绝,接过去,喝了几口后,又从布袋里取出另一块贴锅巴,连同水壶一起递给万玛,“儿子,多喝点儿,也多吃点儿,进了桑多镇,不管多渴多饿,也不能随便喝别人给的水吃别人给的东西。”
万玛点点头,只吃了一口,就流下了泪。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哭,要不然,吃下去的,不是咸水就是苦水。”桑珠说。
“姑姑,你也吃一点。”董智说。
“我不饿。”桑珠回答。
董智和万玛不再说话,一时间,除了从村庄里传来的隐约的说话声,就是两个男人咀嚼吞咽食物的声音。
吃罢饭,董智重新把马架入车轭,三人再次出发。
万玛抓着一块青稞饼递给桑珠,“阿妈,你还是吃点吧,你不吃,我心里难受。”
桑珠爱怜地看了儿子一眼:“我儿子会心疼人了。”
万玛笑了,问:“阿妈,还有多远?”
桑珠看了看远方说:“快了,再过两个村子,就到了。”
7
又过了两个向阳的村落,临近中午,他们到了一个草原小镇。
万玛本来对阿哥汪杰的镇子充满期待,但他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比老家牛头城稍大一点儿的村落。它和牛头城的不同之处,只是牛头城在山沟里,这个镇子在草原上。牛头城的房屋少,这镇子上一街两巷都是房子。牛头城人少,这镇子上,人好像也不多,最起码街道上走动的人不多。走动的人看到马车来,都远远地避开了。
“阿妈,这儿真的就是桑多镇吗?”万玛有些不敢相信。
桑珠还没回答,董智抢先反问:“你觉得不像?”
“大白天的,一点儿也不热闹,这和很多人说的不一样。”
“听说以前很热闹的,现在你阿哥出了事儿……”桑珠咳嗽一声,董智就住了口。
万玛在心里琢磨:看来这个遍地马粪的破败镇子,真的就是人们说的桑多镇了。正在想着,听见母亲说:“我们先去桑多寺吧,去拜访一下佛爷。”
“要去见舅舅?那太好了,姑姑。”
桑珠笑了,这个寺里的佛爷,确实是她的堂弟。但自从成为佛爷,离开老家后,联系就少了。但一听万玛称其为“舅舅”,那种难以割舍的亲情,一下子就使心暖和起来了。
“去了,可不能叫舅舅,得叫佛爷,记住没?”
“记住了。”万玛有点不高兴,撇了撇小嘴。
桑多寺倒是挺大的,越过两人高的围墙,能看到一座九层佛阁。青石红墙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沧桑而神圣。在围墙外转经的人要比街上的人多,看到有马车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董智上前去说明来意,就有僧人进去通报,半晌,那僧人又出来把他们领了进去。
院内,高楼的两侧,盖了两排平房,平房和高楼间的平地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楼大殿内,酥油灯一排排地码开,在摇曳的光亮中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佛像的身形。
桑珠忙请了三盏灯,带两个人到供桌前的拜垫上跪拜。起身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矮壮的僧人站在房檐下,安静地看着他们。桑珠一看,果然是堂弟,好多年未见,竟还是那和善沉稳的样子,忙引着董智和万玛过去叩拜。尊者引领他们去了休憩室。众人分主客坐定,尊者这才微扬眉毛,温和地看向桑珠。
桑珠知道他是在询问,就说:“佛爷,我想您知道我们来的目的了吧?”
尊者微笑道:“我知道的。您是我姐,就不要叫我佛爷了。”
“再亲的关系,礼数还是得要的。这个,我还是懂的。”桑珠说,“我这次到您这儿来,一来想看看您,二来想了解一下我大儿子的事。”
尊者看了看董智和万玛说:“那就请这两个年轻人回避吧。”
董智忙站起身,准备退出房间。万玛却定定地看着尊者圆润素净的脸庞,一动不动。
桑珠忙解释:“佛爷,请您谅解啊,这个,是我小儿子万玛,还没见过什么世面。”
尊者一听,招手叫万玛到自己身边来,问:“名字谁起的?”
万玛声音有点颤抖地回答:“另,另,另一个佛爷起的。”
尊者摸摸万玛的头说:“甭怕,论关系,我是你舅舅呢。”
一听尊者这话,万玛高兴了,说:“就是的,舅舅,舅舅。”连喊了两声。
尊者依旧抚摸着万玛圆圆的脑袋,问:“多大了?”
万玛说:“十三了。”语气里,带有一丝骄傲。
尊者点了点头:“嗯,再过几年,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万玛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胸膛。
尊者又问:“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害怕吗?”
万玛小声答:“有点儿。”
尊者伸出右手,摸了摸万玛的头顶说:“害怕,是正常的。不过,你得勇敢,得把心里的这只名叫恐惧的老虎,驯养成温和勇敢的大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万玛心中的紧张,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一股热流从胸膛慢慢扩散到四肢。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尊者说:“那就好。你们先出去等会儿吧,我和你阿妈还有事要谈。”
万玛和董智,躬身退出了房间。
8
室内只剩两人时,尊者才说:“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让他们知道,因为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的。”
桑珠点头。
尊者接着说:“汪杰是我的堂外甥,也是草原的英雄,是桑多镇的守护人。”
“佛爷,您才是桑多镇的守护人。汪杰他不是的,听他说,他想给兄弟姐妹们建起传说中的香巴拉。”
“是的,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这十年来,桑多人都看到了他和弟兄们的努力:尽可能地利用牧场,养牛养羊;畜产品多了,又建造房舍,还学着办起了商行。”
尊者说到这里时,目光不看桑珠,看向了对面的墙壁,那目光似乎已穿越墙壁,投向了远方。
儿子的这些事桑珠听说过一些,这时又从尊者口中听到,让她有了哭泣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
“我下面要说的,或许是你不大知道的。汪杰为了让桑多的人都过上更好的日子,就跟一个名叫宣侠父的共产党员有了来往。”
“共产党?”桑珠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就是你们说的红色汉人。听说,他们是为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才跟西宁那边的军队闹翻的。”
“就是那边的军……军阀?”桑珠追问。
“对。这宣侠父,听说是南方人,来到这里,起了个藏族名字,跟这里的人学藏语,给大家讲内地的变化,还号召人们反抗军阀,起来闹革命。听说汪杰跟他走得特别近,一来二去,就成了军阀们的‘眼中钉。有一段时间,那边牧民养的牛羊比较多,草山不够了,他们就把牛羊放到桑多这边的牧场,这才发生了草山纠纷。这事儿,你知道吗?”
“佛爷,您的意思是,我儿子是因为草山纠纷的事被杀的?”
“是,也不是。一切孽缘,皆缘于贪嗔痴;一切恶果,都始于愤怒和仇恨。为了抢夺生存资源,那边的牧民想占些桑多的草山,自己又不敢出面,就去向军阀求援。结果,引狼入室的事就发生了。桑多牧场,还有那边的牧场,一下全让外来者给吞了。率众对抗军阀的汪杰,也成了枪下的亡魂。”
桑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说:“他们带话给我,让我来给儿子收尸。”
“嗯,跟我估计的差不多。不过,你不用去了。”
桑珠诧异地看向尊者。
“昨天夜里,汪杰的弟兄们从军阀那里抢回了他的肉身。他们找到了我,我们连夜在西边那个山沟里火化了他。你放心,他会转世到好人家的。”
桑珠愣住了,她天没亮就动身赶来桑多镇,就是想亲自送一送儿子……不过也好,他也算是有个好的归宿了。这样一想,情不自禁地跪拜在尊者脚下。尊者扶起桑珠:“我能做的,就这些了。趁着时间还早,你们还是回去吧。甭去军营,甭见他们!”
“您在担心我们?”
“是的,你要清楚:恶的花即使开在洁净的土地上,到了秋天,也会结出恶的果的。”
9
在寺院的高墙外,桑珠找到了一直静等的董智和万玛,把汪杰的尸身已经被火化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那我们还去不去找那些土匪?”董智问。
“你说呢?”
“我看还是不去了吧,太危险。”
桑珠转头问万玛:“你想不想去?”
“我得看清这群欺负人的恶狼长什么样。”万玛说着攥紧了小拳头。
桑珠凝视着小儿子,觉得他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桑珠有生以来第一次,决定不听取尊者的建议,说:“好,阿妈带你去。”
董智还是很担心:“姑姑,你就不怕万玛也被他们给……”
桑珠截斷话头:“给害了?对,我怕,不过,我的万玛不怕,是不?”
万玛使劲儿点头。
董智犹豫了一下说:“连万玛都不怕了,我也不怕。”
10
军阀的马队,早就列队在军营大道两旁,从接到哨兵的报告到这会儿,他们已经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
当三人从他们中间的通道穿过,两边的马匹在原地不安地踢踏着,时不时发出高亢的嘶鸣。马上的骑兵则敲击着腰间的佩刀,相互之间叽里咕噜地交流,间或发出粗野的笑声。
桑珠的腰杆挺得笔直,一脸悲壮的神情,目不斜视地走着。她左边的董智,虽然比她高出很多,却低垂着头,似乎在有意躲避着骑兵们的目光。万玛却昂着头,当他看到骑兵冷酷的眼神,忽然想起途中遇到的恶狼,心中不禁一抖,但并不胆怯,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们从大路口走到军营门口,又走进院子,来到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军官面前。
看年龄,络腮胡也快五十了,人高马大的,脚蹬马靴,一身戎装,有个醒目的鹰钩鼻,眉毛又浓又粗,眼神笃定。他眯着眼打量了桑珠好一会,才坐到身后的宽背高椅上,问:“你就是汪杰的母亲?”
“嗯。”桑珠直视着络腮胡的眼睛。
“他们是谁?”
“我的马车夫和小儿子。”
“哦,你,你们,都很有胆量。”络腮胡说,指了指被粗麻绳捆绑在檐柱上的六七个小伙子。
桑珠注意到,小伙子们浑身血污,此刻都看着她,一脸惊喜的神色。
络腮胡仍是很难琢磨的表情,说:“好,很好。不过,我只能食言了,汪杰的尸首已经被这几个人给抢走了。”
桑珠:“我知道。”
“你知道?”络腮胡诧异地问,“那你为啥还要来?”
“我要看看杀害我儿子的,到底是谁?”
络腮胡:“是我。我本不想出面的,但你的儿子勾结了共匪来反抗我们,我不能坐视不管。”
桑珠:“我儿子和别人不一样,他有自己的想法。”
络腮胡:“是这样,他一下子就结果了我十三个兄弟,是条硬汉子,不过,可惜了。”
桑珠:“你这话,啥意思?”
络腮胡:“我很好奇,他是从哪个女人的肚子里出来的,原来就是你啊,看起来,也是个普通的女人嘛。”
手下们听到长官的话,都笑起来。
络腮胡冷冷地看了看手下,又对桑珠说:“不过,你看起来普通得很,但又和别人不一样:你好像不怕我。”
“是不怕。”桑珠死死地盯着络腮胡的眼睛,不想表现出一丝软弱。
这时,万玛从桑珠的手心里抽出小手,盯着络腮胡问:“就是你杀了我阿哥?”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桑珠听出了他的紧张,伸手轻柔地按住了儿子的胳膊。
络腮胡打趣地说:“是的,小家伙,你多大了?
“十三。”
“还是个小孩子。你来到这里,想干啥?”
“我,我……我想记住你的样子。”
“那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你的眼睛,就像我今早见过的狼的眼睛。”
“你说我残忍?”
“你们随随便便就杀人,不残忍吗?”
“你想复仇?”
万玛正要开口,桑珠抓紧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说话,万玛很不情愿地扭了下肩膀。
络腮胡:“小家伙,要复仇,你得快点长大,不然,我可不一定记得住你。”
说罢,嘴角扬起,露出一缕苦涩的笑意。
11
桑珠看到了这缕苦涩的笑意,她不明白络腮胡为何如此,但倒使她更加冷静:“现在,我们来了,你想把我们怎么样?”
络腮胡:“不怎么样。我和你儿子之间的冲突,算是战争了。战争,与女人和小孩无关。”
桑珠:“想不到你还有些良心。”
络腮胡:“不,我不是有良心,我只是懂规矩。对于你和孩子,我想放了,但他得留下。”说着,右手食指,指向了茫然无措的董智。
一看络腮胡在指着自己,董智浑身颤抖起来。
桑珠:“这事与他无关,他只是我们的马车夫。”
络腮胡:“但他早就成年了,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该承担什么。”
桑珠看看董智,又看看被绑在柱子上的汪杰的手下,说:“他们,都得为我儿子的事担责任?”
络腮胡笑了:“是的,要么他们担,要么你的马车夫担。你选吧!”
桑珠:“我都不选。我只选择:由我担。”
谁知此时董智说话了:“不,不要这样,还是……由我来担吧。”声音低微,几不可闻。
桑珠惊讶地看向董智,坚定地说:“不行,你媳妇还在等你,还是我来担。”
董智:“我是下人,命本来就贱,用这贱命为阿哥汪杰出头,值得!”说到“用这贱命为阿哥汪杰出头”时,声音响亮起来,“值得”两字,几乎是喊出来的。
络腮胡朝董智竖起大拇指说:“好,是个男人。”站起身,指了指被绑在柱子上的人说:“他们和你一样,都有骨气,我有点佩服你们了。嗯,——你们都走吧。”
桑珠:“你这话,又是啥意思?”
络腮胡:“没啥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斗争,太耗人了!”
说这话时,络腮胡没看桑珠,只看着天空,显露出疲倦的神态,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桑珠也看了看天空,天空晴朗,空得透明。她有点明白了:这人,可能对无止境的战争,厌倦了。
桑珠:“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带走我们的人?”
络腮胡:“对,你是他们的母亲,母亲来领儿子,名正言顺。你带走他们吧。”
络腮胡扫视了桑珠他们一眼,又看着部下,仿佛发出的是一道军令。然后,头也不回,径直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几个士兵过来,给柱子上的人松了綁。
董智和万玛过去搀扶着他们,跟在桑珠身后,一起往外走。
巷道两旁的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似乎才明白了络腮胡的意思。一个士兵高声喊道:“送——客——”话音刚落,骑兵们举起长枪朝天鸣放。在有规律的连续不断的枪声中,桑珠他们镇定地走出大门,走出巷道,走向镇外的草地。
12
草原深处,正是秋末冬初,一片萧索的景象。地平线那头,有四五个骑马的身影缓缓走来。
顿时,桑珠的心又悬了起来,那嘭嘭嘭的声音似乎要夺腔而出。
“那军官反悔了,要拦截我们?”桑珠想。
董智把右手搭在额头上远望,过了片刻说道:“好像是老者和他的四个儿子。”
草原上的风吹过来,逼出了桑珠深藏的泪水:“他们在担心我们,来接我们了。”
其时,太阳高照。空荡的天幕下,草地上、山坡上、山谷里,都是一簇簇的干枯的苏鲁丛,了无生机。但桑珠知道,这些植物只是在休养,秋冬之后,待春风一吹,就会复苏、抽枝、散叶、开花,在这片土地上重新蔚然成片,那金色的银色的花束,定如群星,生生不息。
当然,目前这萧索的日子,也许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文学港 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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