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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2417
  周伟

  1

  我死后,被塞进花里胡哨的骨灰盒,停在北屋的五斗橱上。妻子不时在我面前放些鱼啊肉的,还点上香。没过多一会儿她就开始抹泪,反复地说:“招呼也没打……你真狠得下心?”

  其实死是件很无奈的事,比如我,得的是脑血栓,一下子就动弹不得了。不但四肢不听使唤,连呼吸也无法进行,只听到一种嗡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我身上越堆越厚。我憋得受不了了,猛地一使劲坐了起来,墙外绿树红花,阳光灿烂,医护人员匆匆来去。我正在纳闷自己的目光怎么穿透了墙壁,就看到医生在我胸口一下下地按,而躺在那里的我脸色发紫,晦暗无比。

  “啊?我死了?!”我拼命想回到我的身体里去,因为你简直无法想象看着自己躺在那儿是什么滋味,但我却开始朝上飘,止也止不住。以前我听人家说灵魂有二两重,因为人一死就比活着的时候轻了二两。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难道他们真的把临终的人放在磅秤上等他过世?就算他们那样做过,可怎么知道那些没死在磅秤上的人灵魂就不会重一点或轻一点呢?更令我不解的是,即使只有二两,那也该比空气重,我是怎么飘起来的呢?反正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这些问题。后来医生停下了,用小臂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朝我妻子摇了摇头。“啊?”她大叫,医生只好又点头,于是她一下子扑到我的躯体上。“你怎么这么狠心……我可怎么活啊?”她边哭边叫,贴在我脸上,还拍打着我躯体的胸口和肩。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性格内向的人,真没想到她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放得开。我想伤心一下,毕竟我们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但我伤心不起来。她的哭声就像远远的有一只虫子在飞,引不起我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我还在考虑怎么表示一下遗憾,阳光就扎过来了,像无数只蜜蜂同时朝我撅起它们的屁股。我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窗外。窗上明明装着铁栅栏,我怎么出来了呢?我伸手去抓可什么都抓不住,“怎么回事?”我大叫,房间里的人,包括我妻子连头都没抬,刹那间我理解了什么叫隔绝阴阳。

  当然,完全习惯还需要时间,有时我会忽然忍不住说:“好啦、好啦,别哭了,你想开点。”或者大叫:“别点香!不知道我最恨抽烟的吗?”她离我很近,却似乎根本听不见,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且火葬场的同志在对我进行工作时嫌髋骨烧得太慢,用一根长长的铁钩子把它敲碎。我再也无法行走了,只能在烟熏火燎中听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几天下来,我就有点烦了。告别仪式不是进行过了嘛?赶快把我葬了呀!还让我在这儿数日子过有什么意义?

  我生前就看好了墓地。那阵子墓地炒得很火,你甚至能看到美国的墓地广告:“如果您至今还没去成美国,那么您的去世就是您子女进入美国的跳板——在密西西比河畔或落基山脚下选一块墓地,您的孩子将来就能以扫墓为名而自由地出入那片令人神往的国度。再为您的孩子献一次爱心吧,就像您一贯所做的那样!”他们当时也向我推销美国墓地:“您有两个儿子,怎么,真的不想让他们去美国看看?”我说:“去洗美国的碗?他们连中国碗都没洗过!再说,都把我们弄那儿去占住河边、山脚这种风水地,他们美国人死了以后怎么办?”推销员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真正的胸怀全人类,不过“美国人现在都在月亮上买墓地,他們死后还追求着生前的梦想。我觉得您此刻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学习他们的进取精神,您说呢?”当时我真想叫他立刻就进取到美国或者月亮上去,考虑到我的血压才没开口。

  后来我就选中了那块地。背后有山,前面远远的有条小溪流过。可等我再来看墓地建设情况时,他们已经在墓地和小溪之间修了条公路,高高的路基把小溪挡得严严实实。“缺水。”我当时就说,但我已付了定金,再说也没找到更中意的地方。就在犹豫之间,我死了。

  “只有七七四十九天,”我反复告诫自己说,“唠叨也好,烟熏火燎也好,都快了。以后我就永远呆在那两尺见方的水泥墓穴中,这是和家人相处的最后日子,担待点吧。”

  2

  我活得很平常,在一家工厂里干了一辈子,连车间都没换过。除了结婚最初几年没生孩子,这一辈子我从来没迟到过。我还当过一阵子车间主任,不过很快就发觉自己不是那块料,主动辞了。后来一直到退休,我都是车间副主任。我想说的是:我守时守了一辈子,可我的死,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守时的,现在发达地区的平均寿命怎么着也得七十多,可我才活了六十四。同事们在对我的骨灰盒肃立片刻之后总是说:“太突然了!上个月来拿退休工资时还好好的呐!人呐,唉!”他们的话使我难过,妻子立刻抹起了眼泪。他们赶紧再安慰她:“不过师母你也要往开了想,他一下子就过去了,没受罪呀!”妻子含着泪点头。等客人们走后,她终于哭出了声。大儿子、儿媳、小儿子都围上来劝,小儿子的女朋友因为处得时间不长,只好站在旁边把手指头绞来绞去。

  大概是为了让妻子好受一些,他们总是在这个时候又为我点上香,或者把骨灰盒前的食品换掉。刚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的香蕉和梨子冲淡了香火刺鼻的气味,闻起来好受些。“把那些水果吃了吧,给小芸也拿一个。”妻子抹着眼泪说。她指的是撤下来的供品。

  看得出小儿子有点为难。尽管我是他父亲,但死了就是死了,拿供品给女朋友吃的确有点那个。小儿子已经谈过好多个对象,他把人家带回来的时候我们要忙一通,跟人家分手的时候我们又忙一通。尤其是最初的那几个,找上门来冲我们抹眼泪,问她们什么也不说。看着她们神情恍惚的样子,我真不明白她们看上了他哪点。这话当然不能对她们说,只好是我们自己出门时像做贼一样,生怕在大街上被人拦着哭诉。

  小芸是小儿子的第几个女朋友已难以统计,反正她看上去像个中学生。妻子和我对这事都有看法。妻子觉得年龄相差太多将来儿子要吃亏,而我却是从对青春少女负责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的:既然儿子在情感上不认真,那么他就应该和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青年来往,过了三十的人,想必都经历了些风浪。而这个小芸如果是情窦初开,到时候眼泪就能把我们老两口淹死,要是她来个自戕或自杀,那我们的晚年就全完了。我们和小儿子谈过,他却说:“什么呀?人家已经成年啦!离法定结婚年龄也没差多少!”我和老伴都问:“那差多少呢?”“没几年啦!”他说,“你们急什么?我都不急。”他就是这样跟你胡搅,我真不知道他这是继承了谁的秉性。

  “你吃吗?”小儿子拿起一根香蕉问。小芸犹豫了一下,看大家都盯着看才接了过去。妻子又说:“快吃吧,别客气。”小芸涨红了脸,尴尬地看着小儿子。小儿子说:“那就过一会儿再吃吧。”妻子说:“过一会儿干吗?快吃呀……”我正想替她脸红,她自己就打住了。“那就过一会儿吃、那就过一会儿吃。”然后她提醒大儿子、大儿媳该回家了。大儿媳就把大儿子叫出去嘟囔一会儿,然后满脸堆笑地回来对妻子说:“妈,我们再陪你一会儿!”

  别说妻子,就连我听了这话都觉得吃惊。自从强强上学后,他们回来得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是我们等上半天,他们吃完了匆匆就走,等不到他妈洗完碗。我知道他们嫌我们对强强讲的东西没意义,因为他们总是强调数学和英语的重要性。我曾经把大儿子拉到一边:“你小时候我这样逼过你吗?他还是孩子呐!”他却说:“现在哪能和那时候比?我都落伍了,更别说你们。不信,你們把他的奥数题拿过来做做看!”

  所以他们现在不急于回去使我感到惊讶。难道是我的死使他们受到了触动——以前叫惯了的“爸”这个字今后没地方去叫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就死得其所了,因为我估计妻子不会闹黄昏恋,不是出于我的原因,她就不是那样的人。

  转眼到了三七,这天大儿媳吃完之后还抢着洗了碗。小儿子大概是怕他妈再叫小芸吃撤下来的供品,赶紧拉她溜出了北屋。大儿媳洗好碗,站在大儿子旁边,推了推他的胳膊,他立刻就咳嗽起来。我正纳闷他这是怎么回事,大儿媳瞪了他一眼,说:“妈,我们和你商量点事。”“商量?”妻子还红着的眼睛瞪得很大。

  大儿子抢先说:“妈,我们想和你换房。”

  “什么?!”我大叫,“你们不是有房嘛?我还没下葬呐!”他们都不理我。大儿媳说:“其实我们就是把户口迁一下,你还住这儿,还是那间房间。我们那边连强强做功课的地方都没有,现在他的学习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妻子眨了好一会儿眼睛,“那,你弟弟……”

  大儿子说:“他可以住到那边去,将来结婚也可以用那个房子……我爸留下的钱,我们也不要了,你随意处理吧。”

  连我在骨灰盒里都目瞪口呆了。我的存折上有三万多块钱,就算是妻子和两个儿子平分,他也只有一万多。怎么,这就算是他们拿小房换大房的代价?我一直以为大儿子比小儿子懂事,做事也踏实些,没想到他竟踏实在这儿!“听我说、听我说!你妈还活着呐!”我又叫,“她死了以后你们再和你弟说房子的事!”

  “说实在的,”大儿媳说,“我们这样考虑和毛弟也有关系,他折腾多少年了?谈的对象还数得清吗?以后他要是在这儿结婚又离了,你不得把这个房子白搭给人家?”

  “啊?!”

  “结了婚女方的户口就迁到这儿了,很快就会有孩子,一旦离婚,法律也不允许她抱着孩子流落街头呀!”

  “对呀!”大儿子帮腔道,“那就是毛弟一间,女方一间,你只剩一间了!”

  “鬼话!”我叫得很响,“法律不是这样的!”

  大儿媳说:“我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嘛?再说,就是不考虑我们,你也得为强强想想呀,他可是你的长孙!”

  我说:“你嫁到我们家这么多年,我终于看清了你是个小市民!”

  大儿子嘿嘿地笑着:“是呀、是呀,妈,你了解她。”

  “我也了解了你!”我吼道,“没出息的东西!”

  可他还是腆着脸笑。

  3

  看着妻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筹莫展的样子,我一方面痛恨大儿子两口子的卑劣,一方面为她着急。家里向来都是我说了算,妻子这么多年来缺少处理实际问题的经验。

  “放弃了房子就是放弃了生活!”我向她指出,“我知道我死得太突然,许多事你都没考虑过。但那只是一阵子,今后你得靠你自己了。你想嘛,一旦同意换房,你就把毛弟得罪了。而且,他们看得最重的是强强的学习,搬进来以后,你肯定说话都不能大声,受罪的还不是你嘛?房子不能换,将来让毛弟他们也搬出去住,别管他的事!你自己可以找人聊天,广场上不是每天都有老太扭秧歌?”

  我要是能站起来就好了,那我一定会朝她摊开双手,摆事实,讲道理,而她只有点头的份,就像一贯的那样。但她听不见,抓着一块抹布,心不在焉地这儿抹一下那儿抹一下。抹到骨灰盒上时,抹布穿过我伸在外面的脸,一股刺鼻的馊味立刻把我包围了。

  “呸、呸!怎么朝我脸上抹?你停下,听我跟你说房子的事!”

  她说:“我还没死呐!”

  “对、对!所以我得教你怎么回答他们!”

  “再说,他是你弟弟呀!”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抹布,“老头子还一直说你懂事,我看他早就老糊涂了!”

  我一愣,难道大儿子要换房也是我的错?的确,在两个儿子中,我比较喜欢老大,因为他从来没给我添过麻烦,可是我怎么知道我一死他就变成这样了呐?

  “哪有这样的事,我受了你老子一辈子的罪再受你们的?”她恨恨地说,又拍了一下抹布,然后走了。

  我目瞪口呆。“你,说什么?”我想大声质问,但听上去却像嘀咕。我得说这是我所经受的最大的打击:你一生尽心尽责,还以为自己在世间留下了多好的印象呐,却亲耳听到跟你过了几十年的人说她受了一辈子的罪。她拍抹布的那个狠劲的确说明了很多问题,而且她没把抹布带出去,就让馊味笼罩着我!

  我顾不了那些,拼命伸长脖子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哭。很难向您解释我此刻的心情,我只能说人们过去认为死了就一了百了的观念是错误的,起码来说,我一下子就背上了巨大的心理包袱。

  直到天黑透了之后,小儿子才进来打开灯。“妈,抹布不是在五斗橱上嘛?”他叫道。

  “啊?哎呀,我找了一个下午!”妻子随即出现。她看上去还是老样子,我悬了一个下午的心终于放下。看来他们已经讨论过房子的事,要不就是我死的天数多了,反正他们没有给我换供品的意思,甚至连抹布也不急于拿走。

  “妈,我的意思你都清楚了,”小儿子说,“我哥那里是我嫂子当家,不说你也看得出来。他们一结婚就是自己过的,你根本不了解我嫂子,对不对?”

  妻子怔怔地不说话。

  “他们的户口一过来,有你的好日子过嘛?”

  “小子,这话你说的有道理!”我插嘴说,“你还有点分析能力啊?这点你随我,真的。你把抹布拿开吧,都熏我一下午了。”

  妻子犹豫着说:“可你老也定不下来……”

  “难道你不想我的选择慎重一些吗?我自己没啥可担心的,我就担心你呀!”

  说实话,连我都被感动了。他妈也半晌没说话,我估计她在憋住眼泪,但她却一字一句地说:“那你就找人把房子装潢一下。”

  “啊?”小儿子五官全挪了地方。

  “我跟你爸说过多少回了,他就是不肯。这下他也不能指手画脚了,我想装一个好點的。”

  “妈,这三室一厅装得像样一点,得十几万呐!”

  “你以后不是要在这里结婚嘛?”

  “是啊,可、可我哪儿来那么多钱?”

  “你说结婚都几次啦?房子不买,连装潢的钱都拿不出来?”

  这回轮到小儿子不说话了。

  “那你能拿多少?”妻子追问道。

  “我?我现在…只有四万……”

  “才四万?”

  小儿子顿时涨红了脸。“要不,到我结婚的时候……”

  “你到那个时候就有钱了?”

  小儿子说不出话。我也很尴尬,因为这种谈话不是我所习惯的家庭内部的谈话,倒像是在农贸市场讲价。

  “妈,要不,你拿一点……”

  “我?你爸只留下三万多,你们都知道的!”

  “你不是还有其他的钱嘛?”

  我惊讶得无以复加,瞪大眼睛看着她。她有点尴尬,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我自己只有五万多,那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幸亏你爸不知道,要不哪儿剩得下来啊?”

  “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你爸两腿一蹬就不管了,可我不还得熬着?”她继续道,“再说,谁能保证我也死得那么痛快呢?你别打那钱的主意!”

  天呐!我的工资比她多一倍,我和她一辈子省下了三万多,可她自己一个人就藏着五万多!这个账怎么算?我眼前顿时金星乱飞。

  4

  五七过了,鱼、肉、水果少了,香火也少了。从我知道妻子藏着那么一大笔钱之后,我就没跟她说过话。她一进北屋,我就把脸拉得很长,而她也好像知道自己理亏,低着头匆匆打扫,只是在临出房门时回头看看有没有东西拉下。我总是在那个时候把鄙夷的目光投向她。“小人!你!我瞎眼瞎了一辈子!还对我不满?你有什么不满的?”

  她不等我说完,顺手把门带上了,我愤怒的目光只好射在门背后。

  我越想越气:我死了,根本没给任何人添麻烦,他们应该感恩戴德才对,但大儿子两口厚颜无耻,妻子也一直对我留着一手。我这一生才叫冤呐。现在这个家庭里,反倒是小儿子看得顺眼些了。想来他也对,找对象是应该多挑挑,要不就会像我这样,死了才明白这辈子上了个大当。

  我认真地替他考虑过,其实和小芸也不错。到她满法定年龄时,他们彼此已经非常了解了,那就避免了婚后的矛盾,看来拖得长有拖得长的好处。

  由于供品越来越少,一放好几天,妻子也就不催人吃了,小芸于是来得勤了些,但他们不太进北屋。听到她的声音,我真的很想见到她。如果他们能听到我说话,我要说的肯定是:坦诚产生爱情,而爱情能够弥合年龄的差异。您看,对家族的责任感使我的语言风格都发生了变化。

  我再见到小芸,又是全家聚会的时候。那天吃完饭,小儿子就把小芸带到北屋。“这儿?”小芸站在门口怯怯地看着我说,“我们出去吧。”

  “别。”小儿子把手指横在嘴巴上,“今天不能出去,他们要说的事和我有关。”

  “什么事?”

  “别问,以后你会知道的。来,坐吧。”小儿子说着,顺手就把窗帘拉上了。他们一坐下小儿子就抓起她的手。“哎呀,干吗?”她一挣,指了指门。

  “嗨嗨,”我笑了,对小儿子说,“现在你急了,早干吗去了?我还以为你一直能沉得住气呐。”

  小儿子走过去半掩上门,回身就把小芸从沙发上拉起来一把抱住。她想挣,但他抱得很紧。我估计她的脚也离了地,因为她的姿势不太得劲。

  “嗳、嗳,”我叫道,“拉拉手就行了!干吗、干吗?”

  这时小儿子腾出一只手来朝她衣服下面伸。

  “啊?你、你住手!”

  他不住手,她胸前的衣服立刻开始了涌动,如同里面揣了只猫。小芸闭上眼睛,忽然她伸出了舌头,小儿子一下子吸住,像是要吞下去一样。我还想叫,小芸却哼哼了起来。

  我赶紧闭上眼睛。“呸、呸!这算什么事?我们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这时大儿子在外面叫:“毛弟!”我看见小芸赶紧背过身去把衣服拉好。

  “毛弟,我们和妈出去走走,你们去不去?”他在外面叫,就是不进来。小儿子说:“你们去吧,我们说会儿话。”

  “不!你们别去!”我不知道该向谁叫,“毛弟,带小芸一起出去,否则你会犯大错误的!”但我却听到了木门和防盗门相继关上的声音。

  他们就这么走了?这不是预谋好了要对女青年下毒手嘛?

  “毛弟,听我说,别动,听我说!我死后发现了很多问题,对,就在我们家里!你不能再让我伤心了,要不这个世界不是太那个什么……”

  我没说完,只见小芸扑上去撕扯毛弟的衣服,我还在愣神,毛弟的裤子就落到了膝盖以下。

  “哎呀小芸,冷静、冷静!我儿子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最终吃亏的是你!别、别!”

  但是晚了,小芸勾着毛弟的脖子朝沙发上一倒,片刻间从五斗橱上就只能看到两只脚不时地在我的视线中闪现。我伸头一看,毛弟白花花的屁股在她的两腿间拼命耸动,而她的腿则使劲朝天上举。

  “啊、呸!”我赶紧闭上眼睛,“停下!太不知羞耻啦!你们给我停下!赶快!”

  “赶快!赶快!!”小芸也在叫。我再睁眼,只见她的手像鸡爪一样掐在毛弟的肩头,“不、不!别停、别停!”

  但是毛弟却停下了,趴在那里“哎哟、哎哟”地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完了,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小儿子已经闯下了大祸:在头脑发胀的时候播撒下让他俩身败名裂的种子。

  “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好说的?!”我闭着眼睛叫,“没羞没臊的东西,当着你爸和你未来的公公的面!快把衣服穿起来,别惹我说出更难听的话!”

  小芸说:“怎么回事?”

  毛弟说:“嘿嘿,没憋住……”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忙我爸的事,那么些日子没跟你来了嘛?”

  “那也太快了!不行嘛,唔——”她把“唔”拖得很长,尾音还朝上翘。

  您听听、您听听,他们早就有了那种关系!而且,像中学生似的小芸觉得毛弟的时间太短!

  “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哎呀你听我说嘛!”毛弟说,“我哥想和我妈换房,弄得我最近心事重重的,可能……对那方面有影响吧。”

  “换房?就换这个?”

  “是啊,我没同意,我们今后还得住这儿呐!”

  “说什么呐你?我们,住这儿?”小芸两下就把衣服穿上了,和她脱去的时候一样快。

  “到时候装潢一下,三室一厅,我妈最多用一间……”

  “做梦吧你?”小芸冷笑着说,“你连三室两厅两卫的房子都买不起,我会跟你结婚?我有病啊?”

  “可是……”

  “什么?”

  “我是想对你负责呀!”

  “得了吧你!我要是在这样的房子里跟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人结婚,那就是我对自己最大的不负责!”

  “嗳、嗳!你干吗?”小儿子站了起来,他的衣服还没穿。

  “怎么?又想要了?可你还軟着呐!”她用冷笑对着小儿子尴尬的脸。

  连我的脸都红了。

  5

  我真的不能再在家里呆下去了,有人走进来的时候,我缩在骨灰盒里眼睛都不睁。都是这样的人,我见他们干吗?只有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咬牙切齿。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可当你尸骨未寒就发觉了身边的人一个个原来不是那么回事,你于是只能说:我的一生活瞎了。问题在于到了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生依然不实行质量三包,活瞎了也只能憋着并且痛恨自己。

  第四十九天,他们聚在一起。看来各方面的事都已挑明,大儿媳和小芸各自拉着脸,弄得妻子和两个儿子很尴尬。我明白她们其实为的不是一回事,但憋住了就是不说。汽车在下面按喇叭,妻子的目光在大儿子和小儿子游移了一下,说:“把骨灰盒捧着吧。”

  大儿媳咳了一声,大儿子顿时手足无措,也跟着咳了起来。小芸这时站了起来说:“大妈,伯父待我不错,所以我来送他。墓地我就不去了,请您节哀。”她高跟鞋的嘀哆声让他们全体都愣了一会儿。“啊?”然后小儿子和妻子才追出去。

  大儿媳眼睛一白,说:“你别捧骨灰盒!”

  强强看看他妈,然后对他爸说:“是啊,还有我叔叔呐!”

  大儿子说:“小孩子家别插嘴!”

  “是的嘛!谁叫奶奶和他不跟我们换房?”

  嘿!我顿时七窍生烟。这小子,我以前还把他的小手摁在自己的嘴上唱“答滴答、答滴答,小喇叭开始广播啦”,他咯咯地笑,小腿不停地蹬。这才几天?他离他奶奶、他爸妈、他叔叔甚至小芸阿姨的年龄还差得远呐!

  天上刮着微风。他们事先在墓穴里放了很多石灰,说是防潮。一群当地的村民老太太围上来咧嘴就哭,完全不顾我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基本事实。

  在骨灰盒被放进墓穴之后,我最后一次睁开了眼,满目皆是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她们的嘴巴整齐地开合着,而我的家人则毫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得了、得了,别假装了!”我大声喝道,“你们为钱而来,嚎几声就行了,别没完没了的!”

  她们果然降低了声音,只剩一个又吊了两嗓子,还拼命朝我家人挤眼。

  “听我说,看起来你们跟我差不多大,我给你们一个忠告,也算是我们扯平了:今后你们死了,千万别停七七四十九天,火化后直接埋了多省事?这一点你们现在就要和家人说清楚,不管你还要活多久。如果你们的家人磨不开面子,那你们也要坚持停在火葬场的骨灰寄存处,死了就别再回家,我是有深刻教训的!”

  没人理我,工人们却开始挪动水泥板。在我头顶还剩半拉天空时,强强忽然伸了一下头,勾着小脑袋说:“那以后爷爷就永远呆在这个黑乎乎的地方了?”

  这句话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但却令我不能自已。“强……强强!”我知道我不该哭,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后代,哭了就是我没志气,可眼泪自己就下来了。“你别跟他们一样,强强,千万别跟他们一样!要不我就没指望了强强!”水泥板在这时盖上,我嚎啕大哭起来。

  6

  我在漆黑一团中哭泣,没日没夜,直到筋疲力尽。

  “又是石灰,讨厌!”一个声音说,咳嗽了几声之后,我听到满是环节的皮肤在沙土间摩擦出嗞嗞声响。

  “谁?蚯蚓吗?歇会吧,跟我聊聊。”

  没想到它能听到我说话。“谁?哪儿呐?”

  “这儿、这儿!是我啊,新来的。”我说,“哎呀,这么长时间没人跟我答话啦!”

  “我知道你是新来的。”蚯蚓说,“新来的都一样,光想找人聊。聊什么聊?慢慢熬着吧!”

  “嗳,别走、别走呀!” 我很激动,“我有很深刻的体会,你不知道人生是多么……”

  “行了、行了!深刻什么深刻?你们都很可笑,还一个个委屈得跟什么似的。跟你说吧,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烦人!”它咳了两声又说,“比方说,你们干嘛要用石灰?呛不呛啊?”

  “不是我要用,我还嫌呛呐!蚯蚓,那你说点什么,我听着,行了吧?请你别走开!”

  “你还是对那些无聊的事想不通。等着吧,等到我给你松动松动,你就什么都想通了。”

  “那得多久?”

  “得等石灰味道消完了。”

  我恍然大悟:石灰味消完了,蚯蚓在我骨灰间爬来爬去,到那时我还有什么想不通?

  它等了一会儿,见我不回话,又开始游走。嗞嗞声渐渐远去,越听越像一首催眠曲。

  文学港 201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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