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妖上岸
一百多年前,一群水妖上了岸,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十一个。她们面容憔悴,眼神黯淡,头发像干枯的水草,搭在瘦削的肩头,裙裾在初冬的风里乱飞。
她们不得不上岸,因为湖里的水干涸了。
湖的名字叫做“噗噜噜”,“噗噜噜”是水妖的语言,翻译成人类的话就是“永远”的意思。虽然名字叫做“永远”,它还是干涸了,滴水不剩,不管水妖们有多么害怕和悲伤。
噗噜噜的湖灵嘎啦嚓一次次催促她们离开,“快走吧孩子们,到人类的世界,先找到办法生存下去。”湖灵嘎啦嚓是噗噜噜至高无上的守护者,在他的守护之下,几千年来湖水清澈,水草丰美,鱼儿成群,水妖快乐。但在湖水渐渐干涸这件事情上,他毫无办法。在自然面前,他也是脆弱的。
“您不走吗?”水妖咕滴答问。
“我不走,我要日夜不停地守护在这里,日夜不停地召唤湖水归来。”
“湖水真的会归来?”
“会的,就像你们总有一天会归来一样。世界上湖泊干涸的事儿并不鲜见,若干年后重新盈满也是常有的事情。有的湖之所以永远干涸,如同一个曾经满是活力的生命永远死去,那是因为湖灵和水妖最终放弃了它。只要我们不放弃,噗噜噜湖一定会重生的。”
“我们永远不放弃!”水妖们一起说。更大的风吹过来,远处的太阳正往下落,芦花飘得漫天都是。
水妖喀喀莎问道:“尊敬的湖灵嘎啦嚓,您在哪里呢?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您。在离开之前,我很想看您一眼。”
是的,水妖们从来没瞧见过嘎啦嚓的面容,从她们被噗噜噜湖孕育并诞生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他的一个手指头都没见到过。从前噗噜噜湖汪汪洋洋的时候,她们见不到他,现在只有裸露的湖底了,她们还是看不见他。可他说话的声音明明就在身旁。
“我没有什么可看的。我在这里,又在那里,我在噗噜噜湖,在湖水浸润过的每一寸泥土里,我无处不在。”嘎啦嚓的声音,飘荡在干涸而广阔的湖底之上,泥土裂开的每一道裂缝,仿佛都是他张开说话的嘴巴,语音温和又浑厚,四面八方聚拢在一起,回响在水妖们的耳畔。
“我还是很想看您一眼啊。”喀喀莎嘟嚷道。
但是湖灵不再理会她的话,他说:“你们中的一个要留下来,和我一起守护并召唤湖水的归来。我们要轮流吟唱歌谣,日夜不停地唱:归来吧,湖水,重生吧,噗噜噜……我会把你变成一颗小小的沙粒,让你躺在一个蚌壳里,埋进湖心的泥土中……你将忍受无穷无尽的黑暗、孤独、疲惫,甚至绝望……你们谁愿意留下来呢?”
十一个水妖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风把她们棕褐色的头发刮得凌乱不堪,太阳已经不见了,天边绚烂的颜色一点点深沉下去。
喀喀莎和咕滴答同时说:“我留下来。”她们看着彼此的眼睛,深蓝的眸子里映照着彼此的脸庞。
“我留下。”
“不,我留下。”
她们谁也不让谁,仿佛争抢着一件了不得的宝贝。最后嘎啦嚓选定了咕滴答,理由是她更勇敢一些。“咕滴答”这个名字的意思本来就是勇敢嘛。她冲着喀喀莎得意地吐吐舌头,喀喀莎的眼泪呼地冲出了眼眶,她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咕滴答,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谁让“喀喀莎”是“泪水”的意思呢?
“你不要嫉妒我嘛。”
“我才不是……”
“我等你們回来。”
“你明明最怕黑的……”
咕滴答从淤泥里挖出一只完整的蚌壳,打开,里边是干燥的,鲜活过的生命已在干渴中枯萎。她把它放在地上,“倏”地变成一颗沙子,落进去。喀喀莎把蚌壳合拢,埋进湖心的泥土里。
嘎啦嚓说:“她自己是没有办法出来了,再孤单再痛苦也无法出来。如果你们永远不回来,那么她将永远在黑暗和孤独里。”
喀喀莎双膝跪地,双手粘着泥巴,泪珠在脸颊上不停地滚:“咕滴答,等着我们!”其他水妖也难过地垂下脑袋,这是她们第一次经历分别。
“你们离开噗噜噜湖以后,嘴巴里会长出一颗新的牙齿。如果有一天这颗牙齿变成蓝色,湖水般的蓝色,你们就要赶快回来,那是噗噜噜湖重生的预兆,那是我和咕滴答在召唤你们,倘若你们不能在三天内及时赶回,归来的湖水很快又会干涸,并且永远干涸,噗噜噜湖便真正死亡了。”
“尊敬的湖灵嘎啦嚓,那大概会是多久以后呢?”水妖帕帕提问。
“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也许还会更久……你们要做的是好好生存下去,并且以极大的耐心等待我的消息。”
“我们一定会等到您的召唤吧?”帕帕提又问。
“那是早晚的事情。”
“但愿不要等得太久才好啊。”帕帕提叹着气说。
“好了,孩子们,记住我说的话,去吧。”
夜的浓汁,缓缓染黑了世界,十个水妖一步三回头,告别了噗噜噜湖。喀喀莎一直没有停止哭泣,哭得别的水妖心烦意乱。年龄最长的水妖帕帕提用一根树枝敲了她脑袋,警告她不许再发出声音。喀喀莎用两只手捂着嘴,哭声还是呜噜呜噜地从指缝里漏出来。
“我害怕……”她一遍遍地对水妖姐妹们说。
“怕有什么用?”姐姐们无心安慰这个最小的妹妹,因为她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勇敢一点吧,喀喀莎。你至少不能拖我们大家的后腿。”
她们穿过野地和密林,因为不习惯双脚走路,没两天便走得满脚水泡。她们中的每一个,对人类世界和未来的日子都充满惶惑,如果可以,她们宁愿留在野地和密林里。无奈这些地方总有蛇和野兽出没,它们锐利的鼻子能迅敏地闻到水妖的气息,并凶狠地发出攻击。离开噗噜噜湖的水妖,一个比一个柔弱,根本无力招架。
她们终于来到人群中,在一个小小的县城住下。她们看起来和人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耳根后几个透明的鳞片,是很难被发现的。她们的犬牙边上,果然长出了一颗歪歪的牙齿,有的在左,有的在右,就像人类的畸形牙一样。
值得庆幸的是,在人类世界里生活,比想象的容易一些,因为她们有很高的智商,很快学会了人的语言还有人们做的事儿。帕帕提、咚咚嘎、嘭铃铃和卡拉卡在绣坊里做绣工,嘤嘤当、噗噗呱、呜哩哇和嘟噜嘟开了一家客栈,喃喃咕和喀喀莎在街头卖包子。
她们挣的钱足够交房租,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她们不能成群结队地住在一起。她们的钱也够买衣服和鞋子。人们吃的食物,她们也喜欢吃。人的生活倒是挺好玩的,有时候她们真心这么认为。但更多的时候,她们苦苦地思念噗噜噜湖,因为思念而时常忧伤。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嘎啦嚓的召唤?
(2)水妖拔牙
离开噗噜噜湖大约七年之后,水妖们闹起了牙疼,疼的是犬牙旁边那颗多余的牙齿,只要没有月亮的夜晚就开始发作,从一颗牙齿弥漫全身,痛得水妖们在床上和地板上打滚,一直折腾到次日太阳升起才会停歇。
“这样疼下去,可怎么受得了哦。”在一次水妖聚会上,帕帕提愁眉苦脸地说。每个月里总有一天,是她们相聚的日子。她们聚在一起,谈论噗噜噜湖,谈论过去的生活,一起哭,也一起笑。自从闹起牙疼,她们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该怎么对付要命的疼。
事实上,她们没法对付。顶多能用挣到的钱买来大把大把的止疼片,吞到肚子里去,但止疼片的效果越来越微弱了。她们也去看过牙医,牙医说,这么难看的牙齿,早该拔了,拔了这颗牙,你们保准漂亮一百倍。
后来她们相聚的话题,就围绕着“拔牙还是不拔牙”了。
“当然不能拔,再疼也不能拔。拔了牙齿,我们就收不到湖灵嘎啦嚓的召唤了,噗噜噜湖会永远干涸的。”牙疼的头一两年,水妖们都这么说。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在牙疼得没完没了的折磨之下,水妖们有些动摇了。特别是她们的大姐帕帕提总说:“都十年了,还没有半点噗噜噜湖的音信,我们也许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
帕帕提年龄最长,她是水妖姐妹们的主心骨,她这么说,惹得所有水妖的心都虚弱了不少。
帕帕提接着道出一个秘密:“离开噗噜噜湖的时候,湖灵嘎啦嚓悄悄嘱咐过我,新长出来的牙齿会常常疼,但是再疼也不能拔掉,因为拔掉之后会忘记所有关于噗噜噜湖和水妖的事情,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不过又和普通人类不太一样,当活到像普通人那样足够老的时候,又会在某一个夜里重新变回孩子,开始一个全新的人生。”
有个水妖小声嘀咕道:“这样说起来,除了忘记,拔掉牙齿几乎没有什么坏处呢。”
喀喀莎说:“不,忘记就是最大的坏处了。”她是水妖里年龄最小,身体也最弱小的一个,平日说话呀做事呀都跟着姐姐们,很少有自己的主见。这句话却说得很坚定很大声,把她自己都吓一跳。
“是啊,我们不可以忘记噗噜噜湖。”更多的水妖说。
这样十个水妖忍着牙疼又过去四五年。
有一天晚上聚会,帕帕提没有来。九个水妖在她的住处找到了她,只见她嘴角挂着血珠,一颗牙齿在她雪白的手掌上,粘着血丝,触目惊心。
“帕帕提……”
“帕帕提是谁,你们又是谁?”
“啊,你不认得我们了?你是我们的姐姐呀,你怎么能拔了牙齿?你不要噗噜噜湖了吗?”
“什么噗噜噜湖?我拔牙齿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到我家来干什么?出去出去,我困了!”帕帕提一脸茫然和不耐煩。
有几个水妖哭了,有几个很气愤。喀喀莎一声不吭,跟在姐姐们后面。
帕帕提继续在绣坊里工作,她果然彻底忘记自己是水妖这回事了。她过得很快乐,一边绣花还一边哼歌。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叫做“卢晓曼”。在别的水妖牙疼得上蹿下跳,打滚呻吟的时候,她沉溺在香甜的睡梦里。后来她爱上绣房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决心要嫁给他。
第二年,一个没有月亮的饱受疼痛的夜晚,咚咚嘎和嘭铃铃也拔了牙齿。聚会便只有七个水妖了。那天晚上月色皎洁,但气氛比阴雨天还沉闷。嘤嘤当说:“都快二十年了,一点音信都没有。这颗牙齿,除了会疼,哪里会变成蓝色?我觉得,我们是等不到嘎啦嚓的召唤了。”这次聚会后不久,嘤嘤当、噗噗呱、呜哩哇和嘟噜嘟都拔了牙齿。后来的聚会便只剩下了三个水妖。卡拉卡情绪消沉,眼底都是沮丧和绝望。下一次聚会她便没有再出现。
忍受不住牙疼的水妖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把牙齿拔掉了,只剩下喀喀莎和喃喃咕了。她们约好一定要等到嘎啦嚓的召唤。每逢牙疼的夜晚,她们就呆在一起,一起打滚,一起呻吟,互相支撑,给彼此坚持下去的力量。
“一定会等到的,哎哟!”
“一定会的,哎哟哎哟!”
“我们不能忘记噗噜噜湖!哎哟……”
“绝对不能!哎哟哎哟……”
这样又过去漫长的二十年。
她们的皮肤渐渐粗糙起来,像松树的皮。喃喃咕能忍受牙疼,却不能忍受自己越来越丑的模样。
“我去看过帕帕提她们几个了,我们比她们丑太多啦。过几年,她们又会变回小孩的样子,有着娇嫩的皮肤和脸蛋,多么好啊。”
喀喀莎立刻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心一下子慌了:“喃喃咕,我们约好了的。”
“喀喀莎,我们放弃吧,不可能等到的。时间越长,我越不相信噗噜噜湖会有重新盈满的一天。唉,我差不多都忘记它是什么样子了。”
“怎么可能忘记?我一闭眼睛,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它就像一片蓝天飘落在大地上,这世界上没有比她更漂亮的湖了。”
“漂亮有什么用?不是消失了吗?”
“湖灵嘎啦嚓说过,它会重生的!”
喃喃咕撇撇嘴巴说:“嘎啦嚓吗?他连湖水都守护不住,又怎么可能召唤它归来?喀喀莎,放弃吧,做个人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比这无望的等待好出许多。”
喀喀莎摇着头,泪水蓄满眼眶:“我们答应过嘎啦嚓和咕滴答的,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好吧,我不勉强你,你也不要勉强我。对不起了喀喀莎,你自己保重!”
“别——”
但喃喃咕迅速拔下了那顆牙齿,血珠涌出,从嘴角淌下。喀喀莎怔怔地看着她,与此同时,好大的孤单从四面八方漫过来,裹挟住她瘦瘦的身体。
“你看着我做什么?”
“喃喃咕……”
“什么喃喃咕,好难听哦。”
从此便只剩下喀喀莎一个水妖了。她蹲在屋子里,抱着肩膀哭了好多天。她对自己说:“现在更不能拔牙了,只有我一个了。”
一年一年过去,只要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喀喀莎便疼得嗷嗷大哭,眼泪打湿整张床,流淌到地板上。
她每天很多次照镜子,看那颗牙齿,每一次它都是雪白的。其实她很害怕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因为孤独,她常去看望她的姐姐们。她们都过得很好,喀喀莎没有一点怨过她们,每个水妖都有自己的选择。
她越来越丑,因为离开湖水太久,她适合水下生存的皮肤在太阳底下变得又黑又皱,比松树皮还难看。她总是冷不丁就把人狠狠吓一跳。后来,她没有办法工作了。她决定离开这个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小县城。
离开之前,她又一个一个地去看望她的姐姐们。她对她们说:“总有一天,我会来带你们回到噗噜噜湖的。”
她姐姐们的回答都差不多:“带我去哪里?我可不会跟着你去哪里。你这样丑,真吓人。”
后来她来到了一个村子,找到一个房子,从此足不出户,每天只吃点水草……
(3)南霞村的蓝婆
“后来呢后来呢?喀喀莎的牙齿变蓝了吗,她等到嘎啦嚓的召唤了吗?十个水妖都能回到噗噜噜湖吗?”小女孩土豆急切地问蓝婆,她的问题总是像鱼儿吐泡泡一样多。
这个水妖的故事,蓝婆从初夏讲到秋天,也许讲到明年春天,都讲不完吧,土豆等不及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啦。可蓝婆说:“不着急不着急,故事要慢慢讲,慢慢听。天色不早了,土豆你该回家了,你爸爸妈妈要寻你吃晚饭啦。”
土豆瞅瞅灰白墙壁上的木窗子,窗格上停留着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再见,蓝婆,明天接着给我讲故事哦。”
“好的,土豆,明天接着来听故事哦。”
她们相视一笑。土豆抽开门闩,开了门,将脑袋先探出去,左看看右看看,远远近近都没有人影,才像只小耗子一样嗖地溜出去。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了。
土豆一边往家跑一边想,蓝婆讲的故事真好听啊,水妖的故事真动人啊,我好喜欢喀喀莎哦,如果是我,是会像帕帕提那样早早把牙齿拔了,还是会像喀喀莎一直不拔呢……
如果不是那只风筝,土豆到现在还不敢和蓝婆说一句话呢。在南霞村,所有的孩子,甚至是所有的大人,都怕她的。
记得那是个傍晚,土豆在晒谷坪放风筝,那是一只大白风筝,爸爸亲手给她做的,飞得比谁的都高。收线的时候,线崩断了,风筝栽着跟头落到了蓝婆的屋顶上。土豆的小伙伴们惊得张大嘴巴,一起叫“啊——”。弦儿麦子她们几个都说:“土豆,不要了吧,太可怕了,还是回家吧。”土豆远远望着那屋顶,又挥胳膊又跺脚,就是不敢往前靠一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沮丧地往家走。此时太阳恰巧坠到山后面,似乎发出了“咣当”一声响,晒谷坪整个儿没入了幽暗中。
晒谷坪边一大片荒地,荒地一角有个泥土小屋,风车茉莉的枝叶铺满墙壁和瓦片,上面结着密匝匝的蜘蛛网。蓝婆就住那里边,土豆的风筝就在她屋顶上。
土豆长这么大,远远地只见过她一两眼。听说十多年前她来到南霞村,那时土豆还没有出生。她面纱遮脸,用衣兜里所有的钱买下这个泥土小屋。有人见过风撩起她的面纱,露出黑而皱的下巴,再加上她背脊佝偻,穿深蓝色衣裤,所以大家管她叫蓝婆。
蓝婆极少出门,她的屋顶上从未升起过一缕炊烟。虽然在南霞村住了十多年,村里人却没有一个见过她真正的模样,更别说有过交谈。人们不知她从哪里来,来干什么,怎么生活的,年复一年,她给人的感觉越来越神秘、古怪和可怕。小孩调皮的时候,大人就这样吓唬——再不听话,把你送到蓝婆那屋去,让她吃了你。
曾经有人写了张纸条贴在她门上——“不管你是谁,都请离我们远远的,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第二天一早,那句话下面多了两个绿颜色的字——“好的”。几年下来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土豆惦记她的风筝,醒了一夜。天没亮透,她便背了根竹竿,轻手轻脚站到了蓝婆的屋檐下。蓝婆应该还在睡梦中吧。这是初夏,一朵朵风车茉莉正打开它们洁白纤细的花瓣,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香。周围还是清寂的。
土豆踮着脚尖,她个头太小,只瞅得见屋顶上风筝的半截尾巴;她的手又抖得太厉害,一根竹竿来来回回瞎捣腾,一下,两下……弄出不小的声响。门“吱嘎”地开了,蓝婆从里头探出了半个身子。
“啊——”土豆从脚趾头到发丝全僵住了。她想跑,也跑不动了。
“你……你不要抓我……我……我不好吃……”
“谁说我要吃你?”面纱里头传来这句话,令土豆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蓝婆的声音这么好听,完全不像老人家的,倒像是淙淙的水声。
“我……不是来捣蛋的,我的风筝……在……在你家屋顶上。”
蓝婆的双脚从门槛里缓缓迈出来,土豆怕得要昏过去了。她第一次挨她这么近,近得能看见她的蓝衣裤上已经破了好几个洞洞。她还闻见一股好闻的香,是一种什么水生植物的气息,土豆蹚进溪里拔水草的时候闻到过。这植物的芳香缓解了她的害怕,僵着的身体松了松。
蓝婆朝她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掌心向上,指头弯曲。
土豆先是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将竹竿交到她手上,蓝婆三两下就把风筝从屋顶拨下来了。她把竹竿还给土豆,转身回屋关了门。土豆迷瞪瞪恍惚惚地,一手拿着竹竿,一手拎着风筝往家走。走到半路,她停住脚,看看风筝,咬咬嘴唇,转身又走回蓝婆的屋前。她怯怯地用手指尖敲了一下门,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门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并且只开了小半扇。蓝婆微侧着瘦削的身子,一只松树皮一般的手扶着门框。土豆看见面纱之上,一双温柔的眼睛。
“我……我刚才忘记说谢谢您了。”
“不说没关系的。”
“谢谢您,婆婆。”
“哦,谢谢,不用谢的。”蓝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土豆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脸涨得通红。
“你有什么事吗?”
“原来……你不是坏婆婆。”
“我不坏,我只是很丑。”
她是很丑,眼睛一圈的褐色皱纹,像踩烂的泥土。面纱下的鼻子,嘴巴,脸颊会不会更丑?
“你……为什么总呆在屋里不出来呢?”
“因为我很丑,会吓着人。”
“但是你心眼好。”
“你觉得我心眼好?”
“你不抓我,还帮我拿风筝,你是好婆婆。”
“谢谢你孩子,你可以不告诉别人见过我的事吗?”
“为什么不能告诉?”
“因为会惹来一些麻烦。”
“会惹来什么麻煩?”
“孩子,你的问题可真多。你可以不告诉别人见过我的事吗?”
“好吧,我谁也不说。”
蓝婆温柔地瞧着她说:“谢谢你,再见。”她把身子缓缓退进后面的幽暗里,门关上了。
土豆说不出的兴奋,拿着竹竿和风筝在村子里飞奔。她真想第一时间告诉全村的大人和小孩,蓝婆不是坏婆婆,蓝婆一点都不可怕,蓝婆帮她从屋顶上拿下风筝了,蓝婆还和她说话了!可是,她不能说,她答应过的。所以她只好像匹小马驹一样跑来跑去,路上只要遇见人,她立刻把嘴巴抿得紧紧的,她害怕一张口,那些话会自个儿长脚跑出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满脑子还是蓝婆,越想越觉得她可怜。她是不是因为太丑所以被赶出家门,独自住到了那间破屋里?唉,也许我可以让她稍微不可怜一点点,土豆认真地想,长得丑可不是什么错。
(4)土豆和蓝婆
过了几天,土豆第二次敲了蓝婆的门,她手里拿着一张饼,热乎乎的,红糖馅儿的。
她只用手掌轻轻拍了一下门环,门便“吱嘎”开了,开出一整扇来。蓝婆笼着面纱站在门槛里,温柔地看着土豆,眼神里没有吃惊,却有好多欢喜和期待。她好像知道我要来呢,土豆想,她好像一直在等我来呢。她们四目相对,土豆本来还有一点点紧张和羞涩,瞬间全跑光了。
她仰着脑袋,用两手捧着糖饼,捧得高高的。
“我妈妈烙的饼,很好吃,给你吃。”
“嗯,看着就很好吃,谢谢你。”蓝婆高高兴兴地接过去,一点都没有客气。
土豆白胖的手指上,粘着从饼里流出来的稠稠的糖水,她把手指凑到嘴巴前,伸出舌头,哧溜从上舔到下,哧溜从下舔到上,从这个到那个,最后还不忘记把几根手指含进嘴巴一一吮吸一遍。看得蓝婆大笑起来,土豆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眯着眼笑。
“婆婆你快吃一口啊,可好吃。”
“好,我吃。”蓝婆看看土豆,转身背对她,掀开面纱,咬了一大口,放下面纱,再转过脸来,土豆看见面纱里她的腮帮子鼓鼓的,一定是咬了很大一口吧,土豆格格笑了,这回轮到蓝婆不好意思了。
“好吃吗?”
“好吃。”
“以后我妈妈做什么好吃的,我都给你送来。”
“不要,你妈妈会发现的。”
“我会悄悄地,婆婆放心。”
“你为什么要给我送好吃的来?”
因为你很可怜,土豆想说,但这样说一定会伤人家自尊心,所以她憋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歪着头羞涩地笑。
“你不怕我吗?”
“不怕。”
“他们都怕我,为什么你不怕?”
“因为你是个好婆婆呀。”
“谢谢你这么认为,谢谢你不怕我,你愿意……进来坐坐吗?”
“我愿意。”土豆没有一丝犹豫。
“那进来吧。”蓝婆快乐地侧身,把土豆让进去后,关上了门。里边有些昏暗,只有窗子里进来的一点光。不过适应几秒钟就好了。屋子里空空的,泥墙上挂着干透的水草,地上也铺着。窗台上晾着一把水草新鲜碧绿,还挂着水珠。
“婆婆,你的床呢?”
“我睡在水草上。”
“冬天不冷吗?”
“我有衣服。”
土豆心疼地看了蓝婆一眼,想,她不但丑,还这么穷,世界上一定不会有比她更可怜的人了。想到这些她的鼻子不由得酸了酸,“婆婆,我从家里给你带点什么来吧?也许你需要一个凳子……”
“我什么也不需要,如果你以后……还能来,我会很开心……我真是挺孤单的……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开口讲话了。”
“我会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土豆。”
“土豆,多好听的名字啊。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让我觉得好快乐。可我没有什么礼物送你呢,让我想想,我能送给你什么呢?你送给我饼吃……”
“我不要你送给我什么,婆婆。”
蓝婆一边说,一边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寻找。
她走到墙角一堆石子边上,蹲下身,从里边捡出一颗来,递给土豆。
“只有这个,你会喜欢吗?除了这个,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了。”
土豆接过来,放在掌心,这是一枚圆鸡蛋一般的石子,上面……画着画。是一片湖水吧,那么蓝,看着看着,湖水竟荡漾起来,荡漾的湖面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双脚点水,下巴微扬,衣袖舒展。
啊,土豆忍不住叹息道,“真美啊,简直像真的。婆婆是你画的吗?”
“是的。你喜欢吗?”
“我很喜欢!我还可以看看别的石子吗?”
“可以。”
所有的石子上都有湖水,不同的是,有的画着少女,有的画着鱼,有的画着水草,有的画着蚌壳……每一颗,只要稍微瞧得长久一点,深蓝澄澈的湖水就会荡漾起来似的。
“婆婆你是画家啊!”
“我不是什么画家,我一个人,常常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捡一些光滑的石头回来画着玩儿。你喜欢,我真是太高兴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喜欢,土豆用力点头,把石子紧紧捏在手心里,她感受到来自石子的清凉和柔软,不像石头,像水。
“据说小孩都喜欢听故事,为了感谢你,我给你讲故事吧,以后你每次来,我都给你讲故事好吗?”
“好啊好啊。我喜欢听故事。”
“那我给你讲一个水妖的故事吧?”
“水妖,太好了!可是婆婆,你先把饼吃了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蓝婆说:“你看着我,我很不好意思吃的。”
“那我不看。”土豆闭上眼睛。
蓝婆背过身去。土豆睁开眼,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看着她吃饼时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又开心,又难过。蓝婆吃完了,转过身来,她看看手指头,那上面也粘了糖水,于是又背过身去,学着土豆舔手指头。舔完了,扭过脸,不好意思地沖土豆眨眨眼睛,土豆哈哈大笑,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婆婆快给我讲故事吧。”
“好,讲故事。这是一个水妖的故事哦,我慢慢讲,你慢慢听。一百多年前啊,有一群水妖上了岸,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十一个。她们面容憔悴,眼神黯淡,头发像干枯的水草,搭在瘦削的肩头,裙裾在初冬的风里乱飞。
她们不得不上岸,因为湖里的水干涸了。
湖的名字叫做‘噗噜噜,‘噗噜噜是水妖的语言,翻译成人类的话就是‘永远的意思。虽然名字叫做‘永远,它还是干涸了,滴水不剩,不管水妖们有多么害怕和悲伤……”
才讲一会儿,土豆便听见妈妈喊她的声音远远地飘来了。村子里,大人呼唤疯玩在外边的小孩回家吃饭,只要站在门口扯起脖子喊几声,村头村尾的孩子都能听见,听见了撒腿就往家跑,跑慢了少不了家长一顿数落。
婆婆说:“你回去吧,记得和谁也不要说。”
“放心,婆婆。”
从此她们约好每天黄昏见面。这时间正是放学和晚饭的间隙,是土豆的自由时光,没有人会过问她去哪里。蓝婆慢慢地给土豆讲水妖的故事。
“世界上真的有水妖吗?”土豆问。
“有,当然有。”蓝婆肯定地回答。
“真想见见她们长什么样子。”
“我敢保证你能见到。”
蓝婆始终不肯摘下面纱,她怕吓着土豆,会害她晚上做噩梦。她们面对面坐着,木窗子正对着下坠的太阳,窗台上晒着绿绿的水草,满屋子暖暖的亮和清幽的香。
(5)蓝婆是水妖
蓝婆讲的故事好长好长呐,她讲得好慢好慢,讲着讲着就发呆了,半天不说一个字,仿佛呼吸也停止了。土豆常常跟着发呆,水妖喀喀莎的故事令她深深着迷,听着听着她就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我,会不会早就把那牙齿拔了?唉,喀喀莎可真了不起。她喜欢她,崇拜她,又心疼她,虽然她只是故事里的一个人物。
蓝婆始终戴着面纱,温柔的眼睛和眼角的皱纹形成鲜明的对比,像脏兮兮的黑泥地里一汪美得惊人的湖水。土豆见过她的手,老松树皮一样又裂又皱。当蓝婆的手第一次伸过来要抚摸她的脸颊时,土豆本能地躲了一躲,蓝婆的眼神便暗了暗,手软软地垂下去了。土豆为自己的躲闪感到抱歉。她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躲避,但是蓝婆再也没有朝她伸出过手。
“婆婆,世界上真的有水妖吗?”
“有的。”
“那我为什么从来没有瞧见过?”
“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觉得喀喀莎有点傻。”
“你觉得她傻吗?”
“但我又觉得她很了不起。”
这一天土豆听完一段故事正要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想到一个问题,“婆婆,你平常吃什么呢?”空荡荡的屋子里,看不见任何食物的踪影,也没有煮东西的铁锅和炉子。蓝婆只是笑笑。
第二天土豆因为上课时和同桌说悄悄话,被老师逮住还留学了,等她从学校里冲出来,太阳已经落山,晚霞已经黯淡,蓝婆以为她不会去了。
“婆婆,我来了。”土豆咚咚地敲门,门开了,蓝婆的两个腮帮鼓鼓的,手上还拿着一束水草。
“进来吧,别站门口,会被人看见。”她嚼着水草说。
“你吃这个?”土豆惊诧地问。
“是呀,到晚饭时间了。”
“你怎么吃水草?”
“因为我爱吃呀。”
“啊,难道你是……”
“没错,我是喀喀莎。”
“啊,水妖喀喀莎……水妖……喀喀莎……”土豆挨着灰白的墙,眼睛睁到最大,乌黑滚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人,苍老的,佝偻的,瘦小的,丑陋的婆婆。
“你怎么了,土豆?”
“喀喀莎,你真的是喀喀莎?”
“是,我是喀喀莎,我是水妖,土豆你害怕了吗?”
“不,我不害怕,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你是水妖喀喀莎了……我都高兴呆了。”
“你可真是大胆的丫头,你连水妖都不怕哦。”
“我怎么会怕你呢,婆婆,哦,喀喀莎!我太高兴你是喀喀莎!”
就在这时,妈妈的声音远远地从家的方向传来,喊土豆回家吃晚饭。
“土豆,你先回去吧。”
“今晚我会溜出来。”
“今晚有大月亮,我要去溪里捞水草,溪边见!”
“喀喀莎,不见不散。”土豆开心地说。
她像一头小鹿一样奔回家,吃饭的时候,她有两次差点儿把水妖喀喀莎的事情说出来,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憋住那些话,和饭菜一起吞回肚子里。
吃了饭,土豆借口捉虫子跑到了溪边。南霞村的溪没有名字,就叫溪或者小溪,缓缓地从村的东边流过。溪底铺着又长又软的水草,水草里藏着许多鱼,也有水蛇。溪边是密密的野树丛和芦苇丛,很少的几只萤火虫,微弱地一闪一闪。这不是它们的季节了。
土豆没有看见喀喀莎,她独自在溪边等候。溪那么长,她们并没有约好在哪一处碰头。土豆便来来回回走,走一会儿爬到树上往远处瞧一瞧。天上一轮雪白的月亮,圆得赛过家里最大的盘子。土豆觉得它挺像天空的一只大眼睛,很认真地瞅着天底下的一切。天是青灰色的,星星很少,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芦花已经白了,一支一支竖着,蓬蓬的,茸茸的,在月光里说不出的美丽。土豆对着它们“呼呼呼”地吹,吹散一朵朵芦花轻柔地飞。
“嗨,土豆,我来了。你早来了吗?”
土豆转身看见蓝衣蓝裤的喀喀莎,快乐地笑着说:“我等得好着急。”
“我不想遇见人,所以晚些来了。”喀喀莎挽起裤脚,边说边下到溪里,“水凉,你别下来哦。”
土豆伸手进溪水里探了探,果然很凉,便乖乖站在溪边,看喀喀莎一步一步蹚进水里,把溪里的月亮踩碎,水面哗啦啦地像撒了把碎银子,银光飞溅。土豆看见,喀喀莎佝偻的背不知什么时候挺起来了,竟像一株水杉那么直。
“喀喀莎……”土豆惊奇地叫道,喀喀莎回转身,面对她站着,抬手摘下了面纱。天啊,土豆看见了一个美得出奇的仙女!皮肤白皙光洁,脖颈颀长,腰肢柔软。那双温柔的眼睛周围,没有一丝皱纹了!
“啊,喀喀莎,是你吗,你变了……”
“我在水里了啊。”喀喀莎微笑着说,她弯腰捞起一把碧绿的水草,“这就是我本来的模样嘛。”
“你可真美,你比南霞村最美的姑娘还好看一百倍呢。”
喀喀莎格格地笑了,温柔的眼睛里落进素净的月光,土豆看见她红润的嘴唇和细白的牙齿,犬牙旁果然有一颗多余的大白牙。
“喀喀莎,你只要走到水里,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是的。”
“喀喀莎,那你可以住到这条溪里来呀。”
“傻土豆,对于一个湖妖来说,这条溪实在是太小啦。”
“世界上除了噗噜噜湖,还有很多湖呢。”
“所有的湖里都住着水妖,外来的水妖如果想住进去,就得听从她们的吩咐,我的自尊心可受不了。更重要的是,如果住进过别的湖,我就再也回不到噗噜噜湖了,我怎么能抛弃它呢?”
“唉,原来是这样。”土豆为喀喀莎深深可惜,“如果你总这么漂亮,大家就不会怕你了,你就不会这么孤单了。”
“自从认识土豆,我就不孤单了。”
土豆羞涩地笑起来。
喀喀莎继续捞水草,土豆在岸边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多么美丽的脸庞和身姿,怎么也看不够。喀喀莎说,只要有月亮的夜晚,她就来这里捞水草,如果遇见人,她立刻躲进芦苇丛里,谁也看不见。
“关于我是水妖这件事情,土豆你要保密哦,人们不喜欢一个水妖离自己这么近的。”
“但你是一个好水妖啊。”
“只要是水妖,人们就不愿接受。”
喀喀莎捞够了水草,土豆帮她一起用溪水洗得干干净净。她们两个在卵石上坐着,顶着月亮和芦花,四只脚浸在溪水中,土豆竟不觉得凉了。她总是歪着脑袋瞅喀喀莎,瞅得她很不好意思,便用一双柔软修长的手,去捂土豆的眼睛,土豆趁机去挠她痒痒,两个人笑成一团,好像一般大……从此,土豆再也不喊她“婆婆”,只喊“喀喀莎”,水妖喀喀莎不再是一个故事啦。
有一回,土豆和弦儿蹲在晒谷坪上玩泥巴,弦儿指着蓝婆的屋子说,我敢打赌,蓝婆一定是世界上最丑最可怕的人了。土豆撇撇嘴说,“你不知道她有多么漂亮哦。”
“你说她漂亮?”
“当然,她的名字叫做喀喀莎,才不是什么蓝婆呢。”
“喀喀莎?”
“喀喀莎是一个很好的水妖。”
“什么,水妖?”
“是啊,一个善良又勇敢的水妖。我每天都听她讲故事呢。”
弦儿跟着撇撇嘴,“土豆你最爱编故事了,我才不信。”
“不信拉倒……”说到这里土豆猛然回过神,她暗暗在腿上掐了自己一把,说:“哈哈,我本来就是编故事逗你玩嘛。”
(6)喀喀莎闹牙疼
没月亮的夜晚,喀喀莎就该牙疼了。土豆从没见过她牙疼的样子,是因为她们的见面都在黄昏。那时牙疼还阴险地潜伏着,只等天黑透了,才放肆起来。
土豆亲眼瞧见喀喀莎闹牙疼,已经是第二年的初夏。那段日子,她的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去照顾几十里外生病的外婆,家里就剩爷爷和她两个人。爷爷睡得早,土豆睡不着,一天晚上,她冒着小雨从家里溜出来找喀喀莎。
喀喀莎吃惊地开了门。
“这会儿你怎么来?”
“我溜出来。”
“快进来,别被人看见。”
屋子里没有灯,墙角那堆画着湖水的石子闪着幽幽的蓝,像一堆蓝色的火焰,静静地烧。蓝盈盈的“火光”不是靜止不动,而是摇曳生风,在小小的泥屋里,如水般荡漾流淌,温柔清凉,让人仿佛置身湖水深处。
喀喀莎去年送给土豆的那颗石子,也会在夜晚发光,当然没有这么多石子在一起好看了。土豆以前问过为什么它会发光,喀喀莎说,画湖水的蓝颜料,从噗噜噜湖带来,是她从湖水里、湖底的泥里、湖边的植物中提炼出来的。这蓝色,不论白天晚上都无法遮挡。她想念噗噜噜湖时就用它在石子上画画,夜里看着它们幽幽的蓝,就像回到了噗噜噜湖一样。
土豆张开双臂做划水的动作,如痴如醉地说:“啊,喀喀莎,真好看哪,像做梦一样!”
喀喀莎不说话,土豆才发现,她捂着嘴,缩着身子靠在墙角。
“你怎么了喀喀莎?”
“牙疼……”
土豆想起来,没有月亮的夜晚,喀喀莎的那颗牙齿会很疼的。
“疼得厉害吗?”
“还能忍受。”
刚说完这话,喀喀莎就“啪”地歪躺到地上,身体蜷成一团打起抖来。土豆吓坏了,叫道:“喀喀莎,你没事吧?”
“我没事,天亮就好了。你快回去,我不想让你见我这样子。”喀喀莎努力克制住因为疼痛而颤抖的身体说。
“我不走,我陪你。”
喀喀莎满屋子打起滚来,土豆怕自己的双脚碰到她,不停地跳来跳去。喀喀莎此刻的样子,多像土豆在电视里看见的,中了剧毒垂死挣扎的人。土豆无法想象她的疼,她能看见的就是眼前的喀喀莎,站不起来,也坐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被疼痛折磨得乱滚,像飘落在地被风驱赶着的一片枯叶。疼痛从一颗牙齿开始,弥漫全身——喀喀莎给她讲故事的时候说过的。土豆害怕又心疼,她也发抖了。
“土豆,你回家去。”在疼痛的间歇,喀喀莎催促,“你在这里,我不好意思叫出声来,我把嘴唇都咬破了。”
土豆只好流着眼泪离开。第二天,仍旧下雨。她用所有的零花钱买了一大把止疼片,晚上给喀喀莎送去。喀喀莎吞下了所有的止疼片,疼痛并没有得到半点缓解。
土豆再次眼睁睁看着她在地上打滚,看得脸色发白,脊背发凉。她受不了了。
“喀喀莎,明天你把牙齿拔了吧。”
“不拔。”
“你都等了这么多年了!”
“一百一十四年。”
“噗噜噜湖不会重生了。”
“会的。”
“帕帕提她们不是都拔了吗?”
“我不拔。”
喀喀莎因为疼痛得说不了长一点的话。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什么时候都等。”
“如果永远等不着呢?”
“永远等。”
看着被疼痛欺凌的喀喀莎,土豆不知为何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毫无理由地觉得噗噜噜湖会一直干涸下去,喀喀莎没有必要再等待了。
“喀喀莎,求求你拔了牙齿吧。”
“喀喀莎,拔了牙齿多好,再也不会这么疼,不用这么丑,这么孤单了。”
“喀喀莎……”
“土豆你回家吧,你走了,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打滚、呻吟,那样会好过很多……你在,我总是不好意思,要忍着点……”
第三天晚上,雨点又大又密,土豆撑着伞,跑到喀喀莎屋里时,衣服湿了一大半。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尖嘴钳子。
土豆开始重复头天夜里和前天夜里说过的话。
“喀喀莎,难道你还想要这样再疼一百年?疼两百年都没有用的。求你把牙齿拔了吧。”
“不怕疼。”
怎么可能不怕疼,如果不怕,用得着这样满地打滚吗?土豆硬是把尖嘴钳塞进喀喀莎手里,喀喀莎把它轻轻搁到一边。土豆捡起来说:“我来帮你拔。”
“土豆,它是一颗牙齿,又不仅仅是一颗牙齿……我不能忘记噗噜噜湖。”
“可是你还得等多久呢?”
“多久我都等。”
土豆简直不敢想象,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两千年……这么丑,这么疼,这么穷,这么孤单!如何忍受!
“土豆你回去吧。”喀喀莎又下了逐客令。
土豆终于知道自己是没法劝动倔强的喀喀莎的。
她能为喀喀莎做点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放了学,她就到溪里捞水草,洗得干干净净的给喀喀莎送去。
“谢谢你,土豆。”
黄昏,不牙疼,喀喀莎是愉快的。土豆忍不住又会劝她。喀喀莎说:“土豆,你不知道噗噜噜湖有多美丽,我怎么舍得忘记,更何况,除了泥土里的咕滴答,噗噜噜湖就只剩我一个水妖了,我答应过咕滴答和湖灵嘎啦嚓,一定会回去,土豆,答应过的事情,是必须做到的哦。”
“她们不是没有做到吗?”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可是再过一会儿,你又该疼得打滚啦。”
“漆黑的夜晚总会过去。你看,我现在不就挺好的吗。”
土豆看看窗外头阴沉沉的天幕,夜色正劈头盖脸地来。她心疼地叹口气,她不会再劝她拔掉牙齿了。她只是在心里保佑那一天快快降临。
这场雨,断断续续连绵了半个多月。喀喀莎忍受着一夜接着一夜的疼痛,每夜都像生活在地狱里。
不管喀喀莎让不让她来,反正土豆每天晚上都到。她想出各种办法,帮助喀喀莎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力。她给喀喀莎唱歌,讲故事,她发现最有效的是猜谜语。也许喀喀莎从来没有猜过谜语吧,反正够笨的。
“东一片,西一片,一直到老不相见。”
这谜语够简单吧。喀喀莎想半天说:“树叶。”土豆说“错,再猜”。她说:“雪花。”“还是错。”“那就是饼……”“我告诉你好了。”“别,让我自己猜。”喀喀莎一边打滚一边猜,一个晚上没猜对。最后,土豆忍无可忍了,“是耳朵啦。”
“对呢,还真是耳朵。”喀喀莎用手摸摸这只耳朵,又摸摸那只,“真的呢,东一片,西一片,一直到老不相见。”
“姐妹幾个一样长,穿的都是花衣裳,爬上天空叫声娘。是什么?”
这个谜语喀喀莎猜两个晚上也没猜对,土豆急死了想告诉她是“火炮”,喀喀莎硬是不让……
“冬瓜冬瓜,肚里开花。”
“身穿红袍,头戴绿帽,坐在泥中,傻头傻脑。”
“一夜北风白花开,我从九霄下凡来,今宵借此宿一夜,明朝日出回天台。”
“稀奇稀奇真稀奇,鼻头当马骑……”
土豆装着一肚子的谜语,都是平日村里的老人们让小孩猜,她记在心里的,没想到派上用场了。喀喀莎一边打滚一边猜谜,疼痛一定会转移一些,时间也会过得快一点吧。
喀喀莎不会让土豆呆得太晚,九点光景就催她回家。土豆想多陪她一会儿,她坚决不让。
“你回家,我好好想,明天你来了,我准猜出来了。”
她告诉土豆的谜底几乎都是错的……
天终于放晴了,夜里月亮露脸了。土豆的心才算好过一点,可是立刻又担忧起来。没有月亮的晚上多的是呢,可怜的喀喀莎要疼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文学港 201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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