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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黄的门牙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4115
  马故渊

  

  爸爸在大学时曾是个诗人,写的诗常在校报上发表。他的同学们记得,毕业时大家都喝得吐了,吐得睡了,只有他还在精力充沛地敲着啤酒瓶朗诵自己写的诗:“爱玲,你一定要看看我黑暗的内心。”爱玲就是我妈,她不嫌弃他的一口黄牙。他们后来去了同一个镇上的中学教书,那个中学就是我念的中学。不过毕业后,爸爸就没有再写过诗了,不管是黑暗的内心还是苍黄的门牙。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的牙虽然跟他的一样歪歪扭扭,但好歹是白的。某一次大型校园活动后——这次活动是如此直接地改变了爸爸,或者说改变了他的门牙,这一点我下面会慢慢讲。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牙套,说:“丫头,下次陪你去正畸科,我自己也把牙漂白一下。”他露出一个不自觉的笑容,好像在模仿高露洁的广告。我及时地拆穿了他。这样的心血来潮你能信吗?比如某天他说 “我要跟女儿学画”之后,家里就都多出了一大箱积满灰尘的颜料,相比之下 “我要重新写诗”或者 “我要跟你妈学瑜伽”算是无害的。我经常悲哀地发现遗传在我身上的威力,比方说我高中那阵子就想考师范,跟他一样做个高中语文教师。我妈有个贴切的形容:“新漆马桶三日香。”

  这样的心血来潮总会让命运的轨迹不知不觉地偏离。八年前爸爸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然后就把这茬事忘得干干净净。四年后,他被转正了,而且一下被调到了教科处。做了二十几年一线教师,忽然成了官了,他笑起来时门牙显得有些无处放。“门牙可是面子。”他早上照镜子,又跟我妈说了一遍,“我要把牙给漂白喽。”因为当官了,一忙起来这事儿就被无止境地搁置起来;还是因为当官了,这事儿最后竟用一种哭笑不得的方式完成了。

  跟我上同一个初中的同学,有几个被分配在我爸班上。苑杰就是其中之一。他隔三岔五跑过来找我说,今天你爸给我们听写,我又作弊了。我本来想说呸,这你还好意思讲,话出口却是“你是怎么不被发现的?”他就哈哈笑:全班都提前把答案抄在桌面上,你爸根本不会抬头看。我又气又笑,回家吃饭时就给爸爸普及了一下作弊的几种方法,爸爸什么也没说显得挺忧伤的,把番茄炒鸡蛋里面的鸡蛋挑出来夹进我碗里。

  下一次苑杰又跑来找我了。你又作弊了?我不等他回答,代我爸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顿。嘿嘿嘿嘿……他很不要脸地笑了,神气活现地说:你爸能把所有翘舌音读成平舌音,我们现在都学着他讲话,“纵字层层(众志成城)的层层两个字都会换错?!”他学着我爸把眼睛一瞪。我本来想发怒,想到爸爸努力卷却卷不起来的舌头和门牙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禁不住笑成一团。

  据说事情是由爸爸班上的男女同学早恋开始的。

  学校那一阵在申请省二级重点中学,往平时不用的图书馆里塞了一卡车的世界名著,叫了几个学生过去摆摆造型。食堂里也一大早打出招牌,“供应红烧排骨、鱼香茄子”。教室走廊,厕所瓷砖,角角落落都清扫得纤尘不染。一切就绪。领导来视察的时候,全校正在操场上卖力地做着广播体操,跟迎风招展的韭菜苗似的。谁也不曾想到,领导会心血来潮去教室里走一走,这一走就看到空教室里两个学生嘴对嘴贴在一块儿。

  校长气炸了。这一天日头毒辣,蓝天一碧万顷,我们在操场上沐浴着紫外线,听大喇叭广播那两个同学的通报批评,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初中同桌,长得可爱被称为小蔡依林,被抓上主席台时像一只毛茸茸的惊慌失措的小鸡。我曾一度嫉妒她,因为她把我身边所有的男同学都变成了她的追求者,包括苑杰。她上台时尽管是罪犯的姿态,却仍然——或者越发——惹起男生的窃窃私语。然而我知道,她是铁定要被开除了。

  她没有被开除。就我所知,爸爸在校长室求了半天的情,就差把门牙磕他的办公桌上了。“门牙就是用来磕的。”他说。他的门牙虽然黄了点儿,可毕竟是门牙,就像他二十多年来虽然是个穷教书匠,可毕竟还是学生的老师啊。校长没扯破刚升官的爸爸的面子,爸爸记着,不仅记着,还要大大地挣回来。

  爸爸不会让校长失望,他曾经可是一位诗人。为了对付那些领导,校长用了镇上的著名小吃活杀狗肉,酒,和爸爸。爸爸不会说漂亮话,却能把一句句实在话说得漂亮。他干掉一杯说:“我们校长的教育理念跟治国相似,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他又干掉一杯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教育学生也是一样,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才会有耻且格。”校长是教物理的,虽听不懂意思但听到了雅;领导们什么也不教,他们也听不懂意思,却觉得爸爸能喝。于是省二级重点匾额有惊无险地背回来了,爸爸也因为酒精中毒被送去了人民医院。

  我们整个县的教育,都是重理不重文的,高考理综300分,是语文和英语的总和。“背一百句美文佳句,禁不起数理化错一题填空。”老师们喜欢这样说。还有那句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每天,我们早上6点起床晚上10点熄灯,军事化的管理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是在学习,连午休都要“枕着英语单词入眠”——陈明古老的嗓音唱道。在课间,我们会私下里流通《读者》《青年文摘》这样的杂志,跟文革时的手抄本似的,尽量不触犯数理化老师们的高压线。哪怕这样,我们的消遣读物还是越来越少。物理老师是个个头小小的女人,她穿着高跟鞋跳到讲台前,手里攥着一本没收来的《读者》尖叫道:“罪过啊,你们的时间!”——莎士比亚式的呐喊。

  通常爸爸会把没收来的杂志还给学生,让他们藏好一些。有一次,当一个同学的《情人》被当做黄书没收后,爸爸再也按捺不住,冲进校长室——这是他自己的描述,据我看来带有爸爸一贯的夸张——拍着他的办公桌喊道:“怎么能这样,这可是杜拉斯的名著!”

  “谁?”校长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玛格丽特·杜拉斯,法国女作家,写《广岛之恋》的那个!”

  校长的大手一挥,好像松了一口气。“你还好意思跟我提,那电影一开头就是一对狗男女什么都没穿抱在一块儿,学生能看这种东西?”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声建立在丰富的知识储备上因而显得理直气壮,“名著名著,语文书上的名著节选还不够你上的?”

  爸爸苦涩地一笑,露出苍黄的门牙。

  

  “校长,我正想问你为什么周六日的语文课全换成物理课了。”

  “帮我拿一下桌上的剪刀。”校长对着镜子抠下巴上的一个疖子,抠完了又用爸爸递给他的剪刀修了修鼻毛,露出一个商量式的微笑,慢悠悠地说,“上次月考物理的平均分比二中低0.5分。有好几个物理老师跟我讲了,学生要再讲一次洛伦兹效应。”校长拿着剪刀又哼了一声,“你说现在的学生怎么了,洛伦兹效应这么简单的内容都接受不了,还不用上麦克斯韦方程呢——”

  “学生更应该读《论语》!……接受美育!……”爸爸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想,爸爸老是拿我作为对抗应试教育的武器其实并不公平,尽管我后来确实不负众望地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是因为托爸爸的福,没有老师敢没收我的张爱玲全集啊。

  “为什么有那么多学生不愿意学习,打架,闯祸,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读个书考个大学充充面子……他们应该被唤醒!”爸爸动用了全部的肢体语言,讲得十分动情,好像用胳膊就能唤醒他们似的,“什么能唤醒他们,文学,文学能照亮他们的理想……校长,我建议请几个作家来,给学生们办讲座。”爸爸最后终于收尾了。

  这个建议是爸爸的高明之处,也见证了爸爸的天真可笑。他的门牙一抖一抖的,像只兔子。

  校长若有所思地听着,证明他是个为政以德的校长,最后一句话点亮了他的眼睛。“好,”他突然说,令爸爸猛然惊喜了一下,“我给你找个比作家更厉害的人。下个月,我们在操场上召集全校办讲座。”

  这个 “比作家更厉害的人”是谁,爸爸到了最后一刻才知道。他提前订了镇上最好的酒店,备好了专车,派人给学校大操场修剪了草坪,并在学生中间预热。我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曹文轩啊王安忆啊这样的人物,再不济韩寒也行啊。有这样的盼头,最近的几堂语文课他上得更挥洒自如了。我听说,他教到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时把教材重重一扔,皱着眉头说:“真糟糕,还让你们读这样的现代诗歌。”于是后半节课,他开始用他蹩脚的普通话朗诵一首叫《亚洲铜》的诗: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爸爸的眼睛闪闪发光,“同学们,这样的比喻多么奇特,多么生动,你们可以感受到海子对这片土地的热情吗?”他把手臂扑腾得像一只大鸟。

  好像只有爸爸能感受到。据苑杰汇报,他们不知道亚洲铜是什么,他们猜测也许是某一种铜类化合物,就像硫酸铜那样。后来,两个礼拜之后的月考,爸爸班上的语文又拿了倒数第一,因为全班没有人能默写出《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诗句填空。他因此被扣了一半的奖金,但依然改变不了他一个月来莫名的亢奋状态,爸爸坚信这一切将会有所改变,因为曹文轩或者王安忆就要来讲座了啊。

  “人生的心灵导师许博士——从此告别坏孩子,曾在全国巡回演讲200余场,震撼了无数所谓的 ‘坏孩子’的心……”爸爸皱着眉头读着印出来的海报,犹豫了半天才贴上布告栏,竟然还贴歪了,撕下来时又扯掉了一半,变成了 “坏孩子,曾在全国巡回演讲200余场”。最后只好重印了一张。作为具体持办人,他把许博士接到学校,又给他调试好话筒,然后默默退到一边。我们这些韭菜苗到了操场,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忧心忡忡的神色。

  这场大型校园活动载入了学校的史册。我从记事起就在这个学校少得可怜的活动中晃悠,如此火爆的场面前所未见。全校3000多名师生没有一人中途离开,20余名问题学生争相上主席台忏悔自己的斑斑劣迹,声泪俱下发誓要重新做人,现场无不唏嘘哽咽。爸爸班上一个叫贾勇的同学,曾三次半夜翻墙去网吧打通宵的Dota,此时握着我爸爸的手,尖声哭泣像个五岁的孩子,差点跪在爸爸面前。爸爸笑了,用力拍着贾勇的背,像个憨厚的农村慈父,苍黄的门牙在阳光下铺成了金光大道。校长站在台下,背着两手,腰杆挺得笔直。

  ——这一场活动给了多少钱?

  校长没说话,微笑浮上了嘴角,竖起了一根手指。

  ——太值当了。

  从此,我们学校里不再有问题学生。

  打住,打住。这不是在写小说。我为许博士一人镇住3000人的气场感到无比惊讶,因为哭着自愿上台忏悔的学生里也有我。事后我感到困惑、羞耻,我为什么要跟着跑上台呢?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都从一场大梦中醒了过来,只记得最开始,许博士一直在让我们和着一首劲曲齐声呐喊。

  他,至少是个好人。活动结束之后,爸爸干巴巴地说。他好像一下子憔悴了几岁,把他的门牙紧紧地包在嘴巴里。之后他很少笑,据说让他们班上的学生重背了《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还抓了几个作弊的学生站墙角,其中当然有苑杰。最近,连 “我要跟女儿学画”这样的话都听得少了,妈妈有点不习惯,但他班上的语文成绩提高了,年终奖金加倍了,这都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吧。

  我上了大学以后,选了一门心理学的课。有一天我在2003年版的《心理学导论》第273页看到一段话,令我心神荡漾:“集体无意识,可以看作是人的一种催眠状态。在人多集会的场合,个人会受气氛感染作出许多疯狂的举动……有一种融入这种集体的陶醉,得到承认的快感。比如文革集会、希特勒的集会,通常使用整齐划一的节奏和振奋人心的呼喊达到这种效果……”

  我本想把这段话拍下来发给爸爸看,忽然想到爸爸还不会用微信。他从某一时刻开始抗拒学习,妈妈担心他会提前患上老年痴呆。

  写到这里,我本打算收笔了,但忽然有人提醒我,这不是一个关于门牙的故事么!那,爸爸苍黄的门牙怎么样了?

  别急。大家还记得爸爸班上那个叫贾勇的学生吧。那次大型校园活动后半年的某一天半夜,爸爸打着手电在校园里巡逻——当官了不容易,真的。他说他当时正在费劲地想一个女作家的名字,她写过《广岛之恋》还被阿伦雷乃拍成了电影,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的手电像一根拐杖点着前进的小路,突然用余光瞥见墙头上闪过一道人影。

  爸爸心想,又是哪个学生在爬墙了!

  那个小土堆是爸爸熟悉的,容易翻墙,但最近墙头上新安了碎玻璃,墙外面还被刨了一个大坑,翻墙出去的学生不被玻璃扎到也一定会落入坑中,搞不好就会摔成骨折。爸爸三步并作两步,用手电筒往墙头上一照,只照见了一个后脑勺。但这个后脑勺太熟悉了,爸爸一眼就认出是贾勇。他大叫一声:站住!不许动!

  贾勇的一条腿已经架在了墙上,另一条还垂着,被手电筒一照他就慌了。爸爸一把抓住他垂着的那条腿,想把他稳住;贾勇一想到自己被逮过三次,这次再被逮住是肯定要被开除了,胆战心惊中下意识地把腿一蹬。这一蹬,把爸爸的手蹬开了;爸爸着了急,跟着贾勇蹿上了墙头,揪住了他一条胳膊。贾勇才不管逮他的是谁,他若此时有心理活动只能是:敢捉我?受死吧!他一胳膊肘就把爸爸捅下了墙——正好把爸爸摔在了那个坑中。贾勇因为反作用力,重心不稳,也跟着栽了下去,直直地摔趴在了爸爸身上。

  这就是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发生的事。我的爸爸第一次在教学活动中挂了彩,成了英雄。我在医院见到他时,他身上其它地方除了淤青并无大碍,就是他那门牙在一块石头上被齐根磕掉了,露出一个黑黑的洞,爸爸顿时成了个老头,跟他英雄的形象不太符合。他这时念诗,不仅彻底没有翘舌音了,还漏气。

  医生给他塑了假的门牙,种在了他无所依傍的牙床上。但那门牙太新了,太白了,跟周围苍黄的牙齿完全不匹配,于是他又做了个好久之前就想做的漂白。这样,爸爸终于有了一口白牙。

  贾勇被开除了,听说他妈气得上吊,被人救了下来。这一次,爸爸没有替他求情。他的门牙磕够了,再没有什么门牙可以磕了。再磕,也不值当了。贾勇成了一个小混混,把头发染得苍黄苍黄的,偷了几次手机被抓了,放出来以后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过多久,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考出了学校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令校长扬眉吐气了好几年。填志愿的时候,我想起以前要读师范的执着,觉得自己幼稚极了。我虽然不知道自己该干吗了,但校长早就帮我决定了去北大,他喜气洋洋地往我们家送了两万块奖金,准确来讲应该是广告费:我戴着牙套的笑脸年年出现在招生传单上。这一度让我觉得惶恐,我是条学校管理的漏网之鱼呀!我连爸爸的课堂福利都没沾上,以至于我读到《亚洲铜》这首诗时都上大学了,但就是从那时我开始写诗,跟爸爸当年一样;不一样的是,我永远不会去做一名教师了。

  我的牙矫正完成了,我把以前歪歪扭扭的牙齿模型放在了电视机上作摆设。没几天,当我在看电视的时候,发现我的牙齿模型上多了一颗门牙,宽宽的,尖尖的,像纪念碑一样高高竖着。它有着一片荒芜的土地那样苍黄的颜色,没错,就像亚洲铜——那是爸爸从坑里捡回来的。他说那是个纪念,磕了之后,老是怪想的。但,没有关系,他已经有了新的、雪白的门牙。他有我,没人会说他是个失败者。

  喔,对了,爸爸后来看到了许博士的新闻,特意打电话来告诉我。他说,许博士因为传销被抓了,判了三年的有期徒刑。咱们国家人才可真多啊,爸爸感叹道。

  文学港 2018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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