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联拧着书包站在院子里，看着开了花的桃树。一个胖胖的脸从门里伸出来，吼着：你还不上学去啊，快上课了，又要站黑板了！联联没有动，还是看着那树儿。你走不走啊！一个胖女人从屋子里拐了出来，一把抓住联联的手就往院门那儿拖。联联身不由已地跟着那女人走着。出了院门，胖女人把联联往前一推，吼了声，走啊，别叫你的老师又来烦我，你老师要再来找我，看我不打你！联联如一片叶子般向前飘了过去。她回过头看了胖女人一眼。女人说，你还想吃了我不成！联联就往前走着，拧着的书包碰着自己的腿。笔在铁盒子里哗啦啦地响。路两边到处是青青的麦子和开花的油菜。联联猛地把书包往地上一丢，双手往腰上一叉，对着麦子说，等我成了柔道手，哼，看我不把你打扒在地上求饶。
　　
　　一个乱蓬蓬的头从麦子里举起来，说，你把我打扒下？联联看出是小明，笑了，说，我不是说打你，我是说打我家那个胖子，可恶的胖子！小明从麦子地里跑出来，快些，要迟到了。联联说，迟到也怕？大不了，站黑板。小明说，是呀，大不了，站黑板。就跟着联联慢悠悠地走着。小明突然说，干脆，今天不去上课了，我们去看柔道去。联联眼睛一亮，是吗？又有？小明嗯了一声。联联说，那我们快去吧。小明说，不急，要到十点钟才开始呢。联联嘟着嘴说，还要等那么长的时间啊。她眼睛又一亮说，看，那里走来一个那么体面的女人，我们来让她成为不体面的人。小明说，好啊。两个人一低头，钻到麦子地里去不见了。
　　
　　四只亮晶晶的眼睛在麦子后面闪烁着。两个人头稍稍地抬了一下，又猛地低了下去。小明说，那是你姐姐，我们的老师啊。联联说，一样地搞她。小明说，真的吗？联联说，你别跟我讨论，不干你就滚一边去，我一个人来解决。小明说，好吧。联联说，你别怕，我先打第一枪。说着，她在地上抓了一把黑土甩了出去。路上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一声严厉地喝问，是谁？
　　
　　联联见姐姐拍拍身上的土走了，在小明的肩上打了一下，该你了。小明说，那是你姐姐，我们的老师啊。联联只是用眼睛狠狠地看着小明。小明迟疑地抓起一把土，向联联的姐姐甩了出去。联联的姐姐这一次没有再理会，顾自走了。
　　
　　小明说，你姐姐真美啊。联联说，你去干她吧。小明说，我干你行吗？
　　
　　联联抓起一把土塞进小明的颈子里，站起来走了。小明低下头，倒着颈子里的土，他抬起头，联联已经走了很远了。他追着她，一边喊着，联联，你到哪去啊。联联说，不是到你家去看柔道吗？
　　
　　看完了柔道节目，联联按着记忆中的招式，跟小明练了一下，可是她老是被小明给摔倒在地。小明说，你太轻了。联联说，你有什么吃的没有，要吃了长肉快，长得越胖越好。联联说，那最好是吃肉。联联说，有吗？小明说，我家隔几天才买一次肉。昨天才买的，今天就不会有了。等有了，我留给你。你想像你妈妈那样地胖吗？联联说，不，是像那个柔道手那样的胖。联联说，那好吗？难看死了。联联说，谁要你看。我这一辈子，要是不能把那个胖女人打败，我就不嫁人了。小明忧郁地说，真的吗？联联说，当然。小明说，那我不就娶不到你了？联联说，去你的吧。小明说，你长大了，要像你姐姐那样才好。你看哪个不夸她长得好啊。联联说，那叫她嫁给你吧。小明说，她比我大了。联联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把她变小吧。要不，你等她死了再投胎吧，那时就好了。小明说，我就想要你。联联往起一站，说，哼，等我死了吧。小明说，你死我也死。联联说，你别跟我痞。小明说，我不是跟你痞。联联说，那你为什么把你的作业给李小霞看？小明说，是她抢去的。联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明说，我下次怎么也不会给她看了。她再抢我就抢回来。联联说，你给她看与我有什么关系。小明说，联联你不要这样说好吗？小明的脸上显出伤心的样子。联联说，好，放晚学的时候，你跟我去把李小霞对付一下。小明说，行。联联说，在屋子里真闷，我们出去玩吧。
　　
　　太阳很亮。联联把眼皮轻轻地一抬，又轻轻地一抬。小明问她在做什么。联联说，我把眼皮这么一抬，就看见了一道水银在我眼皮上一跳。小明试了一下说，真的。联联说，我们到那边的那个山坡上去。他们来到泛绿的山坡上，在一块草地上坐下来。联联说，热。就脱下外衣，又脱下毛线衣，只穿了件蓝底碎花衬衣。她的头发在脱衣服时散了开来，遮住了她的脸。她撩开头发的时候，看见了小明的眼睛。联联说，张小明，听我说话，照我的话去做。小明说，嗯。联联说，把头抬起来。小明就把头抬起来。联联说，眼睛看着正前方。小明就把眼睛正正地看着前方。联联说，就这们坐着，不许乱动。可是不一会儿，小明的头就慢慢地向她转过来。联联说，不许动。小明的头就僵住了。联联飞快地穿上毛线衣，又穿上了外衣。联联说，好，你可以自由了。小明说，你怎么把衣服穿上了？联联说，关你什么事啊。小明说，联联你变了。联联说，我变了？什么变了？变坏了？小明说，不是。联联不说话了。他们被一些微妙的声音包围住了。那是万物生长的声音。那是宇宙最深处的声音。小明说，联联，你变了。联联说，我哪里变了？什么变了？我变得怎么样了？小明说，你变得象个妖精，你会象妖精那样地……联联媚笑着说，是吗？我象个妖精了吗？能千变万化的妖精吗？小明看着她，被魅住了，眼睛迷漫了。联联轻柔地说，小明，你看那片云。小明茫然地四顾着。联联说，那边，你看，在那边，在那边。小明终于看到了那片云。
　　
　　联联说，小明，你要听我的话，我会对你好的。小明郑重地点点头。联联也郑重地点点头。联联说，小明，你知道我最恨谁吗？不等小明回答，联联就飞快地说，我最恨的是我妈妈，那个胖女人。联联又说，我要想办法把她弄死。小明说，那是你妈妈啊！联联说，妈妈怎么样？说着咬咬牙。你愿意给我帮忙吗？小明说，帮什么忙？把那个胖女人弄死。小明说，你真的要这么做？联联说，真的，你愿意吗？小明说，把你妈妈弄死？联联说，你愿意吗？你愿意的话，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小明看着联联。小明迷惘地说，我愿意。联联说，愿意什么？小明说，帮你把那个胖女人弄死。联联看着小明，眼里也是迷惘的。
　　
　　联联轻轻地说，你跟我来。
　　
　　他们来到另外一个山坡。这里离村子很远了。风在山坡上疯一阵子，绕过那个山嘴，又从很远的一个山梁回到这里。这里开着很多细小的不知名的花，白的，红的，黄的，还有一蓬一蓬的才透出芽的山芒草。坡上有一个很旧的草棚，用老山芒草扎成的，被风吹得很乱了。联联说，你看到那个棚子了吗？小明说，看见啦，做啥呢？联联说，你看着。小明说，看什么呢？空空的呀。联联说，你看着就是啊。
　　
　　一股风跳过来啃着他们的头发。头发左闪右闪地躲着风。风怎么躲得过呢，结果它们都被啃得瘫软下来了。
　　
　　联联说，你在看什么呢，小明？
　　
　　小明在看那片山岬里的一朵白云。他醒了过来似的，唔了一声。联联说，我叫你看什么的？小明说，你叫我看那个棚子。联联说，那你就看那个棚子啊。小明就看那个棚子。棚子不耐烦风的胡作非为，远远地见风来了，说，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风反而跑得更快了。它们先是啃着两个初一年级的学生的头发，然后再跑到棚子那儿去的。这时，小明看见一个女人向小棚子走去。小明认得那是联联的妈妈。小明说，你看，那是你妈。他们在一丛灌木后面，联联妈看不到他们。联联说，不要让她知道我们在这里。小明说知道。联联说，我们离棚子近一点儿。说着就躬着身子向棚子的后面移近去。棚子的后面用毛竹夹着的老山芒被风吹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从这个大口子可以看到棚子里面。棚子里面的地上铺着稻草。联联的妈在铺着稻草的地上坐下来，两手将散在脸前的头发向耳后推过去，她的略显苍白的胖乎乎的脸路露了出来。这个时候，又走进一个人来了。小明看得很清楚，那是他的父亲。他疑惑的脸上接着是吃了一惊，他看见他的父亲扑到联联妈的身上，他们就扭在一起。小明往起一站，被联联拉住了。小明焦急地蹲下来，联联对着他的耳朵说，他们不是打架。小明说，那他们在做什么？联联横着眼睛说，你看着吧。小明不看棚子里。这时，棚子里的人已经脱得光净净的，他们重叠在一起，上面的黑一点，下面的白得很。联联再不懂事也明白了。他把头低下来。
　　
　　联联说，你看啊。
　　
　　小明把头低得快触到地了。
　　
　　联联对着他的耳朵轻柔地说，看啊，看啊，看啊。
　　
　　小明真的把头抬起来，向棚子里看去。过了一会儿，他猛然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切事情。一股仇恨升起在他的心中。联联轻轻地说，你是不是想要火？小明无意识地点点头。联联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火柴递给小明，说，给你，你想做的，也是我想做的。小明抓过火柴向棚子跑了过去。棚子里联联妈在呻吟着。小明用火柴点着了棚子，干枯的山芒马上着了起来。这时，风又兴致勃勃地溜了过来，对着火儿乱啃，火却不怕它，越啃它越长，一眨眼，它就成了一个巨人。联联妈和小明的父亲光着身子从火里钻了出来。
　　
　　联联和小明站在山坡上。这时他们看到了他们。他们看见他们的孩子岸然地站在高处，向他们俯视着。他们呆呆地看着他们。联联妈低了一下头，转身向火里走去。小明的父亲也向火里走去了。联联和小明呆呆地看着火。他们听见联联妈在火里喊，根子啊，你在哪儿啊。小明的父亲大声地说，我在这里。
　　
　　爸，爸，小明喊。
　　
　　活该啊，联联说。
　　
　　快去村子里喊人来啊，小明哭着说。
　　
　　火是你点的，联联说。
　　
　　小明提脚要走。联联说，你要去干什么！火是你点的你知道吗？人们会把你送到公安局里去的。联联静了一下说，再说，村里人来了，也晚了，他们早烧光了。
　　
　　联联说，其实，是他们自己钻到火里去的。
　　
　　静了静，又说，他们自己也没意思活了。
　　
　　联联说，你成全了他们吧。
　　
　　小明在哭着。
　　
　　一切都静了。火没有了，眼前只有一片山芒的白色的灰烬。风一来，灰烬纷乱地飞起来，被风带向远方。眼前连灰烬也没有了。他们看见烧焦的地面，和地面上同样焦黑的相拥着的两个人形。
　　
　　联联说，我们快离开这个地方，不然别人要看见我们的。
　　
　　小明还在哭着，喊着他爸爸。
　　
　　联联拉起他的手，轻轻地说，走吧，明天我们上学去。过两天我们再离开学校，到远方去。
　　
　　联联牵着小明的手，小明由她牵着，木然地跟着她走着。联联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狠狠地捏了一下小明的手，说，还有一件事要做呢，放学的时候，我们要去把李小霞给收拾一下。这个妖精，你要亲自向她证明，你喜欢的是联联，而不是李小霞。你不愿意吗？小明没有任何反应。联联说，我跟你说，刚才那件事你要装着根本就不知道的样子。不然的话，有你日子过的。我们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是吗？你别怕，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小明你说是吗？
　　
　　太阳很暖。风已经完全停止了。中午过后的时刻是大地上最宁静的时刻，虽然有人在走，在说话，到处都有动静。中午是一个非常奇异的时刻。联联紧紧地牵着小明的手。在村口他们分了手，回到各自的家。
　　
　　妈妈问，你到哪里去了？又没去上学？看到你爸爸没有？又跟联联疯去了吧？将来你就把联联娶了吧。
　　
　　妈妈刚刚吃完了饭。妈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方圆几十里内有名的好看的女人。小明的妈再一次地问到了她的丈夫。小明没有做声。他脑子里全是火，还有火里传出来的声音。妈妈看了小明一眼，说，你怎么了？那么害怕做什么？你没去上学我又没骂你。你没有看到你爸爸？妈妈笑着说，你跟联联到哪儿来？你们还很小啊，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联联那孩子啊，将来可是个美人儿，胜过她姐姐多少呢！
　　
　　村子外面传来老鸦的叫声。不是一只老鸦的叫声，而是一大群。小明妈说，怎么有这么多的老鸦的叫声？她走到门边去看，只听见叫声却看不到一只老鸦，因为老鸦的叫声离这里还是很远的。这说明那里的老鸦的数目多得不得了。小明妈妈说，哪里要死人了，老鸦总想吃死人的肉。
　　
　　小明妈倾听着从南面传来的声音，疑惑地说，怎么会有这么多老鸦的声音呢，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呢？小明突然哭起来，说，妈，我怕，我怕。小明妈说，是呀，老鸦的叫声真的是怕人的。你们小孩子是最怕的。老鸦是喜欢吃死肉的东西，它们总是叫人想到死，叫人感到死真的可怕。
　　
　　小明妈说，你明天要上学去了，你的老师，联联的姐今天来了。学还是要上的。
　　
　　小明奇怪地看着妈妈。小明突然说，妈，你真的很好看，比联联的姐都要好看。小明突然又住了嘴，吃惊地看着妈妈，好像妈妈把他想说的话偷走了似的。小明妈也奇怪看着小明，说，小明你今天怎么啦？小明说，我不舒服。说着走到房间里去了。小明妈听到村子里某个地方传来谁的大叫大喊的声音，她就向那里走去。
　　
　　小明听到村子里一阵一阵的喧闹，喧闹声远去了，村子里突然地静了下来。他感到非常地怕。过一会儿，他想联联，特别地想她，似乎很久没见她了。他真切地感觉到对联联的爱。他想得心里疼了一下。他跑出了屋子，沿着空无一人的村巷跑着，来到联联的院子里。他站会儿，联联提着一个小包从屋子里走出来。联联说，你来了？小明没有作声，他想哭。联联说，我要走了。小明说，你要走？你要走到哪儿去？联联说，小明，你是想要我的身子，还是愿意要我给你一个吻？小明的心里乱了，说，给我你的吻。他还不了解女人的身子，他还没有想到过要女人的身子，但他早就想过要一个女人的吻，他现在能知道的只是吻的部分的意义，就是这他一知半解的部分，为他打开了一个辽阔的世界。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等待他去探索的世界。
　　
　　小明慌乱地说，不是还要去收拾李小霞吗？
　　
　　联联说，不了。李小霞很好的。
　　
　　小明说，说好的，为什么不了呢？
　　
　　联联说，我吻你好吗？说着，联联就向小明走近了一步。小明却紧张得昏了过去。
　　
　　05.3.11黄岩十里铺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