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昨日下午六时五十三分,我市解放路公交站发生一起车祸,一名四十六岁的男子在驾驶摩托车的过程中与对向驶来的公交车相撞,最终造成三人受伤,一人死亡……”
旧彩电时不时发出两声喘不过气来的滋滋声,黑白荧屏上飘落的雪花无处落脚,只得尴尬地拢成一团,聚作一块。只一瞬,雪点爆炸般地裂开满屏,旧彩电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叹息,就在裂缝中合上的一道白光里睡了过去。
“妈,”魏远星拍了两下彩电,听到杂七杂八的零件在内部晃了晃,又没了动静。“电视机坏了,爸回来了吗?”
没人应。
02
魏国伟刚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早,往灰白色的天头一望,能瞧见冒着最后一点火星似的红光。八九月还不太冷,天空灰漆漆的,像是蒙着层擦不掉的渍垢。
他还不想回家,慢悠悠地把自行车停进雨棚,与其他停好的车摆成整齐的一溜,和站军姿的小学生似地。他又前后转悠了两圈,杵在雨棚的杆子边上,从制服兜里摸了根红双喜点上,吸了一口,无意中舌头碰着了自个儿的狗牙。不碰还好,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哎,老魏,一个人躲这儿偷腥呢?不怕嫂子念叨了?”魏国伟感到左肩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回过头,正对上对楼下班回家的王新建那张笑得眼睛都找不见的圆脸。
“得,老王你这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牙怎么回事。”牙根子又一阵发酸,魏国伟也没心思继续抽捏着的半截烟了,扔地上踩灭,扒拉着嘴唇给王新建看,含含糊糊地咕叨,“这几天就一直疼,疼得我上班都难受,老觉得有东西要从这儿钻出来。”
“我哪儿能看明白啊?咱俩凑活凑活也就是个半拉子,在药厂上班不也还是工人,真要看病还得找医生去啊。”王新建呵呵地笑。
“甭提了,去趟医院不得花钱么?”魏国伟啧了一声,“你那头要是有顶用的土方子,给我点儿先垫垫成不?”
“我那儿还真没对口的药。你这又不是大问题,花不了几个钱。再说,”王新建努努嘴,冲楼上某家的窗台神神秘秘地瞥去一眼,“你还记得老李家今年那事儿不?”
“啊,知道一些。他不是想要个儿子,和老婆瞒着怀了五个多月,最后被抓着了。这几天也没见他来上班。”
“一开始人不服呢,东跑西跑想把这事儿压下来,还准备先去南方躲着,生完再回来。可人家计生委消息多灵通哪,他两口子收拾行李的时候给逮个正着,最后他儿子没保住,老婆还大出血差点死了,以后没法再生了。现在他天天在计生委办公室静坐,不给说法就不走。”
魏国伟奇怪地瞄了王新建一眼。
“你对这事儿怎么这么上心呢?和楼下老太太待多了也爱嚼人舌根?”
“瞧你把这话说的,我这不是替你着想?老李家这事儿一出,他今年就得从先进名单上退出来,你不就有机会上了?拿着奖金存点私房,要干啥都没人管着,还在乎看次牙贵啊?”
“行了行了,”魏国伟赶紧打住话头,拍了拍王新建的肩膀,往昏黑的楼道里扎去。“改天来我家,咱俩再仔细唠唠,喝几杯,再不回去你嫂子又要急我了。”
“那行,你快回去吧。”
夕阳最后一点余烬抹在楼层间的罅隙里,黝黑的水泥楼阶上承着魏国伟微不可闻的呼吸和心跳声,一嗒一嗒地匀速向上升。
魏国伟对先进没多少想法。他从结婚起到现在,在制药厂已经干了三十几年,每天准时上下班,到月底拿小一千块钱的工资,都是规定好的,生活得和规矩严丝合缝,一毫也不差,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着自个儿的小日子。每年年底轮到评先进时,别人戴朵大红花扯着张奖状在台上喋喋不休地发表他们的获奖感言,他就在台下眯眼看着,打心底觉得有趣,啪啪啪给人鼓掌,但又没法想象自己别别扭扭站台上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儿,他不由觉着刚消停一会儿的狗牙又开始火燎般地,像要烧起来一样疼着。
“燕子?”魏国伟进门后喊着妻子,把一身脏兮兮的白制服脱下挂在门口的衣钩上,“星星回来了没?”
“回了,在屋里写作业呢。”陈燕妮的声音闷在狭小的厨房里,透着菜油被炒出的刺喇声。
“星星?”
“在呢,爸。”魏远星打开了里屋的小门,手腕上的运动绷带还没解下来。
“看看阿莫西林还有没,给我拿几颗。”
“有,我给你拿。”
吃了几颗药后,魏国伟感觉好点儿了,摆摆手让魏远星先把自己收拾好了再出来吃饭。陈燕妮端着青椒炒肉从厨房里钻出来,擦掉盘底的油渍,放在桌上。
三菜一汤,挺丰盛啊。魏国伟乐了,跟着妻子钻进厨房一块拿好三副碗筷。
“星星以后考哪儿和你说过没?”四十大几的一个老爷们儿抵着后背,贴着娇小的妻子,要有外人在该嫌这老夫老妻腻歪。“孩子大了,啥事儿都不爱和我说,搁心里头我也猜不着。”
“说了,想从附中升上直属大学。”陈燕妮盛了三满碗,依次递给魏国伟让他拿出去,看着丈夫像个传菜员似地来回,她也禁不住莞尔,“挺好,出来后直接继承你的位置,去制药厂上班,然后娶媳妇儿,过日子,咱晚上就和一帮小老头在家楼下搬着小马扎聊闲天。”
“哎,我怎么听着不对味呢?”魏国伟摆桌时隔着厨房的门听见这句话,扯着嗓子高声问,“我才四十几,在我老婆眼里就已经是老头了?”
“那可不,你还能和二十大几的小伙子比哪?”
“合着我还得把老婆看紧点啊,不然得和那些二十大几的小伙子跑了。”
“说什么呢你!”眼瞅着陈燕妮红了一张脸瞪他,魏国伟鼓着腮帮子虚着眼直笑。“摆完了就去喊星星吃飯,少扯那些有的没的。”
八九月的华北平原尚留着炙热的余威,汗被这么一闷,在身上黏嗒嗒的。风扇在头顶兢兢业业地吱呀呀转动,在它的庇佑下,有围在四方桌上收束这一家三口稀松平常的一日。
“爸,”魏远星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抬着眼皮瞟了一眼父亲被瓷白饭碗衬得黄黑粗大的指节,又很快地移开。“我看上一双鞋了。”
“什么鞋啊?”魏国伟又夹了一筷子油麦菜,问道。
“你别老惯着他,”陈燕妮接上话茬,拧着眉毛往魏远星碗里添了几块青椒。“星星你也是,虽然现在咱家不愁吃穿,但也不能老和人家比这比那的,你爸挣几个钱也不容易。”
“孩子能花几个钱啊?星星,别理你妈,尽管告诉爸,要多少钱。”魏国伟摆摆手,从兜里摸出一个半旧的钱包。
“四百。”魏远星小声说。
“多少?”
“……四百。”
空气滞了下来,感到有两双锐利的目光悬在头顶,魏远星把头垂下去。
“咳,”魏国伟清清嗓子,给魏远星夹了几片炒肉,“改天爸带你去福星阁转转,说不定也有你喜欢的款式,还花不了这么些钱。这些鞋现在都包装得花里胡哨,穿脚上不还是那样?你爸这鞋就是从福星阁买的,可结实了,一年都换不了两双。”
魏远星闷头扒饭。
“你爸说得对。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以后出来了也进药厂上班。”陈燕妮也劝着。
“和爸一样,连一双四百块钱的鞋都买不起。”
魏远星心里头堵着一口气,把碗底的饭菜扒干净了,“啪”地放了碗筷,撇下一句“吃好了”,就钻回了自己的小房间,还没忘记落锁。
一张不大的四方桌就剩下两口子大眼瞪小眼,面前的荤素菜和肉汤都还没动多少,腾腾地冒着热气。魏国伟感到刚咽下的那口油麦菜梗在喉咙里,发烫的温度灼上来,熏得那颗狗牙的牙根又开始疼了。
“瞧瞧,星星都是被你给惯坏的。上回带他去福星阁买过鞋,他还非要去人民商场也逛逛,看到那家新开的什么耐克鞋店就快走不动道了,就愣在原地眼巴巴地瞧着,我要是不叫他,他能在那门口瞅一整天。”这下陈燕妮也没了食欲,放了碗筷,白净小巧的脸蛋板得严正,“我都说过多少回了,你不能总是他要买什么就给他买什么,现在好了,一有点不顺心就知道甩脸子了,以后还得了啊,不得天天和人搁气。”
“行了,你也少说两句吧。”魏国伟烦得抓了两把头发,鼻腔里发出老旧电动机齿轮空转的呼噜声。“早点吃完,明天还得上班。”
“你整天也就知道上班上班,不知道关心关心孩子,还抱怨星星和你不亲,你就是……”
源源不斷的话语似呼啸的海浪向魏国伟奔来,他沉默地注视着手中黏连成团块的白米饭,氤氲的白气融化在眼底,凝结成水滴状的网。
耳洞里的轰鸣声愈发地模糊,嘈杂的人声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化学药品碱化后的苦味能在香甜饭菜的余味咂摸出来,有人小小地撞了他的肩膀一下。
“老魏,干嘛呢这是?一整天没精神的,和嫂子闹矛盾了?”还是挤在他旁边的王新建。不知道为何,看着那张总是堆着笑的圆脸,魏国伟胃里有些翻腾。
“嗯。”魏国伟漫不经心地从口罩里丢出一声答应,一想起烦心事儿,手上的活儿也慢下来了,“为了双孩子要的四百元的鞋。”
“这可顶得上你小半月的工资了。”
“甭提了,”魏国伟熟练地排开一排白药瓶,“星星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老是几百几百地要钱,你说就一双鞋值这么多钱?这哪儿是卖啊,都在抢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新建左右看了看,凑近魏国伟的耳朵,隔着层口罩吹得他耳垂发抖,“现在都讲究做什么‘高端品牌’,咱这行不吃香咯!最近厂里还说要裁员呢。”
“什么?”魏国伟惊愕地睁大眼睛,音量都禁不住提高了几个度,惹得其他工人回过头往他们这儿看。
他无措地眨着眼睛,看到王新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才勉强压下性子,低声问:“怎么听说的?”
“就前几天,我看见几个主任进了厂长办公室,觉得有点奇怪,正好那时候没啥活儿,就凑门上听了会儿,只听他们嘀嘀咕咕些什么‘裁员’‘工人’‘工资’这类的话,具体名单没听着。”王新建顿了一下,“这方面你用不着担多少心,哪怕真要裁员,最多也就是意思意思,让几个懒工下岗,咱俩天天准时上工,肯定也不会那么背。”
器械继续咯噔咯噔地响着,流水线不停向前。冷银色的表面上抹开了几道棕红色的锈迹,倒映着一张仓惶黄黑的面孔,仿佛要为这张辛劳了半辈子的面孔添上几道功勋似的伤疤。
夜幕再次覆盖华北平原。
工人们呼啦啦地从车间内涌出工厂门口,魏国伟被人潮裹挟着、推搡着向前走。在一片杂乱的喧嚣之后,工厂的铁门被门卫哗啦一声关上了。
空气中晃晃悠悠漂荡过几个旧木吉他奏出的低音符。反反复复,拨弄那几个分解和弦,上,下,上,下。弦声低低地呜咽,忧伤的抽泣、伴鸣。前奏很长,像是一段短调来回地重复,听得魏国伟牙根发酸,喉咙紧紧地束涩,却一声也发不出,更别提指认那些乐器的名字了。
他扭过头,去寻觅这缕低哑的音乐。一瞬漫上朽迈气息的目光,将夜幕笼罩下这座工业城市的角落,一一捋遍,都在他眼底展平摊开。
仍是一无所获。
魏国伟向后望去,那长长的锁链桎梏着两方的门把,那曾是他安心的来源,是这里所有人的守护神。而现在,他所有的光辉岁月像是被锁在了工厂里边。安稳的日头落山后,惶惑而恐惧的一片漆黑笼罩了他。
远处伫立的大厦从楼顶上点亮一盏昏暗的灯,沉默地注视着这个男人。
03
“魏远星!接着!”清脆的喊声划过橙黄色小球圆润的弧线,直直地朝怔在原地的少年奔来。
“哎——”
那不听话的球体在钴蓝色的桌面上蹦动,像颗用力跳动的心脏,呼哧呼哧地奔向希望的方向,于是完美地与急急上前去接应的球拍擦肩而过,在地面上缓慢地停下步伐,咕噜噜地转进了某个难以找见的黑暗角落。
“魏远星,你怎么回事!”发球的男孩不乐意了,把球拍重重地往桌上一磕,“让你看着接球,你就像个二愣子一样站在原地瞧着。这下好了,谁都没得打!”
“就是就是,球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都不知道怎么打的球,眼睛往哪儿看呢?”
“球现在没了,你说怎么办?
站在旁边等位的几个男孩也站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讨伐起孤立无援的魏远星来。
“我不是故意的……”
魏远星烧红了一张白净秀气的脸蛋,羞怯和愧疚一同在脸颊上涌现。而从一开始就游离的目光却从男孩们围成的困城中寻到一丝罅隙,悄悄地,慢慢地,连绵不断的思绪从眼底系到不远处楼层里某间旧教室的窗户上。
旧教室当年发生过一些难言的故事,勃勃生机背后的伤疤愈合了,内里还脓血翻滚着,就此被闲置起来,用一扇轻轻一推就能打开的小门封锁着。魏远星从没去过那间教室,而现在他的眼却系到那小小的、蒙灰的透明玻璃,那张被岁月朦胧柔化边缘的老照片,仿佛背后会出其不意地在微光中闪现少女神秘的红唇。
“魏远星你老往教室里瞟,那儿有什么啊?难不成还能盯出朵花儿来?”
唯一的光亮被蹿动的黑影严丝合缝地堵上,留给魏远星的只剩四下里男孩们气忿却又疑惑的面孔。
“对不起,我今天……肚子疼!”魏远星憋着一股劲,把外套和球拍快速地从身上剥下,塞给其中一个还没反应过来的男孩,一边冲那间教室跑去,一边丢下一句,“帮我和老师请个假,我不上今天的体育课了!”
同伴们的责备和呼唤被远远地甩在了脑后。
魏远星跑得很快,很急,他听到自己笨重的呼吸和心跳声坠到地上又弹跳起来的声音,在平面上发出叮咚的脆响,像一个有了自我意识的、坚定地奔向归属方向的小巧圆球。
他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只需要再走几步,推开门,就能证实刚才在窗户背后所见的旖旎背影不是白日梦境的臆想。
心跳声变得愈来愈大,不只在他的胸膛跳,也在他耳洞里,在楼道里,在体育课的乒乓球桌上,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跳得欢快恣意,跳得胆怯羞赧,跳跃的幅度越来越大,但能施展的空间越来越小,最终那颗无处皈依的心脏又回到了他身上。
眼睛与窗户间维系的细线几乎只剩下一缕薄如蝉翼的呼吸。
门被突然打开了。像初进乐园的孩子,魏远星还来不及思考,仓惶地别过脸,紧接着一阵柔软的欢笑从头到脚淹没了他。
“你站在门口都那么久了,为什么不进来?”女孩圆亮的眼睛眯成两道在夜晚常见的瘦月亮,“来啊,我刚好想找个人和我练练这舞呢!”
“来吧,就你了!”
脆生生的笑意被相触的肌肤拉扯得无限绵长,在耳垂上滚烫地吹拂着。还没从上一个梦境的尾巴上清醒过来,男孩就被迫拉入了另一个无法拒绝的漩涡。
女孩的体态很好,流畅纤巧的脖颈,腰肢被束身舞裙裹得曼妙又窈窕。裙摆上旋开的蕾丝边裾蹭到魏远星的运动短裤没能遮住的腿部,搔得他有些发痒,心底时不时像扫过一片轻巧的羽毛般隐痒难耐。
“喏,像这样,再……这样。”女孩丝毫不感到两人呼吸交融在一起的距离有任何不妥之处,反而将这亲密的间隔拉得更近一步,拉起魏远星无措的左手搭上自己的腰肢,把垂在一旁的右手也拽在手心扬起,形成一条微妙的水平线。
“这样会不会……”大颗大颗的汗珠沁在少年小麦色的肌肤上,凝结在鼓动的喉结处闪烁暧昧的光芒。魏远星踌躇了一会儿,在女孩不解的目光里终于鼓起勇气接着说:“你会不会不舒服?”
“我?”女孩睁大圆眼,指了指自己,看到魏远星郑重其事地点头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怎么会不舒服呢?刚才你偷看我,我还以为你也是个会跳舞的,没想到是个土老帽!”
“我不是……”
魏远星细如蚊蝇的声音微不可闻。
“这是国标舞,就是这么跳的。”女孩有点儿生气了,想要撒开握着魏远星的那只手,“你到底跳不跳,不跳就走吧,真是个土老帽!”
“你别生气!”魏远星一急,手上不自觉地使劲,握得女孩吃痛地轻呼了一声,又不好意思地松懈下来,却仍没有放开的意思。“我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怎么跳,你来教教我吧。”
女孩眼底的光芒堆砌起来。
再一次調整好姿势后,尚且稚嫩的少年男女在空旷昏黄的教室内翩翩起舞,白裙与白背心在怪异中有着奇妙的融合,笨拙而滑稽的舞步旋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被框在对方黑亮颤动的瞳仁内,一呼一吸,老式空气里的潮闷灰尘逐渐充盈着彼此的肺泡。
“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跳舞的男孩子,其他人一看到要贴这么近,就跑了。”女孩脸颊上盈满了年轻丰润的红晕,“我改主意了,不叫你土老帽了,叫你大胆儿。”
“我不叫这个名字。”魏远星低着头,好让自己不要踩到女孩的脚尖,那是多么灵巧秀气的一双脚啊。
“那你叫什么?”女孩笑着,“抬起头来,看着我,告诉我你叫什么好不好?”
魏远星咽了口唾沫,抬起颤抖的眼睑,下巴拼命地顶着压力向上翘,保持和对方探究的视线平行。
蓦然,一缕沉厚的音符啄了一下窗棂,从某一个角落飘来。曲调从一开始就昂扬拔高,像一棵在荒地里还要顽强生长的枯木,似乎并不是某一首歌的前奏,而是跃过那些平缓舒和的引言,直接来到风暴中心的高潮。
不速的乐曲冒冒失失,不合时宜地闯入魏远星的脑海。他抓不住,也赶不走,那缕若有若无的音符,一嗒一嗒,叮咬记忆神经,灼得他有点儿发痒,又有点儿发疼。
他惶惶睁大眼,凝视着一脸好奇又带着些微迷茫神色的女孩。
“我……”
暖黄色的亮辉像绵密的金线织成的网,拢在女孩扎起的丸子头上,温柔地点染着每一寸乌木般的秀发,熨得他眼底柔亮,不刺眼。
“我叫……”
“河北师大附中,乒乓少年背向我,沉默的注视,无法离开的教室……”
魏远星隐隐有些记不清曲调的风格了。沙沙的男声与风声一同弥散,像是在轻诉一个不被记忆的遥远传说。
有人在天头戳破了未熟的蛋黄,蛋液不黏不滞,滑过纤长的四肢,随着摆动的裙裾泠泠沥沥地淌流一地澄黄。鸟雀的啁啾声隔了一个世纪的时空从黑洞里传来。
“快说啊!你叫什么?”
“我……”
“说啊!”
旧木头吉他的弦声呜咽,泪水全无。
“生活在经验里,直到大厦崩塌!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简约的民谣调子拔得更高,仿佛要戳破天空中那黄澄澄的流心,戳出个是非道理,戳回一个盼头。摇滚伴奏与歌声近乎于嘶吼,魏远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尽量张大嘴巴,一声不能出。
女孩转得越来越快,笑得越来越欢,魏远星有点儿跟不上她的节拍了。在对方接连的催促下他慌乱地张着嘴,干燥的空气在口腔里穿梭,肿大的喉腔咽满了,他发不出声音,根本发不出声音。
“我……”
“如此生活三十年……”
“我叫……”
“直到大厦崩塌……”
“说啊!”
“一万匹脱缰的马……”
“我叫……”
“在他脑海中奔跑……”
“快说!”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
“我叫——”
“淹没心底的景观……”
“魏远星!”
歌声戛然而止。
门口倾泻出一地的光,新鲜的氧气试图钻进室内进行代谢更迭,却处处碰到壁垒。
魏远星忽然感到上颚的狗牙被一根细巧的小针刺了下,生生地激出一阵酸涩的苦味。
陈燕妮没有电话号码,班主任打给了魏国伟。魏国伟连药厂的制服都没来得及脱下,接到电话后就急匆匆赶来了,一进门就看见被训得耷拉着脑袋的儿子,班主任还在继续审着,他不好搭话,只好耐着性子在一旁陪儿子挨训。
“学校里是不是早就说过,不准谈恋爱啊?”班主任的眉毛聚拧成一攒,三十几岁的女人面容严肃,镜片后的眼睛紧紧盯着魏远星低顺的眉眼。
魏国伟难以置信地盯着魏远星瑟缩的侧脸。
“我没……”魏远星双手绞着发黄的白背心,“我在楼下看见她一个人跳舞,我还不认识她,想上去看看她怎么在旧教室里跳舞,她就让我和她一起跳,没有,没有谈……”下巴抵在胸口,被心脏一撞一撞的。
“还学会撒谎了?你俩是不是早就串好口供了?”那两簇眉凑得更近了,训话的音量也紧接着高了八个度,“刚她才说过这套说辞,你就说得一模一样,真是奇了怪了,天底下还能有这么巧的事儿?你刚好看见她在跳舞,你俩还不认识,你就上去和她跳舞,还刚好被我抓到了?”
“嗯……”
“行了,”班主任推了推眼镜,按着突突跳的眉心摆摆手,“让你爸说说,该怎么办吧。”
“星星,你和爸说,你真的和女孩子谈恋爱了?”魏国伟定定地盯着儿子冒尖的发旋。
“我没有……”魏远星嗫嚅着。
“没有?”尖锐的插话声把凝滞的空气划破一道口子,“我开门的时候亲眼看见你和那女孩搂在一起的,你现在又说没有?”
“我没有!那就是在跳舞,我都和你说过了!”魏远星急了,这句话几乎从嗓子里扯着吼出来的。
“啪!”
魏国伟的一巴掌狠狠地落在少年白净的脸颊上,那张清秀干净的面孔上霎时间突兀地肿起殷红热烈的五指印。
“哎,星星爸,别这样。”班主任被这突发状况吓得愣了一瞬,才匆匆上前拽住了双眼通红着举起手还要再打一巴掌的魏国伟。“孩子只是做错一点小事,犯不着动手。”
午后的办公室还沉浸在准时下班的寂静中,黏稠的呼吸里翻滚着夏日流淌的余浪。热意从魏远星脸颊上的指痕开始向内抽拉枝条,饿死鬼般的枝桠挤压着血液流通的空间,密密麻麻地环抱住心脏,硬邦邦的。
魏远星没有去看身旁乱作一团的父亲和老师。
他的目光飘得很远,飘向了那间空落的教室,飘向了那支未完成的舞,以及几乎不再有机会遇到的,被阳光镀上一层柔金色镶边的笑容明媚的女孩。
好一阵劝说后,魏国伟终于平静下来。在班主任再三保證女孩不会再和魏远星有不正常接触后,他烧成一锅生滚热粥的大脑方才缓缓平息下来。
“星星爸,回去好好和星星说说,这么好的孩子,别总是一激动就动手,对孩子不好。”班主任的目光带着一种莫名的愧疚扫过这对失魂落魄的父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魏国伟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轻轻拍了拍魏远星的后脑勺:“还不谢谢老师——”
魏远星沉默地挪了挪脚步,把父子两人之间原本挨着肩的距离拉开。原本回归和谐的氛围中又填进一丝难言的尴尬,魏国伟刚拍完儿子脑袋的手停留在了半截空气里。
“没的事,先把星星领回去吧,孩子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今天的情况,下不为例。”
“谢谢老师。”
魏国伟声线中透露着沙哑的疲惫,他向善意微笑的女人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正准备带着魏远星离开,却又被喊住。
“反正星星爸你今天来了,我就把这事儿办了,你就甭再跑一趟了。”
班主任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叠文件,翻找几下,抽出一张递给面带惑色的魏国伟。
“喏,这是星星的报名表,进校乒队用的,考核这两天开始,让星星加把劲。星星的乒乓球打得这么好,说不定以后能保送呢。”
魏远星的脸上没有表情,父亲打得其实不重,红痕早已淡化退却。
他只是冷淡地注视着魏国伟握着女人的手连声道谢,被砍伐得光秃秃的心灵原野,淹没在铺天盖地向他奔来的橙黄色小球里,枯萎的河沟,干瘪的草地,还有抱着双膝的小男孩。
其实魏国伟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魏远星根本不喜欢打乒乓球。
04
“先进名单贴出来了?”
“贴了,就在咱厂子门面上,一抬头就能看着。”
“哎哟,我看看今年又有谁?老李?怎么他还在上边,不是之前好几天没见着人影,最近才上工的么?这也能评先进,走后门的吧。”
工厂门口被看名单的工人堵得严实,挤得中间的人进不得退不得,只能勉强跟上前拥后推的节奏。魏国伟一米八的个子被迫佝偻成一团,在人群中露着个脑袋东张西望找适合钻出去的缺口。
“老魏!”在名单前头钻着看了一会儿的王新建喊道。
魏国伟看向声源来处,只见那长着一张圆脸的矮胖男人笑呵呵地向他比了个大拇指,分明做着“恭喜”的口型。
这意思是上榜了。
魏国伟点点头算打过招呼了。他没什么想法,四下转着眼睛找路,心却漏跳一拍,舌头不自觉地触了触那颗近来不安分的狗牙,为此疼得眼角眯出了泪花。
真得去看看了。魏国伟苦着脸,鼓起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想往地上吐口唾沫,想了一会儿,还是默默咽了下去。
他始终没有想到自己也能上先进名单,正如他永远不会意识到这最终将意味着什么。
时代的齿轮安在瓶装白药片哗哗响的底部,推着锈迹脱落剥离。有人往湖水中心投了块石子,“咕咚”一声重响没入幽暗的深水内,湖面上泛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停下的涟漪。
“先进工人为什么要先下岗!”
在厂长办公室,魏国伟和身边约莫三十多个榜上有名的先进工人没有什么不同。他满脸通红,水洗得发黄的药厂制服翻着领,兜里揣着昨天买啤酒时收到的一张假钞,言语中尽是咬碎了一口牙的激动与愤恨。
“三十多年了,我有没有迟到过?三十多年来,我哪一天不是把活儿做完才下班的?那些在工位上偷懒的,早退的,吃回扣的,为什么不是他们先下岗!”
“安静下来,大家安静下来!”
厂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颇有一种知识分子的书生气。他的安抚像掉入冰窖的一滴热水,转瞬间便失去了原有的温度。
声讨的声浪愈发大。被团团围住的男人无措地倒退两步,黑压压的人群却像无法摆脱的影子般也跟着前进两步,窒息的氛围只持续了两秒,就被拨开了一条道路,人群被一个拿着扩音器的矮胖身影拨成两半,来者正把手中的物件递给他。
王新建擦了擦额头上的油汗,眯眼笑得和善,四下看了看,低下头退了出去。魏国伟盯着对方脖子上那颗一动一动的豆大汗珠出神。
有了扩音器后,厂长撇过头,把脖颈处沁出的冷汗拭进衣領内,深呼吸几口后镇定下来,用扩音器对准这群曾经辛劳的工众,现在被认定的暴徒,说道:“大家不要急,不要急!”
“怎么能不急啊?”尖锐的女声斜斜地插进话头。“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刚上初中,你让他们怎么办啊?”
“你是厂长,下岗的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急!”
“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对,必须给说法!”
并不宽敞的办公室内席卷着一场将起未起的风暴,那站在风暴中心的男人咽了几口口水,继续昂着脖子宣布:“这是国家规定,国家规定要先裁减一批工人!大家下岗后还可以拿到补贴,还能找到新工作,咱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那为什么要让先进工人先下岗!”
一个红脖子的男人叫道。
“先进就要起带头作用。”
站在扩音器后的男人有了遮挡,声线浑厚得仿佛又找回了那股叱咤风云的傲气,这把握在手里的物件变得像国王的权杖那样尊贵而沉重。他身上还带着一种从学校里来的青葱劲,透着不食烟火的水汽,好像那也是工作顺带给他分配的。
“咱们工人要替国家着想,先进要是不先下岗,那么谁还能带头下岗?”
魏国伟一直在走神。
四周的世界从厂长的扩音器开始模糊扭曲,顺时针转啊转,转成一块颜色鲜艳的波板糖。魏远星小时候最爱吃这种糖果,陈燕妮总念叨着不能多吃,他总会悄悄塞给儿子一根说别让你妈知道了。
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和麦香的是不到一块钱的冰啤酒,下班时路过小卖部买上两瓶,搬个小马扎在店门口坐着,拿起子开瓶,把盖儿甩到路边新设的垃圾桶里。如果有熟人,他还可以和人唠上两句。
陆陆续续听楼下老太太在传某片城中村拆迁的消息。有开发商征了那片地,每家每户给分三套房子,没事收收租金就够活,一辈子都不用劳碌啦。但最近那地儿还在商量,据说村里之前被圈了片场子来养马,前几天看场子的人睡觉时忘了锁门,邪门的是一夜之间所有的马厩空空如也,开发商也怕啊,让先找到了那些马的下落再说。
一切都在轨道上的啊。
他抬起头,明亮到近乎刺眼的光亮,黏腻耳膜的噪声,从容的人讨好而谄媚地站在原地,用眼角的余光乜斜着他苍白的脸。
有重物落在工厂的顶棚上,沉闷地敲打、拍击着他们的天空。
老李自杀了。
魏国伟在工位上收拾东西时还听到几个人扎堆听王新建唾沫横飞地叙述着老李家的那点事儿,把陈芝麻和烂谷子反复咀嚼吞下又反刍出来的恶心感附着在他的狗牙上,他快速把桌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零碎全扫进纸箱子里,抱在怀中就要往大门口走去。
他听见王新建在喊他,没回头,闷着往前走。
神经性的疼痛攥得他牙龈绷成一道细线,绵软无力地腐蚀着他的大脑神经。疼是真疼,却只疼狗牙,又从狗牙发散出去,他全身都在用力抵御这酸涩痛感。
也不知道狗会不会狗牙疼啊。魏国伟疼得有点儿犯迷糊眼儿了,呼啸而过如利刃般的风刮得耳垂生疼,他才恍如隔世地感到寒意。
要冬天了啊。
他出神地望着头顶暗沉沉的傍晚天,火红厚密的云团在灰烬里烫出了一个洞,裸出鲜艳的一只眼,周遭萦绕着雾霭灰尘,织成一面呛人的纱。一只乞食的流浪狗路过,冲他摇着尾巴。
魏国伟歪了歪脑袋,粗声粗气地问那条狗:“喂,你也会牙疼吗?”
流浪狗当然听不懂他的话,却被他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呜呜地龇着牙,前脚着地,半匍匐着,预备攻击的姿态。
那两排牙齿光洁锃亮,就是有点发黄。
果然嘛,连狗都不如。魏国伟笑着,一向挺拔的脊背屈着,箱子很大,他要向前半哈着腰,用双手紧紧地抱着才不会滑落。身后的铁锁链斜拉在门上,随着吹进吹出的风一同轻叩门板。
有歌声从幽暗的一隅隐隐飘出来,魏国伟懒于再去找寻来源。影子踩着脚跟,紧紧地随着,矮矮地颓在身后,吐了满地灰黑色的污秽。
“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
他还在往前走,抱着自己怀里那堆破烂玩意儿,叮叮当当,一晃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声脆响。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风抚树叶,沙沙作声,却丝毫不搅扰烙着歌词的清晰吐字。男声沉沉,罩着从夜空中往下压的雾霭,愈发近了,这歌似乎是从某家美甲店还是理发店传出来的。又或许这歌最近流行,处处都有小商铺的老板拿这当背景音,也不奇怪。
魏国伟的喉咙动了动,咽下一口干瘪的唾沫。混着几个夜晚熬出的疲惫血丝,他浑浊的眼四下转了转。几个孩子喧闹着,大声嬉笑从身边跑过,还冲他做了个鬼脸,他只怔怔地站在原地,神情木然。
“在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她的生活,直到大厦崩塌……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
晚风轻拂,歌声又远了,轻了,没入黑暗的某处,消匿不见。仿佛那些音符是鸟从身上拔下的几片羽毛,四处飘荡,随风而来,也随风而逝。
魏国伟失神地凝视着那诡秘的来处,若有所思。
路过人民商场的时候,魏国伟停下了脚步,里头装饰成一条繁华热闹的小商业街,人来人往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这也不奇怪,到了冬天,就离过年更进一步了,谁不盼着过个好年呢。
鬼使神差般,他径直走了进去,蹭过门进了一家玩具店。穿着脏制服、胡子拉碴的他和一派温馨祥和的店铺格格不入,收银台前的老板娘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
“我买把枪。”魏国伟咽了口唾沫。
“啊……哦。”
那扎着一束低马尾的微胖中年女人反应过来,在后边杂乱的货架上翻找两下,拽出一把包装完好的塑料枪,透明的壳子被捏得吱嘎吱嘎响。
她看了手里满满当当的魏國伟一眼,有点儿不确定地举起手里的玩具展示给他看,追问道:“确定是要这样的枪吗?给孩子?”
“嗯。”魏国伟漫不经心地答应着,“不是给孩子,给自己。”
老板娘用怪异的眼神上下扫了魏国伟几圈,没吭声,从底下拽了只袋子包好玩具,给他放在手中捧着的那堆零碎物件的最上端。
“钱在我衣兜里,我手不方便腾出来,你来拿一下。”心脏咚咚咚地击打着胸腔,牵着狗牙的神经时不时地痉挛抽搐,“找我硬币吧,坐公交方便。”
几枚硬币叮铃铃地碰撞着,像一股清澈的水流淌进他的衣兜。魏国伟恍惚间有了浸泡在温泉中的错觉,在负面情绪里浸泡了太久的大脑为这短暂的安宁时刻而暗暗欢欣,欺骗性地没在了虚假的适然旷怡之中,久违的温暖让他沉酣、迷醉。
“这把枪,”魏国伟费力地把怀里抱着的重物再往上耸了耸,“能打死人不?”
这下好了,老板娘看魏国伟的眼神已经是完全把他当成一名精神病人了:“当然不行了,你上大街去问问,玩具枪打死过人没?”
有几个刚进店门的小孩躲在一旁的货架背后盯着他笑。
老板娘也不再理会魏国伟,转身招呼其他顾客去了。
铺外的冷风激得魏国伟起了一脖子的鸡皮疙瘩,却没吹散刚才仿佛毒品似萦绕着大脑的暖气,他的心还在跳,牙还在疼,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说不定呢。”
他看着顶上的塑料枪自言自语,装在袋里的枪被风撩得东倒西歪。远处的灯光忽明忽暗,天空中的星子被搅碎了一池,妻子仿佛瞬间憔悴了十几岁的面孔也近在眼前。
“和你好好说话呢,”陈燕妮眉心蹙成一团,“你还有什么说不定的呀?这岗也下了,买断工龄的钱也拿了,想想咱以后怎么办吧。”
魏国伟注意到妻子这几天的脸色愈发蜡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嘴唇剧烈地嗫嚅着想说些话,最终什么都没能丢出那张颤抖的口。
在只点着一盏灰灯的老屋里,夫妻两人的面容裹在溶化了的光暗界限里,像躺在棺椁中的老人一般毫无生气。
“这房子倒是还可以一直住着,”陈燕妮的声音沉沉的,低哑得令人难受,“但新房子是买不起喽。要是你没下岗,或许咬咬牙还能再干十多年,多少够给星星挣一套婚房。现在这么一弄,全都完了。咱们老了,一直住这老房子倒无所谓,可星星将来结婚可怎么办啊。”
孩子的名字压在这个辛劳了大半辈子却一下被抽空的男人脊背上,沉得他直不起腰。
“也先别说房子的事儿了。拿最近的说吧,咱以后怎么过?”陈燕妮扶着额,喘着气,“你们厂长办事儿真绝,在他底下干半辈子活儿,用得差不多了一脚就把人踹走,临了还拉着国家的面子当遮羞布。咱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再上哪儿找活儿来养家啊?”
魏国伟眼神放空,良久才呆呆地接上一句:“还是过去好啊,活得都条条框框的,每天都一样的生活,咱们都习惯了。谁知道还有这一出呢,谁知道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都默契地放轻了呼吸,死水般的寂寞缠住了他们的脖颈,一点一点地收紧。
“星星要放学了,先做饭吧。”
天更黑了。区分不出光与暗,也分辨不清这如风雨中一点飘摇烛火的哑声来自夫妻中的谁。
而被两颗苍老的心脏系挂着的,放课后的那双白球鞋,它没有停留在讲台桌前,没有停留在嘈杂的操场上,也没有停留在并不遥远的回家途中。
它就那么伫立在校园背阳面那条幽深的小巷子前头,鞋尖指着巷子深处那抹暧昧的粉红灯光下被烟雾笼着的小巧人影。
背对着残阳,沾着新土的鞋跟被曳出了悠长悠长的倒影。
05
菜市场口人流量大,干什么生计的都有。
说来也奇怪,虽说魏国伟好面子怕碰到以前的老熟人,但架不住养家糊口的重担和陈燕妮再三劝告,在这里夫妻搭伙摆摊,开始还躲着点往没人注意的角落里支摊子,接连好几天没碰上半个老同事,渐渐地胆子也壮起来了。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他和妻子今天来得比往常早些,把摊子支到某家生意红火的早餐店口旁,不妨碍人家做生意,顺便还能蹭点对方的人气。
今天的生意不错,赚足了两三天饭钱。傍晚时分,天头还留着点欲落不落的脂红色,陈燕妮让魏国伟看着摊子,等自己从菜市场出来一起走。
魏国伟就是在这时候瞅见偶然路过的王新建的。
而那穿着一身洗净的新制服的矮胖男人和以前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他原本红润的面颊更为油亮了,在日头下光泽闪烁,一掐都能挤出一大捧腻人的油脂来。魏国伟也听到一些关于王新建的风言风语,厂长为了表扬王新建上次“救急”有功,还特地给他升了职做主任,现在也不用穿着制服在工位上累一整天了,光背着手到几个车间转转就能赚得比之前还多。
“这不是老魏吗?”王新建走出几步,像是才反应过来,退回魏国伟的小饰品摊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支起的小桌上剩下不少的亮闪闪的小物件,“怎么干起这行当来了?厂子里不是给发了两万多吗?这么快就全花完了?”
魏国伟早就注意到王新建了,此刻却臊眉耷眼,眼神到处乱飘,愣是没对上询问者的眼睛,脸上撑着的笑容努力在扮演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却在听到“两万多”的时候彻底挂不住了。
他按着上颚处疯狂往牙龈撞的狗牙,“蹭”一下站起来:“什么?厂子里给一人发两万多?不是每人才一万五吗?”
王新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
“哦……”他慢悠悠地开口道,“可能政策有变化,这很正常,现在是国家困难的时候,大家都不容易。我之前听说是每人给发两万多,可能最后给改成一万五了吧。”
魏国伟没好意思再问。他慢慢坐回了摊位前的小马扎上,轻咳两声来掩饰抑制不住的尴尬,指了指铺面上摆满的小玩意儿:“看看弟妹有什么喜欢的,带一两样回去吧,也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了。”
“甭忙活了,用不着!”王新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魏国伟眯着眼抬头望他,被覆在拉长的阴影里,那张天生带着笑颜的脸在背光处看不清任何表情,“你弟妹不爱玩这些小玩意儿,给她都是浪费了。”
“瞧你这话说的。”魏国伟干笑两声,搓了搓手,不让寒意侵入体内,“挺久没碰见了,怪不好意思的。明明就住对楼,但这些天也好半会儿碰不着的。”
寒风卷起一阵灰黑的粉尘,忽掠过魏国伟的小摊子,呛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摊子上的小摆件也由此蒙上了一层晦涩的黯淡。王新建站得笔直,不呛不咳,神态自若。
“你瞧我这记性,是真的老喽。”王新建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笑容可掬,“之前不是有块城中村的地要拆迁,但有些事儿一直没办妥,就没谈下来吗?”
魏国伟下意识地点头,王新建接着说:“那开发商看事情越拖越久也毛了,急得直跳脚,和建设部谈了好几天,之后决定重新划一块地。这不,刚好就把我家那栋楼划了进去,真是太险了,差一点就要掉出去了。”
魏国伟默然不语。天空深处的厚密云层互相摩擦着,灰黑色的浓烟从相切的部位溢了出来,逐渐向外蔓延至整片苍郁的天空,沉沉如铁。
“之后还有几次划拆迁地呢,总不至于就留老魏你家一栋老楼在那儿,那得多不好看哪。”也许是感知到魏国伟明显低落的情绪,世故圆滑的矮胖男人眼珠一转,漂亮话张口就来了,“我先走了,还要忙着过户那几套房子,改天来我家喝酒,咱俩仔细唠唠啊。”
王新建刚客套完,正碰上从菜市场里出来的陈燕妮。
个子娇小的女人一见到老邻居,脸上的神色马上就变得不太自然了,尴尬地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往身后藏。那是一袋她刚才捡好的,昨晚别人收摊后扔在地上没人要的烂菜叶。
天还不算太黑,不过已经看不清地上的人脸了,菜市场里还有挡雨的大棚,光线更是昏暗到能撞上小鬼。这对这个近来老了很多的女人来说倒是一种无言的安慰,保全了她在一片咒骂与挤压里不被暴露出来的自尊心。她一直怕黑,现在却要努力地钻进黑压压的空间,不知东海深浅的愚鸟也是这样的,试图撬开紧闭的石缝,拓出一方足以让他们三个人继续生活的小天地。
她在陡然来袭的光亮里怔在原地,身体僵硬到一根指节也无法动弹,喉咙里发出嘶哑而带着讨好意味的问候:“这不是新建吗?也来这儿买菜呢……”
“没,没买菜。”王新建眼珠一转,没往陈燕妮手里还沾着湿泥的一团暗绿色光影处瞟,“我正好路过这儿,和老魏正聊天呢,没注意嫂子也来了,合着这是夫妻档呢。你说老魏也是,让嫂子一个人晚上在那黑不溜秋的菜市场买东西多不安全呢。”
“是你嫂子非要一个人进去买菜的。”魏国伟揉了揉鼻子,把手掌摁在已经开始明显肿胀发热的脸颊上,内部的口腔神经跳得更厉害了。
“怎么,還能是嫂子的错?”王新建面向魏国伟笑着,脚尖朝着和小摊子平行的方向,又转向陈燕妮说道,“嫂子,下次让老魏陪你进去,不然一个人买菜不安全。”
“好好,我下次一定让他陪着。”陈燕妮笑得勉强。
“哎,那我先走了。”王新建扬起手挥了挥,“你俩早点回去,改天一起来我家聚聚。”
几日以来,那偶然在巷子里撞上的歌词,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有详有略,有他再也忘不了的夜幕下的华北,也有他记得不甚清晰的某家商场。今天许是托了王新建的福,那些过于模糊的部分豁然开朗——
他看见自己走进商场,满脸堆笑,从一脸期待地把玩具枪递给他的老板娘手中,一勾一拉,轻松地拿上了枪。冰冷的枪身沉重,稳稳地落在他的掌心,颇有分量地震了下。
“魏国伟”一脸的喜色,仿佛捞到了什么宝物一般,摇摇晃晃,迈着婴儿学步般的步伐,朝门口含笑的陈燕妮走去。
“燕子,不怕了……”他喃喃,揚起手中的枪,“什么都不怕了,我护着你,我会护着你……”
“走了,老魏!”
魏国伟说不出话了,肿胀的部分在拼命生长膨大,完全堵住了他的发声器官。他费力地举起手向王新建扬了扬,等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时还不肯放下。
就像坐着也要把脊背拼命挺直的他自己一样。
忽然,他想到自己前几天刚买的那把塑料枪。给孩子的玩具做得很粗糙,枪身稀稀拉拉地还凸着几处倒刺,底部的漆没有上好,已经褪了一块,连象征性的扳手都没有装上,只是空落落的一把塑料直筒子。
他害怕了。
他要把那把枪找出来,枕着它睡。
太阳完全落山了。菜市场里的声响渐渐往四周扩散,劳碌了一天的人们拖着软颓的肢体,在逐渐静谧里结束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一天。
魏远星打开家门,吱呀一声,落到他脚尖上一片茫茫的黑暗。屋子里没开灯,隐约能看见微尘在窗外斜刺进的一束光线里上下浮动。
魏国伟和陈燕妮都还没回来。这几天夫妻俩都回来得很晚,自然也没注意到同样越来越晚回家的儿子。而魏远星把一切都掩饰得很好,他和平常一样神色自若,校服领子上的口红印匿在衣角的阴影处,灼得他全身上下都软绵绵地发烫。
“哟,第一次来这儿呢?”
穿着暴露的女人三五扎堆在按摩店门口,粗糙的妆容被粉红色的灯光一照,腻得人眨眼。
为首女人的眼角已经刻下了几道深邃的纹痕,但她脸上的笑容却那么老到和谄媚。好像从年轻时就一直如此,在这里点着烟,惬意地吞云吐雾,整日盯着巷口无数个或高大或矮小或老迈或幼稚的人形来来往往,有一些在短暂的踌躇后走进这所狭窄逼仄的店铺,在散发着金属和橡胶的怪异气味里好一通恣意妄为的发泄后,又提着裤腰心满意足地离去。
她就半倚在店口,像一根没有任何警示意义的老旧隔离柱,轻轻一碰就会娇软无力地倒进来者怀中。
“你还是学生呢?”
她右手夹了根烟,用烟指了指魏远星校服上的学校标志,好似那已经变成了她的一根手指。在一旁的女人们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叽叽喳喳地互相笑开了。
“还是个雏儿吧?别是走错路了来这儿,我们可不负责给你送回去!”
“天快黑了,还是赶紧回家吃奶吧!”
“你现在哪儿是来这里的时候呢?我看哪,还是回家把你爸爸叫来吧!”
嘻嘻哈哈的放肆笑闹惹得魏远星白皙的面孔上火烧般晕染开一大片,他死死按住突突跳着的上颚牙龈,感觉不那么疼了之后倔强地昂起脑袋,和一直微笑着沉默不语的领头女人对视。
“我是学生,也没有走错路,今天就是来这里找人的!”
仿佛是摁下了暂停键,那些熙攘的闹声一下子被吞没在死水般的寂静里。
领头女人眼角的纹路松了又紧,蔓延开的深痕吃进几缕白粉。她盯着稚嫩意气的少年看了一会儿,吸了一口烟,迎面冲他喷了一小口烟雾,魏远星立刻就被熏得呛咳起来,眼眶里盛不住的晶莹泪点散碎地粘在睫毛上。
“你干什么!”魏远星气得喉咙里嗬嗬喘气,发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女人,而对方正一脸无所谓地盯着手中只剩一截的烟屁股。
“别着急啊小子,”女人微笑着把手里仅剩的烟蒂递给魏远星,直到眉眼间仍有惑色的少年接了过去,她才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你不是要进里头找人吗?”
看到魏远星点头后,女人挑着眉毛,把干枯毛糙的黄发随便一拢,别到耳后:“里边都是这个味儿,你先吸一口,熟悉熟悉,别到时候呛着了。”
魏远星定定地看着女人,眼神里透着一丝清明纯净的茫然。
他不懂怎么抽。
“你先含住烟屁股,”女人在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位耐心仔细的好老师,握着魏远星犹豫不决的手,坚定地把少年纤长的手指摁住圈在烟身上,“吸一口,在口腔里过到肺,最后再从嘴里吐出来。”
魏远星的目光流连在燃着微弱星火的烟头和笑容可掬的女人之间,周遭是女人们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他咽了口唾沫,照做了。
辛辣的烟雾从焦黄的滤嘴里被摄入口腔时,魏远星原本还试图抗拒的大脑即刻镇静下来。尼古丁带来的轻微眩晕让他眯起眼,口腔里又麻又爽,所有能感受负面情绪的器官不再存在,连狗牙也不疼了,大脑只剩下了负责制造多巴胺这一个功能。
疼痛和快乐的界限变得无比模糊,连自己的存在他都不能清晰感知。氧气与烟雾在他的肺部互相挤压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拼命地咳嗽着,喉头不断地压低做着呕吐的动作,却除了一片嘲讽的嬉笑声之外,什么都没能从空荡荡的身体内部倒出来。
“行了,这小子合格了,大家可都别为难他了。”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她转头嘱咐站在门口的其他人给魏远星让出一条道。
他踉跄着步伐走上去,好歹是过了门槛,没撞上任何人。昏暗的按摩小店有两层,两侧的木质楼梯上满是虫蛀过后的黝黑的空洞,两扇门大大地敞开,有一扇门上没有把手。
看着少年颇有些不稳的脚步,女人又忍不住在背后抬高音量嘱咐了句:“我这儿人多着呢,慢慢找。”
人确实多。坐着的,站着的,腰上凸着赘肉的,瘦得两颊凹陷的,化着大浓妆的,连脸都没洗的,被领头的女人在门口这么一吆喝,呼啦啦涌了出来,一楼本就不大的空间瞬间连找块落脚的地方都显得无比费力,魏远星呆滞地站在原地,被进来的领头女人按住了抑不住退缩的肩膀。
“都进来了,不看看你要找的人是哪个?”
女人在少年的耳边轻声蛊惑着,诱惑着魏远星抬起头,用懵懂的目光扫过屋子里一张张脸色蜡黄却故作媚态的面孔。他感到自己胃里空落落地抽搐着,在翻腾。
咯噔一声轻响,从魏远星左边的楼梯上传来。穿着一件单薄黑裙的女孩怯怯地站在摇摇晃晃的楼梯上,裙子上贴满了廉价的亮片,娇小的胸脯被刻意勒出来,尖削的胛骨顶得肩膀处的布料涨起一个突兀的弧度。
蓦然间,旧教室里午后阳光的气味和女孩伶伶俐俐的娇笑声闯了进来,像一束聚光灯打在了紧紧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囚徒身上,让他无所遁形。
“我找她。”
魏远星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被挤得只能站在楼梯上的女孩。女孩惊慌地抱着双臂,一个劲儿地往光照不见的角落里躲。
“小子有眼光啊。”女人上前一步抓住女孩的胳膊,单只脚踩上木楼板,那几乎呈镂空状态的楼板发出了苦涩的哀嚎,但仍坚持着撑住顶上沉甸甸的重量,“这是我的女儿,才十五岁,刚来第三天。”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指着魏远星:“来,星星,叫哥哥。”
被称作“星星”的女孩低着头,抬起眼皮惶惶地扫了高挑的少年一眼,又不声不响地撇过头去。
“星星,”女人压低了声音,粗短圆胖的手掐住了星星的后颈,强迫女孩直起腰背抬起头来,“叫哥哥。”
“……哥哥。”
星星的声音像一片可以被轻易撕碎的纸张。
女人满意地笑了,把满头乱糟糟的黄卷发一把理到后脑勺,将女孩往魏远星怀里一送。第一次被送进陌生怀抱的星星像头无措的小兽,僵硬地垂着手,两条细瘦的小腿像在寒风中不断被吹拂的树叶般发着抖。
“我,我今天……”魏远星感到下巴被带着沐浴露香气的柔软发丝搔了搔,心尖上游弋过一片绒毛丰富的羽翼,“没,没有带够……”
他的底气愈发低了,尾音没入几粒被扬起的尘埃。
女人歪着脑袋,意味深长地咂巴了几下嘴:“没的事,明天来也行。”然后她轻轻推了下星星的肩膀,轻声示意:“亲哥哥一下,让哥哥明天来。”
冰凉的嘴唇触到魏远星的脖颈时,他的口腔反射性地跳动了下。
连接着狗牙的那根神经,短暂的沉寂后复苏。
06
魏远星侧躺在星星纤细的双腿上,感受血液流淌过青紫色血管时的微弱搏动,相贴的那片肌肤被细小的绒毛蹭得微微发痒,一呼一吸间都带着女孩子干净青涩的气息。
在这张狭窄简陋的小床上,他们穿着单薄的衣物,谨慎地保持着疏离与亲密之间的微妙距离。魏远星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他只是静静地躺在身着白色薄内衬的女孩的腿上,闭目养神。
“你为什么叫星星?”魏远星盯着头顶那盏昏黄的小灯问道。
她不安地转动着脚踝,又怕太大的动作幅度会惹得对方不悦,只得停下动作,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这是妈妈给我取的。”
“妈妈?”魏远星偏过头,“是楼下那个女的吗?她是你的妈妈?”
星星拼命摇头,圆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内里流淌着惊惧和惶恐。
“她不是,不是我的妈妈。”星星说,“我妈妈已经不在了。”
女孩的眼睛里忽然坠出一颗豆大的泪珠,压抑的苦楚和委屈一瞬涌出,却不敢放肆地哭出声,只是克制而低微地轻声抽泣。
天花板上的暗灯一闪一闪,蒙了灰污的小窗外,挂在夕阳旁边的淡星也跟着一闪一闪。魏远星的脖子像被梗住了一般,只是一个劲儿地发酸发涩。
良久,他抬眼看向还在抹眼泪的星星,把音量放得很低,仿佛是在对方耳边说悄悄话一般:“我的名字也叫星星。”
“你也叫星星?”女孩揉着发红的眼眶。
魏远星点点头,眉眼笑成两弯时常挂在星星窗头的瘦月亮:“和你一样,都是天上的星星。”
“说不定呀,”魏远星接着低声对她说,“我还真是你哥哥呢。”
情绪稍微稳定下来的女孩一听到后边这句话,方才上扬了些许弧度的唇角马上又耷拉了下来。
“你不是哥哥。”星星吸了两下鼻子,素白纤柔的手指轻轻覆在魏远星的侧脸上,替他拨开四散的乱发,“那些哥哥总是弄得我很疼。你没有让我疼,你不是哥哥。”
魏远星微微张开嘴,留了一条缝让凉气钻进口中,好让口腔中揮之不去的酸麻苦涩祛淡一些。
“嗯,”少年垂下眼眸,“我不是哥哥,和你一样,都是星星。”
气氛变得宁静而柔和,在短暂的沸腾后融成了祥和的色泽。
离这间位置暧昧的按摩店不远处是一个车水马龙的小广场,每当夜幕降临时,广场上聚集的人流和灯光,总是能等来一段姗姗来迟的美妙歌声。
就像现在这个时间一样。
“我本飘零人,薄命历苦辛;离乱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魏远星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抬眼,看向歪着脑袋趴在床头柱上的星星。
“妾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亲。”
星星注意到了少年的凝视,冲他一笑,恍若未经世尘沾染的新生儿。
“一霎欢欣,一霎温馨;明日淯水头,遗韵埋香魂。”
一曲罢了,余音绕梁,久不消散。
魏远星出神地盯着头顶那盏萦绕着一只小虫的暗灯,看着那愚昧的小生灵一次又一次地不懈往灯壁上撞去。或许它每日的工作就是如此,重复着单调而无趣的工作,直到它死去,腐烂在泥土里,化成尘埃流落于风。
“你听懂了吗?”魏远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语气中的期待。
“刚才的歌吗?”星星眨着眼睛问。
魏远星点头。
女孩咬着嘴唇,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诚实地摇摇头,双手拽着一把床单:“没有。”
灯忽然“啪”地一下灭了。这对少年男女的身形陡然间被黑暗全盘吞没。
恍惚间,魏远星耳中又响起那细碎忧郁的曲调。
“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腾……”
无数的花彩色块涌入他的眼,决堤般地直奔向脑海。崩塌的大厦,狂奔的瘦马,形形色色的女人脸上,眼角挂着一滴即将蒸发殆尽的泪珠。
“呀,灯没了,”星星推着魏远星支起脑袋来,自己则伸手去够那还冒着一截电线头的开关,“最近总是跳闸,等会儿才亮吧。”
魏远星忙伸手把星星在一片漆黑里摸索的手拉下来:“那就等一会儿吧,不急。”
“嗯。”星星迟疑了一下,细瘦的手腕放松了下来。
“我睡会儿,等下喊我。”魏远星感到眼皮有点儿沉,阖上眼,在星星身边找了一个合适而舒服的位置躺下,“记得在天黑之前叫我起来。”
黑甜的梦境在阖上眼后按时到来,耳边的声响如退潮的海浪般归复于无声,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魏国伟!你站住!”
粗粝的吼声在背后惊雷般地炸开。
魏远星睁开眼,四下都是一片灰茫茫的死白。他在一片迷雾中奔跑,感到雙腿负着沉甸甸的重量,不断地重复着机械性前后摇摆动作,耳边是呼哧呼哧的粗喘和呼啸而过的风声。他想停下来,却发现根本无法控制双腿的行进与停止。
“站住!”
“快站住!”
“你还跑!”
嘈杂的脚步声在背后愈发密集。魏远星几乎能感觉到实体化的声线穿透了发丝,直直地贴在了被风吹得冰冷的面颊上。
“魏国伟!”
“砰!”
魏远星惊愕地瞪着自己举着一把枪的手。黑洞洞的枪口朝后,顶端冒出的青烟顺风往后飘,他吸了好大一口气味浓烈的硝烟。那不是他的手。这只肌肤上暴着粗大青筋、指节间到处驳杂大大小小厚茧的手,一看就是属于饱经风霜的中年人,而并非属于稚气未脱的少年。
这是他的父亲魏国伟的手。
魏远星倒吸一口凉气。
“你这是犯罪!”
“魏国伟,快停下!”
“别再这么做了!”
魏远星停不下来,步履飞快地向前迈动,手腕翻转,向后放出一记又一记闷枪,后坐力震得他手心麻痒。周遭稀白的迷雾散去,在湿冷的雾气中摇摇欲坠的楼房像是拼接而成的孩童玩具般脆弱易碎,若隐若现,冒出一层破败发黑的顶楼。
而当他跑经这些楼房时,忽而听到轻微的吱嘎声,恍若被错位的骨骼,再也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
楼房轰然倒塌,烟雾四起,碎石瓦砾迸溅了一地。破裂的玻璃片飞起来,如失去翅膀的老鸟嘎地哀嚎着,锐利的棱角划伤了他的脸。
云层隆隆地相撞着,阵阵雷声响得惊人,甚至盖过了那些矮屋接连倒塌的声音。
在几声闷沉的枪响后,身后的追赶声不再步步紧逼,而是越来越遥远,直到彻底被甩在身后,消逝于冷风。
魏远星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攫取着空气中的养分。他双手按在打战的双膝上,在一处未干涸的水洼前看着属于父亲的倒影。
苍白衰老的脸庞上垂着垮下的皮肉,脖颈处刻印着道道凿出的纹路,眼眶凹陷,下巴冒出青黑色的胡茬。还在神经性颤抖的手腕骨节粗大,肌肤被风吹出阵阵松弛的波浪,手心到处都是细小的皲裂伤痕。
魏远星红了眼。即使他已经明白这是个没有根源的幻梦,但一切过于真切明朗,让他有一瞬间想要相信这是实实在在存于世界的,他的父亲。
在进入这意外的梦境之前,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父亲的脸了,也好久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了。旧教室中女孩的脸在回忆中渐渐软化成一张反光的白纸,口腔中的疼痛却愈发清明,张牙舞爪地昭示着自身突兀的存在。
“星星,停下。”
苍老的躯壳里塞着过分稚拙的灵魂。父亲按着孩子颤抖的手,将那蜷缩的魂魄舒展,哀伤抚平。
三十年的残骸余烬在灰白色的风中穿堂而过,魏远星追逐着那堆灰烬,目光飘向没有边际的远方。那里几乎没有色彩,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和三十年来吱嘎运转的药厂机器一样荒凉。
“停下吧。”
停不下了。
歌声嘶哑,近乎吼叫。如此生活三十年,大厦倾倒,夜幕笼罩,她在忧伤中背对黎明,缓缓走入黑暗。
停不了了,停不了。魏远星执着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地向父亲陈述这个事实,近乎嘶吼,近乎嚎哭。
停不了,爸。
好荒唐。魏远星想。
魏远星没来得及告诉父亲的是,他以前听说过世界上有一种疼病叫“荒唐”,它就像他们爷俩疼痛的狗牙,有时厉害,有时轻微,但始终不可断绝。在他八九岁时哪儿都不疼,路过大街小巷,宽路窄道,听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行人唉声叹气,抱怨今天沉淀的怨愤在某个器官里病变的疼痛,那时他还无法想象,只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们,然后默默走远。
他的狗牙又在疼了。
蓦然间,他听到身后响起一阵仓促的达达声。
魏远星回过头,一大群毛色黯淡的棕黄色马匹踏着灰白的土地,有气无力,一脚紧一脚慢地踏碎灰尘和僵泥,四只瘦蹄周围萦绕着朵朵溅碎的棕黄色的土雾。
这群老英雄赶上了他。疲软的马蹄努力保持着清脆的声响,高高地抬起,又在落下的一刹那归于失力的沉重感,深踩一脚浅踩一脚,在并不结实的土方上落满了大大小小的浅圆斑块。魏远星恍惚地透过不断穿梭而过的马群看向远方,在一具具生动流畅的躯体运动时造成的罅隙中间,隐约能看见一群正在不断奔向此处的模糊人形。
魏远星猛地挺直脊背,凉意从脚掌直蹿上头顶,他一伸手,死死地拽住了一匹老英雄的缰绳。那年迈的老骥用力地昂首嘶鸣,扬起前蹄,肋骨一条条触目惊心地凸在薄薄的胸膛上。魏远星像拔河般只顾抓着缰绳,细碎的灰土落在他眉眼间,他闭上眼,能听见马匹衰老但执着的心脏在跳动。
老马又在扬蹄发出嘶哑的叫声了。魏远星看着父亲的一只脚无比娴熟地踏上马镫,利落地抬起另一只脚,低扫过马身,稳稳地落在另一边。
他低下头,那把枪似乎是丢了。发黄的大手紧握着灰白起毛的一截缰绳,每一次催促的抖动都会换来一声剧烈的嘶鸣和更为颠簸的起伏,但他不敢停下,原始的恐惧沿着脊骨向上攀爬,莫名的悲凉涌上心头。
远处的雾霭将散未散的界点上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矮胖人形。
是王新建。
王新建穿着一身名牌西服,全身上下的行头连同脸上的神色都是锃亮的,手上的银表面上闪了一下,又暗了下去。他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些什么,目光在触及到马背上的他之后,陡然间睁大,凸了一圈肥肉的脖颈颤抖着发红。
他拼命地冲魏远星挥着手,向他奔来,却碍于杂乱的马群而无法向前,止步于马群形成的隔离圈之外。但他并不放弃,卖力地奔跑着,脸色憋得紫红,粗短的手指指向远方那座摇摇欲坠的楼房,嘴里断断续续地想要说些什么。
魏远星还没来得及听明白,远处那座微微向前倾着的楼房轰隆一声,碎裂成无数块石沫乱瓦。
王新建停了脚步,扭头看向那堆废墟,被不断向前的马蹄远远地甩在身后,成为了一个不甚明晰的小点。
老马猛地软了下蹄子,又拼力支起身子继续奔跑。魏远星被颠得全身一震,脸色发白地回过头,握住缰绳,眼神游离向前方。前方正站着他那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母亲。
魏远星突然想放声大哭。
那是老去的陈燕妮。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腰背笔直,目光清亮,脸庞上的神情变化都那么生动清晰。她现在是个普通的小老太太,佝偻着身体,拄着拐杖,站在雾气未散的远处眺着马背上的儿子与丈夫。
倏忽而,陈燕妮好像笑了,脸庞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举起摸着存折的那只手,颤抖的口唇一动一动。
一瞬,萎缩在这副老迈躯壳的灵魂震了一下,拼命地挺直脊背,似是想要挣脱某种枷锁。冥冥之中,强烈的冲动在音符中串联起了他,耳鸣轰隆,他像是猛地被抽走了一根固执的骨头,整个人软了下去,瘆人的安宁包裹住全身,宛如还在母亲的腹中,羊水裹着脐带微微飘动。
他们之间隔着一大群稀稀落落踏蹄奔跑的老马。但在经过她时,魏远星却奇迹般地听见她那苍老而舒缓的宣告:“星星,星星以后还和你一样进单位。咱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魏远星死咬住牙关,任凭滔天的剧痛吞没了他。
母亲瘦小的身形消失在森森的雾霭中。
在又一段漫长的颠簸后,承载着另一个生命重量的老马显然无法再跟上同伴的速度,它扬蹄下落的速度愈发慢,鼻孔里喷吐出粗重的喘息。最后的同伴噔噔踏踏地抓着队伍的尾巴,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后,体力不支的它也只是勉强往前踏了几步,四只蹄子蓦然软颓下去,再也调动不起生息。
从马背上滚落的魏远星惊呼一声,面朝下跌在尘土厚重的实地上,尘雾再次四溅,呛了他一头一脸。他咳嗽着,费力地用破皮的双手支起身子,直到双脚重新接触到大地,他才有了张望四周的安心感。
在他的正前方又站着一个高大苍白的人形。
那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的衣着简净而低调,料子顺滑,领口没有一丝褶皱,一眼就能看出不菲的价格。他缓慢地向魏远星走来,绕在他周身的雾气淡褪了些许,魏远星这才发现他的左胸口处裸着一个无法忽视的小洞,黑红色的液体正不断地从那里涌出来。
血。
双腿被冻在原地,魏远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到自己面前,把那张由于失血过多而呈现出死白脸色的面孔凑到他跟前,他面颊上被冰凉的气息呵着。
“老魏,”男人笑了,相对于脸色来说色泽过于鲜红的嘴唇微微上翘,把手中的物件递给他,“你刚才丢东西了,我给你送来。”
魏远星低头,是那把枪。
那把还在冒烟的,通体漆黑的直筒枪。深邃黝黑的枪口正对准他的眉心,虚扣扳机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他刚想开口说话,身后响起轻微的“砰”的一声。他感到脑后一阵发凉,有湿漉漉的液体正从凉飕飕的地方缓缓地涌现,黏稠地往下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上颚的神经一松,他下意识动了动舌头,从那里舔下一颗圆方咸腥的小东西来,抿了抿嘴角,呸地将其吐在手心之中。
那是他的狗牙。
小小的一颗,被微黄的牙釉质包裹着,泛着晶莹的色泽,上端断裂处糊着些许黑红色的液体。他咂吧了下嘴,整张口腔里传达出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和一丝酸腥发咸的苦味。
停下吧,星星。
呼唤声老了,轻了,远了。低哑的尾音几乎可以算作不存在,但仍旧被魏远星敏锐地捕捉到了。
停了。停了。
停了,爸。
他急急地回喊,卻再没有得到一声哪怕是咳嗽般的应答。
他张开嘴,想喊些什么,耳边却闯进一声尖锐的汽笛嘶鸣。
“小心!”
一阵白光吞没了魏远星。他的形体融成一股灰,一阵烟,从指尖开始到脚尖底端,完全湮灭在盖过头顶的车轮底下。
“快醒醒,”有只细柔的小手在推他,“天快黑了。”
魏远星揉着惺忪的睡眼,蒙蒙眬眬地半睁半闭着,看见星星怯生生的面庞,再一瞥窗外,月亮已经半边攀上柳梢头。
“都这么晚了!”少年急得抓起床头的衣物胡乱套在身上,一边手上忙着穿外套,一边用脚底摸索着鞋的位置。
“我很早就叫你了,但你一直不醒……”星星盯着少年愠怒的脸色,双手不自觉地绞紧床单,小声地说。
魏远星深深地看了星星一眼,脸色缓和了下来,不再说话。在简单仓促地收拾过后,魏远星下了楼,直奔那翘着二郎腿等他的女人。
女人坐在旧木椅上,往后懒懒地放着身体的重量,把手上的电子表展示给魏远星看:“喏,超了半小时。看不出啊,小子。”
对方脸上暧昧的笑容让魏远星的胃部不由自主地抽搐,他不去看女人,把衣兜全翻出来掏了个干净,守在一旁等女人清点。
“一小时三十,半小时十五。”女人把零钱收好,放在一旁,“超了半小时,还差十五。”
魏远星嘴角一抽,肩膀耸了一下,又颓下去:“没了。”
女人画得浓艳的眉尾向上挑起,无声地询问他接下来的打算。魏远星的上下嘴唇碰上又分开好几回,反复斟酌着想要抛出口的词句:“下回,不,是明天,明天我还来。一起给你。”
周围三五成群看着他俩的其他女人叽叽喳喳笑作一团,女人也忍俊不禁,用手顺了顺打结的黄发,吐出一口烟雾,点点头:“行,你先走吧。记得就行,明天来啊。”
嘈杂到有些刺耳的嬉笑划拉着魏远星的耳膜,那股烂熟于心的压力又在上颚聚集起来,痉挛地绞着他。他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家狭小的店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把那些令人头昏脑胀的声音丢在身后,一头扎进冷风之中。
月晕清冷的辉线留了昏昏的一道在小巷里。他沿着这条线一直走,脚尖盛满了白泠泠的凉意。
他向前走,一直到出了巷子。在巷口处的风更大了,魏远星裹紧外套,余光瞟到左边有红蓝色的灯光闪烁,半扭过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空中飘落的黑垃圾袋遮住了视线。
那只垃圾袋飘得很慢,似乎是刻意在风中停留,被凛冽的北风扭得横七竖八,抖个不停。它一边的提手断成两截,在半空中被吹得撇向两头,空荡荡的内部充盈鼓胀又干瘪扭曲,重复着这个过程,像一朵雨做的云。
魏远星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摸了摸脸颊,什么都不疼。几个好事的中年男女正好奇地一边朝灯光来处张望,一边向魏远星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里是不是刚撞死人了?”
“是啊,你刚不是看见了,那男的躺在地上。哎哟,半截身子都被碾在轮子下了。”
“听说是下岗了不满意闹事?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儿啊,钱没了,人也没了。”
“就是……”
他们讨论的声音渐远。
风停了。塑料袋轻柔地左摇右摆,稳步贴在魏远星跟前的地上,被疾驰而过的一辆小车碾在车轮下,陷在轮胎深痕中,带向未知的远方。
魏远星走得很急,喉咙干涩,没有喂进一口水。生理反应让舌头在小小的口腔里转动着,无意中碰上那颗连日来作怪的狗牙,却一点儿不疼了。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他没注意,只是快快地往前迈步,路过某一处小巷,仍飘出那低沉如哀歌的曲调。像是此处藏着一台废置的录音机,陈旧的齿轮卡住积灰的磁带,日夜复述,一段又一段的“三十年”。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但不会再有人留意了,也没人会再做梦了。
都停下来了。
07
“据悉,该男子……系某制药厂先进工人,因不满厂长……的下岗安排而造成此次事故。此前,已有一名下岗工人在该药厂跳楼示威。关注……下岗工人身心健康,已成为当前……忽视……”
杂乱的雪点又在屏幕上闪烁着。没有人去管。
机顶盒上积了一层薄灰,沉默地覆在每个人心底那曾经生机勃勃的景观大道上。
文学港 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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