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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 角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21155
  娄 光

  饺子馆还是原来的饺子馆, 出了车站, 焕生就看到了小屋, 还在那里, 感觉沉静了。 屋子的外围和墙面装修改造过, 整洁了也整齐了, 门前柳树的树冠更大更茂密, 柳条垂落下来, 随微风轻轻摇摆, 不时传来阵阵的蝉鸣, 此起彼伏。

  这些变化使焕生沉郁的心情好了起来, 饺子馆的生意肯定好过以前, 他走进去, 果然焕然一新, 迎面墙上贴着红色的大字: 诚信待人, 和气生财。 小饭桌之间安装了过胸高的隔断, 客人坐下来, 有了相对安静的空间, 甚至可以说私密的悄悄话。 墙刷成了淡淡的蓝色, 安静祥和。 虽不是吃饭时间, 店里仍有不少客人, 车站嘛, 人来人往, 一直是忙碌的。

  焕生找一个空位坐下来, 要了一盘饺子。 环境有了崭新的改变, 他感到了老家的亲切自然。

  其实, 这曾经是个让人恐怖的饺子馆, 五年前, 这里发生的一起命案轰动一时。 事情的经过是听饺子馆的老板亲口讲的, 老板是个热情碎嘴的胖子, 系着一条已看不清白色的围裙, 喜欢跟客人聊天, 他说, 哎呀, 吓死人啦, 搞得满墙满地都是血……要怪就怪那个女的, 为了她一个人, 丢了两条人命, 她自己倒一点儿事没有, 只会哭。 事情过了好久啦, 她还一个人过来吃饺子, 居然还吃得下……

  当时, 一对小情侣在店里吃饺子, 隔壁桌一个壮年汉子对着女孩吹口哨儿, 话说得有些轻浮, 有言语调戏。 饺子馆里乱乱的, 口哨声却引来众多的目光。 瘦弱的男孩不想惹事, 女孩不高兴, 猛地站起身, 在众人面前斥责男友是孬种, 取笑他不像男人, 根本就不是男子汉。 男友一再说犯不上跟这种人计较, 女孩就是不肯罢休, 吵闹着让男友教训那个壮汉, 男友只得硬着头皮冲上去。 没想到壮汉身上有刀,混乱中男孩被捅了三刀, 一刀还捅到大动脉, 血流了一地,没能抢救过来。 后来那个壮汉被判了死刑, 隔年就处决了。命案之后, 这家饺子馆曾停业几天, 很多人以为它会倒闭,没想到生意却越做越旺, 据老板说, 有些人猎奇, 专门跑来吃饺子, 大老远就为了看一眼杀人现场。

  这都是饺子馆老板亲口讲的, 其实都退让一步、 和善一些不好吗? 老板有些炫耀和做广告的嫌疑。 其实, 大家心里怪怪的, 杀人毕竟不是宣扬的由头, 但依然有人猎奇。 听这些话的时候, 饺子馆还没有装修, 保持着原貌, 焕生刚被现在的学校录用, 要去这所大学任职。之后他每次经过车站都会走进这里吃一盘饺子, 说不清是受了什么心理暗示, 只是饺子馆在他的心中, 已经是归乡和离乡的必经之地,也成了他心灵上的落脚点。

  焕生是被姐姐逼着回来的, 他想在饺子馆多待一会儿, 调整一下心情。 母亲去世后, 焕生觉得已经无家可归。 姐姐家毕竟不是长久落脚的地方, 加上与父亲的隔阂, 他真的不愿回来, 甚至不管心里有多大的难处和委屈。

  姐姐打来电话的时候, 焕生正站在公寓楼窗前发呆。 那略微沙哑的嗓音从手机深处传来, 好像又苍老了一些。 她一腔家乡话, 让焕生想起后背上那个碗口大的疤, 浮雕一样挺立。 因为这块大疤, 焕生从来不去公共浴室洗澡。 听到姐姐的声音, 焕生意识到好久没有和姐姐见面了, 三年前的暑假, 母亲患病去世,焕生回去奔丧是他最近一次回老家。 当时姐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像一只精疲力竭的兔子。离家一年后, 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经常丢三落四、 忘事儿、 迷路, 再后来大小便失禁,瘫痪在床, 但是姐姐并没有让他回来。

  姐姐是小学教师, 姐夫在工商局工作。 姐姐从不抱怨焕生不回来照顾父亲, 而是时常抱怨姐夫没出息, 一把年纪了, 还只是个小科长, 姐夫在姐姐的面前总是胆怯, 主不了大事。 姐姐承担了照顾父亲的所有义务, 她把父亲从老家接进城来, 住在家里, 雇了个保姆照顾父亲的日常。 姐夫没有任何异议。 焕生不回来, 只是每月发了工资, 把一些钱转到姐夫的银行卡上。 姐姐向来勤俭持家, 存了一些钱留给她儿子以后用。 父亲痴呆以后, 存下来的钱款只能先拿出来用。 外甥今年只有十岁, 离用钱的时候还早。 焕生打款既像给父亲付生活费, 又像在还姐姐的债。

  姐姐讲话拖长音, 抑扬顿挫, 小学教师嘛, 职业习惯。 她第一句话就是: 你怎么从不主动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家里? 焕生讨厌这样的句式, 反问句, 开场即抱怨, 意味着全盘皆输。 他不知道什么是赢, 但明白输的感觉, 就是永恒的阴沉、 繁琐、 厌倦、 晦暗。 姐姐又果断地说: 你赶快回来一趟! 从反问句到祈使句, 都是熟悉而又使人厌恶的句式。 厌恶之后, 就会压抑厌恶, 而后还会对压抑进行反省, 没完没了的, 像一个死循环。

  咳咳, 焕生说话有这样的习惯, 多年挤成的毛病,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顺势越过不好回答的问题。 姐姐在电话那头毫不掩饰她的忧心忡忡, 她说, 你明天就赶紧回来, 家里出事了。 焕生又咳了两声, 腾出时间和空间来让姐姐填满。 姐姐习惯了他的温吞不明, 在电话里说, 咱爸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 情况很麻烦,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你总该回来看一看, 保姆换了四五个, 不是觉得活儿太脏太累, 就是嫌工资低。 焕生对着手机叹了一口气, 那怎么办? 姐姐叹口气说, 唉! 老实说, 一个保姆啊, 比你姐夫这公务员拿的工资还多。

  焕生咳了两声, 低声安慰姐姐: 保姆慢慢找, 加一点工资, 钱我来出。 姐姐说, 不是钱的事。 那需要我回去照顾爸爸吗? 焕生说。 不是的, 上个月我才换的这保姆不嫌脏不嫌累,也没有要求加工资, 把咱爸照顾得挺好, 你知道嘛, 爸居然胖了, 气色也比以前好多了。

  那家里会有什么事? 焕生松了一口气。

  一个姑娘家, 正常吗? 姐姐继续说, 开始我也庆幸, 甚至很感恩, 但是越来越感觉不对劲, 这是个保姆啊……你一定要亲自回来看看, 只有亲眼看到, 你才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都好几天没睡好了, 瘆得慌, 你了解我, 我不是敏感的人……真没办法不去胡思乱想, 你赶快回来一趟, 亲眼看看, 合计合计下一步怎么办。 我总感觉到家里会有大事来临。

  保姆好竟然给姐姐带来了恐惧? 会有什么大事? 焕生只能顺从姐姐的要求, 赶回来。 在这个世界上, 父亲重病, 姐姐是他最亲的人了, 他无论如何都推卸不了这责任。 他就职在一所民办大学, 建在几座工厂的缝隙里, 挺有意思的。 郊外偏僻, 楼宇陈旧、 配套落后, 工资也不算太多。 学校为了留住单身教师, 提供了宽敞的宿舍, 称为教师公寓。 焕生住在一处六十平米的套房里, 两室一厅, 有厨房、 卫生间和阳台。 每周只有三天的课, 不用坐班, 他利用业余时间, 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职, 寒暑假就去市区的培训机构打零工。 焕生没有多余精力去参加社交活动, 晚上偶尔上网, 跟陌生异性聊天, 打发时间。 到某个阶段, 一时兴起,会乘两个小时中巴车抵达市区, 到处逛逛, 找个便宜的小旅馆, 随便睡一觉再返回。 外面的世界总是陌生又新鲜。

  焕生听同事们议论, 新学期校领导发愁招不到学生, 如果实在不行, 学校可能会停办,或者被兼并。 教师随时都有卷铺盖滚蛋的可能。 焕生因此很迷茫, 正在无奈中等待和煎熬。

  焕生在这时候回家, 或许也是一种心灵的安慰, 漂泊的心会有依靠和寄托。 他背着双肩包就出门了。 火车蠕动起来后, 他闭上眼睛,开始思考见到父亲要说点什么。 焕生心里明白, 父亲应该已不认得他了, 但焕生认得父亲, 儿子是父亲的复印件。 现在他这个复印件要去见原件了, 竟然有点慌张。

  吃完饺子, 焕生预约了滴滴车。 到姐姐家时是下午四点多, 姐姐和姐夫都在上班, 小外甥在学校。 父亲肯定是在床上的, 要见电话说过的小保姆, 肯定得姐姐在, 这样贸然上门,会不会尴尬呢? 突然之间焕生有点无所适从了, 这样进门, 在小保姆的面前, 该是主人还是客人呢?

  果然, 开门的是个陌生女子。 竟然是焕生不好意思, 女子反而没有惊讶, 脸一晃就扭了过去, 嘴里说, 拖鞋在这里。 人已经快步跨进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又回头说, 我在喂饭。 焕生愣了一下, 换了拖鞋, 抬头巡视, 这是第一次到姐姐、 姐夫的新居。 父亲得病后, 他们咬牙把原来的小房子卖了, 绞尽脑汁跟亲戚朋友们借了个遍, 买了这个大房子, 一百五十平米, 四个房间。

  你先坐一下。 声音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出来。

  焕生走过去, 推开半掩的门, 房间不阴暗, 阳光洒了进来, 和煦的阳光里飘着冷湿的骚味, 朝东的一扇窗户半敞, 地面跳动着一片干屎色的光斑。 他看到父亲仰靠在床头, 正张大嘴巴吸食着那女子用勺子送进去的食物, 然后滋滋有声地咀嚼。 父亲脸色红润, 比想象的健康, 完全不像电视剧里演的瘫痪老人。

  父亲变成了陌生人, 目光扫到焕生, 没有停留, 瞬间飘走。 在他眼中, 儿子也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不值得多看一眼。 焕生鼻子酸了一下, 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嘴巴努力发出 “爸”,但只有 “爸” 的形状, 却没有声音。 忽想起他有二十年没叫过 “爸”, 似乎忘掉如何发这个音。 父亲集中精力咀嚼, 他的牙齿保养得很好, 不像一个病人, 他胃口如此好, 让焕生既意外, 又隐隐觉得羞耻。 那个女人侧背着他,腰身苗条, 后颈修长。

  焕生站在房间中央, 像一粒被世界遗弃的灰尘。

  姐姐在电话里言简意赅地介绍过这位崭新的保姆, 叫李清, 三十四岁, 未婚未育, 大学学历, 本地城市户口, 履历很有趣, 从事过贸易公司秘书职务, 开过花店, 经营过服装专卖店, 参加过医护培训, 在医院扫过厕所, 当过护工, 近一年来专门照顾在家的瘫痪病人。 父亲是她的第三个病人。 李清曾对姐姐说, 她上一个病人是车祸后的植物人, 全身插满管子,要不是家属实在承受不了医疗费和护理费用,她会一直照顾下去, 一生一世。

  李清喂完饭, 扶父亲躺下。 焕生很想搭把手, 帮个忙, 但根本就用不上。 李清手脚麻利, 动作流畅而不失温柔。 然后她把焕生引到客厅沙发上, 给他倒了一杯茉莉花茶。 她大方自若、 平静松弛, 仿佛她才是这房子的女主人。

  李清随意地瞅了焕生一眼, 说, 病人的脑血管力气不够, 吃完饭必须马上休息, 他睡醒后我再叫你。

  焕生有点恍惚: 脑血管力气不够?

  李清看不出有三十岁, 说二十五六岁也有人会信, 但坚硬的眼神倒像一位六十岁的老妇。 眉目清秀, 未施粉黛, 仪态规整, 咖啡色毛衣和牛仔裤外面系一条碎花围裙, 无论坐着还是站起来, 都无法忽视她身材的婀娜。 焕生隐隐地有些理解姐姐了, 姐夫正当年, 每天家里晃来晃去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女主人能不发愁吗? 姐姐找个借口辞退她不就得了, 何必把他大老远叫回来 “亲眼” 看一看呢?

  焕生喝了一口茉莉花茶, 说, 咳咳, 你就是李清吧? 她抬眼微笑, 是啊, 我知道你是宋老师, 你叫我小李就行。 停顿一会儿她又说,其实一开门我就知道你是宋老师。 焕生说, 是啊, 我也早就知道你是李清。 李清说, 早知道? 我可来了不久啊。 焕生一愣,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急忙说, 可是姐姐一直在向我提起你呀。 李清说, 我那么重要? 焕生说, 是啊,是啊, 早知道彼此是谁挺好的。 又独自点点头, 重复说, 挺好。 她说, 呵呵, 是挺好。 人与人之间充满着废话。 焕生说, 咳咳。

  李清看了看焕生, 认真地说, 你父亲要再睡三个小时, 我才能让你正式跟他见面, 刚才你们已经打过照面了, 但会面仍要等候时机,情况你应该已了解了大概, 也仅仅是大概, 并不是全面了解,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父亲的身体状况, 包括医生。 情况是这样的, 你父亲的脑血管很衰弱, 心脏的血流到脑血管里一次,只够用来吃饭, 也就是咀嚼、 吞咽和消化, 所以我不能让你在你父亲吃饭的时候跟他正式会面, 我必须对自己的病人负责, 请你理解和支持。

  焕生忙说, 咳咳, 我不急, 谢谢你费心,我听你安排, 不过, 姐姐说我父亲已经老年痴呆症晚期, 他等下醒来应该不会知道我是谁,他见到我应该不会消耗太多的脑血管流量吧。

  李清纠正说, 准确地讲, 叫阿尔茨海默症。 焕生说, 哦哦, 一个意思嘛。 她却表情严肃地说, 我不喜欢老年痴呆症这个叫法, 带有贬人的意思, 病人也值得被尊重。

  焕生有些尴尬, 幸好门铃响了。 李清转身去开门, 姐夫刘成光走进来, 换鞋时, 李清给姐夫倒了一杯白开水, 端过来放在茶几上。 姐夫对焕生说, 你看看, 你姐比我还忙, 到现在还没回家。 李清插嘴说, 刘科长, 你不要这么说, 焕新姐通常都比你早回来, 今天例外。 姐姐叫宋焕新, 他叫宋焕生, 最传统黔驴技穷的起名方法。

  姐夫看着李清的脸, 讪讪地笑着。 李清说, 刘科长, 麻烦你下次记得带钥匙。 姐夫说, 不好意思, 我又忘了。 李清说, 你回来按门铃的时候, 要是我正在给伯伯喂饭、 推拿或换尿片, 怎么能腾出手来给你开门? 姐夫并不生气, 满脸堆笑, 欠身表示歉意。 姐夫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在焕生的印象中, 他一直是沉闷寡语的人。 姐姐原本也不多话, 但自从她嫁给姐夫, 仿佛为了衬托对方, 渐渐变得啰嗦起来。

  李清去厨房准备晚饭。 小外甥回来, 背着书包, 低着头, 瘦瘦的尖脸。 姐夫喊他, 他哼了一下, 算是回答。 小外甥看了焕生一眼, 不吭声, 没等他打招呼, 就已走进房间, 把房门“砰” 地关上了。

  姐姐直接拿钥匙开的门。 换好拖鞋, 瞄了一眼客厅, 表情平淡, 嘴角微微向上, 问: 几点到的? 焕生回答: 有一会儿了。 她点点头,然后边脱外套边向厨房走去。 焕生看出她脸色暗沉, 比上次见到还要憔悴。 过了一会儿, 姐姐走出厨房, 说开饭。

  李清把饭菜摆上餐桌, 她并没有坐下来一起吃。 餐桌上只有姐姐、 姐夫和焕生三人。 小外甥自己在房间里吃, 饭菜是姐姐送进去的。姐夫给焕生夹了菜, 说, 小李主要任务是照顾爸的身体, 烹饪做饭不如你姐。 焕生问小外甥怎么不一起吃? 姐姐说, 别管他。 焕生说, 害羞吗? 姐姐说, 跟你小时候一样, 耍个性。 焕生说, 我小时候没这样吧? 姐姐不语。 姐夫笑说, 都当教授的人了, 在你姐面前还是个小孩子。 焕生说, 千万别叫我教授, 还没评上呢。姐夫说, 迟早的事。 不一定, 不一定。 焕生觉得很难堪, 硕士毕业, 在大学教书, 这是光鲜表面, 可是他们永远不知道, 事情的背面已经生蛆, 空虚、 失眠、 焦虑, 每天都在担心丢掉工作, 让勤学苦读二十年的时间变成一堆狗屎。

  焕生去厨房添饭, 看见李清站在灶台前吃着饭。 焕生问, 怎么不进去一起吃? 她说, 不习惯。 焕生说, 你炒的菜好吃, 合我胃口。 她说, 等下你帮忙洗碗吧, 我要给伯伯按摩。 焕生问, 每天都要按摩? 她说, 必须的, 要按时按点, 要不这样, 肌肉就萎缩了, 肌肉是有记忆的。 焕生说, 咳咳, 等我老了, 也雇你来照顾。 她笑说, 等你老了, 我也老了。 焕生说,哈, 那就我照顾你。 她问, 你平时就这么跟人聊天的吗? 焕生问, 有问题吗? 她说, 有问题, 你应该是个彻底的自由主义者, 应该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活一天算一天的那种。 焕生有些惊讶, 说, 我的天, 小李, 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李清白了他一眼, 把碗筷丢进水槽中, 走开。

  焕生欣慰地发现李清是个正常人。 真好,他喜欢正常人。

  碗是姐夫洗的。 姐夫刚进厨房, 姐姐就打开电视, 跟焕生聊天。 似乎要用电视里的杂音作为背景, 聊天才具有意义。 她说, 爸的情况你都看到了, 你怎么想? 焕生说, 爸的气色比你还好, 我挺意外的。 姐姐说, 都到这个份上了, 你还在跟爸怄气吗? 他说, 怄气? 没有的事。 姐姐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心眼还是那么小, 这些年, 春节都不回家, 老是找各种借口, 哪有你这样当儿子的?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应付这些事, 真是受够了!

  姐姐抹泪, 焕生给她递纸巾, 嘀咕道, 我不是拿钱回来嘛……确实忙, 没办法……再说了, 有小李在, 我们至少不用担心爸的吃喝拉撒……

  姐姐一把推开他的手: 你懂个屁!

  姐夫从厨房出来, 也坐到沙发上看电视。焕生说, 我就睡沙发吧。 姐夫说, 睡沙发怎么行, 你跟晓晓挤一挤。 姐姐说, 晓晓不喜欢跟别人睡的, 你睡小李房间。 焕生怔住了。 姐夫表情惊愕, 问, 小李不会愿意吧? 姐姐说, 哎呦, 你们想到哪儿去了? 我昨天就跟小李商量好了, 家里就这么多房间, 总得有人委屈一下。 焕生睡小李那间, 本来就是书房改成的保姆房, 房间比较小, 你不要嫌弃。 小李呢, 去爸的房里睡, 家里有张钢丝床, 搬到爸房里,凑合几天, 不要紧的。

  焕生摸着胸口说, 那就好, 吓我一跳。 姐夫嘀咕道, 小李跟爸睡一间……可以是可以,瘫痪老人实在也不存在性别问题, 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只要小李答应就好。 姐姐哼道, 狗屁男女授受不亲。 你还挺封建的, 小李每天给爸擦擦洗洗、 端屎端尿, 你咋不去帮忙? 姐夫的声音忽然硬起来, 说, 什么话? 咱们花钱请来的保姆, 她不干谁干?

  气氛不太妙, 焕生不再吭声。 直到姐姐去卫生间, 才跟姐夫说, 你有没感觉她变化挺大的? 姐夫摸着电视遥控器使劲摁了摁说, 遥控器都不听使唤了, 何况是人呢? 人是最善变的……唉, 自从你爸得了老年痴呆症, 你姐就变得越来越烦躁, 可能跟更年期有关吧。 焕生说, 你的变化也不小。 姐夫说, 是吗? 好像有点, 反正心里都不舒服, 每个人都不好受。 姐姐洗完澡就直接走进卧室, 望着她的背影, 他对姐夫也对自己说, 我去看看爸。

  走进房间, 一股腐败的粪臭味袭来, 焕生下意识地用手掌捂住鼻子。 盖在父亲下半身的被子正被掀开,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完全赤裸的下身, 有点替他害臊, 转眼又为自己的害臊感到羞愧。 李清给父亲擦洗屁股, 换上干净的尿布, 专注而熟练, 表情平静而慈悲。 他在想, 李清为什么不戴口罩? 父亲的小腿皮肤有些皱缩, 血管发绿, 黄褐色的斑点在上面凌乱排布着。 焕生感到胸腔微微痉挛, 一种原始的热寂后的空虚涌上来。 他蹲下, 手抓床角, 在李清后腰和父亲小腿之间的空隙里, 看到父亲目光清澈, 豁着嘴, 露出纯真的笑容, 像个巨型婴儿。

  李清整理完, 把被子盖上, 焕生能感到她手的那种轻柔。 他见过许多外形漂亮的手, 但一律鲁钝而平庸, 而李清的手, 静止时是一双普通的女人的手, 一旦动起来, 仿佛剔除了肉身的筋骨和棱角, 不但没有丝毫柔弱感, 反而充满力量。 他第一次发现, 温柔比粗暴更需要力气。 这或许正是人类情感的触角, 从物质到思维, 从真实到感觉。

  李清说, 你们父子聊聊吧。

  焕生站起来, 叫唤了一声, 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清是否发出 “爸” 这个音。 父亲却清脆地 “嗯” 了一下。 焕生问李清, 他知道我是谁吗? 李清说, 很难说, 也许知道, 也许不知道。 焕生又问, 我该跟他说点什么? 李清疑惑地盯着他, 说, 他不是你爸吗? 焕生说, 是,我以前每次看见他都特别紧张, 紧张得舌头打结, 咳咳, 现在还改不了这毛病。 李清说, 不会啊, 我看你舌头挺溜的, 你是个教授, 教授给那么多大学生讲课, 口吐莲花, 厉害得很。焕生说, 我知道你上过大学, 你学的什么专业? 李清说, 没用的专业, 工商管理。 焕生说, 有用啊, 我姐夫就是学工商的, 才中专。其实我教的中文才没用, 学生一个个还没毕业就在为找工作发愁。 李清说, 中文好啊, 我挺喜欢, 我高中的时候还写过诗。 焕生说, 真的呀? 我想读读你的诗。 李清说, 早就忘了, 我只记得当时把诗拿给语文老师看, 语文老师只说了两句话。 焕生问, 哪两句? 李清说, 一句是, 看不懂。 一句是, 太悲观。 焕生说, 你们语文老师真坏。 李清说, 你总是这么轻易就使用 “坏” 这个字给别人下判断吗? 焕生说, 不是, 小李啊, 你怎么又批评我了, 我们今天才认识, 你就批评了我三次。

  然后, 焕生听到姐姐的声音从背后穿透而来: 宋焕生, 把钢丝床搬进来吧。

  按照姐姐的安排, 李清睡钢丝床, 焕生睡她睡过的房间。 房间很小, 除了单人床、 床头柜, 只勉强塞了一个书橱。 可能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 住房极其狭促, 姐姐对大房子有很深的执念, 只有大房子才能给她踏实感、 安全感。 姐姐年轻时相貌气质出众, 而姐夫其貌不扬, 性格沉闷, 但家境不错, 在工商局上班, 父母也是吃公家饭的, 有退休金。 姐姐淘汰了众多追求者而嫁给了姐夫, 后来又买了这套大房子, 把书房改成保姆房, 这么看来, 姐姐真的是目光长远、 深谋远虑。

  床头柜有一个上了锁的抽屉, 柜面上空空如也。 焕生有睡眠障碍, 知道长夜难熬, 想找本书看看, 发现书橱里除了税务、 金融、 小学教育方面的书籍, 其他就是几本成功学读物和几本养生知识册子。 躺下才发现床很硬, 床单底下没有铺床垫。 房间被清扫过, 但清理得太过干净, 几乎不留什么生活痕迹, 感觉就像罪犯在离开犯罪现场之前特意抹去证据一样。 他又为自己无聊可笑的联想而惭愧。 年轻女人睡过的房间, 总该有一点残留的香气吧? 焕生深深吸气, 却一无所获。 忽然悟到, 这个家里好像连一株绿色植物都没有。

  睡不着, 回想白天发生的事。 迷迷糊糊听到呼噜声, 像是从隔壁传来的。 焕生感觉自己似乎从不打呼噜, 他一直认为会打呼噜的都是心胸敞亮、 心底纯净的人。 然后他又看到李清后腰和父亲小腿之间的空隙里的那个巨型婴儿, 他纯真的笑容黏在天花板上, 黏在四面墙上……焕生心里渐渐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躺在病床上的并不是他的父亲, 只是父亲的壳,父亲几十年的记忆被一点点抽走, 变成一个婴儿般崭新的陌生人。 真正的父亲已经逃脱了生活, 他去了哪儿呢? 身体只是一副皮囊, 一些文学作品把这个皮囊美化为一座庙宇。 如果这座庙里居住的已不是父亲, 那么又是谁在里面呢? 莫非只是一座空庙?

  第二天早上, 焕生是被音乐声弄醒的, 居然是古典交响乐, 来自父亲的房间, 他听到了瓦格纳和巴赫。 李清端着一盆水从父亲房间走出来, 她仍系着昨天那条围裙。 焕生站在门口, 看见父亲仰靠床头, 四肢散开松弛, 一副无忧无虑的孩童表情。 脸泛红光, 皮肤被晨曦映照得有些透明。 突然不那么怕他了, 挥挥手说: 爸, 早上好!

  父亲看向焕生, 憨憨笑着, 温暖而亲切。于是他借助这瞬间捉住的一丝勇气大声问,爸, 你在听什么音乐? 父亲继续没心没肺地笑着。 李清轻悄悄地经过他, 走进房间, 焕生看到她手里端着一碗灰色的浆糊一样的东西。

  父亲的床有安装支架, 李清把他扶起来固定住上半身, 在他背后塞一个靠枕, 开始喂食。 勺子徐徐靠近嘴巴, 父亲非常配合地张开口。 焕生问, 我爸吃的是什么? 李清说, 五谷杂粮营养糊, 可以帮助肠道蠕动, 促进排便,你父亲的饮食必须严格科学地安排, 不能有一点马虎, 他必须补充足够的营养, 我每天会榨新鲜果汁给他喝, 蜂蜜和黑芝麻也可以润肠,老年人排便困难是非常痛苦的。

  焕生想, 父亲还能感觉到痛苦吗? 他已经瘫痪了, 还会有痛感吗?

  父亲咀嚼完最后一口, 李清用软布擦拭父亲嘴角残留的汁液, 她的手如幻影一般, 丧失筋骨的那种温柔, 再次震撼焕生。 她的手就是心灵的触角, 会拨动人的心弦。

  焕生感到了饥饿, 用听起来像撒娇一样的奇怪声音说, 小李, 我也想喝一碗营养糊。

  李清端着空碗朝厨房走去, 焕生听到她说, 那是病人喝的。 焕生走过去, 追问道, 难道健康的人就不能喝有营养的东西吗? 水声哗啦啦地响着, 李清的声音从水中浮出一点, 出现了奇怪的波荡音: 我只对我的病人负责。

  焕生突然有一种类似捣蛋孩子的隐秘快感, 说, 我饿了, 你昨天不是做了全家人的晚饭嘛? 她的声音仍在水中飘荡: 偶尔做一餐两餐, 但那不是我的义务, 我只对我的病人负责。

  话没法说下去了, 李清却突然叫住焕生,宋老师,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 焕生回过头来, 用疑问的目光望着李清。 你昨晚搬进屋的钢丝床上有一把钢丝锁, 我很不喜欢, 你能不能帮我拿掉? 李清说。

  焕生没吱声, 跟着李清进了房间, 果然见钢丝床的床头挂着一把老式的钢丝锁, 就是能弯曲的那种, 原来可能是固定床用的, 现在放在上面, 不碍事, 但是不雅观。 我不喜欢床头挂着锁。 李清说。 有钥匙吗? 打开就行。 焕生说。 有钥匙就不用你帮忙了。 李清笑了笑。 焕生走过去, 把钢丝锁拿在手里看了看, 这样的锁要掐断很费劲, 再说家里也没有那么大的钢丝钳。 他嘴角露出一丝儿浅笑, 想了想说, 你去给我找个曲别针吧。 曲别针? 你要曲别针干什么? 李清惊奇地问。 回来你就知道了。 焕生笑笑, 出门下楼。

  焕生只能出去买早点。 在电梯口, 姐姐打电话让他去榉林公园大槐树下等她。 步行十几分钟, 经过一个红绿灯, 再走五分钟就到了榉林公园。 草坪上有一些老人带着小孩在玩耍。他忽然想到自己似乎没有童年, 一出生就是一个中年人, 一个平庸、 抽象、 碌碌无为、 背上有一个疤的中年男人。

  姐姐背对着焕生, 坐于大槐树下的石凳上, 一动不动, 远看像个雕塑。 一个人隐忍到什么程度, 才会像雕塑? 姐姐是个怎样的人?稳健、 啰嗦、 忧郁、 易躁、 多虑……越想越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

  姐姐问他请了几天假。 焕生说, 一周。 姐姐说, 嗯, 应该够用。

  在大槐树下, 他们像解放前的地下党一样进行秘密交谈。 姐姐显然是上级, 组织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密切观察姐夫。 姐姐怀疑姐夫与李清有不正当关系。 姐姐说, 昨天的情况你也看见了, 古今中外, 你有见过这样的保姆吗? 一天两天还可以演, 一个多月了, 天天演不会累吗? 每天十几个钟头, 一口饭一口菜,一把屎一把尿, 洗脸刷牙、 翻身擦洗、 梳头刮脸, 兢兢业业、 勤勤恳恳、 一丝不苟, 就算是自己亲爹也不可能做到吧? 我就做不到。 就说上一个保姆吧, 五十几岁, 总体还算不错, 农村来的, 不太讲卫生, 这些我都不敢去挑剔,她还偷懒, 经常不给爸换尿片, 屎也没及时擦掉, 让爸得了褥疮, 我也没敢大声讲她什么,结果怎么样? 她倒好, 觉得自己受委屈了, 不干啦。 我只得又去家政公司招人, 招到之前,只能先请假自己照顾, 不到半个月时间, 我就快要疯掉了。 你可以说我不孝顺, 久病床前无孝子, 没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小李刚来的时候, 我谢天谢地, 简直想给她烧香磕头, 感谢老天可怜我, 派个天使来拯救我……可惜这只是个梦, 梦总有醒过来的一天, 我越想越不对劲, 不可能啊, 没道理啊……所以, 只有一种可能, 假设小李另有企图, 跟你姐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她跑到咱们家来, 天天在刘成光眼皮底下扮演一个温柔贤淑完美无瑕的天使, 这样就能牢牢抓住他的心, 然后就可以把我取而代之。 你看看刘成光, 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就是个闷葫芦, 现在不但话多起来, 还整天笑嘻嘻, 谁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姐姐每说出一句话, 焕生就点一下头。 她应该憋了很久, 总算找到合适的人一口气吐出来。 等她说完, 心情稍微平复, 焕生才敢吭气, 说, 咳咳, 确实可疑, 这样吧, 第一, 我会留意他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有可疑之处马上跟你汇报。 第二, 我晚上请姐夫喝酒吧, 俗话说, 酒后吐真言, 试试看, 对付小李也可以这样, 看能不能套出真话。 姐姐站起来, 拍拍身上看不见的灰尘说, 好, 我先去上班了。 才走两步, 扭过身说, 你好像也变了。 焕生问,哪里? 她说, 不知道, 感觉你挺……挺高兴的, 你以前不太容易高兴的。

  姐姐走了, 焕生吃完早饭, 想想那把锁,就先去超市买了一盒曲别针, 万一李清找不到曲别针怎么办? 回到家里。 李清永远是忙忙碌碌的, 在父亲房间、 客厅、 厨房、 卫生间来回穿梭着。 见到焕生, 急忙回屋里, 拿出一个曲别针递给他, 宋老师, 你要的曲别针。 这也挺难找的, 幸好我书里有一枚。 焕生接过来, 还真找到了? 他口袋里的那盒曲别针就没往外掏。 李清笑笑, 不置可否。 焕生一边把曲别针抻直, 一边进房间抓住那把钢丝锁, 利用钢丝自然的弯曲, 插进锁眼, 来回试探着, 摆弄了两下, 真的还把锁打开了。 一旁的李清看呆了, 她把焕生递过来的锁和曲别针钢丝接在手里, 吃惊地问, 宋老师, 你做过小偷吗? 焕生也被她逗笑了, 什么呀? 小把戏, 会开锁就要当小偷吗? 李清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把钢丝拿在手里反复地看, 仿佛不相信眼前的现实,一根弯曲的钢丝就能开锁? 有点神奇。

  没事可做, 焕生就在客厅看电视、 翻杂志, 李清几乎当他是透明的, 注意力永远不会转移到他的身上。 姐姐、 姐夫中午都在单位吃, 晓晓在学校食堂吃, 李清显然没有多余的精力专门为他做午饭。 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就随便煮了一碗面吃。

  午饭后, 焕生躺在李清的床上, 竟然睡了个漫长的午觉。 上大学以后他就没再睡过午觉, 认为午觉不是生活必需品, 而且他的睡眠一直很少。 有个朋友分析他是睡眠恐惧症, 睡眠相当于死亡演习, 所以本质上是恐惧死亡。焕生觉得她在胡扯。 朋友是理科硕士, 很喜欢聊天, 什么都聊, 古今中外, 习俗、 科技、 八卦、 天气、 神学、 人性、 动物、 国家大事、 鸡毛蒜皮, 每次见面后, 从聊上的第一秒开始,嘴就没停歇。 说是聊天, 其实基本是她在说,他在听, 有时候两人视频, 焕生目光必须与她对视, 否则她就会问: 喂, 你在听么? 反复地问, 有一次被问烦了, 他发出直指人心的喝斥: 你嘴巴不会累, 我耳朵也会累, 我耳朵不会累, 心也会累, 累死了, 死了算了, 死了就不会累了……理科女硕士顿时呆住, 终于住嘴。 从那之后, 她不再约他, 焕生也不想再去招惹她。 去年愚人节, 她忽然在微信上冒出来, 祝节日快乐, 他们寒暄了几句。 她突然问, 你知不知道自己心里很阴暗? 焕生说, 我还行, 你更严重。 她说, 我确实有病, 要不停地说话, 来填补内心的极度空虚, 句子与句子之间不允许有缝隙存在, 不然就会有整个心腔被挖空, 很荒芜的感觉……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我建议你也去看看。 焕生说, 不用啦, 我就是自己的心理医生。 她说, 好吧, 那你好自为之。 焕生把她拉黑, 彻底断了联系。

  这个漫长的午觉里, 焕生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人形布偶, 脸上被缝了两个纽扣, 好像就是眼睛, 一对死眼睛。 这对眼睛看着他,视线却不在他脸上聚焦。 他问, 你在看什么?没有回答。 死纽扣继续看着他。

  焕生想起小时候, 父亲每天都很晚回家。他喜欢喝酒, 酒后脾气变得不好, 掀桌子、 摔东西是常事, 也会打人。 他有一根专门教训焕生的木棍, 打断之后, 换了一根金属的, 像是废弃的铁管。 打姐姐的次数比较少, 他只要用手揪一下姐姐的辫子, 姐姐就会踉跄倒地, 哭出声来。 对他狠一些, 也许是因为对他的期望值比较高, 毕竟姐姐是女孩, 在父母辈的眼里女孩子终究要嫁人, 是替别人家养的。 渐渐习惯了, 每当父亲拿出棍子, 焕生就配合地摊开手掌, 仿佛在玩一种条件反射的游戏。 就像按下开关, 灯泡便会亮起来, 拧开阀门, 水龙头便会流出水来。 就像吃饭要张嘴, 就像夜晚天会黑。 据姐姐说, 他挨打时不哭也不闹, 目光呆滞, 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偶。 焕生对母亲的印象, 总凝固在她默默垂泪的背影。 有一次姐姐告诉他, 父亲打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他对母亲只扇耳光。 姐姐那时的个头已跟母亲一般高, 干起家务也铿锵有力, 焕生最佩服的是她的记性, 关于童年的记忆, 十有八九都从他脑中漏掉了。 两年前在母亲的葬礼上, 姐姐回忆着很多关于母亲的事, 焕生始终一脸茫然。 姐姐很能干, 一手操办母亲的丧事, 焕生埋头协助、 配合, 眼前偶尔晃过父亲的身影,或闻到一缕酸臭的酒气, 他故意让自己手脚忙乱, 好像有做不完的事, 只为不与他正面交锋。 坐上火车的一瞬, 他长舒一口气……

  焕生按照心里的打算, 傍晚出门去, 邀姐夫去饭馆喝酒, 他跟姐夫不太熟, 刚开始气氛有点尴尬, 为了交谈顺畅, 他故作轻松, 讲了几个笑话, 姐夫颇为配合, 笑完之后, 说, 最近一家人都绷得太紧了, 就应该喝喝酒, 开开玩笑, 放松放松。 他们共喝了一斤白酒、 五斤散啤酒, 姐夫的酒量深不见底, 他已头晕眼花、 舌头打颤, 他似乎半点醉意都没有。 姐夫说他的酒量是祖传的, 他爷爷九十多岁还天天喝酒, 无酒不欢。

  姐夫嘀咕道, 你爸以前也老喝酒对吧?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 你姐特别讨厌别人喝酒, 我在家滴酒不沾, 偶尔在外面应酬会喝一点, 回到家要赶紧刷牙, 不能让她闻到一点酒味。

  焕生叹气说, 你也不容易啊。

  姐夫问, 你今天约我出来喝酒, 肯定有什么事吧?

  焕生说, 没事, 就是家里有点闷, 出来透个气……我姐说你最近变化挺大的。

  姐夫问, 哪方面的变化?

  焕生说, 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没有感觉?

  姐夫想了想说, 可能因为家里有个瘫痪的痴呆老人吧, 你都不知道小李来之前家里乱成什么样子, 鸡飞狗跳的, 之前那些保姆啊, 哎呀, 算了不说了, 反正小李一来就太平了。

  焕生有点怜悯姐夫, 他应该早就对生活死了心, 李清的出现, 让他产生了幻觉, 误以为生活还有别的可能性。

  焕生问, 你就不怕吗?

  他说, 怕什么? 我现在唯一害怕的就是小李哪天突然不想干了, 那咱家又得回到解放前。

  焕生说, 咳咳, 有意思。

  姐夫瞪大眼睛, 额头上的抬头纹呈 “王”字形, 他说, 你们……你们真不愧是一家人,呵呵,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快去查一下你爸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 搞出一个什么私生女……

  说完这句, 姐夫一头栽在餐桌上, 不省人事。

  焕生踉跄着把醉得跟死猪一样的姐夫拖进出租车, 不知到家时几点。 姐姐问, 真醉了?焕生瘫倒在沙发上, 说, 他很厉害, 装了一晚上清醒, 终于扛不住……我觉得他是清白的,明天我去家政公司……

  姐姐说, 嘘, 小声点, 隔墙有耳。

  他们朝父亲房间望去, 灯早就灭了。 李清严格规定着父亲的作息时间, 晚上十点钟必须熄灯, 不能有丝毫懈怠。 屋檐下的其他人几点睡, 活得好不好, 她并不关心。 在李清眼里,除了父亲, 其他人并不存在。

  焕生知道家政公司不太可能查出什么, 血缘关系按理要去验DNA。 想到李清可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心里产生一种甜蜜的荒谬感,但焕生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极小。

  其实姐姐、 姐夫和焕生对李清始终怀有一种共同的疑惑, 却又极度依赖她对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 如果排除她与姐夫的暧昧, 再排除血缘, 就不得不接受一个最可怕的事实: 李清不正常。 轻一点, 可能脑子有病, 严重一点,心理变态, 甚至精神病。

  在家政公司果然一无所获。 姐夫为了洗脱嫌疑, 主动联系了他派出所的朋友, 得悉李清亲人的一些信息。 李清父母均健在, 她有一个哥哥在南方, 是公立医院的外科医生, 前两年把父母接到南方一起居住。 焕生拿到了李清哥哥的手机号, 打过去。 对方声音嘹亮, 他仿佛看见一片安详的金色。

  焕生代表家人向李医生表示感谢, 感谢他妹妹对父亲的悉心照料。 知道焕生是谁之后,李医生的态度变得忽冷忽热。 听得出他很在意这个妹妹, 同时也充满无奈。 他说, 我妹妹很少跟我联系, 我对她关心太少了……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焕生说, 作为哥哥, 你真的应该多关心她一点。 李医生赶紧问, 她怎么了? 焕生说, 我就是想问问你, 李清的身体是不是……

  李医生说, 什么意思? 你快点告诉我, 她到底怎么了?

  焕生说, 没事, 我就是好奇, 一个柔弱女子的身上, 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 我感觉她的能量超过十个我。

  李医生说, 你是说她身体挺健康是吗? 那我就放心了。 她原来身体不好, 总掉头发, 整夜整夜睡不着, 根本没办法上班, 去医院也查不出什么毛病, 我知道, 她是伤心过度, 是心病。

  焕生问, 什么心病?

  李医生叹气道, 她以前有个男朋友死了。这事都过去好几年了, 她一直没办法走出来,我和爸妈都很担心, 什么办法都试, 都没什么效果。 心理医生也看了, 建议她去旅游散心,她不想去, 就把机票和旅游团给她订好, 逼她去。 她虽去了不少地方, 但没心思看风景, 没留下一张旅游照, 回来仍旧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最后一次旅游, 她在一个海边度假村待了一个多月, 晒得黑黑的, 人也恢复了一点神采, 对我说, 自己再也不能浪费生命了, 我很高兴, 以为她终于走出阴影。 她第二天就去人才市场找工作, 专门挑最脏最累的活儿做, 洗厕所、 处理泔水、 医院护理、 照顾植物人, 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神奇的是, 她干这些活儿过了一段时间, 整个人精神焕发, 开朗许多, 而且不失眠也不掉头发了, 总之慢慢活了过来,非常不可思议。 我和爸妈都没法理解, 但也只能由着她去, 只要她好好活着。

  晚上焕生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 父亲在隔壁打着匀称而纯真的呼噜。 他敲开姐姐的门, 她也还没睡, 问他啥事? 焕生摇了摇头, 又退回到屋里, 就要回去了, 他的心里也是迷茫的, 他无聊, 随意翻看着李清放在桌面上的书籍, 其中有一本 《温馨生活常识》, 焕生打开, 发现里面竟然夹着那根开锁的曲别针钢丝。 李清还留着这东西? 他把目光转向了李清床头柜锁着的抽屉。 他猛然来了兴趣, 起身, 幸好自己买了曲别针, 他把李清的那根钢丝细心地放进原来的地方, 用书夹好, 然后把自己买的曲别针拿出来, 抻直其中的一枚, 把钢丝捅进了锁眼里——

  焕生开锁的技术不错, 很轻松地弄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里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物品,指甲剪、 万金油、 发夹这类东西, 还有一个便签本, 可惜上面没写一个字。 唯一有点可疑的东西是一份旧的剪报, 日期显示为五年前, 报道一则本地的凶杀案, 标题是 《饺子馆杀人事件》。 看完后, 焕生把抽屉合上, 锁好, 一切像是原封不动的样子。

  第二天焕生醒得很早, 其实一宿也没睡,一直在复杂的蒙眬中。 他这两年一直在为吃不吃安眠药而犹豫不决。 有个大学同学因为考研不顺利经常失眠, 医生给他开了一些安眠药,他吃了药可以连续睡满八个小时, 后遗症是经常忘事, 恍恍惚惚。 有一次出门穿错衣服, 把女朋友的百褶裙当成裤子套在西装底下, 他没想到自己会因异装癖而出名。 他女朋友很善良,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忍心跟他分手,他感到愧疚, 把安眠药全部倒进抽水马桶里冲走。 他发誓永远不再吃安眠药, 他父母给他寻遍各种偏方, 焕生最后一次见他, 他整个人肿成两倍大, 反应迟缓, 眼圈乌黑, 满屋子中药汤的味儿。 他女朋友最终还是离他而去, 嫁人生子了。

  焕生在客厅假装看电视, 寻找跟李清聊天的时机。 昨晚姐姐再三告诫他, 李清是世上离父亲最近的人, 一定要想方设法了解她, 以确保父亲的安全。 姐姐眼中除了血丝, 还有泪光。 她对焕生委以重任, 要他严肃对待。 从早上到下午, 焕生在沙发上横一会竖一会儿, 手握遥控器, 不停换台。 电视剧里的人, 哭哭笑笑, 走走停停, 生活得相当热烈。 时间在流逝, 他告诉自己, 必须在他们下班之前找到机会。

  父亲的房门半掩着, 李清坐在床沿, 用手在父亲肚脐上按摩, 顺时针、 逆时针, 然后再顺时针、 逆时针, 她的手像一只永不疲倦的陀螺, 没心没肺、 无情无欲地旋转, 轻柔无骨的幻影, 又一次震撼他。 李清听到脚步声, 头和脖子微微一动, 手没有停。

  墙上贴着一张纸, 手写的字, 有关父亲的作息安排和注意事项。 焕生读着: ……定时协助翻身、 变化体位是预防褥疮的有效措施; 白天两到三小时, 夜间四到五小时翻一次身,左、 右侧翻交替进行, 侧身不能少于半小时;翻身后立即按揉受压突出部位、 或热敷或理疗, 改善局部血液循环……

  李清听着焕生的声音, 手仍在打旋, 没有半秒的停顿。 焕生觉得她的速度与轻重度已精确到仪器的水准, 非人类的水准。 她是一台不断运转的机器, 永不停歇的流沙。

  焕生说, 小李, 你不累吗?

  李清用后脑勺说, 不累。

  父亲仰躺着, 四肢松软, 眼睛眯着, 半睡半醒的状态。 焕生听到李清的声音说, 你该跟你父亲多些交流。 她说话的时候, 头不回, 手不停旋转。

  焕生说, 我不懂得怎么交流, 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她说, 不一定要用语言交流, 你可以用眼神, 你可以抚摸他, 抱他, 你们不是亲人吗?我觉得你们很奇怪, 明明是一家人, 身体却离得远远的。

  焕生说, 我很感谢你, 不过我家的事情你不一定懂, 就像你家的事, 我也不一定懂, 对吧?

  李清的手猛地停下来, 然而只停了片刻。她说, 你们不要一直说感谢的话, 也不要夸我, 我只是做好一份工作而已。

  焕生说, 我记得我爸以前从来不笑, 现在经常笑, 笑得像一个婴儿, 我真有点羡慕他。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应该也就没有痛苦, 也不会内疚, 因此也无所谓善恶。 他会一直这样下去多久?

  李清说, 我回答不了这问题。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想这个问题, 你应该做的就是珍惜生命, 活在当下的每一刻、 每一秒。

  焕生说, 从理论上讲, 无论怎么度过时间, 时间都会流走, 也就是说, 珍惜生命, 是一个空洞的讲法, 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义?……

  你喜欢大海吗?

  我——

  我喜欢海滩上的细沙, 凉丝丝的, 一粒沙, 非常细非常小, 而无数的小小的细沙, 组成无边无际的海滩, 还是凉丝丝的。 我躺在上面, 什么也不想, 后来睡着了, 醒来感觉脸上也凉丝丝的, 原来是我的眼泪。 我摸着细沙,感觉很舒服, 但稍用一点力, 手就会陷进去,它们太软了, 而且它们始终沉默, 凉丝丝的沉默。

  沉默如谜? 我想起一首歌。

  不, 它们就是时间。 李清说。

  焕生看着李清的后脑勺说,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我父亲, 他的身体在这儿, 他的灵魂去了哪里?

  李清的后脑勺说, 身体就是灵魂, 灵魂就是身体。

  焕生说, 是吗? 也许是吧, 但我觉得, 身体也可能只是一个房屋, 灵魂寄居在房屋里。当房子老了, 又旧又破, 无法再修补, 灵魂就会考虑搬走。 有的灵魂比较干脆, 一次性搬完, 有的灵魂磨磨唧唧, 一点一点搬, 甚至要搬好几年才能搬完, 咳咳。

  焕生看到李清的后脑勺微微摇晃, 听到她也咳了咳, 轻轻地, 试探性地咳, 像是被传染, 或在模仿他。 她说, 你脑子里的东西很奇怪, 照你的意思, 死亡就只是搬家, 而你父亲这样的病, 是灵魂在一次一次地搬家, 对吗?

  焕生说, 你的理解能力非常棒, 是的, 我父亲搬了那么多次, 每搬一次, 就少掉一点对这个世界的记忆与念想, 但他现在还舍不得全部搬完。 他的身体, 也就是这个老房子, 目前已经很空了。 当然, 我说的只是一种理论, 一种可能性, 事实还无法验证……

  她的声音坚硬起来: 对不起, 我实在无法认同你。 老房子这个比喻太随便了, 我觉得应该是圣殿, 每个人的身体都应该是一座圣殿,都非常神圣, 非常宝贵, 你父亲虽然老了, 瘫痪了, 虽然不记得发生过的事, 也不认得你们, 但他活着, 会呼吸, 会吃饭, 会笑。 人只要活着, 就有意义, 因为死了, 就什么都没了。

  焕生笑了起来, 肩膀跟着抖动, 能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

  她问, 你笑什么?

  焕生说, 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座圣殿? 那么你的呢, 你的身体也是圣殿吗? 你连吃饭都没好好吃, 我一直在观察你, 你今天一粒米都没吃。

  她说, 今天是例外。

  焕生问, 今天是例外, 还是, 你自己的身体是个例外?

  她没回应。

  沉默了许久, 焕生叹了口气说, 你觉不觉得我很软弱?

  她说, 软弱是好事, 因为软弱才能体会到别人的软弱并给予帮助。 我也很软弱。

  焕生说, 你讲得真好, 听起来很有道理。

  李清说, 这不是我发明的道理, 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 我不记得书的作者是谁, 只知道他是一个研究心理学的, 他花了很多时间去给地震幸存者做心理辅导, 帮助他们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不知道他们后来走出来没有, 我只知道这个写书的人, 死的时候还很年轻, 是病死的。

  焕生说, 每个人都会死, 但我感觉自己从来就没活过, 一天也没活过。 我的生活是假的, 是纸糊的。

  李清无论说话还是聆听, 手的动作丝毫不受外界影响, 这使焕生觉得她并没有真的在聊天, 她更像在说梦话, 父亲就在她的梦里, 梦里她正在给父亲按摩。 至于他, 是在她的梦里还是梦外, 就不得而知了……不知过了多久,李清的手停止打旋, 为父亲掖好被子, 转过身对焕生说, 你还是太爱自己了。

  焕生说, 你呢, 你不也是太爱自己?

  李清说, 你说得对, 每个人都夸我善良,只有我知道, 我的善良是廉价的, 我所谓的高尚其实是虚伪。

  焕生说, 但你每天都睡得很好。

  她说, 是的, 我现在很满足, 很幸福。

  焕生再次想起那个满屋子中药味的大学同学, 说, 其实我跟你一样, 都想找个什么东西, 把时间混过去。

  她说, 不要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焕生一直看着她。

  她说, 不要以为这样一直盯着我, 就会了解我。

  焕生说, 我背上有一个碗口大的疤, 平时不痛不痒, 我常常会忘记它的存在, 就算洗澡也不一定会摸到它, 偶尔摸到, 感觉它像个浮雕, 其实它不过是一块翻出来的肉, 可惜翻出来, 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我完全不记得它是怎么来的, 也忘了它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我问过姐姐, 她记性很好, 几乎记得所有的事, 唯独不记得这个疤。

  她说,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焕生说, 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她说, 可是, 跟我有什么关系?

  焕生说, 我告诉你, 就有关系了。她摇着头, 笑了。

  焕生说, 我过两天就回去了, 谢谢你把我爸照顾得那么好, 但我觉得啊, 你偶尔也要偷个懒, 让自己喘口气。

  她说, 我一直在喘气。

  焕生说, 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说, 我一停下来, 就浑身不舒服。

  焕生说, 我每天都不舒服。

  她说, 那样好吗?

  焕生说, 无所谓好不好, 慢慢就习惯了。

  她说, 我不想习惯不舒服, 我想好起来。

  焕生说, 有道理, 我明白了, 你跟我不一样, 你还有救。

  她说, 我们绕来绕去到底要说什么?

  焕生说, 只是聊聊, 混一混时间。

  她说, 我很忙。

  焕生说, 你再忙, 也不能忙得连饭都不吃。

  她说, 今天是个例外, 你父亲长褥疮了,是我没照料好, 我罚自己禁食一天。

  焕生说, 好吧, 希望是个例外。 你这样做, 可以让自己舒服一点对吗?

  她说, 是啊, 就像你说的, 我还有救, 我对自己还有办法。

  吃过晚饭, 姐姐、 姐夫悄悄把焕生拉进他们卧室, 问情况怎么样。 他没有对他们说李清禁食的事。 他说, 你们可以放心, 没什么问题。 他俩听了很高兴。 后来姐姐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 剧中人轮番发出笑声, 就像一个一个被挠痒痒。 姐姐发出跟剧中人一样的笑声, 就像从电视里伸出一只长长的手, 挠在了姐姐的身上。 姐夫从浴室出来, 吹起了口哨。 焕生感觉他俩会高兴好一阵子。

  李清待在厨房时, 焕生溜进了父亲房间。他是来道别的, 所以有些紧张, 手握拳头。 父亲双目半睁半闭, 嘴角是微笑的形状。 焕生说, 爸, 我要回去了。 父亲没有回应。 等了一会儿, 继续说, 爸, 我要走了, 或者说, 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变得这么啰嗦, 是因为在父亲面前, 没有信心把意思讲明白, 于是加入了诠释。 爸, 我要回到那个很远的地方, 那个偏僻的、 夹在几个冒废气工厂中间的一所无人问津的大学里, 而且我随时会被下岗, 淘汰? 辞退? 炒鱿鱼? 同义反复, 一个意思用不同的说辞表达几遍, 本身的意思会放大, 还是被稀释? 也就是说, 我随时要另寻他路谋生, 谋生, 就是活着、 生存, 我没有信心, 无论对活着, 还是对谋生, 还是对生存, 我都没有任何信心。 爸, 我想过了, 每个人都只能有一个活法, 你也只有一个, 你选择了这个, 就等于放弃了其他。 也就是说, 每个人都只能成为一种人, 即使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不同的你, 但你仍然只能是一种人。 你看, 我是来道别的,却说了这么毫无意义又扫兴的话, 爸, 不管你能不能听懂我的话, 我都想跟你说, 其实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你说, 我血管里流着你的血……这是他心里积郁了多年的话, 终于说了出来, 心灵总是需要挑动起柔弱的触角, 就像李清的手, 在她手的按摩下, 父亲躺在床上的生命才有了活着的亮色。

  不知过了多久, 李清站在焕生身旁, 像陌生人那样新鲜, 除了她的手, 轻柔如幻影, 她的脚, 仿佛还没有长出脚步声。 她递给焕生一张纸巾, 说, 你早就该哭出来了, 很好, 这样很好。

  焕生背着来时的那个黑色双肩包, 一个人去了车站。 车站旁的那家饺子馆, 依旧生意兴隆。 他找了一个空位, 要了一盘饺子。 昨晚没睡好, 前天晚上也是, 估计一辈子都会这样。可能是这个原因, 嗅觉有点混乱, 感觉饺子的味道跟以前不太一样。 老板依旧系着那条脏脏的围裙, 有一片污垢像是反光, 显然与明亮整洁的饺子馆极不相称。

  饺子吃了一半, 实在吃不下去, 看看时间还早, 就坐着, 什么也不干。 有个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走进来, 问道, 你吃完了吗? 他说, 没有。 那个男人挥手喊老板, 老板一路小跑过来。 他们一齐看向他。

  焕生一动不动, 盯着围裙上的那片污垢。在它的反光里, 一动也不动, 就像要在里面度过一生。

  文学港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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