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抱着童微微在树林里亲吻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教学楼的走廊上只剩几颗日光灯亮着,白寥寥的,透过树林照了过来。童微微捧着我的脸,眨巴着眼睛,问我爱她吗。我觉得这简直是废话,我想再亲,她用手挡住我的嘴,说你到底爱我不。我一把箍住她的臀部,说爱,爱得想死,想融为一体。她推开我,说恶心。我说,老子就想恶心一把,然后张开手抱紧她,恨不得镶嵌在一起。
她说,你帮我做件事。我说,啥事?她说,把如戏那疯婆子给我治治。如戏是我们铁克热镇出了名的勺子,她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小孩们总爱嬉闹这个半疯不傻的女人。我说,犯得着跟一个勺子较劲吗?童微微翘起嘴唇,犯得着,谁叫李莉娟惹我的。李莉娟是如戏的女儿,和童微微一个班,我不知道她们有什么恩怨,也不想过问,女生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记一辈子。挺丧德的,我说,她毕竟是个勺子。童微微不开心了,说,你是不敢还是不想?我说,除非我有啥好处。童微微说,你在老娘这得的好处还少了!我捏一把童微微的屁股,说,好,听你的。
四月份的天气,春风徐徐,人们伏在桌上写试卷,我转着笔,瞅着窗外的白杨树发呆。再过两个月,就高考了,我成绩不好,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童微微每天和我玩到疯,成绩却从未下滑过,这点我甚是郁闷。要说我们俩怎么会走到一起的,说来都没人信。读高中那会,身边人迷上玩“问道”,特别是周五晚上,一大堆人守在网吧前台,等着过了十一点包夜。我是网吧常客,白天晚上都在,泡面炒饭就能解决每天的伙食。
童微微是那种水灵又聪明的女生,她跟着室友来包夜,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扎着马尾,脸有点肉肉的感觉,眸子挺大,清澈明亮,皮肤很好,网吧灯光再暗,也能瞅见她白皙的脸。她坐在椅子上,鼠标点来点去,估计是不知道该玩啥。我坐在她左边,眼神稍微瞥一下就能看见她。她右边是室友,对着电脑很仔细地玩,我上厕所的时候瞄了一眼,在玩偷菜,对这种弱智感到郁闷,竟然包夜玩偷菜。
我从厕所回来,童微微正漫不经心地刷着网页,坐她对面的小哥起哄,给她抛了个媚眼,说,妹子,要不要一起打魔域?童微微没理会。那人又说,咋了,还挺有个性。童微微搬转了电脑屏幕,别过脸,不让那人看到她。那人像是来了兴致,绕了个圈,跑到童微微椅子后面,靠了上去。哪个学校的,以前没怎么见?童微微说,三中的,咋的?那人说,不咋的,认识下,见你坐着挺无聊,哥哥带你玩魔域。童微微说,没兴趣。那人说,有个性,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说着,压了压身子,伸手去捞童微微的马尾。童微微站起身来,让他一边去。那人说,咋了,真以为自己是美女啊?哥是瞧得起你,你出去问问,提“土豹子”谁不知道,你还长脸了。我听这势头不对,怕闹起来,丢下鼠标,凑了过去,说,豹哥,算了算了,我妹妹。土豹子说,你亲妹啊?我说,不是,表妹,给个面子。土豹子说,你算哪根葱。我觉得自己挺没面子,一把拽住童微微,吼了句,叫你别来非要来,回去,给我回去。于是拖着童微微往外走。
出了网吧,我回头看,那人没跟上来,什么土豹子,就他妈一土包子。在这一带的小混混,别人的跟班,还在这装老大。童微微被我拽疼了,甩开我的手,说你有病啊。我说,要不是我把你拽出来,那家伙肯定找你麻烦。童微微说,多管闲事。我说,我是为你好。童微微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说,行,那你再回去吧,再回去啊。童微微没回去。我们沿着石板街走,天空下起小雨,朦朦胧胧的。没带伞,我和童微微走了一小段路,校服就湿了。我站在一处屋檐下,童微微要继续走。我说,你去哪?她说,不要你管。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帮了你,你连句谢谢都没,还那么凶。童微微说,我要回学校。我说,这会校门早关了,我带你去家新网吧,教你玩“问道”。童微微说,没兴趣。我说,比在外面受冷好。
那天晚上,我给童微微注册了一个“问道”账号,带着她一起玩,在此之前,她从未玩过网游。我邊教她,边和她聊天。她也是铁热克镇的,在县城二中读高二,重点班。凌晨三点的时候,她瞌睡来得不行,玩着玩着就倒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从网管那找了一床毛毯给她披上,自己战到天亮。
2
童微微说,后来和我恋爱,完全是脑子打铁,不知道怎么看上我的。那时候我确实如她所言,长得不怎么精神,偏瘦,两只眼睛像从未睡醒,头发老长,胡子拉碴的,也不怎么打理。用身边人的话说,就是好白菜给猪拱了,我就是那头猪。和童微微在一起后,我才知道,她是个三好学生,那晚去网吧,完全出于情感问题,说白了,她单相思,暗恋的男生有了对象,这事触痛了她的少女心,而我,恰巧就在这时候闯进她的世界。
下课铃响,同学们往食堂挤,我打好饭,找了个位置坐下。童微微比我来得晚,重点班总是这样,老师恨不得每堂课都拖一下。事实上,童微微也适应这样的节奏,她是怀揣着梦想的人,想去北京,想读名校。
她坐到我旁边,我把咸鱼往她托盘里夹。她说,我减肥,你吃。我说,要高考了,多吃点,你又不胖。她说,我觉得胖。我说,哪胖了,再说了,胖了挺好,有肉感。她一把掐在我胳膊上,疼得我差点喊娘,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想到治治如戏的法子没。我觉得她挺没劲,和一个勺子有啥好计较的,这不像她的风格。见我不语,她有些不开心。我说,这周回镇里,我把如戏的那几件戏袍偷来烧了,你觉得如何?如戏穿着戏袍跳了很多年,要是真给她烧了,估计会难过得要死。童微微说,好。我说,你要回去不?童微微说,不回。我只晓得童微微和我住一个镇,不知道她家具体在哪,从恋爱到现在,我们几乎很少聊到家庭。
家庭于我而言,是比较自卑的一部分。读高一那会,我爸就去世了,准确地说,是我继父,那个河南老汉,年过半百,靠开小卖部为生,我妈带着我过继到他膝下时,他还在铁热克镇的化肥厂上班,正式工,每月领固定工资,生活还算殷实,后来七搞八搞的,厂子倒了,他也下岗了,在巴扎上租了间巴掌大的门面,卖烟酒度日。我继父这人老实,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干活,婚姻大事没考虑过,人憨厚,姑娘们不中意这类。我妈嫁给他后,他也没想着要个孩子,觉得能把我拖扯大就挺不容易,哪晓得还没等我孝敬他,他就自己先翘脚了,临死前也没搞到一套房,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吃好饭,我要去午休。童微微说她还要去教室,我知道她是去复习。有时候想想,我们俩实在不同,也不知道能走多久。没准高考结束,就各走各的,反正我这样的,能考上个高职就不错了。
我睡不着,从床上下来,出了宿舍,到走廊上抽烟,寻思着该怎么弄到如戏的戏袍。如戏不是真名,她具体叫啥,镇上知道的人不多,来的时候有配偶孩子。她家住在公园里,挺僻静的一处地。初中那会,我在镇里读,每天上下学要从她家门口过,爱趴在她家围墙上观察,夏天的时候,牵牛花和南瓜藤爬满墙壁,泼泼洒洒的,东一片,西一簇,头搁哪都不会被发现。通过探视,我发现那栋屋里,除了如戏和她老公外,还有女儿李莉娟住。李丽娟和我不熟,没在一个班。如戏家的院子里常年摆着一辆旧自行车,挂几件洗得泛白的蓝色工作服,是她老公在水泥厂上班穿的。
至于如戏,长着一张瓜子脸,身形高挑,每天早上,要是顺着公园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准能看到她着一身艳红色的水袖长衣在那里舞来舞去,这人看着不傻,但确实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发作的时候,就爱在大街上闲逛,鞋子不穿,嘴里念念有词,神神叨叨的。讨嫌的小孩看到了,就逗她,朝她丢石子,又或者牵狗吓她,她也不怯,弯下身,捡起大石头就往人家身上砸。
我没戏弄过她,觉得丧德。
3
我点了几支烟,在公园门口的台球室蹲了一早上,又装模作样地在公园里散步,一群老头老太在打羽毛球,不时朝我看看,估计认为我是蹲点的小偷。还好我有准备,怕影响形象,没穿校服。
风从南面吹来,凉爽爽的,拂过脸庞,我靠在长椅上。面前的人工湖里,几个工人在掏淤泥,修缮湖边的堡坎。湖中心有几张小莲花的叶子浮在水面,墨绿色,圆圆的,有金鱼游过来,顶出半个嘴,像是啄食水上的浮游生物。有小孩拿着小渔网,在湖边捞蝌蚪,又像是捞鱼。
太阳穿过云层,射在我的脸上,挺刺眼的,我找了本废的杂志遮住眼睛继续睡。快午饭的时候,公园里来了一群大妈,练广场舞,膝盖高的音响,咚呲咚呲的吵闹,听她们交流,像是为五一做准备,参加什么比赛。
就在大伙跳得热闹的时候,如戏从公园门口走了进来,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运动装,扎着马尾,那样子和以前见的如戏不太像,要是不知道她患有精神病,还以为她是个正常人,甚至可以说,气质比正常人还好。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如戏长得挺像童微微,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间。
原本跳舞的大妈们,见到如戏,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起来。如戏没有看她们,径直从旁边走过,朝着自己家的方向去。
四月的铁热克,才进初春,杨树柳树叶子绿了没多久,花丛里的花也没长起来,更别说如戏家围墙内外的各种南瓜花和牵牛花了。藏身之处不好找,我只能尾随其后,先看看动向。如戏进了院子,收起挂在铁丝上的几条牛仔裤,看样子,是她老公李廷品的。待如戏进了屋,我在公园里来回走了好几趟,没见她再出来。如戏的老公五十来岁,个子中等,憨厚,不过脸上有块斜疤,照镇里人们说的,不怎么般配。李廷品为了增加收入,除了干水泥厂的活,还把清理污水渠的活也揽了下来。我读初中那会,经常看到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停在污水渠旁,脚上穿着水胶鞋,手里握着铁铲,把渠里的淤泥一铲一铲地往外掏,有时候是去开水渠下游的闸门,反正水该怎么排,往哪排,全按他的意思。掏完污水渠,他喜欢坐在渠边抽烟,抽饱了,再驾着那辆旧自行车去别处。
听长辈们说,李廷品这人,以前不是个好人。别看他话不多,其实这种闷,挺骇人的,做起事来有吃虎的胆,就怕你想不到,没他干不出。还说他没进水泥厂的时候,跟人在山上开过矿,赚了些钱,常常去城里花天酒地,打架斗殴是常事,甚至强奸女人也干过,只是那女的没抓住证据,警方不敢认定是他。后来,也不知道怎么认识的如戏,还结了婚,结婚后,人变得特别安分。不过这些都是闲话,不一定准。
我守到下午,才见如戏出来,她蹲在门口的花池边淘米,一点点把淘米水往外滗。怕被她发现,我佯装沿着公园里的小路上走,临近傍晚,人们陆续散去,没有了白天的热闹。肚子有些饿了,咕咕地叫着,我想还是先回家吃点东西,回家一天,全耗在这了,我妈肯定来气。
到了家,我妈在炒菜,是青椒土豆丝,还有宫保鸡丁、胡萝卜炖猪蹄。菜还没上桌,我就闻着香味,伫在厨房门口,看怎么炒菜。我妈问我上哪去了,也不在家复习,我说到同学家做功课。我妈一副不信的样子,就你,不可信。我说,我可是你唯一的亲人,我都不信,你信谁?我妈说,我谁也不信,你在这么玩,就等着落榜吧。我说,说不准我瞎猫碰到死耗子,真考上了咋办?我妈说,你以为高考那么容易,成绩好的人从来不说这话,就你这种成绩不好的,才不知道天高地厚,还考上了,你要考上了,你想买啥都成。
吃饭的时候,我妈不停往我碗里夹菜,我寻思着,这个周六就这么没了,明天下午我又得返校,今晚上要不要偷偷跑出去,看能否潜进如戏家?
4
夜里十点,我妈关了店门,准备睡觉。我装着在房间里复习,听见客厅里电视机关掉后,决定休息一会,好养足精神偷戏袍。我给手机定了闹钟,夜里十二点半出门,这样到公园的话,约莫一点,之前在网上查过,夜里一点到两点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得自己干得都叫什么事!再说了,也没偷东西的经验,真要是给逮着了,别说丢人,要是进了派出所,说不准连高考都受影响。可一想到童微微,我又不能失信于她,恋爱快两年,这丫守身如玉,我们俩也就亲亲抱抱,越格的事从没做过。我是想在高考前把她给吃了的,等毕业后,要是真各走各的,也好留个念想,不然总感觉像两根平行线,压根就没交过。
我给童微微打了个电话,低着声音问她,在干啥。她说,做作业。我说,东西还没弄到呢。她说,你咋那么没用。我说,这毕竟有难度啊,像我这种行事磊落的人,头次干这种勾当,还是有点棘手。她说,没看出来,那你就别去了。我说,算了吧,答应你的事,哪能言而无信,我是那种人吗?童微微说,是不是现在还不知道。我说,这毁名誉的事,我就不能得啥奖励吗?她说,你干成了再说,真成了想啥都行。我說,好,这是你说的啊。她说,嗯,我说的。
到点了,我悄悄穿上鞋子,摸黑出了门。街上冷清,路灯熄了,漆黑一片。四月的铁热克,夜里还有些冷,风吹在路上,扬起灰尘,一阵一阵的。我戴上手套,套了鞋套,心想就算不被逮着,也不能留下手印。
害怕公园正门有监控,我是绕到侧面围墙翻进去的,倚在某棵大树下观察了好一会,没瞅见任何人,于是放下心来,沿着石子小路往如戏家走。这让我想起儿时同继父走夜路,那会从煤矿走到镇上,没路灯,山谷里风呼呼地吹着,我害怕,继父就让我趴在他背上,边走边唱歌给我听。现在觉得,世界真他妈宁静,真他妈太平,简直一派祥和。
我到了如戏家门口,打开手机电筒,向她家窗户内射去,没见人反应,估计是睡沉了。我蹑手蹑脚跳进院子,自行车没在,看来李廷品去上夜班了,靠,那好办啊。我凑到窗户跟前,听了会,能听见人睡觉的鼾声,不大,还挺匀称,应该是如戏的。为了保险起见,我猫着脑袋在她家窗台上,再次用电筒射了射,这间是客厅,看不到卧室。
我有点想打退堂鼓了,环视了下院子,没别处能摆自行车,李廷品应该不可能把自行车推进屋里,也没必要。好吧,我从兜里摸出事先准备的万能钥匙,塞进如戏家锁缝里扭了几转,妈的,不见门开。也不知道是她家锁旧了,还是我的万能钥匙不管用,又扭了扭,门发出微微地咯噔声,竟然开了。我轻轻推开门,挺直身子,十分警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进了屋,又是一道门,我推开第二道门,才进了如戏的卧室。她睡得沉,电筒在屋里转了转,我逡巡了下,没有戏袍。
妈的,她存哪了,不会是衣柜里吧?衣柜挨着床的。我踩着碎步,去开衣柜门,那是什么破门,才开一道细缝,就发出嘎的响声。不行,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开门,正犹豫呢,我感觉如戏的鼾声小了起来,她翻了个身,继续睡。我又试了下,声音还是有点大,这衣柜有些年代了。
我回头看了看进来的门,真是骑虎难下啊,要不要就此作罢?犹疑之际,如戏醒了。醒了的如戏,睁着一只大眼睛看着我,她像是被吓着了,又像是没被吓着。我的脑袋懵了,一片空白,良久,我才意识到该跑。我拔腿要跑时,她在后面喊,一声喝令,站住。这简直出乎异常,她没有失声尖叫,反而镇定自若。慌乱之际,我不小心撞到门边,手机落在了地上。跑出屋时,才下意识地转身回去拿手机,此时,如戏正穿着睡衣睡裤,手里攥着我的手机。
灯开了,我彻底暴露在如戏面前。我说,阿姨,放过我吧。她说,你别走,给我说清楚,你和童微微什么关系。
5
我不知道该咋说,如戏让我别紧张。我说,你不会报警吧,我还得高考。她说,要不是看到你手机屏保照片,我立马报警。我说,你咋比我还淡定?她说,童微微没告诉你,我以前是干啥的?我摇了摇头,说没。
如戏让我去客厅,我们细聊。她说李廷品上的是夜班,早上八点才回来,你不用怕。我说,我没怕。她说,童微微是你什么人。我说,女朋友。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也配?我说,我很丑吗?她说,丑倒不至于,就是有点猥琐。我说,我这可不叫猥琐。她说,讲正经的,你大半夜潜入我家干啥?我想说我来偷钱的,想想算了,让一个老阿姨逮着,本就不光彩,还是老实交代。来偷你戏袍的,我觉得那戏袍有些年代了,估计能值点钱。童微微让你来的吧,她说。我说,不是,真不是。我知道自己不咋样,长得不帅,成绩不好,不黑也黑了,不能把事情扯到童微微身上。她说,你知道我那戏袍值多少钱?我说,不知道。她说,无价。我有点不信。她说,我母亲送给我的,遗物。我没说话。她又问我,你知道我是童微微什么人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她说,我是她妈。她的话把我怔住。她说,不信吧,你仔细看看,我们像不。我观察了下如戏,她和童微微还真有些相似之处。
我没疯,准确地说,前些年确实疯过,不过现在好了,如戏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我说,那你为啥没和童微微住?如戏说,不可能的。我说,咋不可能?如戏说,我和童微微她爸离婚多年,那会童微微还小,才六岁,这些年,李莉娟在县城读书,碰巧和童微微同班,会拍她照片给我,所以前面我认出来了。为啥离婚,我说。我当过文艺兵,后来在县文工团工作,跳民族舞,也搞话剧表演,发现你进屋以后,我压根不怕,心理素质还在。那时候童微微她爸在文化局,逢年过节,只要是搞文娱晚会,都叫他主持,口才好,人也帅,谈吐幽默,我们惺惺相惜,很快进入恋爱阶段,再就是结婚,生下童微微。不过好景不长,有天我去外地演出,那地方条件差,在后台化妆时给人盯上,遭人尾随,再后来,你懂的,幸好被人救下,才没把命搭进去,只是没留下什么证据,案子也就草草结了。我心里承受不了,童微微她爸在这事上,没点男人样子,说怪我招蜂引蝶,还说过不去这个坎,那会追他的姑娘挺多,渐渐地,我们婚姻就破散了。我说,原来这样,那李廷品和李莉娟是咋回事?如戏说,李廷品是单位的临聘司机,离过婚,带着个姑娘,也就是李莉娟,不过他人耿直,当时奋不顾身救我,脸上还被划了一刀疤,事情发生后对我一直挺好,我们也就走到了一块,没像外面说的,他当过什么匪人之类。我说,看来童微微对你有误解,你应该和她相认。如戏说,见着了估计还能认得出,她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微微本来不恨我的,是他父親前些年生病死了,我没去,这就惦记上了。我说,那童微微现在住哪,她不是也住铁热克吗?如戏说,没住铁热克,我离婚后,童微微她爸又找了一个,这些年,童微微和她爷爷奶奶住,在县里。我突然觉得童微微也挺可怜,怪不得她从来也不和我聊家庭,怪不得她那么拼命读书。
我说,阿姨,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不报警,我想,我该回去了。如戏说,你想好回去咋说了没?我有点不太明白她的话。她说,别装了,肯定是童微微让你来偷戏袍的,戏袍不值钱,但是我母亲的遗物,对我来说,就很重要了。在童微微爸爸的口述里,我肯定是一个因为热爱表演、唱戏而不顾家庭和孩子的坏女人。我说,就说没偷到。她说,也行,方便的话,留个电话,我们好联络。我想说算了吧,但还是拿出手机,记了她的号码。
6
后来,童微微问我偷到戏袍没。我说,没。她笑了笑,真没出息,别想让我奖励你啥了哈。看着童微微的笑,我知道,她本来就不坏。我说,戏袍没偷到,不过我得到更重要的东西。她说,得到了啥?我说,等高考结束我再告诉你吧。
直到高考结束,童微微都没再提过如戏的事,我也没告诉她,那天晚上,如戏还拿出很多童微微小时候的照片,看得出,她挺想念女儿的,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主动去找童微微。用如戏的话说,人生如戏,有时候观望与演绎更好,而戏演完了,人生也就结束了。观众不同,观众一直都会在。
我那时候不明白她的话,后来知道了为什么不见童微微的秘密,不过那时,我已经失去了童微微的联络方式。
高考结束那天,我把所有的书本都收了起来,码得好高一摞,比我还高,总共卖了九十五块,又从朋友那里借了几百块钱,拉着童微微的手,沿着小吃街一路吃到底。到了晚上,又带着她到我们相识的网吧上网,我打开当初为她注册的问道账号,一路杀关。
玩到夜里一点过,童微微有些困了,我觉得时机到了,领着她出了网吧。我们七弯八拐,在一处宾馆前驻足。我说,微微,就在这休息吧。她没有说不。我们进房间后,她先去洗的澡。我站在浴室门口抽烟,瞅着喷头底下的她,身影窈窕,隔着磨砂玻璃,有些糊化,水哗哗地流着,只能通过想象猜测她洗到哪了。她关掉喷头,擦拭身体的时候,我把房间里的灯全关了,黑乎乎的,然后扭开浴室门,一下子站了进来。她像只脱兔,被我乖乖揽进怀里。我说,给我。她说,不行。我没理会,把她抱到床上。
那天晚上,整座县城就像不夜城,我觉得很多人可能都在狂欢,当然,有高兴的,也有不开心的。黑暗中,童微微躺在我的胯下,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凉冰冰的。我说,我能进吗?她没有说话,她的手抱着我,我能感觉到她因为紧张而瑟瑟发抖的身体。唐突中,我试了几次,都不怎么成功,最后一次,竟然像开了闸的洪水,嗖地泄了出来。
我们都太紧张,像两条豚鱼一样,平静地躺在席子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久久不能睡下。
高考成绩发榜那天,我站在校门口的宣传栏前,望着榜单出神。童微微排全校15名,录取学校是中央民族大学,她暗恋的那个男生排全校14名,录取学校也在北京。突然发现,他们俩的证件照放一起,挺般配的。我才想起童微微和我说过的那些话,北京是她的梦想之地,总有一天,她要向北京张开双手,用青春和奋斗去拥抱那座仰慕已久的城市。而我,位列榜单之外,不知道排到几百名。
我妈对我的成绩早有预料,建议我保守填报志愿,去一所大专院校,学点技术,有一技之长,不会饿死。我什么也没说,直接去读了大专,计算机专业。那三年,我每天都会泡在图书馆,从没谈过恋爱,在我读书的十多年里,从来没有如此认真过。我给童微微注册的账号她再没登录过,我用那号打到了封顶。
很自然地,我和童微微也就这样不宣而别,连争吵都没有一句。起初,我还能通过QQ、朋友圈了解她的动态,后来,她把我屏蔽,甚至很久,我都怀疑她已经弃号了。从老同学那里,得知她大学谈过两次恋爱,其中一次,伤害还挺大。
2013年夏天,我大专毕业,带着几个兄弟到北京,参加由国家体育总局体育信息中心主办的“2013全国电子竞技大赛”。火车上,我看到了童微微。她一个人坐在角落,塞着耳机,和以前一样,扎着马尾,头发顺直黑亮,皮肤好到吹弹可破,还是那种轻微的婴儿肥。她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静静地发呆。
她去热水间的时候,我凑了过去,本来只是单纯地想凑过去,没打算说话的,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招呼。我说,微微。她抬起头,有些意想不到,但没太大的诧异。你也在这,她说。我说,嗯。她说,真巧。我说,是啊,挺巧的,你去哪?她说,石家庄,你呢。我想了想,说也是石家庄。
车在石家庄靠站,我跟着童微微下了车,烈日当头,出站的时候,热得不行。她拖着一只行李箱。我说,我帮你拖吧。她说,不用。我站了会,也装作要等车的样子。过了小会,有人从出租车上下来,是个男生,挺高的个子,几步跨过来,搂住她。
童微微给我摆手,说她先走了。我说,好。那人問,这是谁?童微微说,以前一个老同学。我看见他们钻进车里。我想起了如戏,这些年,我断断续续会和如戏联络,有时候会去公园里坐,看看她还能跳舞不。她在我潜入她家偷戏袍之前,就患上了重病,我劝过她见童微微,她不愿意,说没必要了,免得给童微微徒增伤悲。
车走后,我点燃一支烟,沿着车站门口的马路漫无目的地走。我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不知道是为了曾经逝去的爱情,还是因为如戏的偏执。我不记得那天走了多少路,走着走着,我竟然走到了火车轨道边。
有火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轨道被碾得咣当响,我和火车赛跑,被落在后面,然后弯着身子喘气,火车又一列列地从我身边穿过,我看着一列列火车消失在眼前,消失在越远越窄的轨道上,我不知道它们会去哪里,也不知道会在何处停留……
文学港 2019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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