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跟着村里的三个中年人去登封大冶镇,想在那里好好挖煤挣钱。抵达的第十天,附近一家煤矿出了透水事故,闷住三十几个人,于是全镇所有的私人煤矿都被关停。矿务局的工作人员每天骑着摩托车来回巡察。没有哪个矿老板敢撕掉贴在井架上的封条。重新开矿的日子遥遥无期。我们等了几天,不想再等下去。我们决定去王村。那是隶属登封县的另一个乡村,离大冶镇有近百里远。
去王村那天竟然下起了雪。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挤上了客车。
我坐在车里打量着落在窗外的雪。雪的黏性不够,在车窗上呆不住,最多停滞一下,就从车窗上滚落,滚到满是煤渣和泥泞的土地上,,一转眼就变成黑色。雪下得很紧。窗外的风景主体依然是林立的黑铁井架。只有附近山包的林木渐渐披上了白衣服。白色不耐脏,等不到雪停,林木的白衣服又会沾满飘飞的煤尘,就像我们放在脚边的蛇皮口袋一样,灰扑扑的。
车在王村停下。我们扛着蛇皮口袋从客车里出来。扑入眼睛的是一望无际的浩瀚煤海,井架底下的高大煤堆宛如龙卷风掀起的滔天巨浪,令走到煤堆底下的人自感渺小,似乎随时都会被这些黑浪翻在底下。
所有的煤矿都在路的右面。路的左面,是一个沿着公路绵延的村庄——也就是王村,足有二三里长。王村后面,是连绵不绝的白色山头。山上栽满了各色树木。本来已经泛青的树木在这场春雪里又收敛了自己的颜色。我的同伴“小把”(一个连我也觉得有点丑的名字)指着稍远一点的山头说,小五,看到没有?那座山上全是槐树,滿山槐花一开,那才叫好看。
真的?我有点激动。
在大冶镇的十几天,我受够每天扑入身体的煤黑色了。我喜欢和煤炭相反的颜色,比如眼前不断飘落的雪,比如即将在山上绽放的槐花。
另一个同伴名叫建立,近三十岁,整天阴沉着脸,似乎这个世界欠了他的债。他冷眼冷语地说,槐花有啥球好看的?
还有一个叫铁臣的同伴,他用手指着路右面的黑铁井架,大声说道,别争了,走吧,先就近找煤矿安顿下来,雪落在身上怪冷的。
我们在一家挂着“兄弟煤矿”大牌子的煤矿上找到了工作。这家煤矿的工资不高,每天八个小时,只能挣三十五块钱。和大冶镇那边的煤矿相比,有点低,但比起每天只能挣二十块钱、一年结一次工资、甚至连工资都不一定领到的建筑工地,已是不错的收入了。
负责招工的矿长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下巴上留一串小胡子,我猜他是想让自己更有威严,但弄巧成拙,反显得不伦不类,像个穿上现代服装的古人。矿长言之凿凿地说,他这矿上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很安全。煤矿底下水多得很,没瓦斯,几年都没出过一次事故。
我们四个人也算是遭水惊到的旱地之鸟了,一听水多都有点犯踌躇。建立说,大冶镇那边,刚有个煤矿被水闷了三十多个人,你这煤矿估计离白沙水库也不远吧。
矿长笑道,那个开煤矿的是恶人,无底线,白沙水库可是我们全登封人的饮水池,他明知自己的煤矿离白沙水库近,还敢让工人一直朝着水库方向钻,不闷他们闷谁?更可恶的是,工人的尸体捞不出来,时间一长就会被水泡烂,到时候溶化在白沙水库里,哼,老子一想到每天饮的水里面有几十个死人泡着,老子就犯恶心,妈个蛋。对了,你们干不干?不干的话,就去别家看看吧。
我们说,干。
当天下午,我们脱去身上的干净衣服,换上专门用来下煤矿的脏衣服,头上戴着草秆编的安全帽,帽子上扣着矿灯,矿灯的电瓶挂在皮带上,顺着一个长长的斜坡往矿下走去。我们被安排上中班,下午三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每个月转一次班。顺便说一句,我对这草秆编的安全帽十分不满意,这帽子根本不安全,也就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但是没办法,矿上没有塑料制的安全帽,再不满意也只能戴着。
第一个班干得还不错。矿下并没有太多水,没有出现我想像的人在齐腰深的水里跑动的情景,虽然所有的巷道都煤泞不堪,必须踩着稀烂的黑水拖煤。活计不算重,当然也不轻。下到井底,我们四个人先用了一个小时熟悉矿下环境,先摸清哪条巷道是死巷子,一旦出了事故,绝对不能往这些巷子里跑。后来就开始和其他的工人一样,用割开的汽车轮胎做的皮拖子拖煤。这里煤炭硬,洋镐只是辅助,想出煤,必须用炸药,煤矿底下时不时传出一阵闷响,又干又燥的硝烟味往人的鼻孔里钻,竟有一种奇异的香味。
我拉着皮拖子无意中路过一条死巷子时,发现这巷子竟然有道木门,门后坐着一个老头。老头的背后堆着一座座用灰白色纸包垒成的四方物件。见我用矿灯上上下下地照,老头呵斥道,“瞎照啥?这是炸药。掘工才能领走的。你一个拖煤的,就别在这里照了。照燃了咋整?”
我吓了一跳,照一下还能炸?我后来才知道他在跟我开玩笑。他跟任何人都这么说。他的工作其实很无聊。不过我很佩服他,这里足有几吨炸药,老头竟然安闲地坐在这儿,胆量惊人。我向他投去敬佩的眼光,随后拉着皮拖子迅速离去,从此再也不走这条死巷子了。
下班之后,在洗澡池里洗掉煤灰,去食堂吃过饭,我们就回了矿上的宿舍休息。小把坐在自己的床上默默抽烟,后来他把烟头掐灭,问了一句话。“你们觉得这兄弟煤矿咋样?”
我们都觉得还行。
小把说,“煤矿还凑和,就是有点危险。这家煤矿太浅了,从咱们走的那条直达井底的斜坡来看,顶多二三百米深。这样的煤矿不会发生瓦斯爆炸,但是容易塌方。因为离地面太近,地面驶过的大货车会把压力传到地下。我们在这里干可要小心,随时听着头顶的动静。若是顶棍有断裂的声音,头不抬就要往外蹿。”
小把的话让人听了有点紧张,但第二天,我们就不害怕了。
煤矿的生活疲惫而单调,每天除了井下捱过的八小时,剩下的十六个小时一半在睡眠中度过,剩下的一半,多是在录像厅里度过。煤矿门口就有两家录像厅。每天下了班,洗澡吃饭之后,就钻进录像厅看录像,看到眼皮发疼头脑昏昏,才去宿舍睡大觉。有时候实在不想看录像了,我就从自己的行李里掏出一本书来看。铁臣问我看的什么书。我说是“三个女人和一百零五个男人的故事”。铁臣和建立当即来劲了,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连书皮都不看就翻里面的内容,结果看了几行就放下了。铁臣翻了下书皮,十分失望地嚷道,“这根本不是黄色书好不?这是《水浒传》。”
受了愚弄的建立想发脾气,他捏着拳头,似乎想朝我脸上砸一拳。小把见情势不对,当即拉住了建立的胳膊,笑着劝道,“小五是秀才,哪里会看黄色书啊。他是开玩笑的,大家都别见气。走,咱们去录像厅,放黄色片的时间到了。”
我可不敢担当秀才的称号,我只是个初中辍学的半文盲,并且我的枕头下面,真的放着一本黄色书,但我不想让建立看。
四个人中,我和建立的关系最糟糕。我也没得罪过他,但不知为什么,总感觉他想揍我一顿。铁臣和建立关系好,和我也不差。我问过他建立为什么想揍我,铁臣笑着说,“因为他在上学时被你四哥的旋风腿踢过几次,他打不过你四哥,所以就想来欺负你了。”
我总算明白了建立的怒火从哪里来。有一次在煤矿底下,我拖着皮拖子从他身边走过时,不小心溅到一点黑水在他身上。虽然他的衣服上早溅满了黑水,却依然借着这个理由向我发火。他把皮拖放下,走到我面前。近处就有几个掘工,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目光灼灼地等着我们两个表演免费的武打。我知道自己打不过建立,所以只能用攻心的招数了。
“你敢打老子一下,老子就对全煤矿的人说你性无能。”我瞪着建立的拳头,用恰到好处的低声说道,正好能让近处的掘工听见我说的话,却又让他们什么也听不清楚。
建立的眼神明显慌了一下,挺直的脊背瞬间塌了下去,但立即又挺直。“你敢和他们说这事,我敢打死你。”
“你打我一下试试。”
建立把拳头上的关节都捏得发出响声,但到底没敢打我。他拉着自己的皮拖走了。看热闹的掘工发出了失望的嘘声。下班的时候,建立和我一起走在斜坡上,他竟然扭过头来,冲我讨好地笑了一下。他的笑既尴尬又不自然,让我有点不忍了,当即低声对他说,“你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我只是害怕你真的打我。”
建立低下头。又突然抬头四周看看。他很担心周围有人听我们说话。他在全村男人面前都是低头走路,肩膀永远是塌的。如果先前他不是做势太凶,我真不愿意揭他伤疤。
铁臣和建立的苦恼正好相反。他老婆每过二年就给他生一个孩子,如今已是一男二女。因为超生,他的房子都被扒掉了。他来矿上挣钱,只是为了早点盖一所遮挡风雨的瓦房。
铁臣这个人,看见谁都笑嘻嘻地,惟独看见了领我们下煤矿的小把,立即横眉愣眼。他最喜欢和小把抬杠。但我知道他人品不错,从来不会因为我是一个小孩子而欺负我,也不会因为建立的性无能而嘲笑他。我曾经问过铁臣,为什么和小把的关系如此拧巴,莫非有什么原因?
铁臣说,啥原因也没有。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
后来我又问小把,他是不是和铁臣闹过什么矛盾?
小把苦笑说,“我们啥矛盾也没有。他之所以看我不顺眼,是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他未来的影子。我因为超生被扒了房子。他也因为超生被扒了房子。我如今都快五十岁了,还没有盖起三间瓦房。他今年都快三十了。他担心自己到了我这个年龄,依然盖不起三间瓦房。所以说啊,他其实不是看我不顺眼,他是看未来的自己不顺眼。”
我被小把的这番言论彻底弄蒙了。按他说的这情况,他们两个不是应该同病相怜吗?
“人是这世上最奇怪的肉疙瘩。年龄再大些你就明白了。”小把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了一句。
天气时晴时雨。我们喜欢雨天,我们希望天天下雨,满地泥泞并不可怕,至少能呼吸几口干净的空气。可怕的是晴天,哪怕一丝风都没有,目之所及也是雾蒙蒙的,全是化入空气的煤尘。天不从人愿,晴天总是多过雨天,于是我们的体内,慢慢积累着这些黑色的煤尘。我们吐的痰是黑色的,擤的鼻涕也是黑色的,說出的话也是煤灰的味道。我初时有点害怕,担心自己会被这些煤灰熏坏身体,但三个同伴都是下煤矿的老油条了,他们都劝我不用害怕,那么多人干得,我们也干得,毕竟这个来钱多,也不会拖欠工资。挖煤时间最长的小把更是胸有成竹地对我说,这东西看着吓人,实际没事,离开煤矿个把月就会恢复正常。
那个穿着现代服装替煤矿招工的小胡子显然没对我们说实话。他说这煤矿几年没出过事故。可我们到煤矿还没一个月,就出了两桩子事故。
第一桩事故十分惨烈。一个本地的矿工,刚结婚不到三个月,在掌子面掘煤时,没看到上面塌下来的不止是煤,还夹着一块几百斤的大石头。他来不及闪躲。石头从他的腰部滚过。送到医院看了几天,医生说,高位截瘫,下半辈子只能在床上捱过了。他的老婆和他离了婚,离婚前,还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矿上赔了他十六万,主要因为他是本地人。若是外地矿工出了事,顶多赔三五万。他这辈子算是完了。
第二桩事故倒是有惊无险。我们中班的副班长坐在巷子一角歇息时,巷子突然垮塌,直接把他砸在了下面。我们都以为他肯定被砸残了。结果等我们费了好大劲把他挖出来时,发现他安然无恙。原来断掉的顶棍正好在他身边撑出一个三角形的空间,他缩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竟然一点也没受伤。我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他把嘴里的一口煤渣吐出来,说话依然响亮。“妈个蛋的,吓了老子一跳。”
“有事吗?”
“没事没事。啥事都没有。只是吓了老子一跳。”
他本来还想在矿下撑过一个班的,有经验的技术员劝他上来休息。他在前面走,技术员和班长跟在后面。他走路雄赳赳的,然而当地面的第一缕阳光斜斜照到他身上时,像一摊稀泥似的软在了斜坡上。技术员和班长把他抬到医院,输了二瓶葡萄糖,总算恢复过来。第三天又照常下矿带班了。我问过技术员,副班长为什么见到阳光就会瘫软?技术员擦了擦自己灰黑的眼镜片,有点不确定地说道,“谁知道咋回事啊?好像是肾上腺素短时间分泌过多啥的,医生说的,我也不懂。但我在矿下做了十几年技术员了,以前在国矿做,后来在这矿上做,见过无数次大难不死的人,不管他们有多强壮,只要见了阳光就会瘫倒,没有一个例外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左边山坡上的麦子长深了许多,这些生不逢地的麦子在煤尘笼罩的山石上,在薄薄的土壤里,依然默默生长,向下扎根,分蘖,向上拔节。
转眼我们在矿上干了一月有余,已由中班转成了晚班。晚上十一点上班,早上七点下班。每天睡意昏沉地下井,干上一个通宵,太阳初出时上井,洗澡吃饭,躺到宿舍里睡觉。一觉醒来,往往又到落日如血的黄昏。每天过的都是浑浑噩噩的日子,就像一只只昏头昏脑的土拨鼠。
一天早上我爬到井口,忽然闻到一股清香味,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把目光投到王村后面的山头,撞入我眼睛的是满山雪白,宛如一场深夜骤降的大雪,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山上的槐花开了。
吃饭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地对他们三个人说道:“今天上午咱们不要睡觉了。等下一起去爬山看槐花。”
提议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他们三个不去我就自己去。我以为他们不会去。因为他们都是年过三十的中年人,像看槐花这种事,恐怕只有我这样的小青年感兴趣。
但他们一口答应了。
小把还急切地说道,“要去就快点。看这势头,槐花这两天才大开。今天去山上,还能看到比雪还白的槐花。明天再去,说不定就是灰扑扑的了。这里煤尘大得很。”
铁臣说,“肯定得去。这一两个月,咱们都快变成老鼠了,也该去山上晒晒太阳,顺便再吃两把新鲜的槐花清清咱们的肺了。”
建立也一改初来此地时的冷淡,“在这样的鬼地方干活,谁会不稀罕槐花?不稀罕槐花的都是傻子。
上山之前,我们特意又用热水狠狠地洗了把脸。把脸都搓疼了,一照镜子,依然灰扑扑的,煤尘都渗进了我们的毛孔里,洗不干净的。那一瞬间我甚至有些沮丧,我原本可以和别的少年一样,有一张白净的脸,不用离开家,即使需要工作也不必下小煤窑,但是我和别的少年是有区别的,我很穷,穷得只有提着脑袋下煤窑才能谋到出路。我的皮肤原本就不白,如今让煤灰浸染,可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是小把的话仍然激励着我,他说过,离开煤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身上不会有一点煤灰的味道,走在大街上,我们和别的人一样干干净净。
但我还是很害怕。在我越是安慰自己的时候越害怕。我觉得离开煤矿之后,这些煤尘会慢慢从我们的皮下钻出来。
但眼下谁管这些。脸洗不干净没关系,我还可以换上比较干净的衣服和鞋子,到了那边的槐树林里,也不至于染脏槐花。他们说我是个书呆子,周身除了煤灰气还有书生气。我倒是很喜欢他们这样说。
我们在山路上走得很快,每个人的眼眉里都透着喜气,就像几个虔诚朝圣的自然教徒。
我们走进了开满白花的槐树林。槐花清甜的香气绕着我们的身体旋转,我们不自禁地安静下来。山上总有微风,一串串白中透着浅黄的槐花小幅度地摆动,时不时就有一朵槐花飘落地上。
“好香啊。”我模仿着电视上人物的语气,大喊了一声。
“好好吃啊。”铁臣从树上摘了两串黄花,用手一捋就送进嘴里。
建立同样吃了几大把槐花。“妈的,吃多点,清清咱们被煤染黑的肺。”
小把呵呵笑着,在这片槐树林里,小把显出了一个年长之人的成熟。他把手背在身子后面,缓慢地穿行在槐树林里,好像一个正在巡视自家林木的家长。
在槐树林里穿行了半个小时,走完了一个山头,另一个山头上依然槐花如雪。我们不打算去那个山头了,因为我们有点累了。但建立突然来了精神,他指着槐树林里隐隐约约的一间小房子,大声说道,“那座山上有个庙。咱们应该去那里拜下神,求神保佑一下。”
我们本来不想去,但看着建立炽热的眼神,我们都明白建立心里在想什么,他肯定想去那座庙里拜神求子。我们不忍心破坏他的愿望,全都跟着他往另一个山头走去。建立跑得飞快,把我们远远撇在了后面。我们看到他的身影在槐树丛中忽隐忽现,最后跪在了那座庙门前面。等我们走到庙前,他已经说完了求神的话,信心十足地站了起来。
“你们看到没有?这庙前好多纸灰,说明这庙不缺香火。这么偏的庙,竟然不缺香火,说明了什么?说明它肯定是灵验的。今天来看槐花算是来对了。”
我站在庙门前面,望着神龛上坐的山神。山神面目很凶,看上去不像神灵,倒像一只老虎。很多山神都是虎精所化,看来这个山神也不例外。
小把走到了这片槐树林的边缘,忽然用手指着山坡间的一处地方说,“唉,你们几个过来,看一看,看一看,那个四五丈方圆的洼地,就是地下的煤层被掏空了,压力下陷,把地给压塌了。这还是前年被压塌的,那时候我正好在附近的煤矿干活,这片地塌陷的声音十分沉重,几里外的人,都被震得打了个晃荡,像一次小型的地震呢。”
我们走到树林边缘,伸头往山坡下观瞧。山下果然有一处四五丈方圆的洼地,和周围的土地相比,至少矮了二丈有余。洼地里长满了青草杂木,但没有槐树,自然也没有雪白的槐花。
我有点纳罕地说道,“咱们那煤矿不会挖到这座山的底下了吧?”
小把摇摇头又点点头,目光依然没离开那片洼地。“不一定是咱们那煤矿,但绝对有煤矿把这座山底下的煤掏空了。你们不知道,大的煤矿,能吃掉方圆几十里的地下煤,这里离咱们煤矿不到十里远,小意思啦。”
建立高涨的情绪顿时又低落下来。显然他想到了山神的无能。这座山神连自己的根基都保护不了,又哪里顾得上保佑他这个异乡人呢!
我问小把,“如果这些山都被掏空了,总有一天会坍塌吧?”
“绝对的。”小把十分肯定。
想到有一天这些连绵不绝的山头,这些洁白干净的槐花,都会随着地壳的坍塌变成废墟,我的好心情顿时踪影全无。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但又觉得很无辜。我希望山不要塌下去,但我要依靠挖煤才能生存,今天晚上我还得下井。也许明天我就不干了。明天我就找到别的出路。
我望着满山雪白的槐花想道,这些槐花之所以开得如此茂盛 ,正是为了它们自己不堪的未来而提前举行的盛大哀悼仪式。槐花的清香初时令人激动,闻久了让人有流泪的冲动。
我们不愿意在这个山头呆下去了。我们不愿意在这些雪白的槐花下面出沒了。夜班的辛苦在我们的身体上突然显露出来,我们决定回煤矿睡觉。回“兄弟煤矿”的路上,我们都没有了来时的兴奋,疲惫不堪,蔫头耷脑,闷着头往山下走。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就像四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文学港 2019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