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洪良

雪

那么多的冷空气

　　搬着水的骨头

　　不断从天空汹涌地奔袭而来

　　临到大地时却突然刹车

　　好像它怕遇到先它而走的某个亲人

　　或者撞上土中亡灵

掏

掏出身份证只是时间的证明

　　和掏出故乡的旧址

　　上面的名字，是父母所取

　　也是他们从字典词典里临时借来的——

　　早晚，我们都会被还到族谱里去

面

年轻时，面朝土地背朝天

　　如今，他却背朝土地面朝天

　　——如此绝地反转，一堆泥土

　　就把一个人的一生总结完了

　　仿佛他还在继续劳作

　　还在为人世的生存而奔波

掉

母亲说我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父亲也说我是他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相似的掉下

　　和遗失呢？我想：这多出来的部分

　　肯定是他们的爱和眼泪化的

落

风吹叶落，落下的轨迹

　　不一定都去验证垂直落体

　　像一个人的灵魂

　　有时也会被什么念叨和吹散

荷

相较于翠绿和花朵，我更喜欢一水

　　洇染的枯败：孤独

　　冷凝，甚至独对秋风与寒冬

　　它瘦弱的身子，藏有个不屈的灵魂

嘤

人死。如果是单一哭声会好些

　　总有人小心翼翼，怕惊扰到他人

　　也怕被一群苍蝇的声音淹没

　　别人忧伤，乱舞，而又放声高歌

门

一道窄窄的产门

　　送给我一个辽阔的人世

　　一道窄窄的墓门

　　却让人老去，归隐南山

剖

实际上就是打开：一把刀

　　划过肚腹和子宫，捡回了两条命

　　实际上也是缝合：一根针

　　穿过了烟火人间，来续一段母子情

混

“看起来混得不咋地呀！”——

　　这操蛋的日子，这起伏不断的人世

　　和某人吐出的话语，我都经历过

　　而今仍旧仿如孤身一人，两手空空

举

举头三尺有神明——

　　此刻，哪里有神的影子存在？

　　颤栗中，他以手贴额擦汗

　　而头上的矿灯

　　正照着几具矿友尸体

刃

刀尖上那一点，或者说

　　刀锋上的那一点

　　是绝对不愿刀刀见血的

　　相反，它却藏好睫毛

　　希望能够去掉一些人间的冷

　　和人们掉下的泪

咔

喜欢这个拟声词，喜欢连缀

　　咔咔之声，像一个人骨头的断裂

　　像一群人无声而悲伤下跪

　　更像嘀嗒一秒

　　多少人间事，便已生生灭灭

镜

生活是块看不见的烙铁

　　它把电流一声不响地传给镜子

　　于是，你的青春、白发

　　和皱纹就烙了上去

　　包括自身隐私，如果在冬天

　　你哈口气就遮住了

揪

刺入心脏的刀，比切入皮肉时

　　更多了一点揪心与艰难：

　　这种悲喜，很多人经历过

　　而后，他又如法炮制传递给别人

择

择期、择日，选择将生活

　　的刀片当成垃圾一次次扔掉

　　这样，疼痛就少些

　　往后余生，便不会那么遍体鳞伤

瘦

日子太瘦了！这么比拟似乎欠妥

　　你看看她青春的丰腴

　　被什么折磨得如此骨瘦如柴

　　像日子的细针，像奔赴天堂的爱

开

盛开、开放、开花、躲开、让开

　　放开、滚开……凡是与开相关之词

　　皆有动作的弧度——

　　而这些值得骄傲和羞愧的某一瞬间

　　具备了枯荣之能和毁灭一切的力

枯

枯荣之事轻微，犹如你我

　　犹如人世的虚无

　　如此的幽微与寂静，只有像草枯黄

　　像花开尽，才能说明一切

洁

不是洗心洗肺，洗人世这张皮就可以

　　你看他如此洁净的一堆白骨

　　还没有被亲人的眼泪洗醒过来

　　偏要固执地一个人平躺

　　孤独地面对大地和无边无际的黑夜

祈

我死后：不愿去天堂，更不愿

　　去地狱。只想好好地

　　以平躺的姿势继续留在这人间——

　　哦，我忘了身上口袋里

　　还揣有几颗糖果

　　临走时，竟然忘了分发给孩子们

祷

跪着合十：意念便慢慢无限地

　　神游在虚拟的空间和世界里

　　他仿佛要把一切悲伤送进黑暗

　　但送至空中时，不知道为何

　　咔的一声，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缝

要把墓碑砸碎，缝补好里面的

　　骨头、骨灰，该多难呀——

　　如此，骨头重生后会再碎一次

　　影子和灵魂也跟着再死一次

不

不……不不不！他把一切委婉的谢拒

　　和拒绝，用并拢的手指

　　挡了回去。好像自己就是一堵墙

　　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

　　而一截骨头，有了碎裂的咔嚓之声

碑

脸是一块，骨头是另一块

　　后人往往因走动，把碑携带在身上

　　他却因沉重把碑炼成了硬钢

　　——只有虚妄之人

　　才张扬地把骨灰撒得满地都是

湖

一石起涟漪和波澜：一颗石子砸进去

　　湖水接纳了它。又一块石头

　　投进去，湖水同样接纳了它

　　一块块前赴后继的石头投了进去

　　湖水依旧毫不犹豫地将其接纳

　　仿佛那是海，那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过

他没有过够的日子

　　让子女们代替他继续过

　　他过旧了的生活

　　由子女们重新过上一遍：

　　绝对要由时间和地点

　　验明人世的这些悲喜和真伪

海

每个人眼里都有水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浩瀚的海

　　为什么我们每次一哭

　　都喊着“妈妈”——

　　那些盐，实际是晒不干的

路

千万条路不尽相同：但均有起点

　　也有终点。选择大于开始

　　一步天堂，也可能会一步地狱

　　两种极致的结果——

　　在人世间，你我或会相遇、重逢

　　或会各自走上自己的歧途

旧

折旧、破旧、废旧……怀旧

　　在悄然发生着。一个被黄土埋了

　　半截身子的人回忆过去

　　就像是把之前已经吃过的苦

　　再在自己心里吃一遍

纸

白中的黑，黑中的白：

　　这是灵魂的契约——

　　我喜欢纸上孔洞、针尖与刀锋

　　胜过于它发出的如雷般的轰鸣

碳

光的死敌。燃烧掉一切

　　也燃烧不了内在黑暗

　　上帝赐予你的属性和成分

　　总有些是无论如何也烧毁不掉的

　　比如，在水中怎么洗怎么黑

　　在夜里怎么描怎么黑

　　一个人的名字在纸上涂抹也是

　　——除非那是朱批

　　文学港 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