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家庭大抵有几处过节的地方,但无论怎样合理的安排,总是觉得自己家最妥当。这并不是完全的私利,但一定是顽固的私情,是不需要去证明或者批判的事情。“回家”这词让现实变得异常拥堵,行驶的速度和路途的宽度并没有改善回乡的路途,便利的时代更多地释放了人们的情感,更多的拥堵是被乡愁勾引出来,这个是科学的手段无可奈何的事情。这种无可奈何也常常被诟病为不理性,但我明白在很多离乡人的心里,感性的冲动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有些所谓理性的指责是漠视感性的判断,那些在屏幕前隔岸观火的言论其实是佯装不知人间冷暖。
如我这种离家十几里还念叨乡愁的人,就属于那些隔岸观火的众人之一。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从熟悉的乡道回到自己的村落,并且嘲笑人们堵在乡愁的路上。高速的公路和铁路也经过我们的乡村,我们看着速度在平静的土地上飞速地奔向南北,这些好像并不和我们有任何的关系。平原的人们和土地真是沉得住气,不管怎样的速度似乎都勾不起他们的兴致。也有远走他乡的年轻人,回来或者不回来,似乎都已与这里的缓慢不再有什么关系。路上的忙碌也是有规律的,比如你看南来北往的道路,向南是出走的路,向北是回家的路。假期开始的时候往北的道路繁忙,那是回到家乡的路途;假期结束的时候南下的路途拥挤,那是建设他乡的去向。这些好像和我的村庄并没有关系,虽然工业已经成规模地进入了平原,但土地还是以一种顽固的坚守,保持着他的表情和方式,这是一种品质,也是一种意志。
为了规避南来北去的繁忙,我骑行进入了老家的地界。
因为同时顺带一项例行工作,我在一家工厂门口停下来,等待门卫的放行。经过我的解释说明,门卫并没有给我这个骑自行车的人进门。面前这个保安其实就是附近村庄的农人应聘而来的,他的面庞似乎还很熟悉。但正是这种熟悉令人失望甚至悲伤。我知道他的盘问和疑惑并不仅仅是因为工作的责任,更主要的是因为我的出行方式。他大概不可以理解,这种也许他看来出行方式简陋的人,怎会有资格轻易地经过他使命光荣的保卫。当然了,我既然已经被他阻拦,并且一再说明,他还表示不屑的时候,我就不用和他有任何的解释。我观察过很多门卫师傅,他们在村庄里都是很和蔼的人,可是一旦穿上了城里的制服,内心突然就被勾引出一种强大的权力意识。那方寸之地的门卫岗亭就是他的王朝,他手上的制动钥匙就是他幻想出来的权杖。
当然,我今天并不只想说这件事情,因为中秋节这个日子还是很令人喜悦的。但这次盘问和纠缠让人心里升腾起一种不安的情绪。就像是文章的一处伏笔,有一种注定了的问题在暗暗萌发起来。从高大的厂房出来,我再次骑上了车子往北。城乡之间的位置关系,大多是南北顺向的关系。工业园区貌似平直的纵横道路,让我对本来熟悉的道路有些疑惑,找了很久才找到村庄的入口。村庄的南入口本也是一处平凡的路口,它沿着古老的河流大盘汊岸边延伸出来,成为进出村庄的一个通道。这里的路虽然崎岖,但因为我几十年轻车熟路的记忆,所以从来没有任何艰难可言。即便是我后来驱车来往于狭窄的路上,心里也总是有满满的把握。
一个人总是对自己的村庄满有把握,但似乎有时候对眼下没有任何把握可言。
1
我回到村庄之后又换了电动车去接孩子回来。电动车的速度就像是村庄和城镇化的一种周旋,也是缓慢的村庄最后的倔强。村里人的前进步伐是腼腆和笨拙的,他们大概不敢相信一切来得那么迅速,即便先进的工业已经在平原上强势地崛立起来。但村庄以及人们依旧用最古老的耕种和生活试图抵抗生活的改变,即便农业对于工业显得螳臂挡车。
我开上电动车也被村人视为另类。他们已经认定我是个城里人,我这样做在他们眼里是作秀或者至少是作怪。好在我内心还是安然和惬意的,开着电动车从村庄的另一处出入口上了贯穿乡村的公路。呼啸而过的汽车给道路带来巨大的震动,电动车在路边的角色显得有些卑微,那些扬起的灰尘就像是蔑视和嘲笑。可是我们心里都明白一个事实:不管是车上衣着光鲜的安迪还是车外蹩脚老土的二狗子,谁还不是村庄的孩子呢。走到半路,几个北乡口音的人对我招了招手,问我送不送客——他们把我认作是搭客的车夫。我默不作声地继续赶自己的路——我心里还是满怀喜悦的:看来我还没有脱去农人的模样至少是气质,这一点我并不是矫情。一个人不失去本心是令人喜悦的,不然真就回不了家门了。也许,这些古怪的想法也只有我这种“纸上嘴凶”的人才有,因为我不喜欢在现实里找到什么形式上的自信。对于被别人认为是农民的现实,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误解,对我而言恰恰是一种褒奖和认可,我们不需要任何伪装和多余的形式。
当然,人还是不能完全逃避现实和形式的。在接到孩子回程的路上,也就在离家大概两公里不到的地方,车子突然失去了电力。我一开始大概就有这种担心,但竟然又有些迷信地觉得:今天是中秋节,是一个充满吉祥的日子,不应该出现什么不安的事情。但是科学还是在村庄的不远处斩钉截铁地给车子断了电——工业和农业不一样,工业讲的是科学,可以与不可以是必定的事情,是有规律的。农业讲的是意志,有很多善意变通的地方,有很多可能性——懒惰和勤劳也并不决定必然的结果。所以一个讲感觉的农村人,對技术的幻觉常常是束手无策。笨重的车子在失去真实的电力之后,顿时失去了所有的科学性。如果是车船大概还有缓慢的气力或者风力可以周旋,但是金属器械依赖的电力是毫无情面可言的。
即便是后来在半道被来人“解救”了,但这个中秋的开始与进展已然令人不安。当然一桌丰盛的餐食还是缓解和隐瞒了这种情绪,特别是慢慢黯然的天色和人们为了节日的忙碌,有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
村庄的中秋是简朴和迷人的。它所有的仪式和生长有关。大概所有的生长到了八月半都到了一个重要的节点,结束或者停止一个重要的时刻,都要择日子盘点和庆祝一下。对村庄而言,盘点是要紧的事情,庆祝不过是顺便带出来的情绪。盘点是为了总结,更是为了延续。所谓的春安夏泰与秋吉冬祥,是为生长设定好的吉祥节奏,一旦有一点错乱,一个家庭一个村庄甚至一个年份的日子都要遭殃。特别是秋收冬藏对日子而言更是具有重要意义,所以“八月半”这个节日,可不仅仅是“凉月子亮堂堂”的诗情画意那么简单。13394B73-CB2C-4322-A0A1-5D8D25E41881
人们为了把季节和收成盘点得清清楚楚,几乎把所有的生长摆上了台面。长了大半年的老鹅,从鹅黄的春季就慢条斯理地在青草满地的土地上周旋,等它们成为铁锅里的香气之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给生活一种安定。“杀鹅”是一种重要的仪式,是要盘算很久的一件事情,一般人家不是随意就能做的。所以说,中秋节有无一只鹅是日子丰歉的一种标志。哪怕是艰难得有些为难,人们都要勒一勒裤腰带,到底要给铁锅和日子一个满意的交代。在平原上的村庄里,“鹅”字的意思又与催促一样,催着日子往前是杀鹅的一种隐喻。许多人家过节的时候送鸭子或者鹅,谐音“压”与“讹”,都是对欠缺的日子的一种催促与期盼。
除此之外,植物的生长显得更加重要。农业大概由来已久地关注植物的生长,所以粮食在村庄里被亲切地叫做庄稼,那是村庄的本源和依靠。农民关注植物的生长并不是他们无能或者缺乏想象力,是他们基于土地的踏实和诚挚,庄稼已经是最为恩惠的给予。河里的菱角长得饱满,水底的藕段出得肥嫩,岸边的芋头结满了籽,田头的毛豆挂得厚密,张嘴的芝麻透出香气,树上那几个瘦瘦的梨子在最高处留着……一切等着这个日子的到来,逐一被放上村庄的台面——就像是排比句的一个个喻体,一起组成一次令人兴奋的修辞。当然除了植物之外,一定还要有几块薄薄的月饼作为一篇文章的点睛之笔,最不济的日子自家做几个象征团圆的粘米饼,也一定要“应一应时节”。
你听听人们的语气,所有的节日并不是为了空洞的庆祝,而是为了应对一下生长和生活的节点,最终让生长和生活接续起来。人们对节日的态度是真实而中肯的,他们不关注形式上的热烈与否,说到底他们关心节日成功的到来和度过。成功这个词对村庄而言似乎显得有些冷漠与功利,但乡村生活是没有任何幻想和妥协可言的,一切就和干冷的剩饭一样坚硬与真实。所以,我更愿意在如今或者日后,梳理和分析自己村庄的时候——它实际上是很多中国村落的缩影——至少在精神品质上的相通——我更乐意像父辈们的大嗓门一样开门见山直抒胸臆。所以,成功这个词虽然对村庄有些书面化,并且似乎有些过于热闹的意思,但它确实顽固地存在于父老乡亲的念想中。
当然,这也证明了成功这件事情对生长、生产和生活的重要性,也可见这件事情是难得的。具体到一个村庄的一个节日,它很有可能或者说绝大多数时候往往是失败的。
就我们现在遗留的风俗和形式来看,这些节日的仪轨并不那么繁复与难得。但是对贫瘠的土地而言,确实常有令人“直跳脚”的为难。一个本应该满足和吉祥的日子,困难起来不要说什么各式的月饼,就是一粒芝麻都能憋死毫无办法可言的大汉。当然,逼迫人们的也并非只是实际的贫困,那些已经远去的字眼已然和某种消失的生物一样不见了,但是他们曾经孕育和集聚出来的某种气息依旧隐藏在土地和村庄的深处,而且保持着一触即发的态势。这是一种暗自生长的危机,它的生长比庄稼中的野草还令人触目惊心和无可奈何。
我其实在努力地规避这种因为贫困而遗传的古怪情绪,但我知道这种努力是无济于事的。我对村庄的态度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曾贸然以为自己有能力改变父辈们身上的这种古怪情绪——这些本因为贫困带来的情绪,如今并没有因为贫困的消失而改变,相反它们似乎经常顽强地复活在村庄和土地上,这也让村庄更有它原来的样子。
这是一个人,一个村落以及平原永远改变不了的秉性。
我像是外来者一样好奇地看着村庄里面人们因为节日而各自忙碌。很多人家已经搬离了村庄,但他们在四时八节的时候仍然会象征性地回到村庄,将几乎已经舍弃的屋舍打扫一下,尽管他们已经不会像对待城里的地板那么用心。他们会在门前燃烧一些颇具显摆意义的香火,这是不可缺少的仪式:既是祝福与祷告,更是宣誓和表达,表达一个家庭的存在和自豪。除此之外便是依旧盘旋在村庄的人们,他们大多有城乡间来回的子女,即便是过去被人们视为绝户的“五保户”也并不缺少方方面面的走动和看望,他们留守在村落是土地最后的倔强。当然,那些古怪情绪一定也跟着他们,随着日子一起生长和繁衍。
我说的这种古怪情绪是什么呢?其实我也不能完全表述清楚。我只能在村子里不停地走动中期盼这种情绪不要爆发。我就像是一个庸医一样,虽然知道患者身上的痛苦,但到底说不出原因也拿不出手段,只能期盼着这疼痛能够凭空消失,以证明自己可怜的医者父母心。这当然是无济于事的,尽管我是那么虔诚和小心。
这个中秋节,我其实格外有些重视,因为听说了村庄面临搬迁的消息。无论其他人对这种有利益的搬迁抱什么样的态度,但我一直并不看好这种斩断根源的社会管理和治理方法。虽然我也无可奈何地面对这一切,但依旧用最大善意,拖延和减轻这种现状到来的速度和痛苦。我知道也许从村庄搬迁的方案确定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可能是最后一次,包括这一次被人们十分看重的节日——他们不叫什么中秋节,更没有什么丰收节,只是叫做“八月半”。我开始对每一次回到和离开都格外地珍惜,不露声色地给这天的两餐多准备一些酒食,并且尽可能让父亲的兄弟姊妹能够在这个日子聚到餐桌上来。这样我可以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安慰和力量,哪怕不吃一口,也能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喜悦之情。这种情感绝对不是因为血亲,而只是因为村庄本身——如果桌上坐的是某一个邻居,这种感情依旧能够成立。
但这感觉竟然只是一种自以為是的幻觉。
这种幻觉是被夜晚的一个个催促电话打破的。原以为这天中秋的气氛是热烈和富足的,我也亲眼看着他们兄弟姊妹开心地喝下节日的酒水,并且说了很多过去和以后的事情,这让我轻易就被感动而忽视了酒杯中酝酿的某种危情。在我放心地离开村庄的时候,父辈们的宴席还在进行。他们很客套地催促我赶紧回城——他们和邻居一样,已经早就把我当成外人和城里人。我回到家中不久,父亲开着免提的电话里就传来了哭闹的声音,那种带着酒气的哭闹令人生厌。我几乎是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并且明确地表达我不愿理会的情绪。但是,而后事情的升级又麻烦到了民警去调停。
大概外人很难理解这种古怪的情绪。好好的一桌酒席又是重要的节日,这种大打出手的闹腾似乎有悖常理。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对于这种充满酒菜恶味的情绪再熟悉不过。这种情绪只是复活而并不是凭空而来——又或许如果它们真的不来,才真正令人感到古怪和不安。13394B73-CB2C-4322-A0A1-5D8D25E41881
2
我的父亲有兄弟姊妹七个,这个在我们的村庄南角墩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他们的贫困倒确实是一件很出名的事情,这个在我后来的耳闻中依旧感到令人震惊。当然,也许贫困也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因此带来的情绪上的灾难才真正是一个人,一个家族以及一个村庄遗传一样顽固的存在。这种古怪的情绪难以被准确表达,但是它确实真切地存在于胸腔与生活里,它们是自卑、暴躁、妒忌、怨恨、无助、卑鄙、争斗等不堪情绪的一种综合。各种情绪之间没有相互抵触与消融,而是在助纣为虐地相互激发和滋长——它们的生长和滋生的温床其实就是“穷困”,但是当它们所寄生的穷困已然灭绝的时候,这种情绪依旧顽强地生长在我们总是说热爱与亲切的土地和村庄。
大概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个中秋节,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比较清晰深刻的记忆,穷困的生活给了我一次具体而扎实的教育。尽管我之前对生活和节日也有苦涩的感受和认识,但那个中秋节确实给了我足够的悲伤和教育。那天下午,我本要去奶奶的屋子里看看——她有七个儿女,但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她居住的房子是“移动”的,有时候在大儿子家的山墙下的土坯子里,有时候在女儿工厂的宿舍里,有时候又在儿子屋后面的仓库里,反正她一个人似乎也不需要太多地方。她总是守着一只炉子,那炉子又总是像她喉咙里那样发出咕噜声。奶奶得的是肺结核,在那些个日子里还算是“坏病”,据说爷爷也是四十多岁死于此病。她消瘦的体格里满是坚定和乐观,但疾病带给人们的隔膜,包括儿女们因为贫穷而导致的冷漠让她非常艰难。她非常要情面,总是在别人面前为儿女们的不孝寻找一些体面的借口。比如我们顽劣到令人气愤,她也总是笑笑说:“孩子不顽皮谁顽皮——只有装在盒子里的孩子才不皮。”“装在盒子里”暗指死去,她总是这样为自己的儿孙开脱,实际上我看得出她无奈的隐忍。我知道她在人后总是剧烈咳嗽,好像这土地都在她脚下颤抖,但她总是镇静地看着我们,好像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异样。我也知道她的苦楚,见过她和儿媳妇们对骂时候的无奈,甚至有被薅下大把头发后的绝望,但她总是装得很乐观——当然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办法。
这个中秋我决定偷了家里的月饼送给她。我已经知道悲伤这个词的意思,我知道她很悲伤,我也理解悲伤比恐惧更让人无奈,所以我冒着被父母鞭打的危险决定偷月饼去看她。家里的月饼也并不多余,只有三块带着芝麻的苏式月饼。这种月饼里有红绿丝,是有咸味的。据说广式的月饼更加好吃,这从那光滑的饼面就可以看出来。就像两个妇女不同的皮肤,日子的好坏是一眼就看出来的事情。如果有很多的月饼,哪怕是多一个,也许我的这个举动并不算什么危险。但恰恰只有三只月饼且是要用来祭月的,而且是“个人个份”早就盘算好的。但我知道奶奶没有月饼,她门前的月亮一定亮堂不起来,我必须冒这个险——这也不是我孝顺,可能我是想感谢她。她曾经帮助我,尽管现在看来那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家的日子其实是有名的困难。分家之后父亲的兄弟和他们母亲的关系变化了,更像是生产队里那种权职分明的合作关系。大家庭分裂出许多独立的家庭,各自就有了自己的盤算。因为母亲的残疾,暴躁的父亲收入微薄,家里的日子长久捉襟见肘。我在学校里还算是争气,而且还被老师选中参加乡里的文娱演出,那种自豪简直无可表述。但我看着自己脚上那露出大脚趾的球鞋,心里的自卑就膨胀起来。衣服是可以借的,但乡下没有借鞋子的道理,所以这成了为难的事情。我带着刚学会的曲子拿腔拿调地唱给奶奶听,她瘦弱的身体一下子精神起来,从那裹了几层的手帕里拿出五块钱,让我去买一双像样的鞋子。这确实让我非常激动,我可以坦白这事情是有预谋的,我也知道只有她会帮助我。
那次我并没有获得什么好名次。尽管我买了新的白球鞋挡住了脚趾头,但依旧挡不住村里孩子的自卑,所以我们注定只是生活里的一笑了之。我们的脸上被掸上腮红的时候,就明白我们注定是配角甚至是笑料。但这件事情过后,我非常感激这个曾经追着我打,直到把我逼上树的老太。她真的已经很老,骨瘦如柴的身体里到处是虚弱,就连话音都非常虚弱,好像随时要离开她的房子。她的虚弱还因为悲伤,她一个人在门口唱那民谣:“……公鸡少,母鸡多,花花油绿一大窝。待到翅膀长硬了,各上各的窝。”
因为感激,所以我决定冒险去看她,就在这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八月半。我将月饼送给她的时候,她似乎并不意外,但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又还给了我说:“我老了,不能吃荤的饼了。”我执意将那瘦弱的月饼扒开,露出那暗淡的红绿丝来,就像是她嘴里所剩无几的苍老牙齿。她想想又说:“我有月饼,我有月饼,你留着上学的路上去吃。”其实我也知道父母的告诫,轻易不吃她的东西,因为她的“坏病”是会传染的。但在她执意要求下,我将另外一块完整的月饼又带回了自己的家。
父亲以为我吃掉了一个月饼,不由分说给了我一巴掌。我咬着牙不吐露半点实情,他大概打得也有些无趣,便出门走远了。母亲在一边无奈地说:“他去西河浜给你崴藕去了……”藕的事是我和他约定的,他答应在西河浜瘦弱的荷叶下给我摸一根藕。
父亲的水性很好,我可以想象出他跳进水里的样子。我见过他为村庄的水闸堵漏的样子,他咬着棉絮顺着闸门潜到十米深的水底,摸索着用棉絮堵上村庄的漏洞。我们紧张地等着他回到水面,看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水草时长长一口气。那些年他靠这项工作收了几张白条,年底不能对付的时候,队长收到了几记老拳。队长就是我的二叔,他是兄弟中唯一识文断字的。奶奶的屋子就在他家后面的仓库里。他在家里也像村里那样威风,但唯独父亲不买他的账。父亲是家里的长子,但早年出走继承过别人家的门户,所以二叔似乎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长子。这一点很重要——长子长孙在一个家族有着特别的荣耀和权威。父亲在心里也很在意这一点,只不过日子不容他多争辩。所以他和兄弟以及村干部的交流很简单:拳头。
这其实是他对付坚硬事实的软弱办法。
可以想象,他像一只自己养的鸭子一样,缓缓地寸着岸边的泥土下水,顷刻间被菱角和水草所缠绕。他全然不顾继续往前,就像义无反顾抵抗同样一团乱麻的生活。秋天的水并不深,但齐肩的冰凉在岸上都能感受到。他皱了皱眉头,又几乎毫不犹豫地弯身钻进了水里,刹那间水里泛起了浑浊的泥浆。泥浆的味道非常熟悉,就像是一条土鲤出水时候的气息,是那种土气而无奈的滋味。13394B73-CB2C-4322-A0A1-5D8D25E41881
藕叶连着叶子秆在诡异地震动,就像是在水里冻得哆嗦的人。崴藕是一件需要体力更要耐心的事情,因为你要的不仅是一段藕,而是一根完整的藕。这就需要首先明白藕的位置和走向,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浑浊的泥浆中将藕取出来,就像是接生一样庄重。这一切在浑浊的水下进行,偶尔上来透口气的片刻,头发上顶着的泥水和水草让人觉得异常沮丧。站在岸上的人都觉得艰难,甚至要放弃这个愿念。但是,以农人的倔强来看,既然下水就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即便是拈上来一枝瘦弱的“藕孙子”,也要倔强插入那冰凉的泥水折腾一番。
当然,河水是诚实可信的。丰歉是世道的问题,有无是人心的事情,诚实是平原上泥土、河流以及人畜们共有的品质——只不过有些说出来,有些默默无言。当初六月一一风荷举的时候,瘦弱而艳丽的花朵已经把话都说白了,秋天就一定会从脚底下的水土里给村庄一个交代——就像是暴躁的父亲答应过,八月半这一天到西河浜崴一根藕。
藕叶漂浮在水面之上,季节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瘦弱的河流给出了令人滿意的交代:一根瘦弱的藕在父亲黝黑的臂膀上被托出了水面,好像是擎起了闹海的哪吒一样,一切是那样庄重而热烈。父亲再次抹了抹脸上的泥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满意——河流比那些打白条的村干守信,它们在这一天帮父亲践行了诺言。他喜悦地拨开了缠绕着的水草上岸,那些被打乱的时空再次恢复原先默默无闻的样子,所有的一切依然要安之若素地流淌。
村庄、河流以及人们,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都已经习惯默默无闻。即便是有了这根藕,他们也未曾有趾高气扬的样子,只是将那瘦弱的莲藕与豆角、芋头一起放在地上的篮子里,等待着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月圆之夜。
到了傍晚时分,关于月饼的事情传来了可以安慰人心的坏消息。前村某个家境优渥的少爷偷吃了月饼而导致了“食瘟”——这也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病,但对贫困的人们来说不失为一个安慰人心的消息。人们因此言之凿凿地教育儿孙:月饼是不能多吃的——好像这样的日子没有月饼才是最合理的事情。虽然从道义上讲这种安慰并不妥当,但村庄里哪里有那么多正确让人们来面对呢。
尽管这样,所有能够呈现的行当还是摆在了门口的凳子上。一切都是瘦弱的,连那板凳都比富庶人家的瘦弱。但一切还是在月光下成立了——月亮是会从每一户人家经过的,只要她如约而至。
关于中秋的一切消息随着香火的熄灭而结束,日子并没有回到平素的庸常——村子里出了一件大事,这也是我们这个外来户家族的大事——干瘦而羸弱的奶奶去世了。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出生和离去每天都在许多村庄里发生,生死的秩序并不会避让任何一个节日。只不过奶奶的死非常突然,突然得有些蹊跷——我后来听人说她是自缢死去的,这从父辈们从始至终未让我们和她见一面的情节中可以猜想到一些蛛丝马迹。
但因为死亡的恐惧和父亲脸上的阴云,所有人对她的离开缄口不言,就连女儿们的哭声都有一种谨慎的意味。
3
一个老人的去世在村庄不足为奇,在这个穷困的家族里却引起了轩然大波。首先是类似宫斗剧中“夺嫡”的问题,实际上奶奶的尸首已经毫无疑问地被抬进了二叔家的堂屋,对此作为长子的父亲并没有太多表示,但叔叔们的争执和不平还是引起了口角,他们也并不是为父亲争执,而是无端地产生一种挑拨的心理。最大的问题还是关于丧事的各种费用的分配。日子都很苦楚的妯娌们起了争执,最终可能导致大打出手的局面。这几乎是可想而知的。我亲眼看见有人准备好了结实的铁棒,就像是要对付敌人一样坚决。那时候我的年龄还不大,但已经清醒地感受到悲伤以外的东西。我觉得这样的准备非常可笑,那根要对付亲人的铁棒尤其可笑的。当然,因为丧事是拖延不得的,父亲还是请娘舅家的人出面商量,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闹剧。娘舅家的人也很贫穷,但是“舅舅理”是强大的,这是村庄里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特别是女人去世的时候。在吊唁的酒席结束之后,父亲将他的大表哥拽到了家中。醉意朦胧的他命令我再去村头买些卤菜来,他们要继续喝酒并且商量大计。所谓大计无非是阻止即将爆发的矛盾,所谓的矛盾无非也就是平摊的费用有人不肯承担。
我有些无奈和沮丧地骑上笨重的车子冲进黑暗的夜色。匆忙之中,我心里满是慌张和恐惧,死亡对一个孩子的心神来说到底是具体的,黑暗中所有存在的和虚无的成了恐怖的道具,鼓荡在人的心胸。我抵达村头小商店昏暗灯光的时候,发现那切菜的刀光都是诡异的。店主也有些怪异地问我:“你今天买菜做什么,不是死了人了么?”我没有回答,而是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他将菜剁好交给我,急急忙忙地又钻到黑夜之中。
是啊,他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自己也要寻找的答案:为什么他们喝完了酒还要继续喝?大概这种疑惑影响了我的视力和气力,在上桥的时候突然一股神秘而巨大的力量几乎是将我推进冰凉的河水。我先进入了河水之中,并且听见那塑料袋装着的卤菜也啪地一声掉进水里,随后才是笨重的自行车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水里的我。我像一只失魂落魄的鸭子,从水里扑腾着爬上岸,不顾一切地逃回家。父亲和他的老表已经等着菜上桌,见我浑身湿漉漉的也没有一声好话。这时候我才感觉到热乎乎的鲜血从头顶往外流。我用毛巾堵住伤口,在没有得到任何安慰的情况下昏睡过去,也不知道多少天后才痊愈的。
然而我心里的伤口,似乎从来都没有愈合。后来每次经过那座小桥都看到水中流着鲜红的血。但父亲一定很快就忘记了这件危险的事情,因为他第二天还神态自若地去将车打捞上来,并且顺带将那漂浮在水边的菜也捡了回来。他皱着眉头闻了闻,确定没有任何馊味之后,依旧兴致勃勃地搛进无底洞一样的嘴里搭了酒。
奶奶出殡前后虽然风言风语很多,但悲伤到底还是按捺住了儿女心中无端的愤怒,事情终是化成了一堆轻飘飘的烟火。从此之后儿女们只记得中秋节第二天是母亲去世的日子,除此之外他们依旧各行其是地过着辛苦的日子。如果一个人的离开可以解决现世的纠缠,我们有时候会狠心地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便它将日后的中秋变得无比沉重。
所幸的是,所有的日子慢慢地改变了。当奶奶居住的仓库被彻底拆除后,顽固的记忆对时间而言也是不堪一击,离开最终变成了失去任何依据的消失。但是,我似乎又太乐观了——贫穷和记忆的消失并没有带走那些古怪的情绪,并且它们竟然在肆意滋生和膨胀。我后来因为读书离开这个家庭和村庄十多年,同时努力不去提及其中任何负面的情绪,并且竭尽所能赞美和表达这块并没有什么特殊禀赋的土地。当虚拟的满意情绪和纸上的虚幻土地在幻觉里疯长的时候,一时的快感曾经让我沾沾自喜。我以为识几个字的强大可以改良一个村落的情绪,哪知道现实让我的想象变得不堪一击——日子逐步改善之后,父辈们的关系竟然古怪地恶化起来,早就分爨的日常依旧有千丝万缕的抵触和不安,这让血亲变得比陌生更加冷漠。
我并没有危言耸听或者强词夺理。
苍老的岁月丝毫没有让人们心里那些古怪的情绪偃旗息鼓,相反它们在已经破败不堪的村庄里变得倔强与顽固,它们具有令人无奈的攻击性——或者说它是土地和村庄的某种本性。这些本性让村庄失去了喜悦和幸福的能力,几乎是以让人难以理解的古怪延续它们顽固的苟延残喘。他们苍老的身体并没有示弱,而是变得更加倔强和蛮横。酒水在他们的日常和身体里流淌了一辈子,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酒水非但没有让苍老的他们和日子变得糊涂,反而让他们变得更加清醒和暴躁,并且不假思索不计后果地暴露胸中的愤恨、不满和暴怒。
这让我觉得村庄里的每一个日子都很失败,任何的生长和改善不能改变我的偏见。当然,我也并不惊讶于父辈们的大打出手,也不再对晚辈之间无知的冷漠报以失望。人就像田里的庄稼,所有生长其实仍然是各自的事情。伤情有时候正是深情,而深情往往以伤情告终。
很多个中秋的晚上,我曾经假想阖家团圆的样子,想象着他们大醉一场后深情地抱头痛哭。只不过这是我一个人的幻想,现实是不接纳幻想的。当我自以为是地组织了一场并不完整的酒席之后,早早离开似乎也暗示了我不安的心绪和必然的结局。我听见电话那头的哭闹和争执,还有后来我没有见到的大打出手,这些我已经能够坦然接受,我知道村庄和我到底在一个节日里又败下阵来——这些并没有什么危害,永远得不到一点点改善。13394B73-CB2C-4322-A0A1-5D8D25E41881
文学港 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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