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东阳台, 我家三盆米兰的枝条朴、圆、 小、 实。 被绿叶黑枝簇拥着的金黄的米兰花竞相盛开, 芳香满溢, 暖暖的光线无怨无悔地、 静静地溅洒在米兰带有蜡性的嫩条翠叶和小米粒似的花蕾上, 生机一脉扑面而来, 这对勤奋精进的人们来说, 永远是一种无言的犒劳与奖赏。 我边思、 边看、 边听着毛阿敏唱的《历史的天空》, 口里诵读出手中书里的一句:上士闻道, 勤而行之; 中士闻道, 若存若亡;下士闻道, 大笑之, 不笑, 不足以以为道。 言顾行, 行顾言, 君子胡不慥慥尔。
我一向起得早, 就算是在双休的日子也绝不会赖床。 再无聊, 也会出门遛遛, 赶赴在生活的路上——喜欢忙碌不停。
街道社区医院朝北的公交车站亭子下, 站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妇人, 右手提着一个精致的布包, 发式干净、 衣服整洁, 面容慈祥端庄, 神色不错, 判断那是看好病回程的人。 我当时开的是一辆2005 年买的日式小轿车, 车上东西很零乱, 又有好几个月没去洗车了, 而且天冷了, 汽车电瓶时好时坏, 说不好哪个时候就会抛锚。 等到了她跟前, 才看清那是我小学低段时的班主任童老师。 我下意识地做了一个点刹的动作, 瞬间犹豫之后, 又加速驶离了那个站亭。 非不想为, 实不能为也——天边飘来三个字 “难为情”。
童老师的家, 就在我老家屋后三四百米的地方, 小时候需过一座石桥, 转个弯直行到底便到了, 直行的路不足五米宽, 在农村只能算作一条弄堂。 现在河道已被填平, 变成了一条可以并行三辆轿车的道路, 石桥穿过岁月的河, 封存于村子老一辈人的记忆中。 童老师教我们的时候才三十出头, 知书达礼, 师道威严, 学生们心里个个都怕她。
等人过了五十岁, 才真正晓得老师才是一生的贵人。 童老师就是这样一位指引我走上人生坦途的助推者。 我是1976 年开的学, 因为出生在阴历鸡年的十二月, 按阳历就是狗年月了, 母亲算过我的命, 说是必须逢双岁开学,论当年开学实不够月份, 所以是开了一道后门进去的。 待到报名登记的时候, 母亲怕我上不好, 让我吃了两个鸡蛋, 说是能增强记忆力,
母亲领着我到了童老师的办公室。 童老师出了两道题目作为测试。 第一题, 要说出父母的出生年月和生肖; 第二题, 是树上共有九只鸟, 先飞走两只, 用枪打下来一只, 请问树上还有几只? 我坚定地说还有六只鸟, 如果听到枪声都飞散, 那就是零。 测试终于通过了, 九月一日一早, 天气晴朗, 心情也格外地好, 我背着人生里首只书包, 高高兴兴地来到六灶小学的一年级教室门口, 童老师已经在门口迎候新生了, 她严肃地把一张写有我名字的字条递给我, 让我临摹写会自己的名字。 记得童老师的字是用蓝墨水钢笔写的, 笔力遒劲, 笔划清爽, 娟秀自然, 无论我怎么用劲地写, 也到不了她那个程度, 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能力的落差。 然后她让我们打开语文课本的第一页, 上面印有毛泽东同志的光辉头像, 下面是红色的 “毛主席万岁” 五个大字。 九月一日上午第一节课的内容, 就是让我们大声朗读半小时并抄写这五个汉字。
一周后, 童老师让我做副班长, 让正班长在上下课时喊 “全体起立! 坐下!” 我们全班共有五十五个同学, 男同学二十个位, 女同学二十六个, 平时上课时有点吵, 童老师一来教室, 脸色一沉, 两眉一竖, 班上立马鸦雀无声, 一片寂静; 她的眼光扫遍全班每个同学,每个移位注视, 使人总有压力在肩的感受, 我仿佛都要蜷缩成一团, 身体有一种坐不住了的感觉。 她让我帮她对同学的作业进行评价: 要分成三类, 打勾五角星、 打勾尾后上点的三角形和打大叉叉。 最后送我一支红圆珠笔作为奖励。 后来, 当我的左手臂上佩戴白底衬红的二道杠的时候, 正班长的是三道杠。
童老师会弹风琴, 每一堂音乐课必定带给我们释放沉重课堂学业压力的笑声, 她教我们唱 《我是一个兵》 《让我们荡起双浆》 《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 《洪湖水浪打浪》 《小曲好唱口难开》 等。 轮到下雨天, 她上体育课, 便教我们下棋, 我只会陆战棋、 弹子跳棋、 飞行棋, 象棋不太会。 她教我们书法, 写毛笔字,一张十二个字的字帖作业, 她给我的红圈圈只有两个, 总体上评分是三角形, 我知道自己谈不上优秀。 她也会教我们画画、 写生, 无奈我画的瓶子像芋艿。 可我普通话说得好, 作文比较出挑, 童老师总是让我在早上当全班的领读员, 好的作文示范亲读。 我唱歌还行, 中气足, 童老师叫我扬长避短, 巩固发挥好自身的优势。
小学的学习生活简单重复。 只是到了五一、 国庆和元旦还算有些味道, 学校会组织去浒山北门的小山墩。 从坎墩径直向南五六公里的路, 排队要走一个多小时, 童老师说前面有城堡, 要我们打起精神做榜样。 可是我想的不是那件事, 只因为父母特意给了我五毛钱, 我藏在裤背小口袋还摸了好几次, 够我在城里买好吃的了。
记得童老师来我家做过一次家访。 那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我坐在家里的餐桌上, 摊开课本在做家庭作业, 头上是一盏30 瓦的白炽灯泡, 离方方的餐桌有六尺高, 昏黄的光亮暖心且温馨。 童老师叩开门走了进来, 家里大人不在, 我拿出藏在小沙瓮里的盐炒豆和花生招待老师。 童老师眼睛盯着高挂的白炽灯泡, 若有所思, 接着返回家, 为我拿来了带有镇流器的一根日光灯罩和灯管。 童老师摸着我的头说:学海无涯苦作舟, 学习使人进步! 自从家里添了稀有的照明灯与童老师给予的那份殷切期望, 我不敢懈怠学习。
小学生活的晚上想起来还是蛮有趣的。 离童老师家的房子西边100 米远的地方, 是生产队最大的一个打谷场, 有一亩半, 四四方方的一块水泥地。 加入晚呼队的同学, 晚饭后就会自觉地去那边集合, 领头的一般是高年级的大同学, 右手打着手电筒, 左手拿着几张口号标语的纸条, 我们排着队跟在后面, 女同学出来的少, 一般喊一个小时。 大家相约第一站一定要经过童老师的门前, 表示我们在干, 在行动, 在按布置对照做。 “晚呼” 之后, 大家就各回各家, 各找各妈。 有余兴较浓的, 比如我们, 就回到打谷场上玩打灯笼——有纸灯笼、西瓜灯笼什么的。 有的玩捉迷藏、 猜谜语、 讲故事、 串线绷、 抡起右脚放在左大腿上, 凸出右膝盖往前一跃——撞脚比力道。 我家兄弟多, 直玩到深夜十一点半, 父母也不管我们,等回到家, 只消推一下门, 斜靠门的竹椅子就会发出啪的声响, 我们的一天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童老师的丈夫是我们六灶小学校长谢老师, 六一儿童节那天, 我们班照例安排两个新节目进行汇演评比。 童老师把节目任务分配到我与另一个同学的身上, 一个是我的朗诵, 其实就是让我背诵列宁八岁那年在姑妈家打碎花瓶的故事——《诚实的孩子》; 另一个是我班男同学表演人工机器人 《奔向科技现代化的二零零零新明天》。 我晓得, 后来能过普通话二乙都是那个时候早上领读打下的基础。 表演人工机器人的男同学后来考上了浙江工业大学。 他那时挥动着生硬的手臂, 前后、 左右、 上下划转成圈, 象征着机械电子构造的装置, 在一块大黑板旁边开始了我难以忘怀的表演。 大黑板上附贴着一张大铜纸, 纸上画有三个大椭圆。大大的三个扁圆线条互相交织, 中间有一个共同的中心点, 我的印象和感觉应该是美好的科技明天的符号, 后来中央电视台在播放晚7 点的 《新闻联播》 前, 总是画出那有共同中心点的两个圆, 我才知道那是地球家园。 我那兄弟同学在操场来回行走了20 米, 喊响了一句:奔向21 世纪科技新明天! 掌声伴随在我挥舞的一面红旗中, 行止声息。
2021 年的一个冬天, 我驾驶着一辆新车,依旧是在街道医院门口的公交亭子下, 再次遇到了鹤发童颜的童老师。 我丝毫没有迟疑, 踩停了车, 打开了窗, 招呼老师上车。 我推开车门, 离开驾座转兜到童老师的跟前, 介绍自己, 搀扶老师上车, 老师明白过来, 很是惊喜。 这事在我看来是对的场景和对的时机, 做了合适的事情。 在车上, 我们回顾了许多以前的事, 老师没有一丁点的责怪, 有的只是会心的笑声和宽厚的原谅。
阿桂叔
平日里, 每到双休日, 我自然会去老家转悠, 一来是去看望年迈的母亲、 会会那里可敬可亲的邻居; 二来是重拾年少时踏勘两边铺满草茎、 中间光滑平实的一条田塍路所催生的细微坚实、 温和敦厚的浓浓记忆。 在路的尽头,我数次接过父亲施肥用的沉沉担桶。亲眷篮对篮, 邻里碗对碗。 我们老家屋北面有一户幸福的好邻居, 住四间二层的小别墅, 就是阿桂叔家。 阿桂叔勤快慧能, 精神矍铄, 腰板硬朗, 现在也已经七十有余了, 膝下有一儿一女, 儿大女小, 我比他们年长几岁。论读书我比他们两个要好很多, 阿桂叔常常会在一双儿女的面前夸奖我, 却从不曾当面鸟我, 感觉到他总是一副冷酷的模样, 我晓得那纯粹是装出来的。
阿桂叔会开灌溉稻田的那种翻水机器船,会开耘田的拖拉机, 善于小琢磨, 而且也会撒网捕鱼, 在村子里头, 凡是粮田蓄水诸如此类的事全归他管。 趁着闲暇时光, 他总会带一柄长长的鱼叉, 寻大一点的池塘湖库、 弯江断河去练练身手。 他胆子大, 不怕草蛇, 风里雨里的, 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空手归家。 每每他家里有鱼吃的光景, 中午或者晚上, 在我家餐桌上同频共振地总有一碗热腾腾、 葱香满屋的红烧鱼, 所以, 从小对他真心服气。 而我家里,山里面的亲眷多, 亲眷下山也会带一些毛笋、番薯片和板栗糕之类的山货, 我们时常也会留意给好邻居分享一份, 这样子的邻里关系, 实在是相处得够可以的了。
阿桂叔小时候就没了爸, 母亲改嫁毛氏,自己一直就沿用生父的华姓, 他个子高, 有一米八〇, 人略显清瘦, 不过他身手不凡, 反应敏捷, 年轻时候是一个标准的大帅哥, 娶了福建过来的大美女兰花, 我们都亲切地叫她兰花婶。 兰花婶在家排行老二, 聪明贤惠, 菜烧得顶呱呱, 特爱干净, 会持家。 兰花婶的大姐早些年嫁给我们村里的一个村干部, 这个村干部也老实厚道, 后来把一个小儿子继拜给我家添为兄弟, 这样一来, 我们与阿桂叔也算多了一层亲缘关系。
可是, 阿桂叔有一件对我终究不好的事情, 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四十多年前, 堂哥阿育结婚。 堂哥结婚, 作为小堂弟的我, 照例是开开心心的, 穿新衣裳、 新鞋袜,反正是一身全新行头, 再加上可以搓上一天丰盛的喜酒, 一拳头的心, 全然不设防。 傍晚四五点钟光景, 我又是掀红旗, 又是带头敲起哐啷彩, 四频二急一刹锣的节奏, 造喜气迎新娘把自己的流程走完了, 就开始坐等喝喜酒。 在慈溪女方酒席一般都放在中午, 男方喜宴在晚上。 那时候, 我还只有十岁出头, 哪里会懂得“拒绝” 二字, 扎紧篱笆、 保护自己也都是成年之后的事。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堂哥婚宴开始, 我同阿桂叔坐同桌, 先是吃了一些八冷盘果糕之类的东西, 又上来头汤三鲜糊、 芹菜香干、 荠菜年糕、 甜糊咸糊还有一碗上边撒了蛋片、 肉皮、 葱屑的红烧扣肉, 煞是诱人。 喜酒吃到这个节骨眼上, 只好说宴到中途, 酒至微醺, 将饱未饱。 阿桂叔开始发话了, 他说:“今天是你堂哥阿育结婚, 你做堂弟的要不表演一下节目?” 我说: “阿桂叔, 您要看什么节目呀?” “你会抽香烟吗?” 我表示自己不会抽。 他说: “这个是要慢慢学起来的。 男人怎么可以不抽烟呢? 真是的。” 阿桂叔缓缓地朝我递过来一根烟, 还客气地替我用火柴点着了香烟, 嘴上连声说道: “抽起来! 抽起来!”并要求我站在为八仙桌配搭的一条长凳上, 于是我开始了正式听话照做的 “节目表演”。 我哪里晓得这是计套, 也不晓得今天阿桂叔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他接着说: 这个节目一般的人是吃不消的。 他让我先猛抽三口香烟, 把烟雾全部吸入肚里的那种, 然后屏住呼吸半分钟, 再呼气、 吸气。 完事之后, 他为我倒上了一碗热老酒, 作为他的认可和肯定。 五分钟过去了, 我也还平安无事, 不巧吹过来一阵冷风, 我顿感头脑发热, 脸色泛白了又转青, 开始要恶心呕吐, 浑身不舒服。 之后就吵闹着要回家, 回到家以后就上床休息, 不一会儿开始发烧了。 待到兰花婶知道事情经过, 便把阿桂叔臭骂了一个时辰, 骂完后, 就来照顾我, 又是递水又是擦汗的, 还特地从她家里翻出一个好吃的糖雪金枣的草皮纸包送过来。
虽然, 这件事情已过去许久了, 我敢肯定阿桂叔也已不记得了, 可是我至今仍然记得此事。 父亲喜欢 “道家”, 总是一副不惊不怖、镇定自若的样子, 他说: “天有道, 道无常,无常则明。 做人当本分善良, 感恩的知足, 善良的人有福。 你阿桂叔起初也只是图个热闹,人的一辈子是不可能不犯一点错的。” 我也自然能够释怀。
再说阿桂叔的叉鱼技术十分了得。 在我小时候那个大人只许小孩玩躲猫猫、 甩纸牌、 放泥炮、 敲棒子、 踢小石子、 撇瓦片、 猜妙子这类传统游戏的日子里, 这些至多能增进一些小技艺罢了, 而叉鱼就不一样了, 算是一门真正能添财的实用生活技能。 阿桂叔的鱼苗叉杆是褪青泛黄的中竹, 柄把口约一寸的位置有一枚小铁钉, 上面缠挂着10 来米长的尼龙丝绳,鱼叉端口有25 厘米长的两根细条铁, 上端约15 厘米磨得精光锃亮, 细尖的条头透着锋利的寒芒。 阿桂叔脚着高筒靴, 上身穿单薄的衬衣, 随手拎上一只配套有四只铅丝圈的鱼网袋, 格外轻快地奔向一亩见方的团池。 或许有一层亏欠缘由, 阿桂叔叫上了我一同前往。 他来到了团池边上, 先用纱布擦拭一下两根雪亮的叉子, 边擦边盯着池面上的动静, 眼睛一眨一眨的, 若有所思。 池心上面浮着一条十来斤的黑不溜秋的鲤鱼, 它弯着C 字形的鱼身在水气氤氲、 水草丰美的水世界里欢畅地游荡。阿桂叔不由分说地举起鱼叉, 压低了鱼叉头,向我做了一个中指食指并拢, 好似抿嘴抽烟的手势。 只听 “嗖” 的一声, 鱼叉飞出去了, 飞落水下噗通响声之后, 水花四溅, 不偏不倚正插中那鲤鱼的肚皮。 阿桂叔悠悠然拉拖着攥在手中的尼龙细绳, 贴着水面把大鱼捞了上来,回推鲤鱼出叉的时候, 我看清了鱼叉的针刺其实是有倒扎刺的, 所以一旦扎进鱼身, 鱼儿一般难以逃脱。 阿桂叔满意地把大鲤鱼放进鱼网袋中, 随手点着了一根胜利的烟。 就这样不下一个时辰, 我们满载而归, 四围旷野里的空气格外清新。
鹅吃砻糠鸭吃谷, 各人自有各人福。 阿桂叔的独子阿春, 早几年在浒山城里开旺了一爿“阿春饭店”, 积攒了一大笔钱。 阿春念小学时候, 因为我向乡广播站投了一份表扬稿, 收获二角五分稿费, 就说他自己也会写, 打算要多写几份, 我估摸是受了阿桂叔的絮叨影响很深。 阿桂叔的独女阿珍嫁给本镇办工厂的殷实人家。 现在每次碰到阿桂叔的时候, 他准会拍我两下肩膀, 拉起我的手硬拖着去他家里喝热老酒, 嘴里总是重复一句口头禅: 好哉嘛! 好哉嘛!
吃饭时候, 阿桂叔指着一盘红烧鱼, 热情客气地说: “那少不了! 少不了!”
阿治阿伯
据说, 一人的见识与他的出行半径是成正比的。 读万卷书还不够, 得行万里之路。 2013年, 当离中心城市百里远的慈溪立项开建胜陆高架的那一刻, 我曾答应我的阿治阿伯开通后要去走一走, 逛一逛, 然而, 终究成不了行。高高山顶立, 深深海底行, 说的是上士,而对我们普通人的中士生活, 真说起来, 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人的一生可以做千千万万件事情, 虽说有大事小事、 好事坏事、 主事副事、繁事简事、 趣事闲事之分, 然而真正由着片刻性子、 韧劲与意志干成的有点意义的事儿, 是可以扳着手指头数过来的。 却不说这生、 老、病、 死全由不得你, 就算是自己经过选择之后努力了, 没有天时、 地利、 人和与神助, 其结果也罕有如意的。 所以有时候想想, 人生就像是跳舞, 除了少数几个跳不了的, 不会跳、 不想跳的, 多数也还是在观望, 即便是要落下舞池, 放飞自己, 跳出奕奕风采来的, 也就没那么几个, 可谓符合 “二八” 定律。
阿治阿伯, 他是我父亲的一个远堂兄弟,我记得生肖是羊, 就属于跳不了舞这一类的,他小时候得过一场小儿麻痹症, 致使走起路来姿势总是一瘸一拐的。 不消说跳舞身体稳不住, 不听使唤, 就是真想做一个跳舞逆行者,老实说也只能给予一个 “不及格” 的评分。 同村不同片有一个与他同年同日同时辰出生的,我记不起他的全名了, 只听得别人背地里都称他 “卖乖生财”, 许是名字里有个 “财” 字;那人头脑活络, 身材高大, 四肢健全, 可他就是不情愿干活, 倒是很会 “拐卖”。 国学中有一句 “无财作力, 少有斗智, 既饶争时”, 我料定, 这冥冥之中, 概有定数。 这样想来, 对于阿治阿伯而言, 跳不跳舞这种大事, 他也是经过一次被迫选择的。
我承认自己有模仿的禀赋, 尤其是让我去扮演一个走路姿势不完美的菜鸟, 那绝对是一等的Number one。 有一次, 我在小伙伴那里起劲地上演瘸子走路, 不巧这一幕被父亲发现了, 回家后受到了父亲严厉的管教, 严正地指出了 “两个不一定” ——“别人可以做的事,你不一定要做; 别人可以说的话, 你不一定要说。” 事后, 我奉命面壁了一刻钟才算作罢。
阿治阿伯, 是公社五保户, 享有民政兜底保障待遇。 他有一个亲兄弟和一个亲姐姐。 他上面的姐姐嫁到横河镇上, 他哥哥尽管勤奋老实肯吃苦, 然而在那个多子多女的年代, 也一样的平平白白。 从我对阿治阿伯有印象的时候起, 他与其母亲住在一起, 我当称其母为 “大奶奶”, 有一间十来米深的对甩瓮房, 据说这间房子, 要由公社收归。 那时候, 他单口家庭的收入宽余程度, 比我家要略微好上一些, 我们家是生产队里上榜的 “倒挂户”, 父母生了我们兄弟三个, 五个人五张嘴, 管吃成了家里的一号难题, 所以到了口粮成问题的时候, 我家就会向他要十几斤的粮票, 借以度日。 阿治阿伯虽然右脚有疾, 可两手还是派得上用场的。 他会搓草绳, 搓出来的稻草绳子又细又实, 接口处的痕迹寻不出来, 比我搓的品相要好看两倍; 我曾几次顺带着他的手工制品, 一早到公社二灶市桥头集市中去摆卖, 他的价格总比我高出两分而且卖得快。 卖掉了草绳换得的钱, 我自己可以积攒起来缴上学的代管费(学费、 书杂费), 而阿治阿伯的钱就可以买现成的烧饼、 油条、 麻花、 糖糕、 糯米油团、 葱油饼、 包子、 馒头、 面包、 豆浆、 豆腐脑等小吃, 有好几次我自作主张, 用阿治阿伯的绳钱换成芝麻粒多的烧饼、 盖着清晰红印的馒头送到他跟前, 还故意赖着不肯走, 不停地开口叫着 “阿伯、 阿伯”, 一定要看着他吃, 他吃起来会发出 “吧唧吧唧” 的声响, 吃得特别的有滋味, 他腮边两块肌肉随着嘴巴咬合有规律地上下晃动着, 我看着看着也禁不住地想上前去咬一口, 嘴内口水暗涌, 就差喉结跟着一咽了。 到了这个火候上, 阿治阿伯准会拗分一半给我, 我接过点心, 脸颊一刹那发红发烫, 可还是知道要耐着性子礼貌性地回复一声 “谢谢”, 才配得这顿口福。 我明白内里的不灵妙,当即害羞地逃开了他那檐低砖旧槛破、 地皮呈黑土馒头凹凸形样的小屋。
有好多次, 每每放学回家, 我看见我们公社粮站的 “长脚” 站长胡玉仁, 左肩扛着一袋大米, 右手拎着一桶菜油, 大步流星地直奔阿治阿伯的家, 他气不喘, 脸色不改, 头覆一顶工人帽, 高大的身躯尤显威武, 我们常在背后叫他雷锋站长。 胡站长是我同学胡松立的家长, 公社粮站在二灶河头, 离这边足足有一公里远, 阿治阿伯到这个时候也会腼腆地站起来道谢, 心中乐开了花。 有一次, 我听母亲说,你阿治阿伯为人比较谨慎、 刻板, 又有点倔,心里一般是不愿意接受别人替他做事的, 除非是你大哥。
有一次, 胡松立来我家一起做家庭作业,我们约好完成作业之后玩 “躲猫猫” 的游戏。他先藏好我去找。 他抽出我家柴蓬中的三捆棉花杆把头, 把身子装进去, 外面再抱盖几把稻草把, 自以为很隐蔽了, 等他喊出 “一、 二、三”, 我就可以开启寻找行动了。 三下五除二,我立马就循着他的踪迹找到了他, 完美地得胜归朝。 轮到我藏匿的时候, 我径直向阿治阿伯家奔去, 等我说明原由, 阿治阿伯爽快地允许我钻到他的床底下, 还特地帮我把酱油色一庹宽的床单拖拽到离地面一尺的位置。 我一不怕脏、 二不怕湿、 三不怕黑、 四不怕累, 让 “长脚” 站长的二公子, 寻了一个时辰也没给扒出来。 急得他呜呜地哭起来, 我才肯爬出来庄严地宣告蝉联胜利。
心比长相好, 懂比爱重要。 信任是一种说不清, 道不明的东西。 阿治阿伯对我家好, 大抵是我们受过他的援手。 他自己一日三餐, 配的菜也只是一瓶豆腐乳、 一盆三根蒸茄子放点熟油、 一碗扁豆上点盐。 有时候我看见他吃饭的时候还是独碗苋菜, “嗖笃落, 嗖笃落”,吃得旁人煞是羡慕, 会令人感慨到: 吃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不抽烟、 不喝酒, 只要是有一份的烟酒油布票, 都会赠与我家。 我为他打过好几次酱油, 回来就有一包三北豆酥糖和一包麻酥的奖励。 要是到了春节, 他准会给我一个崭新大圆的五分硬币压岁钱, 因此我常常十分情愿地造访他家, 不仅可以完成班主任老师交给我们做好事的校外任务, 还可以听 “大奶奶” 续讲太平天国长毛造反的故事。 在学校里, 老师灌输我们: “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 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不做坏事。” 在家里, 父母教导我们要勤俭节约、 自力更生、 艰苦朴素。 我没见过阿治阿伯发过脾气, 他的情绪也要比一般的人稳定, 性格温和。 我晓得他连同 “大奶奶” 一大家子好吃的东西, 无非是由上墩姆妈从横河稻区带过来的。 这也应了“好笋出在墙笆外” 一说。
后来公社变成了乡。 1992 年的时候, 经过撤扩并, 乡又变成了镇, 阿治阿伯进了镇上的一家敬老院。 起初他死活不肯去, 后来由于体质原因, 眼睛看不太清了, 他到头也没拗过他自己所包的那个躯壳, 十分不情愿地进了那边。 等我工作以后, 我去看望过他几次, 他在那里还算是安心的。 2011 年, 阿治阿伯因病出离了我们的三维世界。
我不懂什么回向, 可能只在乎因果。 天伦不太乐也不太美, 更谈不上满。 许是缺陷终是虚设的一种回还的玄妙。
阿治阿伯的遗憾是老天少配给他一条完整健全的腿, 而于我则少配了一个可亲的姐姐或者是一个可爱的妹妹。
文学港 2022年9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