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曹路祥和妻子带上礼品,开上小轿车,直奔黄岗村。
出了市区以后,轿车走在沟沟洼洼的备战公路上,巅巅巍巍的,好不容易才爬上黄岗岭的坡顶。他停下车来,走出轿车,情不自禁地认认真真地对着山下的黄岗村,审视了一番。他皱皱眉头,想到离开这里已经有十年时间了。站在岗顶上看过去,好象没有多少的变化。只见日光下,那个大大的“D”字更加突兀!那条山溪从西边的山里出来,拐一个大弯,往东边而去,穿过山岭,注入东江河;那条人工开凿的河沟,光秃秃的,堤边上长着杂草,还是一样像一把大砍刀,把那锦龟的脖子砍断了,静静地横在那里。只有那黄岗村小学,还有点生气勃勃,热热闹闹,有一群孩子正在操场上做游戏……在这个远郊的农村里,好像看不到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对它有多大的影响。好在还有好几栋新盖的楼房,告诉人这山村是比先前富裕了。曹路祥看见就在山脚下,摆在那“D”字“1”旁边有座崭新的楼房,在那围屋中突现着,显得特别的耀眼。曹路祥估计,那一定是“四姓人家”的新楼房了!
春节已经离人们远了,山村中又显现出一派春耕的景象。不过,这种忙碌的情景,对于曹路祥来说好像很生疏。它与过去最大的区别,就是在田野上,已经看不到他熟悉的成群结队的农民在劳作。现在只看见田野间进行耕作播种的农户,散散落落的,都在单打独干。
曹路祥回到轿车里,踩动油门,颠簸着,下坡直奔洪屋围而去。
不一会便到了。
曹路祥很熟悉地在那空地坪上,找了个位置,把轿车停放好。他真有点像回“娘家”的心情,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亲人、朋友。他与妻子带上礼品,便径直朝他住过八年的文化室走去。——他在出发来黄岗村之前就已经打听好,那四姓人家的新楼房就建设在文化室的对面,还是他们家老房子的侧边。
啊,好不壮观哪!那栋新建的雕梁画柱的洋楼,座东北,面西南,上下三层,飞檐走廊。窗宽房大,每层足有一百多平方米。一楼右侧还伸出一翼,是个很宽敞的厨房,二楼前面有一个好大的阳台,正连着厨房上面的晒台。里里外外,粉刷得雪白,使这楼房更显得宽敞,大方,气派!门前空地上还用青砖圈围了一个足有二百多平方米的庭院,包围着原先就有的两棵荔枝树,一个木架子瓜棚,瓜棚上面吊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长筒形的已经枯干的蒲瓜。瓜棚下有一群鸡,正在觅食……好一幅“农家乐”的图景!
大门正开着,红底黑字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美美美美好前程”,下联是“满满满满堂春光”,横批是“美好满堂”。曹路祥不觉悠然一笑,很欣赏它独出心裁。忽然忆起四姓人家过去的独特景况,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情。
曹路祥跨进庭院,走进小楼一层正中间的大厅屋内,朗声喊道:
“谁在家啊?”
从屋里应声出来的是汪玉霞。她先一怔,认出来是曹路祥以后马上笑嘻嘻地让坐,非常热情地迭不连声地招呼着,立即摆出来一桌子的年宵果品。
就在这个时候,黄云秀也从厨房里出来了。曹路祥几乎认不出她了。她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农村少妇的样子:那被强烈的太阳光晒成黑黑的脸,那脸上的表情呆板得好像腊像模样,只有雪白的牙齿和耳朵上的耳环还是老样子。——她的容貌告诉曹路祥,她生活得很艰难!看得出她有很深的痛苦……
曹路祥一阵心酸,立刻回忆起来当年那天晚上的不雅动作……他很内疚,好像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造成了她今天的艰辛。他不知道该怎样给自己解脱;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又在心中猜想着黄云秀那充满困惑的《探索》诗的真实感情……
黄云秀看见曹路祥,先是一呆,接着惊喜,立即,脸上浮过浓浓的红云。好一阵子之后,她才慢慢地恢复了曹路祥那熟悉的表情。——她又热情奔放,叽哩呱啦地叙述着各种各样叫人喜悦的好事。
趁着主人沏茶洗杯的机会,曹路祥仔细端详了这栋新楼房堂屋里的摆设。只见满屋子的家具,音响,电视机,电风扇,茶几,餐台,在厅堂正面半壁上有一个八角窗,窗台上摆着个如缽头般大小的长方形彩瓷花盆,里面还是供养着青翠的水横枝,枝叶伸出盆外,绿得滴水,精神抖擞,挺秀争鲜。那粗壮的横杆与盘缠的枝丫结扎组成一个精美的图案,宛如鲤鱼跃龙门,又象骏马跨屏嶂……他回忆起来,四姓人家那特殊的摆设:广口腐乳瓶里翠绿山丘上的水横枝绿叶……心里想:“养物寄情。主人发财了,水横枝的模样也改变了!”
再看那八角窗上面挂着一块匾,“烈属光荣”四个字金光灿烂,耀人眼目,上去是一个亮光闪闪的圆形电子挂钟。靠着四壁墙下一式地摆着崭新的茶几沙发,正堂左角那个高低组合的橱柜上面,安放着崭新的彩色电视机和二声道收录机,橱柜里还点缀着双喜吊灯笼之类的装饰品。左右二边墙壁上挂着四幅金鱼戏水图的吊画。
曹路祥立即联想到第一次走进四姓人家的情景,心里暗暗惊叹:这与从前那两间半泥砖土屋比较,真是天壤之别啊!
曹路祥对着汪玉霞和黄云秀赞美地说道:“十年不见,里里外外都现代化了!”
汪玉霞一脸堆笑地应和,说:“这是托改革开放政策的福,托邓小平的福哪!”
曹路祥说:“这样的楼房,这样的家具,在城市里也是不可多见的。你们家那南风窗开得真大啊!”
“我们家那南风窗是个打工仔,能有多少风吹进来!”玉霞婶说着,伸出左手,用大拇指住食指尖上一揿,示意只有指尖尖那么一点点。她笑了笑,又说道:“这楼房,这家具,都是凭阿良奎做生意挣来的!”
曹路祥又问道:“啊!富得这么快,莫不是也去走私发了财!”
汪玉霞大笑起来,这笑声咯咯响,清清脆脆的,是曹路祥过去没有听见过的。这笑脸,开朗又明净,也是曹路祥过去没有看见过的。她眼睛眯成一条线了,眼角上的鱼尾翘成了葵花扇,那排牙齿露出来,洁白得象白玉,真令曹路祥惊叹:他记忆中的“特务分子”,老了,可是老来俏,竟然变得如此风韵动人。
“和气生财嘛!过去所以穷,是七斗八斗斗穷的。叫人们总象饮了酒的公鸡一样,整天你斗我,我斗你,往死里斗,斗到死,怎能不穷呢?!现在政策改变了,你看哪一家生活不比过去好?”汪玉霞说着便掰着手指头数,谁家买了电视机,谁家买了收录机,谁家买了电风扇……说到生财之道时,她象唱歌一样告诉曹路祥:“似我们家,阿山会养鹅鸭,一年四季,可以收到千多元。我养猪、养鸡,也可收入千把八百的。加起来,总有三五千了。阿良奎在外边做买卖,现在生意好做,都有钱赚的。一年下来总有个十来万元的收入!这样子,生活当然好过了。”
汪玉霞说得那么轻易,显示着无限的自信,荣耀!曹路祥的妻子却听得眉飞色舞,不时地插嘴附和着。曹路祥真不敢相信,这个四姓人家,在过去是下等人,现在是荣华富贵兼而有之,竟成了村中的“首富”!
黄云秀进里屋去捧出来一盆咸酥花生,她说:“今年天气不太好,花生收成差一些。我们种了两亩半,收了差不多一千斤。”
曹路祥说:“啊,平均亩产有三百多斤,这比从前已经是翻了一番了!”
玉霞婶插话说:“听仁山说,如果天气好,我们的花生是可以收到一千二百斤的。做了几十斤咸酥花生,是云秀她爸叫做的。你可能不知道,云秀她爸也落实政策了,又当上了局长了。他是个快六十岁的人了,孤孤单单的,为了照顾他,大家劝他,真的给云秀找了个后妈,安排在无线电厂里工作呢。她也是个好女人,老记挂着我们的,一头半月的总要来看一看我们。这电视机还是她送的呢!这电风扇也是阿良奎买的。只有这一台收录机,才是南风吹进来的。啊,我那个阿爸汪明轩,上个月也来探亲了,还送了一台汽车给镇里医院用。他来看我,总问我要买什么东西。我说多谢了,什么东西都能够自己购置了。”
听着汪玉霞的叙述,曹路祥乐滋滋地心旷神怡,他又从“文革”想到农业学大寨,想到过去和现在群众的生活水平,想到国家的前途……
日正中午的时候,洪仁山回来了。他还是老样子,一味憨厚地嘻嘻笑着,握着曹路祥的手,认真地说:
“我们命运彻底改变了,实现了共产主义啦!这是真的!”
曹路祥点点头,感悟着:“命运彻底改变了!”
这句话说得是那么的轻巧,而这内涵及愿望,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曹路祥心里叹道:“农民的愿望,真的容易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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