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色达落下了一个毛病,隔三岔五地会去手机上查询北京天气。太阳、云朵、雨、雪几个卡通图,再配以一组起起落落的数字,竟让我莫名心安。究其实,北京天气与我什么关系呢,连小蓓都与它毫无关系。
小蓓是我的同房女友。我在觉姆棚屋住过半月之后,终于决定搬出来,住到了达达宾馆的104房。
门卡哒嘀一声。那时我还不知道,从这道门跨进去,才算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探进了半个头,小蓓坐在门对面的下铺床位,伸出头来微笑着打招呼:来了。
好像,这是我们早已约好的,好像,她是一直在等我。
我们相互打量了一眼。这一眼,她短发,日常,不难相处。
聊天一开始的格调,很像是青年旅舍的旅客。来自哪里,来了多久,还将呆多长,路上见闻,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她是山东人,来佛学院已两个多月了,归期遥遥,大有长住之意。很多居士,上山之后都是住在宾馆,上课修持,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之后才正式出家。棚屋是或买或租的,条件虽简陋,却是真正的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经济来源怎么办。即便不吃不喝,这个床位费每天也得数十元,一年半载倒还容易,如果是一生呢?小蓓不以为意,说:这个呀没问题。想来也真俗,我这人半生没谈过钱,现在竟对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谈起这等事。床位就与她对着,在临窗的位置。床铺材质坚固,配置也周全,每个床位设有一排书架,而且,电源排插是足够用的。小蓓的几格书架,插满了佛经,只留出一个位子,供奉上师的肖像画片,加了镜框。床位上搁着小几放置手提电脑,看来是每天离不开的。聊天时,她常用一个语气词“呵哦”,拖长音的,长得有了独属于她的乐感。因为这个语气词,她听起来比看起来更加柔媚亲和。
小蓓正在感冒病程中段,喉咙不舒服,我取出舒缓喉疼的药制凉果给她,吃过两块果真起效,她便癫癫地嚷道,你真是上师派来搭救我的。语气夸张,人却极其真诚。
达达宾馆有地暖设备,行李尚未归置完成,春天已从我的身体里窜出芽笋,噗噗地到处伸展枝条,以至于一室盈盈,春暖花开。在色达居留半个月,这具躯体一直是冬天的,蜷缩、冷,忽然间,整个外部世界被谁替换了季节背景,颜色鲜艳了、暖了。我肆意扩展着手臂,这个时候才明白,冷是有道德缺陷和人格缺陷的,它天生缺乏善意和安全感。可是,在身体细胞苏醒的这当儿,也有罪恶感同时苏醒:觉姆还在棚屋,她将一直在冬天里。
交流没有太大障碍,小蓓喜欢听我说话,我估计,并不是我说得有多好,而是她不愿意自叙身世。还有一个缘故,她说,这些年见过的女子也不知有多少,出家的在家的,还没见过我这般晴朗的。看样子,这是一个可以加分的品质。
当晚,我们结伴去素菜馆吃晚餐。那是何等聪明之人。她很快懂我,也懂得尊重我与佛教的这种关系。在达达宾馆,大家认识的不认识的相互之间尊称“师兄”,小蓓放弃了,她称呼我为“阿林”。在山岚中辨析一个人的面相,只需凭借直觉和一缕熹光。这一点,觉姆是做不到的。
如果只有白天没有黑夜,这个世界该有多么欠缺。如果只有黑夜,没有夜半哭声,小蓓该有多么单薄。
第一个夜晚,我被哭声惊醒。
可怜的南方人,从未用过地暖,达达宾馆的地暖刻度极怪,与气温毫无关联,小蓓开的是5度。一只麻雀如果进了鸡窝窝那一定是尊重鸡的经验的。临睡前也觉得热乎,卸得只剩一件秋衣。睡至半途又被热醒,褪掉了睡袋。小蓓盘坐唱诵极为投入,是标准的瑜伽莲花座,顶礼手印,各种折腾并未惊扰到她,我也便安心睡去,只是,再也没有睡入深层。
恍惚间,听到一串嘤嘤哭声由远及近,以为是小时候听潮剧,那个上京为父报仇的女子在荒村哭坟,接下来会有一大段的悲凄唱词,熟悉的旋律却等不来。哭声依然一串一串的,哀痛一点也不见轻。墓地阴郁瘆人,似有鬼魂在幽慢晃动,这哭声竟似鬼声?我是不信鬼之人,在梦里,这个信念依然如此激越,这使得我听到鬼哭声之后,惶恐加倍地翻滚,满头的发根爬满了蚂蚁。场景转换得有些蹊跷,天色似没先前那么暗黑了,墓碑一座座地在眼前晃过,却是带十字架的,碑文是西班牙语,墓前有蓝色勿忘我、白百合、黄菊花。是万圣节扫墓?为何那哭声却不是陈旧性的伤,是新鲜的,痛得会流出秘密的汁?我翻了一个身,一束微光跃到了眼前,那是小蓓的床前灯。身体只扭动一半就僵住了,不敢动弹。此时,我的意识还是朦胧的。哭声还像在梦境中,一串一串地滚下来,每一串都饱满,有弹性,充满生机,像春天的紫藤花,忽然间就爬满了枝头,越来越重叠,越来越密实,竟至于分辨不出哪一串跟哪一串,糊成了一堵墙。
小蓓还以瑜伽莲花座在唱诵。我从墓地和花墙的重压中醒轉过来,那扭了一半的身体像一段没有下梢的爱情,不知如何自处。或许,应该让它扭翻回去。我听到“咚”地一声,不太重不太轻,像睡梦里一个无意识的动作,身体就滚回去面壁。这响声是可以让人放心的尺度,带哭的唱诵声稍折了一下,又继续下去。我必须就此睡去。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有一点是确凿的,小蓓的唱诵声比我僵硬的失眠更加漫长。
等到铿锵四玫瑰进住104房间,我与小蓓已经单独处过三天。我不担心别事,只怕她们胆子小,小蓓哭诵时会吓到。我虽未能习惯,却还能熬得住。曾向客师请教,她这诵的是什么经。自从客师解答了我关于“电车难题”的思想实验,在我眼里,他已然是一位段位不低的修行人。客师说,佛经千千万万哪里能够知道。我便明白了,并没有某一种专事哭诵的经文,而在于诵经人。日间与小蓓相处倒是极简的。她每天上课、发心,呆房间里的时间也不多。住到达达宾馆之后,离坛城近,我午后会去绕坛城,有时晚餐后再去一趟,她常露歆羡之色。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去经堂听课,有一位讲《中观宝鬘论释》的堪姆是她的偶像。听课回来,她便手舞足蹈,然后在上师像前顶礼致谢。除了去喇荣饭店发心,她还义务为学院堪布管理微信公众号。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刚好听到她打了三四通电话,交代一个帖子的制作,从内容整理、插图设计、版式处理到公布时间的把握,精细严密,恩威并施,俨然一个外企主管的做派。不过,口头禅“呵哦”随处可见的,这使她即便布置工作时要求严苛,也依然充满亲和力。这与我原来体察到的那个她有所不同。日常里,她的底色是谦卑的,不管这是否带着“作”的成分在内。不过,饶是这么忙,她每晚倒是会例行打一通闲电话,聊天气,这大概是她与山下唯一的联系。不对,她与山下的联系还有网购,不过三天时间,我已见她收过两个快递包裹。小蓓对衣装要求甚高,即便着装以休闲服为主,细观那些衣衫,是有动人细节的,精致的印花、绣花或者手作点缀。门口的那双粉色拖鞋,在宾馆群发的藏青塑料拖鞋中更是鹤立亭亭,它有木耳大褶皱花边,松糕底。
这个房间是六人房,铿锵四玫瑰填了刚刚好。打开门时她们带来了一阵强台风,男眷是住在不同楼层的,他们在门口吆三喝四,交割随身行李、颠来倒去地置换房卡,相互强调房号,交代隔天的出门时间。一阵忙乱之后,四个人终是推搡着进来,其中只有一个身子站直了走,另三个都踉跄着,后面两个有半个身子被拖着,说是高原反应,要找红景天和止痛药。我还有一大包备用药,想着它们终于有了用处,赶紧翻检起来,哪知道一时竟然就找不着。小蓓默默在身后塞给我一个大塑料袋,她说,都是以前的房客留下来的,“呵哦”。好大的一袋,我把手探进去时被吓到了,竟有一股寒气像冰一样把手掌罩住。回头望了,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储物柜,并不是冰箱的形制。袋里光是红景天及其复合制剂就有五六种,止痛药更是商品名和化学名五花八门,我挑了两种给玫瑰们服下。整个房间顿时都在感慨,有一个医生真好。小蓓干脆游说我留在色达,她说佛学院医院的医生不足,希望我去发心。所谓的发心,本是指发菩提心、发大悲心、发般若心,这里通常是有实指的,就是去当义工。铿锵玫瑰们一起把话题炒热起来,只有我落在其外。仿佛这是一个她们可以替我做的主,仿佛明天身穿白大褂胸挂听诊器的林大夫就出现在眼前。这里的医院我多次路过,其实是一个逼仄简陋的诊所,或许时间不对,从未见过开门。《华严经》道:一切唯心造。可是,高原反应和疾病呢?疼痛、呕吐、腹泻、抽搐和呼吸困难呢?
我与小蓓相处时,104房的气流是清澈的两道,现在,是浑积的一潭。我怕热闹,便退缩回自己的床铺上看书,自成一统。铿锵四玫瑰中,有两把大嗓子,一把像生气的老猫,一把像刚刚掉地的弹珠,另有一个睡兴浓浓偶尔接一句,却不迷糊,是镇静的,还有一个说话软软的,藤藤的,似乎一直使不上力,暗下却从未放弃过使力。老猫说话气势霸足,口头禅是“哎妈”,小蓓问是哪里人,她说是吉林。弹珠是住在入门床位的下铺,另三位都在上铺,她们的话语这一句抛过去那一句抛过来,就如刀马旦扈三娘或者穆桂英,在舞台上与对手们表演抛接枪。只是,玫瑰们显然技艺不精,失手频仍,不时地,就有一句两句像树杈折断在空中。这一次说话的是弹珠,她一直为自己功课做得太慢而焦虑,看来,这是一个又贪玩又一心向上的好学生,她的五加行修得落后了,一到圣地,更加地懊恼与丧气。接着是她上铺的藤藤在叹气,她是高原反应最严重的,吃药后说是头疼减缓了,声音带着极大愁苦,竟是与她外观不相调谐的,似遭人间大劫。她说自己现在什么都可以放下了,钱财名位放下,丈夫儿子放下,就是放不下自己的罪孽,放不下累世的冤亲债主。她之前聊过她丈夫的,老好人一个,她信佛之后,一直拗着拗着,他便一直让着让着,成了这样的一个阵势。众人皆静。弹珠是自顾不暇,老猫和半寐这两朵玫瑰,据我所知是偕同丈夫前来的,也就是说,她们并没有放弃婚姻的打算,藤藤的这个状况她们应对不了。她让我想起上晚课时遇到的那个癔症发作的觉姆,只是,她却半点没有癫狂之态,反倒是过度思虑过后的一种沉郁忧虑。小蓓本也已退缩回自己的床铺,却不料她是一直在听着,还随时准备介入,她很快开声接了话茬。这一次扮演医生角色的是她。她跟弹珠说,缓解焦虑必须先调气调心:
“师兄,修五加行,是需要依靠上师加持的,才能遣除相续中的所有障碍,要维持‘上师瑜伽。上师的法力是无岸无边的。在学院,我们可以用共同乘皈依法,修道助伴。不久前听一位师兄说,每次磕头,都会观想法王就在头顶降甘露,磕头变得不再艰难。她对法王有信心。一万个磕头修完,已经停不下来了……”
共修是初初入行的人常用的,他们觉得单独一根木头在河里东奔西窜的,而一排排木筏绑紧了就会形成合力,以更大的能力抵御共业,顺利抵达。弹珠与藤藤听着甚为惊艳,对这位师兄感慨不已,恨不能与她一对一共修。对小蓓见识也是青眼有加。
小蓓已经停不住,她见藤藤面上酸苦窘迫,便让她从上铺爬下来,坐在弹珠的床上,自己站到她的面前,呜呜哇哇开始说话:
“还头疼吗?痛也好病也好,每次发作了要恒发利他心。要认为自己是代一切众生消除罪孽的,一定要升起这种心。”
弹珠的床与我的连着,我斜躺着看书,没看进去,眼角就能瞥到她们的侧面。
小蓓继续调教:
“有佛法就會有方法。修行人是会释放的,你现在心中还不会释放,才会这么负重……你要想自己就是观音。闭上眼睛。xxxxx(藏文经文)……我在念时,遍身红光的,以菩提心观照世上众生……光念,还不行,还得祈祷,还得观想……清净观是很重要的,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现在,难受好些了吗?”
藤藤还蒙查查的,小蓓又强调一遍让她闭上眼睛,然后开始变幻术:
“……你现在开始想象,你身上裹着一个大布袋,扎着的布袋口是在头顶的……好重,承担不了了,怎么挣脱也挣不过,它好像一个鼎,好像一个磨,好像一棵大树,好像……现在,我帮你解开解开解开,嗯,哐啷……垮下来了……”
只见藤藤醒了惺忪的眼,说:
“师兄,好多了,真的。师兄,你真了不起。”
真希望一切到此结束。可是,这好像才刚刚开始。小蓓对着藤藤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
“你这,其实是出家的顺缘。”
我的胸口被猛敲了一拳,从床上弹了起来。
一声巨响在这个外部世界爆出,冰川上的叠冰顷刻之间贯裂、破碎、倾圮。
犹豫、惊觉、既看到生命之光,又充满了未卜之忧,这是我听到的藤藤的声音:
“师兄,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就留下?”
小蓓转过身,一声不出,走回去自己的床铺。
一间房子不再说话。脓包挑破了,汁液就由着它自己流。夜很快就黑得浓厚了。各各要去睡前洗漱,弹珠抢着取出一袋面包要与大家共享,在山上,这种新鲜香浓的面包是很稀罕的,然而,没人响应。
小蓓出去盥洗室时,老猫远远地低吼了藤藤:
“你跟着我们出门,等下把你丢下了怎么向你家里交代。你好好想想,真要留下次再来。”
“来一趟不容易。回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我忍不住插了嘴:
“你先生理解和同意吗?”
“也就这么样了。他会同意的……也只能同意的。”
“你儿子呢?”
“这……”
看看我这等俗人,问的都是什么俗话。
“为什么一定要出家呢?”
“利益众生啊。上师和师兄们都这么说的。”
一间房子孕满心事。那一夜,我睡梦中回忆了我与小蓓聊过的佛教话题,关于了义和不了义。了义,就是把所有的实话都讲了,观点、思想毫无保留。不了义呢?就是讲法有所保留,后面还有一个余地,它可能是不完整的或者不全面的。我们有时会迷糊,为啥佛教里说的事情相互抵牾,那其实是因为面对不同的人,意识层次不同,接受能力也不同。我不知道,小蓓在我面前与在玫瑰们面前的样子为何相差如此之巨,梦中,我用这个理论为她自圆其说。只是,“心心不同”是多高深的学问,佛能解得,上师能解得,一般的修行者能解得么?梦境并没有深究下去,囫囵而过。很快地,我又听到小蓓的哭诵声,一霎时误以为鬼魂敲窗,醒了醒,八荒六合阒兮寂兮,那种尺度把握得极好的翻身声,或者咳嗽声、吞咽声都没有。意外之余,又有了一些蒸腾的庆幸。心内便含蕴着这份确认了的静,重新入睡,睡得甚为踏实。
隔天玫瑰们一早出门,我与小蓓也赶七点钟的早课,房间里顿时空了,午后断续有人回房,有人来了就赖上,有人来了又走。等到晚上104房凑足了人,又热闹成墟。老猫是睡在小蓓的上铺,她稳坐钓鱼台,等着众人来报绕坛城的圈数,她们的男眷也不时就进门来吼一句商讨一下。据说,他们是参加学院里的百日共修活动。坛城外围栏杆钉着的小木板每每有共修通知,说明活动缘起、共修起始时间、念的什么咒等等。“哎妈”,老猫她妈在老家一定喷嚏不断,才半天时间她不知道喊了多少声。登记项目是姓名加圈数,可是,每个人报了又改,改了又第二次改第三次改,已经涂抹得看不出来处。他们闹不明白,看小木板之前绕的圈数能不能算?小木板要求的是念金刚萨埵百字明咒,如果一会儿念小咒一会儿念百字明,这应该怎么算?有一朵玫瑰,她说小木板通知的共修是7月份开始,她以为活动结束了,计数器就迫不及待计算了,她虽念的是百字明,但当时她并没有为这次共修发心去念的,这皆因误解造成,她的本意当然是愿意共修的,这能算吗?……哎妈,我这局外人听得一塌糊涂,报一个圈数也弄出这么多幺蛾子,如果不是耳闻,这是根本想象不出的。
弹珠见我懵懂,便问我今天绕了多少圈?参加共修吗?
我没有参加。我觉得所有的修行都是独属于一个人的。有的人在五加行中修得,有的人在挑柴担水中修得,有的人在清风与无字书中修得。我虽喜欢绕坛城,但它并非证悟的必由之路。在这一点上,我或许更接近汉传佛教的禅宗。
玫瑰们的色达之行,都背负着极繁重的功课,从她们绕坛城的圈数便可得窥。半寐一直很少说话,但她应该是行动力颇强的人,她绕了271圈。我在色达,绕坛城是每天的必修课,一个月累计下来估计也只有数百圈。老猫很替我着急,她觉得不在圈数多少,参加共修了是可以增加资粮的。资粮多寡我倒不在意,事实上,我常把绕坛城的功德回献给碰到的那些人:佝偻着腰颤巍巍转经筒的藏人老奶奶、坐着轮椅很费力才把经筒够得着的老人、刚刚过世被儿孙背来绕坛城的天堂新人,还有,在坛城走廊上做十万顶礼的年轻人,我连续见他好多天了,每一个动作都是一丝不苟的,从未见过他懈怠的样子。还有一位魁梧的藏族大哥,雪夜绕坛城时,他倚在廊柱边,一直高声唱着藏文佛歌,于我来说,那声音里有一种灯塔般的明亮。弹珠听我聊起这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如此率性,根本就不是在修行的轨道里,可是,她又不觉出这里边有哪里不妥,只好嚅嚅地说“真好”“真好”。我望向小蓓笑了笑。小蓓对弹珠说:“她呀,通透。”在玫瑰们面前,小蓓从未吝啬过对我的嘉许。只是那种嘉许是有隔阂的,好比一家子说私话,故意表扬邻家孩子来教训自家孩子。对的,她们确实是一家,这点我是服气的。有一次,玫瑰们当着小蓓的面聊到对她的膜拜之情,弹珠说,师兄善根深厚,唱诵都到那个份上了,我这想起来都觉惭愧啊。其他玫瑰赶忙应和。我心内咯噔一下,羞愧难当的应该是我。原来每晚每晚遭遇的那些鬼影,在她们同道中人看来,竟然都是道行。小蓓羞赧地说:“诵着诵着,就想到了上师嘛。他领我回家。”说这话时,她壮硕的身体里,突然长出一个小女孩,那样子极是可爱。
这天下午,其实有一小段时间弹珠是与我独处的,她去见过活佛,绕过坛城,累得不想再动。她说小蓓告诉她们,世俗的家庭婚姻生活,应该多来向我借鉴。小蓓把世俗生活放在一个抽屉盒里,这个盒子里的世界她自己是回避的。弹珠又取出核桃蛋糕,说是在成都等吉林三玫瑰会合时,为赶时间,一鼓去某某蛋糕店买的,她难为情地说:这店的东西奇贵,之前我都不舍得……这倒好,再不吃可不遭罪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是成都人,与吉林三玫瑰是在一场法会上认识的。在这种地方,人际交往是很蹊跷的,通常是,最内在最私密的细节都交出了,可是,基本情况反而一无所知。弹珠的俗世生活可以称得上是幸福的,她先生有学识有谋略,过日子也不算不体谅,所有的矛盾冲突都是因为信仰问题。弹珠的父亲是在家修行人,在当地办居士林,收弟子。这一次,弹珠的父亲也一起来色达的,午间去见活佛时,活佛见他年事已高,便关爱有加,用手摩挲了他的左臂膀,这种加持在他们看来是无限殊胜的。弹珠每每讲及,均是提高了20分贝的声音。如此看来,弹珠的皈依是有家学渊源的,只是她先生一直冷眼旁观。弹珠说,修行早期,还助她灭了一桩恶习。她当时打麻将是成瘾的,连家也不管不顾,开始修五加行之后,便把性子磨了,把心归拢了来。对这点,她先生无比清醒,他一边赞许一边调侃,这个迷糊的妻子她是用一种痴迷置换了另一种痴迷。把信仰理解得如此平庸,弹珠的懊恼变成年深日久的心结。她先生却也从不为此妥协,仿佛这是他藉以骄傲的资本。就这聊天的一陣子工夫,房门被数次扰动,一次是老猫回来取东西给她男眷,一次是宾馆前台来人询问玫瑰们是否第二天离开,听口气,好像隔壁房间的房客相处不谐,其中一位急于调换房间。再有一次是另一个前台工作人员,抱着一个沉重的长条纸板箱要还给小蓓,是小蓓网购来送给前台的储物柜,安装了却发现那地方并不合适。这里的工作人员,其实都是发心的修行人,小蓓晚上也在这里发心,为一整层楼的热水瓶灌水,宾馆也会给予一点回报,每天床位费估计打了一点小折扣。本质上,房客与服务生也没有太大区隔。藤藤这两天每为去留问题而烦恼,小蓓就怂恿她去达达宾馆问问,如能在这里发心,说不定可挣得一个免费床位。只是,大件货品的退换在高原肯定不是省油的事情,我倒替小蓓发愁了。最后一次,是小蓓发心回来了,一回来就累得趴在床上,她说:这辈子在山下干的活,都没有山上干的多。当年,就是大小姐呀。呵哦。然后,噗地一下坐直了,对着上师的像做顶礼手印。
小蓓回来之前,我们已吃完了核桃蛋糕,喝完了简陋而又喧嚣的下午茶,弹珠自己也明白过来了:我先做好自己就是,好好修。我发誓,我真没有说过任何像样的话,作为一个被当作理论上的楷模的邻家孩子,我说什么都是错的。晚唐的志勤禅师见桃花而悟道,元代的断崖了义禅师见松上雪坠而悟道,我希望,弹珠是因为吃了核桃蛋糕而获得开悟。
关于共修的计算法,终于有了回音。老猫照着手机上的微信信息大声宣读:为这次共修发心去绕坛城的才能报;如果绕坛城时念的不是百字明,可以把圈数先报了,再补回百字明。不知老猫的男眷是从何处获得的指示,每一种律典、文件,或其他含有规约意义的文字,都会派生出一批权威解释者,交由他们去裁定,愁也好喜也罢总算尘埃落定。第二天玫瑰们就要离开了,离别的细节,关乎的并不只是行李、吃未完的蛋糕,还有刚刚建立起来的含混、杂乱、感恩遇见而又各怀心事的人际关系。藤藤被劝回了,抑或,是她自己决定走的也未可知。
铿锵四玫瑰的撤退是一场好大的灾难,好比是一起上前线打仗,突然间,一大批部队受命撤回了,留守的人魔怔了好一阵。从色达下山,私家营运车发车都在凌晨四点。这就意味着,我们104房的这一天,是从凌晨三点开启的,灯亮了,咣啷、嘁咔、嘣嚓、咚咚咚……交响四起。我与小蓓没怎么睡得进,等到玫瑰们轰隆走人,带门而出,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小蓓静躺了好一阵,在我以为她可能回笼睡去之时,她掏出手机刷开,小声嘟囔了一句:“北京天气都是怎么样啊?”
之后的104房清静有时热闹有时,但像铿锵四玫瑰这么宏大的气旋再也没有过。新房客来来往往,有的与小蓓是一家,有的与我是一家。只是,每次走人之时,小蓓都备受折磨。储物柜里那个装有备用药的袋子越来越鼓囊,很奇怪地,每次我去动它,都冷得离奇。等到我要下山的前夕,小蓓内心沮丧到了极点,面子上却还“呵哦”“呵哦”的。临走前,我们约了一起去绕坛城。
那天午后,风微澜,日头黄金色,我们从喇荣饭店绕过去,坛城下的山路一侧开满了蓝色的矢车菊,磊落而俏丽,纯净而朴拙。
那一天,我们聊的并不多。小蓓问我,为何不在觉姆家继续住下去,我说,怕扰了道心。然后,她自己告诉我,她每天会与妈妈通电話。她告诉妈妈,自己去北京工作了。妈妈身在山东,却每天关注北京天气,逢电话必聊天气。在妈妈面前尴尬过,所以,现在每天自己都会特别关注北京天气。
小蓓知道我嗜甜食,专门去汉商店买了沙琪玛让我路上带着。下山之后,我与小蓓就断了联系。我们没有互加微信。当时动过念头的,终是没有加成。
文学港 2020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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