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散
经常,我们说的走散
其实就是一群羊对一群牛
在啃食青草的时候
把自己和一群同类自然而然地
围成了一个圈子
也把青草所依附的几座大山
分得更加清晰一些
观碑刻
想到石刻,我就想到
斧劈刀砍的人世。铁锤,钢刀
刀刀字里带骨
面对面地耍泼斗狠
无视这生活速朽和声响
风声中,有多少石头挨在一起
记载着山河壮美和天地辽阔
持刀持锤者,硬起了铁石心肠
把自己当成了史官
欲刻画千年,而印在碑石上
的字真硬呀
我看见凿刻者屈下身去
反复凿打,反复砂磨
姿势如禅修者临石面壁
壁上之字,像滚烫的火炉中
一块铁,烙在上面
看的人一阵沉寂
而山风却一时气绝
杂事记
下楼时,两个破空飞下的
啤酒瓶差点误伤了祖孙三人
从乡下刚搬进城的瘦弱母亲
像神赋了某种加持力
将不明所以的我和儿子护在身下
我愤然找到小区物业反馈:
这高空抛物真的危险,必须
贴通告劝阻和制止不文明发生
母亲说:生活在高处的人
该下楼来走走,接接地气
不能让无形的手
影响了楼层上下和睦
不然,谁再推凶险往前一步
都是行凶和杀人啊
那一刻,我深感羞愧
一个中年人竟然保护不了老幼弱小
而小区大厅入口处的一堆碎玻璃
多像二十几年前
母亲围起来的那口乡下水塘
不让我们靠近
叮 咛
“吃饭了没有?”
好像我还是三岁
“衣服带够穿暖了没有?”
似乎我还是六七岁
“记得吃点好的,别像
你父亲一样那么省……!”
好像我就是我的父亲
每一次出门远行后
母亲在电话那头似把叮咛
压成了碎末
接着沉默,舍不得挂机
像极了十五年前父亲的嘱托
温暖而沉重
其实,母亲哪里知道有件一辈子的暖衣
从出生到现在
我都一直穿在身上
诉 说
“要并村了——尖山四组和毗邻
的新声五组要合在一起!
县镇要发展新农村和乡村旅游经济
——好事!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只是,新的村名还没有起……”
父亲来电的时候,单位
正在深夜加班开重组会议
“你最好在年前回家,把那年
我们爷儿俩栽在山坡上的那棵树
挪到院坝前,或者屋后山
到时,可以躲雨或好乘凉!”
听到这话时,我的心如玻璃般
一瞬间嘣的一下碎了
不由恨起这些年父亲的坚持来
我知道,在起风的夜里
他还没有放开那块地和那棵树
他甚至希望我所在的城市
就是新合并过去的新声五组吧
心的地图上,这潜藏的
欲望和小心思
比起诉说来显得实在太小了
黄 昏
父亲杵着锄头立在薯地
我帮他捡拾着刚挖出的红薯
暮色就这样来临了
高高在上的天,突然
就要俯下身子
父亲一边喃喃自语,一边
掖着眼望向我:“知道吗?隔壁的
王妈,上个月走了。邻村的李大柱
在工地出事,这月头被人抬了回来!
城里,我看还是不同你去住的好……”
我知道,这时的我无语反驳
權当一回聋子、瞎子而已
听见了能够怎么样,看见了又能怎样
在黄昏中,我的有些想法和劝解
终归要被固执的父亲
一脚踢回到黑暗去
双 眼
过了四十,一双眼
显得越来越不正经和无拘无束
老是翻墙越狱,没事惹事
给人添乱,或给一叶障目添堵
有人说:就算是火眼金睛
也需开只天眼——
而不是套紧箍咒,抓妖
它时而贪玩、好动,看人踏春,
赏花,窥色,演戏
说子非鱼,不务正业
有时,也可能变得张狂和不正目视人
一场大病后,有些烧脑
和犯一些凶险——
右眼对人世充满好奇,警惕
好像在乱世带了一颗杀戮之心
在野外遇见蛇虫毒蝎
或在动物园看见豺狼虎豹
会立马收缩瞳孔,狗样
狂吠、吼叫,目光中露出
一把防身的锋刃
左眼,则比它显得冷静了许多
它蹲在对岸打量着这一切
照妖镜般透视
潜藏的汹涌和看不见的高深莫测
似乎要把洞悉的先机
或秘密,轻声说给另一只眼听
但更多时候,在隔岸观火中
它却终日忧戚
却又不知为何而沉郁
左眉眼角的一颗黑痣
左眼眉毛中,靠近眉心的地方
长了一颗黑痣。它居于深丛
潜伏,而又骨架高耸
随眼而转,眉飞色舞,察言观色
形面不见喜乐,作静默说
不知是父亲遗传,还是他刻意在某个
时刻狠心砸进去的
几十年了,竟然扎得那么深
倘若不是一次眼部的意外受伤缝补
我怎么也不会知道父亲
在我的眼上种下了一颗长钉——
它时而人来疯时而深沉,混迹和刺入
庸常生活,对着日子虎视眈眈
“哦,如果那颗痣——再往眉心移一点
就好了,就可配印堂发亮,心有大志!
或者再往眉毛深处扎深一些
潜伏就更藏而不露……”
很多人这样说的时候,我才发现
一枚黑色的钉子
在我的骨肉里长出了一副尖牙
抑或反骨,对围堵反抗,对尘世说不
从而与眼患难,惺惺相惜的黑痣
钉在眉上像一颗定海神针
对乱象分经定穴:
穿过风雨和悬崖的丛林,在风尘乱世中
大打出手,露出了
隐藏在身体里锋利的尖冷
赴宴记
在桃源山庄的晚宴上
一间卧龙居的雅间里
墙上的画很显洒脱、飘逸
和点染江山的意味
却唯独未见老虎、仙鹤之类的图卷
大家交谈中显得异常小声
上正菜前,女服务员端上一盅
清亮的水,且一人一份:
这是要洗手?还是洁面?
旁边新入局的小伙子不明所以地
端起嗅了一嗅,竟然喝了一口
面面相觑中,有人开始忍俊不禁
有人哑然失笑和无奈摇头
一下子,小伙子窘迫极了
满脸通红,恨地无缝可钻
很显然,他面前那一盅水像池塘
和一面反光的镜子
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如一尾尾
会游动的鱼,及时穿梭过来
口吐着令人不解的泡沫
席上众人的眼光不由盯着
她们的腮红和鳞片
打 刀
我家的菜刀坏了
不愿买新的,就只有去再打一把
烈日当头,在铁匠铺
我看见铁匠用火钳夹着
一块通红的铁
仇敌般地摁倒在铁墩上
用重锤铛铛铛地
使劲敲打起来
整个街头都是燥热和心颤的
“我要打一把锋利的菜刀!”
我对着铁匠说——
他停下来,看了看我,掖着眼
又望了望正午的日头
好像他一下就看穿了
树上知了的不安和鸣叫
然后狠狠地把铁扔进水桶里
水中哧地冒出一股白烟
他才用手敛了敛从额头到
颈脖,乃至胸口的汗水
重重地将一口唾沫吐在
手上,搓了一搓
再一口唾沫吐在锤子上:
“得加一副新的钢碳!
火小,这狗日的铁好硬!”
他像是喃喃自语
又像是在回应我
听起来多像把生活的刀
多么令人鼻头一酸,背脊
有些發冷
补丁之衣
母亲舍不得扔掉
把它放在衣柜的最底层
像压着几吨黄金或珠宝
趁着我们上班
母亲会穿着它做家务
有时也拿针线缝补
我们很好奇,看不出
哪里滑线了,哪里破了
但母亲依旧那么固执
她缝呀缝,一根刺透日子的针
像把那个已走在墙上的送衣者
旧年的甜蜜、挣扎和回忆
扎在了骨头和苦痛之外
讲 话
年轻时讲过不少
词不达意或无关痛痒的话
很难做到,想象中
的言简意赅
包括写诗,炼字、炼词、炼句
都是诗人的常态——
废话有时就是多余的话
空话、套话,和不得不说的话
只有沉默才一言不发
待到有一天老了,讲过些
什么话一句都记不得
母亲说:只有遗嘱最狠
它往往在人世瞬间烟消云散
有时,甚至一字未提
文学港 202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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