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流
想到一贫如洗, 想到清澈, 干净。 想到长明村
薄薄的, 灰色的命运。
想到那个叫汪水爱的村民
年纪轻轻, 丈夫就随河流远去
她把自己日夜埋进贫瘠的土地
好喂养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她说, 累了, 就把身体撕碎
放进河流清洗。 任凭河水带走
她坚挺的乳房和骨子里的娇媚
河流顺着她身体的褶皱, 掠走她作为
一个女人全部的美。 她说
她从不让河水流出自己的眼睛
月光白
首先变白的是母亲的脸接着白下去的是病房, 床单
和四面墙。 等手术室那扇
厚重的铁门打开, 像等着一场
终于大白的真相
未知有多深, 就有多令人害怕
如此刻, 面对着不断叠加的白色
雪白, 苍白, 惨白……
当母亲终于被吐出, 一轮明月
高悬于夜空, 像一个刚被治愈的伤口
废 人
他终于决定开口说话。 问过我的生辰八字他闭目掐指, 为我指点命运, 谋划余生
白发白须在夜风中怡然自得, 俨然
一位得道高僧
他说起他儿子找过的六个老婆, 经他指点
留下的那个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再次提到儿子时, 他骂了句脏话:
“日子好过了, 就不信我了。”
当他说到自己, 他指了指旁边的拐杖:
“我是个废人。”
母 亲
“我的猪瓢呢?” “我的帽子呢?”“是不是被谁偷了!”
你总能听到这样的惊吼。 事实是
谁也不会去偷那个喂猪的破瓢
和她祷告时戴着的薄布黑帽
是的, 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她与人为善, 也嫉恶如仇
她教导四个女儿, 不要贪恋世间事
不可含怒到日落。 她读 《圣经》, 唱赞歌
也迷电视剧, 对某些
打扮娇俏的村妇, 嗤之以鼻
她曾是村里最美的女人
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忠厚老实的父亲
她爱她的丈夫爱到咬牙切齿
臆想着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和他有染
我那只有一只眼, 几颗牙的
父亲啊, 如同那个喂猪的破瓢
和薄布黑帽一样, 无人惦记
却总令她放心不下
登南山
跟随匍匐的台阶, 向上几颗星子在头顶摇晃, 薄云
拉出丝状的引线。
一个夜晚的浪漫, 就此爆破
现在, 南山在脚下
我们坐拥了万家灯火, 一湖静谧
山风吹来, 像海的浪潮浸漫
歌声被卷走又送回。 一段搁浅的记忆
月亮来得很慢, 但终究没有缺席
它先是
褪去一身红衣, 紧接着脱去毛发
层层的包裹。 直到简单明亮
将水一般的光倾泻而出
我们开始走下台阶, 在光里
做回意义纯粹的人。 这个夜晚
我们比任何时刻都轻盈
分 裂
按着次序, 我有五个心脏每个心脏都有它自己的父亲
这些不听话的孩子, 时常
让它们的父亲头疼
梦里, 它们的父亲依次向我下跪
痛哭, 忏悔, 请求责罚它们的失职
醒来, 我轻易就原谅了
它们的无知
活 着
她属于冷, 手冷, 脚冷心也冷。 几朵玫瑰制造的热闹, 轻易
就被识破。 一整天
她盯着眼前的那只空瓶子
那里面曾经装着几朵梅, 和她一样冷
它们不需要抚慰, 不需要阳光和雨水
直到最后一缕香消失殆尽
她开始往白色的瓶身里装尘土
装草木与沙石
往自己的身体里装生姜, 装红枣与辣椒
现在, 她把自己装进取暖器
热气腾腾地活着, 多好。
冒 险
两具身体的山峰之间碎石滚落。 砸痛
沉寂多年的积雪
我松开抱紧自己的双手
与另一只阳性的手, 十指相扣
在猛兽般炙热的呼吸声里
选择。 再一次, 爱上你
冬日午后
这是下午三点五十五分冬日的周末。 细碎的雨声里
我们挽着彼此的手, 使不愉快的话
在说出的瞬间化成白色雾气
向一家料理店走去。 木质的阁楼
陷入灯光的昏沉里
红黑色调的布帘, 浓郁而明艳
消解着大半寒意
招呼我们的是一位慈祥的老者
倒好茶水后, 告诉我们
等待美食, 需要的极致耐心
平和细软的, 一再重复的口音里
没有异域之风
却透漏出一股熟稔的花生米的碎香
这让我想起童年的除夕夜
炉火的微光, 闪烁不定, 总是不经意
映照在案几的果盘上
香 樟
她说她讨厌樟树掉下的黑子, 砸在车上
比鸟粪还难洗
我告诉她香樟的许多好处——
驱蚊, 防虫。 有恒久之意
香樟不语。 整齐地立在道路两边
黑色的果实噼里啪啦砸下来
像一群刀子嘴, 豆腐心的女人
空屋子
好空啊。 风从北边吹来破旧的窗户吱呀一声, 打破这寂静
她躺在床上, 已没了呻吟的力气
儿女们送来的饭菜, 祭品般摆在床头
两肺的疼痛反噬着她皱缩的肉体
带着她下沉, 下沉, 继而又
上升, 上升……
她忽然想念那条河
那条把她从少女洗成老媪的河
在凌晨两点, 裹缠着她
舔舐着她。 直到最后一朵浪花破灭
人们在岸上发现她留下的衣物
惊异于枯槁的她竟能在半夜走出这许多路
好空啊。 她拼尽气力只为把屋子腾空
北风仍旧呼呼地吹
文学港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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