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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的天空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25242
  黄丹丹

  一

  视频会议室,云朵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发着言呢,搁在麦旁的手机震了起来。它一震,麦就发出了刺耳的噪声,云朵装作不经意地将眼神从发言稿上移了几寸,瞄向手机,屏幕上正浮着一串数字。她佯装喝水,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放杯子时顺手把电话摁了。谁料,电话刚一挂,就又震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再摁,再震,震个不歇。震得念讲话稿的云朵有点心不在焉了。云朵终于念完了那叠讲话稿,关了麦。主持人讲了几句什么后,会场传来一阵稀疏的掌声,云朵微微起身,对着会场躬了躬身子,算是答谢与回应。

  每月总有几回,云朵要端坐在主席台上,说些旁人撰写的套话,脑中一片混沌地等着台上别人的发言完毕,然后与他们一同起立,走下台。在端坐的时光,就像看一部没有译文的外国原声电影,漫长得无边无际。云朵觉得那很累,所以每次走下台后,她都会用力做几个深呼吸,趁人不备时,懈下那股劲儿,耸耸肩,抻抻颈。如果散会后能立即回办公室,云朵甚至会褪掉高跟鞋,光脚踏在办公桌下的蒲团上。那个藏在办公桌下的蒲团于她,是个有着私密快乐的小道具。就像小时候,她在文具盒的夹层里放一张透明的糖果纸,一个人的时候,就把那张玻璃纸拿出来,将眼睛贴上去,透过它看天空。隔了一层糖纸的天空,模糊而多彩,令她有了更多想象的空间。那时候,她会陷入漫无边际的想象,幻想着自己不是在寿州的小巷子里,而是在北京、上海、巴黎,甚至想象自己在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生活的大森林......如今,办公室里,她一脸严肃地处理文件时,谁能想到藏在办公桌下面会有一双自由自在的脚,像撒欢儿的小猫小狗似的,在蒲团上滚来滚去呢?

  云朵刚把脚伸在蒲团上来回蹭了几下,桌上的电话响了。云朵收回腿,把塌下来的肩收平,捋了捋耷拉在额头的那绺头发后,才伸手去拿起话筒:“喂,什么?唔,行,我马上过来。”放下电话,云朵立即起身——方才接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条件反射般穿上了鞋子。听到办公室门在身后发出 “砰”的一声,云朵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想:哪来的妖风?往窗外瞄了一眼,天静得像无波无澜的湖面,倒不像有风的样子。没有妖风,就是有邪事——云朵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点唯心了,这不好,她对自己说。

  推开一楼的接待室,云朵看见她缩在一只木沙发里,像随意堆成一团的破毯子似的。见到云朵,她迟疑了一下,按着沙发的扶手,颤巍巍地端起了半个身子。云朵冲她摆摆手说:“坐,坐!”说着,自己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不得走,死都不走!”毯子形的旧人发出拉锯般的声音。

  云朵握紧双手,朝前探了探身子,带着耳语般私密的口吻对“毯形人”说:“不要闹了,好生过日子吧,你天天这样纠结着,身体弄坏了,没人替你啊。”

  “你也晓得我身体都怄坏了,不是我想找气怄啊,你想想,我俩一个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地坐在屋里头到月就有几千块钱,一个土里刨食风里来雨里去靠卖菜换点毛票子,这日子过得能一样吗?”“毯形人”说着说着便倒在沙发上,一边滚动一边哭嚎着。云朵愤怒地站起身,快步走出接待室。

  院子里的水杉林将炽烈的阳光遮蔽了,云朵踏着阳光透过林梢筛向地面的一个个金色光斑,往院子左侧的公共厕所走去,刚才,她感觉身底下 “轰”的一热,心里就明白,坏了,“老朋友”又突然造访了。到厕所一看,果然,内裤都被浸透了,若不是穿了黑裙子,就又出丑了。云朵蹲在那里,小心地从裙子侧兜里掏手机,她又要打电话给党政办的小姑娘,请她送卫生巾过来。手机掏出来后,云朵懵了,怎么会有这么多未接电话?刚才开会时因为那个锲而不舍的电话,她将手机调至静音状态,结果会后忘了给调回来,居然一会儿工夫来了这么多电话。云朵顾不得一一回拨,现在紧要的是让人送卫生巾!她给党政办的姑娘打了求助电话后,姑娘迅速把卫生巾送了过来。云朵整理好衣裙,洗了手,从厕所快步往会客室走去。边走,她边回拨未接电话。乡镇工作就是这样,每天有无数琐碎的与突发的事情发生,乡镇干部的手机,经常比热线还要忙碌。

  云朵刚走到接待室门外就听到 “毯形人”哇哇的哭声,那哭声令她的心头立马蹿出了火苗。“你回去吧,我马上要去县城。”云朵竭力压抑着火气,走到 “毯形人”身边,放低音量对她说。

  “我不走,除非你答应我,帮你外甥女把工作给安排好。“毯形人”从沙发上探出头来,又补了一句:“就当补偿我了。”那张仰起的脸上,沟壑横生,涕泪交融。云朵不忍直面那张脸,那张曾和她生得别无二致的脸,如今竟被时光的魔爪给撕扯成了这个样子。

  “随便你,我走了!”云朵抛下这句话,扭头就走。她边走边对跟在她身旁的党政办的姑娘低语,然后快步走向停在林荫里的公车,车子刚一发动,“毯形人”便子弹般弹出来,一头撞到了车子上。

  镇政府大院瞬间沸腾了。

  云朵下车,扶起撞得满脸是血的 “毯形人”,望着她脸上那抹充满嘲弄的笑意。那笑容真是很丑很邪恶,令人看了犯恶心。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看不得人好,看不得自己孪生的姐妹好!真是有病啊。云朵恨恨地想。她突然很理解那些杀人犯,为什么就能那么狠心地对自己人下手,如果不加克制,云朵觉得她都有可能做杀人犯。此刻,她第一个想杀的就是她——这个瘫软在她臂弯里,叫周大花的女人,她的孪生姐姐。她知道这个女人也恨她。都说什么 “血浓于水”,可有时候,亲情往往会被现实稀释得寡淡如水。现实,现实又是什么呢?是没有休止的物质欲与攀比心。

  云朵这种对亲情的消极认知,是从两年前开始的。两年前,她从县直机关来到这个偏远的乡镇任职,到这儿不久,就有一拨拨村民找上门来认亲。她都不知道这些叔叔大爷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她的身份与出身的。云朵清楚地记得,当初来认亲的人中,并没有她,而那时候,云朵很期待她的出现。她向那帮亲戚打听:“大花嫁哪去了?”“没嫁出去,招了个上门女婿。”一位叔叔辈的村民回答。问这话没多久,她出现了。

  镇里移民迁建,云朵去村里,车子在水蛇般蜿蜒的村村通的水泥路上行驶,七拐八转地驶进了那个经常发生内涝的老郢子。云朵他们镇的人都管村子叫郢子,郢都的郢,这称呼可是有出处的。别看寿州如今只是个小县城,往前追溯到楚国那会儿,寿州可是楚国的都城,郢子的称谓便源自寿州城那 “祖上也阔过”的历史。云朵就是从这个老郢子里走出去的,她六七岁时便被送到了城里,成了城里大伯大妈的女儿,他们让她改口喊爸妈,她在城里的新家哭了几场后,渐渐被一些在郢子没见过、吃过与玩过的稀罕物打动,不知不觉就改了口,冲着大伯和大妈脆生生地喊起了爸妈。后来,她在那个位于寿州城西北隅的小巷深处的家里长大、读书、工作、出嫁,理所当然地成了城里姑娘的云朵,渐渐淡忘了郢子里的家,和住在那三间漏风漏雨砖瓦房里的爸妈、哥哥和大花。

  车停在郢子外的水泥路上,再往里便没有行车路了,云朵下车,迈着高跟鞋,小心地踏在用碎砖和石子铺就的坑洼不平的小路上,那路通向一栋简陋的二层小楼。村干部率先去推开了那户人家的大门,门开了,一个瘦成影子似的女人坐在院子里洗菠菜,菠菜染绿了半个院子,她的手泛着死鱼肚的白,在水池子里翻来覆去地淘洗菠菜。

  “大花,你看谁来了!”之前跟云朵攀了亲,算是她堂哥的村干部,对着院子里洗菜的女人说。女人猛地起身,狠劲地甩了甩手上的水,一把拉住云朵,还没说话,眼泪就涌了出来:“小朵,真是你哇!”

  云朵有点不知所措,“小朵”这个名字从记忆里被猛地拽出来,把她的心都扯疼了。她恍惚了会儿:如果她不到城里,被改名为 “云朵”,那么现在,那么坐在水池子旁洗菠菜的人会不会就是叫 “周小朵”的她?

  二

  云朵颓然坐在座椅里,办公桌上的那个合家福相框,被她捧在怀里,她望着照片里揽着她肩膀的年轻男子和在她臂弯里憨笑的小子,眼泪落在相框里相亲相爱的那一家三口的脸上。那时候的云朵多年轻啊,圆鼓鼓的两腮,稚气得一点也不像是结婚十年的孩子妈。孩子长得很像她,粉团脸,嘟嘟嘴,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是从他爸爸脸上复制粘贴来的。云朵不敢看那照片上那个年轻男人的脸,他永远那么年轻,而她却开始老了。他爱摄影、爱养兰、爱做饭、爱运动,是个十足的生活家。他性子绵,脾气好,结婚十年间,他们不曾拌过嘴、红过脸。可惜,就在十年前的这一天黄昏,他出了意外。在他没出事的时候,云朵自己都羡慕自己的生活:父母身体健康,公婆和善可亲,老公敦厚善良,儿子聪明可爱——多和美的一家人啊。

  敲门声响起。

  “请进!”她迅速把相框翻扣在办公桌上,从抽纸盒里拽了张纸揩了揩脸。

  门被推开了,党政办的小姑娘,走近了说:“周镇长,周大花又来了,她非要见你。”

  “知道了。”云朵起身,跟着小姑娘一起下楼去接待室。

  接待室的门一开,一个身影像弹簧似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云朵发现,这是个穿碎花连衣裙的纤瘦姑娘,她那张粉团似的脸,看着很眼熟。

  周大花蜷在沙发上吩咐那姑娘:“快,喊二姨,她就是你小朵姨,我常和你说的,你在城里的那个二姨。”

  “二姨好!”碎花裙姑娘有些羞赧地低声道。

  云朵愣在门口,没吱声。还是党政办的小姑娘机灵,端了杯茶,递给有点尴尬地杵在那儿的碎花裙姑娘手里说:“请坐吧。”

  云朵这才魂魄归体般回过神来:哦,面前这位叫自己二姨的碎花裙姑娘,就是周大花的女儿——她应该就是之前大花让她帮忙安排工作的 “外甥女”。云朵感到自己的心猛然一沉,难怪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眼熟,这姑娘简直就和大学毕业时的自己一模一样啊。

  “外甥女叫什么名字?”云朵坐下来,望着穿碎花裙的姑娘问道。

  周大花和碎花裙姑娘异口同声地答:“周薇朵。”

  “周薇朵,这名字好。什么学校毕业的?”云朵琢磨着名字里的那个 “朵”,暗想,是不是周大花给孩子取名时,还想着自己有个叫“小朵”的妹妹。

  “医学院护理大专毕业的,已经考了证,之前在省城打工,听说县医院招人,我报了名,参加了考试,笔试都过了。”薇朵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

  “那很好啊......”

  “听人家讲,面试就比谁家里有后台了!她二姨,俺们家就出了你一个当官的,俺们就指望你了!”周大花不待云朵说完,就探着脑袋朝她说。云朵看见她的额头,多了个弯月形的紫色瘢痕,不用说,定是那桩撞车事件留下的。

  “麻烦二姨了!”薇朵站起身对云朵深深地鞠了一躬,见云朵冲她摆摆手,她才缓缓坐回到她妈妈身边。

  “大花,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搬?老郢子都没人了,你住那里晚上不慌么?”

  “让我搬走也行,一要给我找地方住,我卖菜,要得找一处带院子的房子,不然我三轮车和菜都没场子放可不行;二要在两年之内还我一套跟我郢子里的家一般大的房子,不需要我再补差价;三要给我家薇朵把工作安排在县医院。三条都答应,我立马搬,不然,别说你是我妹妹,就是天王老子来,我宁死都不搬。”周大花说完,斜着眼望着云朵。

  云朵望着周大花,过了半晌,她才说话:“你真是被惯坏了!这些年,家里人什么都由着你吧?你的命真好。”

  周大花半张着嘴,瞪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云朵,那些话,她真是听不懂。怎么反倒成她的命好了呢?“小朵,是你命好,我命孬。当初,明明大伯是要带我进城的,俺妈却出了孬心,说你身子弱些,把你送走了。要不然,俺俩现在可就颠倒过来了,你想想,如果要你跟俺家那个黑驴蛋过日子,替他生儿育女,伺候他吃饭穿衣,跟他土里刨食,赶集卖菜......”

  云朵没做声,她在想,如果当初被送进城的不是她,而是大花,她们的命运真的会调个个儿吗?大花居然说她命好!还记得小时候,她妈带她赶集,遇到一个算命的,说她是孤苦命,荒父母。所以,现在大花说她妈是因为她身子弱才送她进城的,根本就不是事实,她知道,那是她妈怕她荒了自己,才把她送人的。因为她妈带她算命没多久,她就被送到城里了,进城后,她爸倒是去看过她好多次,但她妈一次也没去看过她。

  周大花又说:“当年俺爸走得早,后来俺哥出去打工没了音讯,俺妈怕没人给她养老送终,不管我怎么闹,硬是把薇朵爸招来跟我结了亲。我这辈子,就这样过了,但我想薇朵能过上好日子,她好不好,就看她二姨你了。”周大花说着,把薇朵往云朵身边一推,冷不防地说:“这丫头,怎么看都像你二姨家的!”

  云朵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却沸腾了。她今年45岁,这几个月,月事一直这样不规不矩地来去,因为忙得没空去医院好好检查,所以就打电话咨询了当医生的同学,同学告诉她,她那是更年期前的生理紊乱。瞧,居然都更年期了!即便国家连三胎政策都放开了,对她来说也毫无意义。再说,即便身体没状况,她一个单身女人,别说三胎了,连拥有二宝的可能性也没有啊。她望着薇朵,从她那微微上翘的小鼻尖上看见了儿子的影子,心倏地一疼。“你回去吧。薇朵么,我来找人给她做面试辅导。”云朵站起身,边扭着僵硬的脖颈,边向周大花下逐客令。

  

  “那行,我走。小朵,来,这个你拿着,我晓得,现在找人要这个,人你找,这个我不得装孬,需要多少,我都舍得出。我累死累活地卖菜,不就图俺薇朵将来不再受这罪么?”周大花说着,从布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用橡皮筋捆绑的纸币往云朵手里塞。云朵一见被橡皮筋紧紧捆绑的纸币,眼前一黑,歪倒了。

  三

  “来人呐,来人!”周大花扯着嗓子喊的时候,薇朵把云朵放平在沙发上,用手边拍她的脸颊边唤:“二姨,二姨......”云朵慢慢张开了眼,看了一眼簇在她眼前的人头,又闭上了眼睛,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想歇歇。”

  党政办的小姑娘提议,让周镇长去宿舍休息休息。周大花对围观者说:“对对对,让薇朵扶她二姨进屋休息,你们工作忙,都忙去吧。”说着,便和薇朵一起,扶起了云朵。云朵摆摆手说:“不用扶我,我没事。大花,要不你先回家收拾收拾,早点搬家,我让薇朵到我宿舍陪我说说话。”周大花一听云朵这么说,喜得合不拢嘴,忙说:“好好好,我回去收拾!薇朵,照顾好你二姨!”说着,便乐颠颠地走了。

  云朵见周大花走出大门,才对薇朵说:“二姨没事,不用去宿舍,就在这里说说话,马上我还有事。”

  薇朵点头说好的时候,一绺发丝从她耳后晃荡到了脸颊,半掩着她右脸上的那只梨涡。云朵见了,不由地伸手,帮她把那绺头发夹在耳后。薇朵有点羞涩地冲云朵笑了笑,云朵惊讶地发现,薇朵居然和自己一样,脸上只有一个酒窝!云朵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郢子里,乡亲们就是以酒窝来分辨她和大花的——大花的脸上有两个酒窝。这个发现令薇朵生出来别样的思绪。“这丫头,怎么看都像你二姨家的!”大花的这句话响彻耳畔。云朵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着,她甚至想到了薇朵到县医院上班后住进自己家里的情景。她要把那个尘封已久的小房间重新装修,墙壁贴上好看的壁纸,挂上好看的吊灯,换暖色调的家具,再买上一堆长毛绒玩偶放在床上、飘窗上、书柜上......

  “薇朵,你能叫二姨妈妈吗?”陷入了凝神之态的云朵,突然抓住薇朵的手,急切地问道。

  薇朵疑惑的眼神令云朵回到了现实。她松开了紧抓薇朵的手,用手指轻拍薇朵的手背,说:“二姨没有女孩,总想要个女儿呢。瞧你妈妈多有福气,儿女双全,你还这么懂事漂亮。你们家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还好吧,就是我妈脾气不太好。我爸生过一场重病,开过刀,身体不太好。为了供我和弟弟上学,我妈一直挺辛苦的。我姥姥姥爷去世得早,爷爷奶奶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家里没有老人能带我和弟弟,所以我爸妈不能像别的大人一样外出打工,只能在家里种地、卖菜,所以我们家一直过得没有别人家富裕。但我妈很要强,从小她就告诉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像二姨一样做个城里人,不要再像她一样受苦受累又受气。”

  “你妈哪里知道,我的日子不能跟她比。她一直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而我,是个孤家寡人......”云朵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

  薇朵吓得慌了神,忙起身去关门。云朵转身抱住了薇朵。薇朵僵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云朵的手机响了起来。云朵挂了电话,对薇朵说:“和二姨一起走吧,去你家看看。”

  云朵来到周大花家的小院时,看见院子里已经堆满了收拾好的家什,一个黑瘦黑瘦的男人蹲在地上绑一个卷成一条的草席,云朵吓得连忙转移了视线——她再也见不得“捆绑”。见来人,周大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狸猫,她嘟囔着说:“畜牲都晓得家好,它都藏起来不肯走,刚被我好不容易给逮到了!”

  在周大花的小院里,云朵突然有了不舍——到底,这也是她的家呀!虽然记忆里只影影绰绰有些在这屋子里生活的记忆,但人的故土情结是很奇怪的,那种蛰伏在内心的情愫,突然间就会被记忆中的一个小火星子点燃,造成了一场关于回忆的大爆炸。

  薇朵撑着伞,把伞斜向云朵给她遮太阳。云朵扭头看了看薇朵,说了声:“丫头真好。”周大花堆着一脸带褶皱的笑容说:“你看丫头好,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云朵想起来,三十多年前,就在这院里,她爸也对她大伯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大伯相中的是大花,而最后送进城里的却是她。

  “你们慢慢搬,我带薇朵回去,她不是要面试吗?现在没有那么多暗箱操作,都得凭真本事,我不能包她肯定能通过面试,但我有同学是医院的专家,我来找她,让她给薇朵辅导辅导。”云朵说完就示意薇朵和她一起走。薇朵看着周大花,周大花说:“还愣什么呀?跟你二姨去吧!对喽,干脆就喊妈妈吧,姨妈姨妈,跟妈也差不多,哈哈哈!”

  “大花,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不许反悔!”云朵扭过头对周大花说罢,又望着男人喊了声:“姐夫,你也同意吧?”

  男人没吭声,只笑着点了点头。薇朵告诉云朵,她爸前几年患甲状腺癌,手术伤了声带,说话声音嘶哑,后来渐渐地就不肯说话了。

  上了车,云朵给同学打了电话,拜托她给薇朵做面试辅导。同学说,她今天刚来他们镇医院帮扶,还没来得及联系她呢,晚上忙好后和她联系。紧接着,她话峰一转,问云朵:“你这个独生女哪里冒出来的外甥女?”薇朵在一旁,听到这话,有点尴尬地将头转向车窗,透过贴了层玻璃膜的车窗看过去,天蓝得像海。

  到了镇里,云朵把薇朵带到她宿舍后,刚回办公室坐下,桌上的电话便响了。周大花又来了!

  云朵面带愠色下了楼。见周大花正佝偻着身子,从她的三轮车上抱起一个大纸箱。

  “你怎么又来了?”云朵生硬地冲大花说。

  “我带了点鸡蛋,还有一只杀好的老母鸡,给你补补。你头晕是身子虚,不好生补补,将来落下病根,到老可没有好身体。我就是以前亏了自己,补不好了,你可千万不能像我一样,人没好身体,活在世上是受罪。”大花把装鸡蛋的纸箱搁在地上,又回头从三轮上里拿出一个装鸡的塑料袋。

  云朵朝她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都在食堂吃饭,东西你拿回去。”

  周大花突然提高了嗓门,用她那刺耳的声音大声说:“一母同胞的亲姊妹,怕什么?我这又不是给你周镇长送礼,你是我妹,当姐姐的看妹妹晕倒了,送点自己家的东西给妹妹吃,还能犯法了?拿着,让食堂师傅烧给你们吃。你不要?那就把它扔到街上去!”说完,她骑上车出了大院。

  晚上,镇政府食堂的师傅用大花送来的母鸡熬汤做了鸡丝面,盛给云朵的那碗面里,还卧了两个荷包蛋。党政办的小姑娘端碗走过来,对云朵说:“周镇长生日快乐!”薇朵愣住了,因为她妈从来没有给她过过生日,她妈说过,家里老人都不记得她俩的生日。见食堂里吃饭的人都走过来向云朵送祝福,薇朵也轻声地说:“二姨妈妈,生日快乐!”

  刚吃完饭,云朵的电话响了,她那位专家同学让她领薇朵去镇医院。

  去镇医院的路上,薇朵一直沉默不语。云朵让她不用紧张,她才开口:“二姨妈妈,等明年,我要买个蛋糕,让你和我妈一起过个生日。我妈,她这辈子都没过过生日......”说到最后,薇朵居然亮出了哭音。

  “傻丫头,原来你惦记的是这个事啊。”云朵扭头看了坐在副驾上的薇朵一眼,笑意渐渐灌满了她脸上的那个酒窝。

  四

  云朵把车停在一栋小楼前,薇朵下车后,狐疑地环顾四周。云朵径直走到大门前,推开了院门。薇朵一眼看见院子里她妈妈的那辆三轮车。

  “大花,我们来了!”云朵主动挽起了薇朵的手,穿过院子仰头朝二楼喊。二楼的平台上旋即传来大花那嘶哑的嗓音,紧接着,伴着一阵沓沓的脚步声,大花打开了门,欢喜地迎着云朵进了屋。

  “薇朵,快,给你二姨沏茶!哦,算了,你不晓得水壶茶杯放在哪,我自己弄吧。”

  薇朵赶忙追着她妈妈一路小跑的身影,进了一间装着蓝色橱柜的厨房。大花没顾上理女儿,倒好水就往外走。

  云朵坐在木沙发上,望着大花,说:“我今天是给你送喜讯的,薇朵通过了面试,政府网站已经公示了!”

  大花放下杯子,蹲在地上就嚎啕大哭起来,惊得云朵和薇朵一人拉着她的一只胳膊,把她架到了沙发上。云朵的火气被大花的哭声点燃了,她真不懂,大花的情绪为什么这么失控。如果是她俩打个调换,大花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样子。想到这,云朵突然就难过了起来,她想起一位心理医生曾经说:“童年的伤痕需要一生来医治。”医生还说,她的情绪太需要疏通了,不然,会出问题的。一个意外丧子的中年母亲,居然哭不出来,该有多危险啊。医生在给她做辅导的时候,找到了她过度克制的缘由:“难怪,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是需要靠克制情绪,不哭不闹做个乖孩子来博取外人欢心。”“寄人篱下”这个说法令云朵心惊,对哦,她似乎从来不觉得小时候所在的大伯家是自己的家,结婚后,她也总感觉与公婆同住的家庭不是自己的家。“真羡慕你想哭就哭,都是爸妈惯的吧?”云朵冷冷地对大花说。

  大花立即止住了哭,对云朵说:“小朵,你还记恨爸妈,记恨我呢?”

  薇朵忙喊了一声妈,变戏法般地捧出一只好看的纸盒,她把纸盒放在茶几上,小心地打开绑带,取下盒盖,两个手牵手的小女孩立在雪白的奶油上。薇朵对大花说:“妈,这是二姨妈妈买的,她说,蛋糕上的两个女孩就像是你们小时候一起在雪地里玩。对了,妈,你给二姨妈妈送鸡那天,二姨的同事给她过生日了,你一直都说不知道自己生日在哪天,那天就是你们的生日呀,我记下了,明年,我给你们俩一起过生日!”

  “不对呀,你姥姥说生下我们,没多久就过年了。现在才刚立秋,时间不对!”大花说这话的时候,云朵脸上的阴霾散去了,她说:“你真会扫丫头兴,就不能好好地把这蛋糕当生日蛋糕吃么?难得丫头有孝心!告诉你哦,丫头马上上班,就在我家住了。以后,你要多去城里看看她,别像我妈似的,从来没去城里看过我一回。”

  “小朵,你还在怨妈......”

  “妈,二姨把房间都给我布置好了,重新装修的,可漂亮了!”薇朵打断她妈妈的话。

  “小朵啊,在家可不能把自己当成官,小朵住你家的事,你要和她姨父商量好,如果人家有意见,薇朵可不能去住,租个房子住都不能让你家里不安生。”大花说着又转头问薇朵,“你姨夫是干什么的?”

  “妈......”

  “放心吧,家里就我和薇朵。没有姨夫,也没有兄弟姐妹,我不像你儿女双全,我是个孤家寡人。还有哦,薇朵,那个日子你不用记,那天不是你妈和我的生日,那是我从郢子被领进城里的日子,我的养父母在给我办户口的时候,将那个日子登记成了我的生日。瞧,我的一切都像个假象。”说到最后,云朵故意耸了耸肩膀,这几天晚上,她都跟着薇朵一起追剧呢,美剧里的人,动不动就耸肩,她觉得自己刚才模仿得恰到好处。

  “妈,快看,咪咪找到啦!”说话间,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抱着一只狸猫跑了进来。

  云朵痴痴地望着那个男孩,他简直就像是从她办公桌的相框里跑出来的,那圆圆的脸和那微微上翘的鼻尖。紧跟着男孩进门的,是抱着一捆蛇皮袋的 “黑驴蛋”。大花忙起身,把袋子从他胳肢窝下接过来放在地上,她嗔怪地说:“一只倔猫,也值得你们爷俩跑十里地去老郢子找?瞧你们弄的一身灰,快去洗洗,吃蛋糕!”

  男人冲云朵笑了笑进了洗手间了。男孩看见云朵,慌得松了手,狸猫乘机逃窜而去。薇朵让男孩喊二姨,男孩敷衍地喊了一声,两眼便转向了蛋糕。

  云朵赶忙切了块蛋糕递给男孩,男孩伸头吃蛋糕的时候,一只狗牙从领口滑了出来,拴着狗牙的红丝线绳在锁骨处绞成了一股。云朵见了,感觉心窝被重重一击,为抵住了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她像浮游在大海中的溺水者一般,狠狠地抓住了什么。大脑在一片混沌中绽开了妖冶的花朵,花朵漾成大片的彩块,像极了她儿子小时候的涂鸦,他爱用油画棒在白纸上画深蓝的天和洁白的云。一年前,他浑身被硬包装带捆绑着,吊在小区地下车库的梁上。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今天,正是他十八岁的生日。

  文学港 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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