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第一帖：穿墙术

　　……你穿过

　　一堵墙一堵墙一堵堵墙？

　　来到我面前

　　把穿墙术，从我身上轻轻地拿走了？

　　第二帖：隐身术

　　……突然地，我隐身而去？

　　像一枚松针迷失于月光下的松林

　　一滴水游移在水里？

　　但我从不曾离开你

　　我一直注视着你——

　　你呼吸的空气，荒废的身体，空茫的眼睛

　　一日日接近枯槁的叹息？

　　我隐身了

　　——你伤疤上泛出的我的指纹，也是子虚乌有的

　　像从前的虚拟

　　第三帖：催眠术

　　……云朵，盛开在天空中

　　像一朵朵金莲花簇拥着佛心，静谧的，荒凉的，

　　美好的

　　不荡起细微的涟漪？

　　而佛端坐莲台

　　用柳枝一遍遍拂过凡尘，净水洒上我舒展的身

　　体？

　　那袅袅的课诵啊

　　那袅袅的课诵啊？

　　暮晚到了

　　炊烟升起来了。一只羔羊用嘴唇拱開了

　　半掩的柴门？

　　第四帖：读心术

　　……望着我

　　也不说话，你已读懂了所有？

　　你说我沸腾的春心啊，经历了多少煎熬

　　我身上还残存

　　多少纯洁？

　　我眼底的犹疑和忐忑，涌出的最后一滴泪

　　是浑浊的泥浆

　　也清澈如花蕊的滴露？

　　我微笑着走在阳光下

　　也曾无人处落下泪雨？

　　一直望着我吧：你有读心术

　　就不要把目光移开——？

　　靠近些。再靠近些！你来听一听我的心跳

　　大海停息了

　　它也不停下来一分一秒

　　第五帖：通灵术

　　……七岁之前，我看到你看不见的

　　魑魅世界

　　山水是凝固的，神灵们衣袂飘飘？

　　死去的祖父有一张婴儿脸

　　一堆肠胃蠕动着酸水，晴空下闪闪发亮

　　他总在午饭时回来

　　坐在门槛上无声地哭，巴望着我吃面喝汤？

　　妈妈，前世里

　　你也是我的小女儿。我把你抱在怀里

　　扛在肩头，举过头顶

　　你渐渐地离开了我

　　越去越遥远，直到我与前世撒手别过

　　你走过我坟前时，不再瞬间停留或放慢了脚步？

　　我还看见我今生的风烛残年，贫病交加

　　一个人独守孤灯

　　那时你历经六道轮回

　　在另一个地方

　　为另一个儿子流下白花花的乳汁？

　　在七岁之后，灵异消逝了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多么老实木讷

　　第六帖：房中术

　　……那彼此相爱的人啊

　　以身体取暖，以变幻的搏击引诱另一个自己

　　从战栗的身体里？

　　逃离出来。反复地缩小

　　放大

　　你看海底翻滚的石头，炽焰燃烧，波浪在涌动

　　撕咬的老虎

　　一点点地，交出王的威仪？

　　而星辰在用闪烁的嘴唇

　　低语

　　滚过脊背的汗珠，也滚过花朵的蜜乳？

　　……那彼此相爱的人啊，要在对方的身体里

　　钻木取火

　　以死的仪式生生不息

　　第七帖：驻颜术

　　……我以衰老为灵魂缓慢的归乡

　　而你要让容颜永驻

　　不要从前

　　也不要以后

　　像这个浩渺星球上的最后一个孤单的孩子

　　独自走过落日下的山河？

　　第八帖：炼丹术

　　……死亡啊，请远离我——

　　我以山水间轮回的草木养育自己？

　　在大地上颠沛流离，我餐风饮露，赤脚踏遍月光

　　照耀的

　　每一寸泥土

　　你看我破衣烂衫上的碎花、狼的嚎叫、星辰的光

　　芒

　　不败的风骨？

　　我以天地为熔炉

　　以骨血入药

　　把肉体凡胎炼成了一颗置生死于度外的不老丹药

　　第九帖：还魂术

　　……风入松

　　一地的松针，覆盖了石头和泥土

　　我听见了松针的喧响

　　类于月光在木头的密纹唱片里走动？

　　至于被惊动的枝头乌鸦

　　它们飞起来

　　又缓缓地飘落在松林之外的雪野上？

　　风吹过。那么白！像骨头的

　　还魂术

　　多少乌鸦落上去

　　也寻不见肉眼辨认得出来的蛛丝马迹

　　第十帖：蛊术

　　……把蛊养成众毒之毒

　　种在一碗水里

　　种入我迎曙色疾行的身体

　　缠绵与悱恻

　　是不是

　　在为寻觅一个最好的时机

　　好吧，来，抱紧我——

　　去你之所去

　　你有孤苦的小阴谋，把我的灵魂也不要放过

　　当我如期归来，并非

　　毒性侵漫骨髓

　　而是我已悔做那个衔一枚星光疾走的不羁浪子

　　第十一帖：分身术

　　……你有分身术

　　在不同的时间，无数的地点

　　现身我面前

　　说爱我，说恨我，

　　说你是我的天堂和地狱，说一生一世

　　你以水的形态，火焰的形态

　　圣女的形态

　　妖孽的形态

　　一块石头的形态，玫瑰和苹果的形态

　　以引诱之蛇的形态

　　和我在一起

　　而我的身体里，只升起一座空荡荡的教堂

　　你看啊——

　　我是不是也有分身术

　　或者，我就是你

　　施以分身术后丢却的，冥顽不化的谬种

　　第十二帖：忍术

　　……让这一把白刃

　　日以继夜

　　在我心上雪亮地高悬，或者一刃接一刃剁下来

　　给我疼

　　给我看不见的血流和入骨的伤

　　我以此习忍——

　　忍着泪水，污蔑，耻辱，横刀夺走的爱，国恨与

　　家仇

　　我把牙齿咬碎了，我把指甲抠入血肉

　　我把不屈的头颅

　　垂埋于胸前，仿佛一座覆雪的孤坟

　　你看吧，我已把忍术

　　修炼至化境

　　你看到我濒死之际眼角溢出的泪花了吗

　　你看天边那一弯残月

　　恍如一把冰斧

　　正冷冷地凝視着从我坟头蔓生的第一棵青草

　　第十三帖：炼金术

　　……青铜和铁器，如雨后之笋

　　锡与铅的花朵

　　簇拥更多的乱石，在神的熔炉里起舞歌哭

　　灵魂经由死亡、复活而完善

　　它们液体的歌唱

　　就要幻化成熠熠的金嗓子。升华继而涅槃

　　轰然推开造物之门

　　水与土，缓烧与蒸馏

　　他有微妙之手，点石成金，从死之深渊救出美

　　从词语里救出诗

　　他的房间漆黑犹如墓穴

　　残碎的器皿还在，祭祀之烛余烬尚存

　　几千年，没有人确证他去了哪里

　　在神的启示录里

　　炼金术作为通灵的手艺，一直失传至今日

　　第十四帖：柔术

　　……那弯曲成环状的女人

　　舒松了呼吸

　　一种力量，从她身体里溢出来

　　我设想，那该是她完美的爱

　　没有棱角分明

　　那该是爱的呼唤，她内心的放荡和羞涩

　　虚无的观众，一直紧盯着她的柔软

　　像一匹温驯的布

　　像一条随物赋形的潺潺清溪

　　她转过来的脸庞，因为柔软而更趋宁静

　　我曾去她独居之室

　　看她把自己悬空，绕梁，与时间做爱，渐渐脱了

　　人形

　　在叹为观止之际

　　耳际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钝响

　　难道她身体在反抗？待我循声望过去

　　只有微风吹她衣衫

　　窗边的一束红玫瑰，在阳光下鲜艳得销魂蚀骨

　　第十五帖：铸剑术

　　……从前啊，日光是甜腥的

　　星汉灿烂，青草疯长，蛙鸣如雨

　　我和她砌石为屋，耕织于山中，过简单的日子

　　草棚下的熔炉，农闲才升起火苗

　　她不断添加黑炭

　　拉动风箱，看铁砧光芒迸溅

　　液体之火起舞，流淌，凝固，从水中一次次站起

　　来

　　一个好女人，安守丈夫和爱子

　　必须等她睡去

　　我才背一把绝世好剑

　　去梦中杀伐天下，以赴死之心，一挥而就

　　当她醒来

　　只见到一堆破碎血衣

　　而以剑铸就的犁铧，像一堆废铁，孤独在院子里

　　她知道：那是我

　　不散的魂，我秘传的唯一的铸剑术

　　第十六帖：易容术

　　……在江湖行走，你有七种武器

　　莫测的神功

　　却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换上另一副面孔

　　那个爱上你的人

　　那个恨上你的人

　　爱上和恨上的，是否是镜子里的陌生人？

　　但你需要他！作为一个替身

　　担当一生荣辱

　　去锦衣夜行，快意恩仇，欢饮达旦，漫卷诗书

　　而你乘一叶扁舟归去，去南山下

　　开一朵淡菊

　　在水落处，解开一头狮子的衰老、苍茫和孤独

　　那易容术脱离了你

　　现在，你是被神宽恕的孩子

　　第十七帖：招魂术

　　——春天来了，春风沸腾

　　攒动的人头，抱紧一树树桃花不思归去

　　呢喃着癞蛤蟆的白日梦

　　那远来的马车也沦落入泥坑

　　暴怒的老国王挑开帘栊，第一眼就捉住了

　　占满桃花的绝色女子

　　他带她们回王宫

　　从此夜夜笙歌，一任万里江山荒芜

　　他的臣下怨怒而无言

　　他的疆土瘟疫肆虐，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啊，遍地的洪水

　　遍地失魂落魄的人，桃树与桃树抱头痛哭

　　老国王荒淫而不醒

　　你以诗招魂，一路踉跄，“归来兮，归来兮

　　……”

　　一头扎入了浩荡的汨罗江

　　第十八帖：占卜术

　　卜以星象

　　卜以龟甲

　　卜以掌纹

　　卜以锦瑟

　　星象隐形

　　龟甲崩散

　　掌纹消失

　　锦瑟折断

　　占卜之术

　　死于信众

　　占卜之术

　　死于真相

　　文学港 201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