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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之上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20672
  叶浅韵

  老天爷呀, 快下些雨吧, 您没看见苞谷叶子都要晒脆了吗?

  高半身的苞谷们耷拉着脑袋, 不敢直视太阳光。 傍晚, 它们的身体里只剩下最后一点水分, 等待黑夜来为它们续命。 地气和露水在夜里不动声色, 夜夜, 夜夜。 第二日, 苞谷们耷拉的脑袋直了起来, 下午, 又无力地耷拉下去。我妈说, 那些下到湖南湖北、 广东广西的雨啊, 快分一点给我们吧。

  四平村旁边的庙宇已经破廊倒壁, 人们曾在这里向苍天求雨, 祈福。 新生代们早把这个当成迷信, 唯有庙宇前后的参天大树还在葳蕤临风。 洪涝的地方, 兵荒马乱。 干旱的地方, 人心惶惶。 粮食, 粮食! 村子里的老人们总是担心没吃的, 他们可是经历过挨饿的日子。 说起那些年来村子里要饭的人, 河南的、 安徽的、 湖北的, 如果他们还活着, 也都是老人了。

  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 如果洪水来犯, 哪里去找吃的呀。 我们在乌蒙山上, 处处找得到点吃的, 夏天有野生菌, 冬天有山凉果。 我妈说, 那么远的地方, 真不知他们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我妈一直记得一件事, 使不得呀, 使不得! 大姐姐, 给我点饭吃吃嘛。 没有饭了。 那给我一碗猪食也行啊。 黑花虎脸的人和碗, 在一大瓢猪食里, 哭了出来。 我妈说, 造孽啊, 造孽。

  村子里这个端猪食给别人吃的姑娘, 被风记挂了几十载。 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年轻不懂事, 还是因为糊涂。 总之, 这事成了一个醒目的污渍, 挂在寡白的衣裳上, 供人们发出一句 “造孽” 的声音。 我妈说, 我爷爷交待过, 走村串户找歇处的, 要饭吃的, 一定不要怠慢, 有谁出门是背着房子带着锅的呀。 背井离乡的人, 各有苦楚。 那样的路, 我爷爷走过。

  造孽的声音在冷不丁之间穿越时空, 钻进谁的生活里, 成了一种现世的效应, 增持一个人的慈悲心。 慈悲心一半来自天性, 另一半在苦难中生发。 其实, 谁又有这土地慈悲呢, 生长万物, 照耀万物, 也埋葬万物。

  盼望许久的雨终于下了, 来势凶猛。 我妈难免又要说起, 那些拿盆接雨水的日子, 雨水大了, 房子漏雨要接, 天旱了又要接水备用。四周的山梁杆上住着的人家, 水与油一样金贵。 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姑娘刚来当驻村扶贫队员时, 她感慨还有人这么活着, 从此不再为脱下的小白鞋和花裙子耿耿于怀, 揽起袖子投身进村子。 几个月后, 她说, 吃得下洗一遍就炒的青菜了, 因为没有水, 因为不吃就要饿肚子。 在没有选择的生活面前, 怎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妈动辄就会冒出一句, 你们是赶上好时代了, 没有过过苦日子的人, 不知天高地厚。

  被雨水滋润过的大地在一夜之间焕发出勃勃生机。 我妈忙碌在她的土地上, 趁着这场雨, 点种, 栽秧。 说不清我妈对土地的热爱程度, 顶楼上、 院子里, 但凡能装上些土的废弃容器, 都装满了土, 种上花、 葱、 蒜。 那些土是她在后山上的棵棵萝萝下面搂来的天然腐质土, 好像种什么就长出双倍的什么似的。

  捯饬这些土地上的活路, 我妈像个年轻人。 前些日子, 她念叨背疼, 说是回去挖完一块地, 出个汗, 第二天就好了。 我妈说, 是懒病发了。 房子后面, 有两排翠竹, 诗意昂扬地站在那里, 我妈偏生看不顺眼。 她说这些竹子都不生什么效益了。 以前我爸能当篾匠, 家里大大小小的箩、 筐、 粪箕都是我爸编织的, 后来我舅能当篾匠, 换得些零花钱。 现在都不用了, 那么多竹子, 下雪天一折断, 麻烦得很。我求她, 妈, 别折腾它们, 留着吧, 太好看了。 我妈说, 好看有什么用, 又不能生吃的。

  待我下一次回去, 竹子们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肥沃的土地, 上面种了大蒜,绿吼吼的一片, 像是要对我的肠胃大声喊出来。 四平村的小儿们开荤时, 务必要吃葱, 吃蒜。 一边喂, 一边说, 吃葱, 聪明; 吃蒜, 有算计。

  人无算计一世穷。 这是挂在我妈嘴上的春风, 随便往哪一吹, 我妈是个有理的人。 她把儿女们从土地上倒腾出去, 又把土地上的东西源源不断地倒腾进我们的冰箱里。 她说, 我亲眼看见那些租种的土地上, 打了药水一夜就长大很多的辣椒、 小瓜、 茄子们, 吃进肚子里都怕还在生长, 会害人的, 你们还是少买哈, 老娘的土地上什么不生呀, 咱有! 说这些的时候, 我妈像个大富翁, 眼神坚定, 背部挺直。

  紧接着, 又下了好几场雨, 夜里下, 白天晴, 土地上的庄稼拔节似的, 我妈抬头看了看天, 说, 这老天做得太好了。 像这种整法, 一个人做了可以养得住十个人。 我妈真是个有野心的人, 她养孩子, 养猪养习惯了。 现在这两样离她远了, 她就看天色来怀念生龙活虎的年代, 并且坚决拒绝被人养。 我一直在想, 若是哪天真有个让农民退休的政策, 当是对操劳一世的老父亲老母亲们的最大安抚。 尽管我知道, 只要还能手动脚动, 他们就歇不下来。

  四平村有个嫁到很远乡镇去的姑娘, 那些年, 交通不便, 觉得那个叫普立的地方好远,好落后。 种在地里的苞谷种子, 山上的猴子们要下来刨吃了。 那些讨厌的猴子看见单独一个穿花衣裳的姑娘, 还敢上前来调戏。 真是太可怕了, 穷山恶水, 比四平村还穷山恶水。 现在修建了高速公路, 倒是成了最热的旅游线路,人人都希望自己运气好, 能在猴群中发放面包。 那个叫花花的姑娘想娘了, 早上动念, 中午就能实现。 不久前, 她回来过一次, 与我妈坐在竹林里讲种庄稼的收成, 讲着讲着, 就讲到了农业学大寨的往事, 那些战天斗地的故事就发生在她嫁过去的村子。 一个叫攀枝嘎的地方。 那里的人, 比我妈更热爱土地。

  红军长征经过乌蒙山时, 毛主席写过一首诗: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 乌蒙磅礴走泥丸。” 乌蒙山绵延横亘在云贵高原, 崇山峻岭, 悬崖叠嶂, 九分石头一分土, 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尤其到了普立攀枝嘎这个地方, 简直就是寸土寸金。 如今, 世界第一高桥北盘江大桥横跨乌蒙山, 天堑变通途, 磅礴之气直冲云霄。 大桥这边的云南地界属于宣威市普立乡, 那边的贵州地界是六盘水市。

  我去过多次, 村子里还有老人会唱: “不怪爹来不怪妈, 只怪祖宗搬错家。 新田坝子他不在, 偏偏搬到攀枝嘎。” 新田是另一个地势相对平整的村子, 在今天看来也依然山高谷深, 这些唱词足以证明攀枝嘎人曾经的生存状态。 村子里还流传着一句: “山上把家定, 水远石头近, 想口米汤喝, 只等生瘟病。” 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贫穷呀! 可是, 在那些艰苦的年代, 人的出生地是没有选择的。

  当时的老支书带着全村人开山填土, 一场关于温饱的战争在轰轰烈烈中打响。 没有土地, 他们就造土地。 没有粮食, 他们就创造条件生出粮食。 隔着时空, 我像是看见了那个热火朝天的场面, 他们使用最原始的工具, 一锤一凿, 一撬一砸, 一砌一垒, 硬是在只见石头不见土的悬崖峭壁间创造了神话。 四年多的时间, 人工建成一千多亩梯田。

  如果不是亲临现场, 真是无法想象梯田的样子。 我站在高山之前, 梯田之下, 顿时被一种恢宏的气势所震撼。 有种拔地而起的情感,升腾起来, 又匍匐下去。 我想以这样的方式向老支书和土地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那是怎样的梯田呀。 垒起的石头与石头之间, 托着一些土壤。 这些从四面八方的山头聚拢来的土壤, 变成了一块地。 一级级, 一台台, 向天索要粮食。

  我妈说, 看吧, 土地多金贵呀, 养活人的命呢。 有一个小故事能证明一块土地的面积有多袖珍。 一户攀枝嘎人家, 早上出门去种地,记得家里有九十九块地, 到了傍晚, 怎么数都只有九十八块地。 转过身来, 才发现草帽下面还盖着一块地。 一块地, 一个草帽就能盖住。只能种一塘苞谷或是一塘洋芋。 天气稍微干旱时, 瘦薄的土地长出的粮食作物, 就蔫巴巴地没了生气。 下一场雨, 它们又鲜活起来。 人们就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生存, 为了向天向地求口粮食, 日出日落, 祖祖辈辈。

  我第一次去攀枝嘎的时候, 很想亲自握一握老支书的手。 那双劳动人民的手啊, 一定能与教科书上的陈秉正的手媲美。 可惜, 老支书在一年前去世了。 我在一些照片上见到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 沧桑泗流。 他的双手最引我注目, 十个手指因为长年不辍的劳作, 已变成十个榔头。 我妈的双腿因为长年超负荷的劳动, 已经严重变形了, 她年轻时能从山上背下两百多斤的粮食。 他们, 都是土地的亲密战友。

  老支书带领全村人, 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 过上了吃饱肚子的日子。 我妈带领全家人, 走出一条宽敞的路。 每当我赞美我妈是最成功的农民时, 她总是娇嗔似地骂我说瞎话。在土地上, 哪有什么成功不成功, 把土地种好才是大本事。 有人曾用土方计算老支书的劳动成果, 垫土七万多方。 这一个数字, 像是被山神注入了洪荒之力。 我无法统计我妈的劳动量, 勤劳已经成为她身上的一种疾病。

  今天的攀枝嘎已是美丽的乡村, 石头房子, 小村古道, 流水清溪, 鸡鸣狗吠。 一片太平景象, 真想把自己搬去当村民。 每一次面对那些在艰险万难中护持过攀枝嘎人温饱的土地, 我心中升腾起无限敬意。 艾青的诗句一时就冒了出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总觉得承载在土地之上的无形资产, 远远高于生长在它之上的粮食作物。 它们是人类创造的精神遗产, 是土地上的文物。 或许有一天, 它们会受到深刻的重视。

  人民公社的往事, 如烟而逝。 我妈说, 哪个时代都有老实人, 都有耍奸人。 土地是最实诚的, 人哄地皮, 地皮就哄了肚皮。 大集体时四平村有个妇人, 集体上工时专拣轻活干, 有重活时就推说家里的孩子生病了。 后来, 她的孩子在突来的一场疾病中死了。 四平村的人就把此事作为一个行动不诚实、 嘴巴不善良的悲剧案例, 他们悄悄教导子孙们不打诳语, 力行正道。 山有山神, 门有门神, 灶有灶神, 土地有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 这些神仙各司其职,专管人间不平事。 所谓人眼不见的地方天眼见, 教导人们要对人好, 对土地好, 才有吃的有穿的有玩的。

  像是我妈在对土地的念念不忘中, 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回响。 鬼使神差般地, 我到了国土部门工作。 举目山河大地, 都像是自己的士兵。 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也成为土地上的王。 “国土资源” 这几个字是多么神圣庄严呀, 我成了土地上的卫士。 如今, 变成了自然资源, 天空、 海洋、 陆地、 草原、 森林、 沙漠, 我们进入了更广阔的领域。 守土有责, 这是多么光荣的责任和使命呀。 仿佛天地间的一切与我有了勾连, 我由一个小小的我, 变成了与天地万物都有联系的我。 一时之间, 我行走于天地间的影子就有了严肃的意义。 我妈每次与别人说起我和我的单位时, 都笑得像冬天里的一树老柿花, 仿佛我真是她的土地上生出的金娃娃。

  山高坡陡的滇东北高原, 难得见到一个平整的坝子, 更难得见到一望无际的田野。 有一次, 去一个叫宝山的集镇上, 要路过一个坝子, 我站在一座桥上, 看着右面大片绿色, 一浪一浪地被风吹过。 桥的左面, 种植了五百亩玫瑰, 惊天动地的爱就热烈烈地冲上了云霄。平原上的狂野在这山间被铺开时, 我的心中顿时种上了一万种辽阔深远的爱恋。

  回来后,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一次次地向同事们描述在那片土地上看见的惊奇。 他们说, 嗨, 你说那个, 肯定是海西坝子, 那是我们单位土地整理部门的项目成果。 还说, 每一个季节的美都是不一样的。 我从此就惦记上了海西坝子。 每一次经过, 都要停下车来左右细看, 生怕遗漏了这片土地上的精彩。

  多么肥沃壮观的土地呀, 现代化的农业种植节省了多少劳动力。 我为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一切而感动, 为我能在这样的单位工作而自豪。 有一年, 我们单位土地整理部门的两位年轻同事出差昆明时, 不幸在车祸中遇难。 我一边执笔悼词, 一边心痛流泪。 想着他们在土地上的身影, 想着他们未尽的诸业,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 无处藏身。 人间多少事, 刹那意外中。 红花绿叶, 素白哀思, 他们与土地合为一体, 成为我们心上的一块疤, 立于某座青山上。

  无论有多少黑暗在黑暗里重叠, 土地上的一切, 令人迷恋。 保护与发展之间的维度, 这是一个值得认真思量的大命题。 为了守住十八亿亩耕地的红线, 多少人在历经艰辛。 粮食安全了, 人们的生活才是安全的。 慈悲是人间的稀罕物, 蝇蝇狗狗与人人马马, 他们在争抢入口的食物, 计较利益的得失。 每当看到田地上的标识: 基本农田保护。 我一时就感觉土地的安全多了一种屏障。 拯救与守护, 疼的是谁,爱的又是谁。 土地能生长一切, 也能埋葬一切。 在未死之前, 我们都得在天地之间, 坐有坐相, 站有站相。

  生活和工作还在继续,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 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多少年来, 我往返于乡村和城市之间, 很少见到高原上有成规模的土地。 总有人还在无法称作耕地的土地上艰辛劳作, 我曾在阿都乡的半山腰上, 看见有农民在七十度的坡上耕种洋芋, 还原了我对刀耕火种的完全想象。 所以我愿意在一块平地上惊叹。 当我走过中国大地上的无数平原时, 对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又有了新的感悟。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大地对人类的给予始终是无私的。

  我妈对土地的热爱与攀枝嘎精神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 重合为一种物质, 潜移默化地种在我身上。 我们都是土地上生长的事物, 同体, 同悲, 同喜。 问天下雨, 问地吃粮。 我见青山, 我见土地, 同为青黛, 同是妩媚。

  上天像是要对我沾满泥土的双手, 来一次珍贵的馈赠。 因为一季连绵的阴雨, 我家的屋顶漏雨了, 改造后的顶楼上就有了一片小小的土地。 在我妈的遥控指挥和亲自上阵中, 我在方寸之间当了一回土地的王, 想种什么, 爱种什么。 花花果果, 瓜瓜豆豆, 四季都是新鲜的日子。 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我对它的喜爱, 每天下班, 我都要去与它亲密。 出差时, 我会为错过了小白菜的童年而遗憾, 也为会几朵菊花的凋零而感慨。 在看得见生长的欢喜里, 我得到了许多生活的启悟。

  再后来, 邻居家的房子也都漏了似的, 改造过的顶楼像一个通敞的大园子, 种菜, 种花, 甚至连应季的水果也种全了, 草莓、 杨梅、 葡萄、 橘子、 桑葚、 人参果, 应有尽有。随手偷一个放在嘴里, 生出些新鲜的心思。 春天, 邻居们种的牡丹就开了, 品种繁多, 红色的、 绿色的、 黑色的, 竞相开放。 几株山茶,深春时节还明艳争宠。 马蹄莲、 君子兰、 金银花、 各种多肉, 身姿绮丽, 美美与共。 我们在夕阳晚霞中交换欢喜。

  西红柿每年都丰收, 它们一簇簇地挤在一起。 吃它们的时候, 我发现自己是个悲观的人, 喜欢先吃不好的。 而送邻居的时候, 我喜欢挑选最好的。 今年, 西红柿才开花时, 我就想着, 等它们成熟了, 我一定要从最好看的西红柿吃起, 每一次都能吃到最好的西红柿。

  薄荷是土地上最霸道的君王, 一有机会就四处扩张, 顺着一切可能的地方偷渡。 辣椒越摘越结, 一拨一拨的小白花, 从夏天开到秋天, 开一次, 结一次, 直到毫无力气。 我在它不断新生不断成熟的过程中, 得到些永不放弃的力量。 偶尔, 我也把一捧红豆种在土里, 等它发芽出土了, 我就收获豆芽, 那种夹杂着泥土气息的嫩黄色的芽, 让人充满食欲。

  风折落一枝菊, 舍不得丢弃, 顺手插在旁边的秋英花盆里, 便有了两种花恣意盛开。 只是, 它们太不搭了, 像两个阶层不同的女子。旁边的兰花盆里也长出一株牵牛花, 它们不搭调得更厉害。 花儿与女人一样, 伤害来自比较的眼光。

  这个夏天, 那株葡萄像是疯了一样, 藤藤蔓蔓爬满了一面女儿墙, 还调皮地从窗户爬进我的卧室。 在有月亮的夜晚, 我凝视它妖娆的身姿, 黑暗就像一双温情的手, 抚摸着我的肌肤, 包裹着我的身体。 在雨水落了很久以后,曾试图要数清它身上的果实, 在数到第一百串时, 我就失去了耐性。

  晨有小雨, 细微轻盈。 露珠躺在玉毫的叶子上, 有风经过, 欢畅滚动。 想起 “譬如朝露” 的诗句, 又忽生感伤。 这人间的许多事,亦如这叶上的露珠, 短暂而美好。 不知季节的长短, 不知白昼的轻曼, 在风的轻吻里, 一滴就落在了土地上, 与大地融为一体。

  土地上的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性格, 它们遵循自我成长的规律。 就像我妈一样, 喜欢按自己方式生活。 我对我妈的模仿也是拙劣的, 但已经在这里谋取了最大的快乐, 土地给予我的快乐。 当利益远去, 快乐就成了利益的最大化成果。 我与我妈一道, 依偎在土地上,知会盘中之餐的艰辛和欢愉。

  偶尔, 我也会有松懈。 我妈就会骂我伺候不来土地, 我辩解说, 我不是在种地, 是在种心情。 我妈说, 老娘是没有心情的。 是啊, 她每天勤于劳作, 哪有时间顾得上忧伤和多愁呢。

  夏天的繁荣过去后, 我的土地就清寂下来, 就是那几株菊花也开得清凉凉的。 当白萝卜从土地里冒出半个身子时, 土地又变得多情起来。 它们成双成对地挤在一起, 姿态各异,抱着依着偎着, 像是相亲相爱的一对对甜蜜爱侣。 最可爱的是我的邻居们, 她们拔了萝卜遇见我时, 就笑着说, 偷你家菜了。 这一种愉快的 “偷” 里, 饱含着多少信赖和诚挚呀。 就像我在她们的土地上刚偷了菜, 带着小紧张和小欢喜, 迅速回到童年。

  秋天时, 我妈带来几棵花菜苗。 我最喜欢这种耐寒、 耐旱的绿菜, 霜揽过之后, 甜得纯粹, 苦得也纯粹。 这种土生土长的菜, 我从未在别的地方见过。 我曾在火车上无数次地见到有人带着一捆花菜, 想念故乡, 更多是想念故乡的味道吧。 咸的, 淡的, 花菜里的滋味, 我们最知道。 如果有一种蔬菜可以用来形容我妈, 那一定是花菜。 从秋天到春天, 每一棵菜可以生产大约180 片叶子。 掐掐掐, 发发发,像生生不息的老母亲, 用一个人的半径支撑起一个圆圆的家。

  我享受着我的小片土地上的欢乐, 我妈享受着她的大片土地上的荣耀。 她想我了, 来小住几日。 我想她了, 飞奔到四平村。 有妈妈的家, 就像有土地的农民, 吃饭就有了最安全的保障。 我庆幸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 能与泥土亲密问候, 互生欢喜。 我像我妈一样, 把一切不好的事情, 往最好的方向去努力靠近, 水到渠成, 诸事咸吉。 天空有飞鸟的痕迹, 鸣叫着飞过来, 又飞过去, 有时停歇在电线上, 有时也来我的足边。 有一窝喜鹊早已安居下来, 我常常在清晨听见它们的叫声, 像是每天都给我播报着什么喜讯。

  文学港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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