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在书里的知了
它又叫了,似乎连时间都是热的
激起了它叫的欲望,从册页穿透而出
从居住在一棵树上开始,它就没有止息
它是诗人、小说家、学者?
还是,仅为时间的一种象征?
它翅膀上是否有神祗的影子?
它覆盖在自己的影子之上
伏在叶片稀疏处,像是多出的一颗痣
叫声被撕碎,许会一片一片落下来
落在你的屋檐上,落在他的院墙内
在空旷的一块地方,用光接住它
它躲在书里,只消读下它的纹理
便能认出一种消逝,以及一株树
那是它的故乡,它和蠹虫躲在里面
它们的叫声都不相同,有不同的声部
盯着那些字,希望它们能飞起来
衔一支短笛,吹出一首词的上阙
读下去,把叫声铺满书的页筋
接触的书越多,越知道它的习性
土里冒出一个想法,转译树的愿望
一些树造成了方舟,一些造成经典
自此,它仍诗意地栖居在书床上
知了,知了,知有所了
密室
身体是间密室,我时常迷路
有时推开门,也找不到光
用声音试探出口
接近又错过,像和上帝捉迷藏
亢奋时,血液沸腾
用血液冲击血管壁的力道
在时间的循环里,扭动所有未知的大门
打开一扇时,再合上一扇
在一片漆黑中,寻求平衡
我用漆黑的空气,触摸远处的光
开关、椅子、床铺、粮食、水……
路障般的事物,我需要
通往外界的钥匙和梯,我需要
我更需要一种矛盾
作为支撑密室的柱脚,或墻壁
我的爱人住在密室的哪间?
我的敌人、故人、亲人,又占几间?
这回音壁架起的空间
号脉的医生也有迷路的时候
他用手指感应密室病灶
他用另一种占卜,试图打开它们
没有任何作用,它是一团黑雾
无边宇宙,或一个原点
每个发光体都有成为星系中心的可能
可能在我还是婴孩时,就该朝向它
我坐在我的下游,我是我的流浪者
我的所在
此时,开着灯
仿佛,我的所在
是黑暗中唯一亮起的房间
我为获得这些橘黄色的光
放弃掌声和鲜花
放弃被人流和目光簇拥
此刻,光爬得到处都是
一些爬到窗子外,跳进夜色
镀亮星,给草尖金色的芒
为夜行者——指路
我的所在,像极子宫或墓穴
来去都是伸长的屋宇
从诞生,灯就未曾熄灭
一直亮在大地,没有悲伤
我的恐惧就是从这时开始——
当笔尖抵在纸上
一些屋外的画面便显现出来
烟火缭绕,温暖或冷冰的人影开始晃动
逝去多年的狗,也会摇着尾巴跑来
占据我屋内一角
我未经的战争,会用别种形式经历一遍
我用陌生人的伤口和更多人的经验,过活
在墙壁上生满树,在树顶布满星
那些微弱的光,又是谁的所在?
这些终将不属于我
包括面前的灯火
以及,灯火手臂触摸到的语词
都将是我越发稀薄的诗的羽翼
我躲在灯下,想着灯火不及映照的事物
这是我的所在
它狭小,像一颗豆子的胚芽
像胚芽里的血管
像血管里的细胞
像细胞的源头
那是一个黑洞
我朗读它、复印它,被它吸引
我于是,朝它走去
并成为它的一部分
如何谈论一堵墙
一堵墙,该如何谈论?
它的长宽高,并非它能左右
那么厚重,明明是有心事
立在那,却一言不发
嘴唇是否被夯砌在它体内?
画在上面的画,写在上面的诗
添补的内容,和它没有一点干系
根本算不上墙的眼睛,或耳朵
墙太醒目,像一道伤口
时有草从上面长出
和鲜红的血色形成互补关系
风向哪边,草就倒向哪边
不能成为墙史的证据或口供
又如何用砖石土木辨认?
时间会赶在我们前面拆掉它
——语言的奥斯维辛
一些墙,用于阻击
一些墙,用于隔离
一些墙,用于隐蔽……
可怜的是,我们的敌人也活在墙的围堵中
墙,终有一日会轰然倒下
霉斑和字迹都会被慢慢剥离
翻过或拆掉的墙不可计数
墙,会向时间敞开它的隐私
地球尽头的孤儿院
地球的尽头在哪儿?
地球像一枚橙子
有人说按国际日期变更线切开
基里巴斯非常接近边界
也有人说地球是圆的,不存在尽头
橙子在旋转,尽头应在南北极
它们神秘,像人类的禁区
艺术家刘小东说:
“我觉得格陵兰是世界的尽头,
那里有一个孤儿院——
地球尽头的上面有一个孤儿院,
这像一首诗一样,
让我非常向往,去那里看一看……”
生活的区域很遥远
谁带来我们的食物,并取走我们的呼吸?
在地球的尽头,在最遥远的孤儿院
寒冷是生活必需品,它让温暖更为可信
水、食物、氧,一样不缺
活着,是一种别样的信仰
对于宇宙,地球及我们人类本身
是孤单的,掺杂着无助与迷茫
在整个时空中,我们是宇宙的孤儿
所有迎面走来的,都是我们的亲人
像一些星斗,用微光环绕
我们都自一种尽头,重新开始
显微镜
人群是一台显微镜
放大了我的一些恐惧
也放大了一些迷茫、喜悦,或烦躁
在其面前,我最微小的细节也暴露无遗
小到我的细胞
大到我的骄傲
当然,我看到自己闪光的地方
不同于人群的部分很清晰
我与他们相同的部分,也是……
离开人群,以上的内容并未消失
而我的痛处与内在的叫喊,却不得见
这个枪口,将如何对准我贫瘠的一生?
我的欣赏者就坐在我的对面
而此时,他是被上帝忽视的一部分
看到空下来的房子
关于那间长久空下来的房子
我总能想到一种从未冷却的生活
案板上切着菜,绿叶子下油锅
香气荡漾开,人们陆续坐下来
时言时不言,让时间在热气中飘散
一只猫慵懒地躺在那,或从屋外进来
杂色皮毛在地板上晃,脑袋蹭你的裤管
它饿了,而一家人刚用过晚餐
喵叫声,灌进每一個敞口
想到屋里开着灯,光让空间温暖起来
想到敲门声,有人来了又走
挥挥手,使旧日气息消散
房主人有一天也不再回来
时钟挂在墙上,而门开着
有时一只鹿或一朵云,在房间里进出
覆盖住人的味道,后面的故事更为苍翠
鸟声滴落进地板的缝隙,长出草和露水
长久注视天花板,那里会生出湖水和繁星
是否有一首写在床单上的诗
朗诵它,像在辨认我不再滚烫的生活
我的脐带,是否被限制在一间空下的房子?
光线在它里面,引燃记忆与想象
终归有一天,我也会空下一间房子
住进新的故事,遮住往昔
我像一条河——
在我离开前,河床上的一切尚显湿润
在我离开后,可能连泪水也会干涸
缅怀一条死去的鱼
离开水,一条鱼成为不再游行的示威者
它死了,未举行葬礼
躺下去,盘子是棺椁,时间是墓碑
它张着嘴,想说的话似乎没有被杀鱼者掏干净
它睁着眼睛,一辈子没有闭上的举动
它也想看看,腹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不是虚伪者,腹中只装有愤怒和鲜血
不是背叛者,绝不会丢弃柔软的祖国
当鱼离开水,它会拒绝整个世界的怜悯
杀鱼的人没有放下刀,鱼却放下了活着的愿望
此时,空荡的房间里只有我和妻子为它送行
只有瓷器是白色的,烘托它向世界告别的气氛
我将鱼放入锅中,让死了的鱼在滚水里游
让那些没煮熟的活法,再回锅一次
当掀开锅盖,原来有些死亡的味道并不难闻
电影里的故乡
亲爱的人
你是否需要一个电影里生长的故乡
在那里生火、淘米、烧菜,把日子煮熟
告别一个站台,再进入下一个
和一群陌生人行在光影里
谈论和这世界的血缘关系?
亲爱的人
所有角色都会做一样的准备,进入悲喜
进入时间、爱恨、行动、告别
深入陆地、丛林、海洋、岛屿
在电影的故乡里奔走,倒时差
为另外的人生开幕,盛接散落的微光
亲爱的人
把电影当作故乡的人,比故乡先行老去
视胶片上的灰与颗粒为质感的人,给故乡引力
荧幕是镜子、湖泊、光的舞池
映照下,一些角色会成为你的乡邻
住在你心上,点燃乡愁
亲爱的人
人影之外总有留白,总有莫名难以表达
太多微妙无法填补,太多事物不能修复
故事继续生长,人们向暖而生
剧终,故乡仍在一片广野上扩建
似乎,没有尽头
剧终,角色散尽
而他们的大地与天空并未消失
你需在心野修路,让往日回来
方言回来,人在光影里的交谈回来
亲爱的人,你也将从电影里的故乡回来
像一首诗,被时光朗诵
暴雨
暴雨酝酿,密集的词将从天空脱口
一场盛大的演讲
一封急促的情书
群山将被唤醒
潮湿而冰冷的事物被藏在高远处
坠落时,要感受热
被摩擦,雨滴圆润
即便分散,也有被摩擦过的力道
让安静的屋顶响起掌声
让叶子唱歌,让坟墓生草
让低矮的道路奔跑
让鸟醒来,让寂静生锈
让你在说不清的地方停下来
没有雨具
我站在大雨的深处
感受天空对大地巨大的撞击
文学港 2021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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