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驹
杨邪
那天天气特别好。连日的绵绵春雨之后,突然放晴,最开心的是妻子,她在院子里大模大样晒衣服,然后抱出一条毯子,再搬出几床被子,放阳光下曝晒。晒完东西,她还拿着扫把和抹布,楼上楼下地跑。我呢?有一本小说,被我打开,试着读下去,竟不可收拾,恨不得一口气读完。这本小说,买来起码有十五年了,一直摆在书架上,那天早晨,我心血来潮垫起凳子,将它抽了下来……
唉!事情的开头就是这样。这个平常的开头,后来被我反复琢磨。我真的想象不出,这是天方夜谭的开头。
“你不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吗?”妻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再气咻咻地质问。几天下来,对于她的质问,我能够做到充耳不闻,但是由于恼怒,妻子的面孔日益变形,在我眼里变得有点可憎了。
那天早餐时,我神思恍惚。妻子最看不得我在餐桌上走神,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书还没放下?”
我赶紧把目光盯到餐桌上,说:“早放下了,不过真奇怪,它放了这么多年,我却一次都没打开过。”
她哼了一声。
“书房里没被你打开过的书还少吗?”
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妻子总是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低头把小米粥喝得稀里哗啦响。
这时候,儿子和女儿在唧唧嘎嘎说着话。到底说什么,我没在意。
“爸爸,你呢?”儿子突然发问。
我一愣:“我?干什么?”
儿子大笑,附在女儿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女儿就乐不可支了。
看了看儿子和女儿,我快速喝完小米粥,又上楼了。
我在阳台的躺椅上继续读小说。
听到喷水声,以为妻子在浇花。喷了一会,女儿咯咯咯地笑。
“哥哥,真舒服哇!”
“傻呀,怎么能说哥哥舒服呢?”儿子在纠正女儿,“你得说,追风真舒服哇!不对,追风是不是觉得舒服,你又怎么知道?”
我一抬头,院门外立着追风,儿子正给它梳理鬃毛,女儿在对着它的后腿与屁股喷水。
追风是我们家的小马。小马两岁。小马一岁时,儿子十一岁,他给小马起了这个富有创意的名字。
“你们把追风当小狗哇?”我又好气又好笑,“昨天不是刚给它洗过澡?天天洗,毛都洗掉了!”
“洗了澡,拉出去遛遛,就更神气了呗!”女儿说。
“遛遛?谁说的?”我说,“今天我要看书。”
“我们说的呀,是你同意了的!”儿子说。
“什么时候同意出去了?”我说。
他俩都不说话,但一个劲地笑。
停了笑,儿子又附到女儿耳边说悄悄话。
“走嘞!”儿子嚷。
“和哥哥遛马去嘞!”女儿跟着嚷。
我急了,正要出声制止,妻子出现在院子里。
“去吧!”她对他俩挥挥手。
“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天气又好,让他带妹妹出去遛遛嘛!”她又仰头对着我说。
儿子和女儿牵着小马出去后,刚开始,我还时不时瞄上一眼。他俩先去了橘园,然后去了山脚下,在那一带缓慢地移动。
仔细一想,也是,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俩与追风朝夕相处,而追风又很温驯,不会出状况。附近是有几口池塘,可他俩会游泳,即便失足落水,也会自己爬起来。此外,乡野里路况不好,偶尔有一二辆车经过,都是蜗牛般爬行,能有什么危险?再说了,这里民风淳朴,总不至于窜出人贩子吧?
这么想着,我就放心了。当然,更放心的是,这儿一马平川,躺在阳台上,一切尽收眼底。
我渐渐沉浸于小说的世界里,也便忘却了他俩。当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在半上午,时间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妻子在院子里咕哝,说俩孩子怎么还不回来。我猛然一惊,抬头四处打量。
哪去了呢?他们俩,还有追风?
我赶紧丢下小说,跑下楼。
顺着山脚,我一路往东找。
根据分析,儿子和女儿唯一可能去的方向是东边,因为只有东边,在远处,被另一座小山丘给挡住了视线。
大步走着走着,索性跑了起来。
小山丘拐了两个弯,在第二个转弯的地方,我舒了一口气,停止跑步。因为我看见儿子和女儿了。
不过没走几步,我又开始跑了。
我发现不对劲——他俩被几个清一色的男人包围了!
干吗呢?我加快速度跑过去。
那栋别墅,先前我来过那边上,那会儿它还在建设之中,没想到这么快它就建好了,并且还住了很多人。
我远远喊了一声。这下,儿子和女儿都喊了声爸爸,哇地大哭起来。
他们显然是受了大委屈了!
跑到别墅边,我发现追风的缰绳已到了一个壮汉的手中。眼前的一切表明,是追风闯了祸。
“我们从这儿边上经过,可是,追风疯了似的闯进去!”儿子一边抽泣一边讲述,“怎么都拉不住它!”
我看着前面的篱笆,那场面有点让人伤心和绝望。
篱笆破了,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里面的花,那是白玫瑰、黄玫瑰、红玫瑰,一大片,中间还有郁金香。
大半个花园,就让追风给践踏了!
女儿跑过来,拉我的衣角,我蹲下,她在耳边说:“追风喜欢吃这种花,吃了好多好多呢!”
几个壮汉清一色着装,身材魁梧,目露凶光。
我笑了。
“各位,真不好意思,我们家的马……”我走上前去,走到他们中间说,“它太不懂事,闯了你们的花园!”
我想从那个壮汉手中接过缰绳,但他粗暴地推开了我。
“怎么?想牵回你家的马?”他说,“我们家主人还没睡醒呢,等她醒了,看她怎么发脾气!”
“既然闯了祸,就应该道歉,然后赔钱了……”我向他低头认错。
“赔?说得轻巧!”另一个壮汉说,“你知道这些花值多少钱?”
“凡是能折合成钱的,问题就不大。”我说。
“就怕不能折合成钱!”又一个壮汉说,“这些玫瑰不是普通的玫瑰,是从保加利亚空运来的!这些郁金香,也是从……”
“荷兰吗?”我笑问。
“是啊,是从荷兰空运来的!”那个记不起荷兰这个国家的壮汉说,“这些玫瑰,我们主人要用它们来做玫瑰花油的!”
妻子所谓天方夜谭,不是我们家小马居然会闯篱笆进去吃玫瑰和郁金香,而是接下来发生的故事。
“那你们家主人呢?今天这么好的天气,这时候,该起来了吧?”我不想与这些粗人对话下去,提高了嗓门。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柔媚的声音。
“谁呀?这么吵!”
二楼的窗帘晃了晃,片刻,阳台上才出现了一个女人。阳光下,她穿一套素雅的短裙,远远看去,仪态万方,颇有几分姿色。
“这匹马闯进来,我们怎么也拦不住,糟蹋了这么多玫瑰和郁金香!”有壮汉立刻恭声禀报。
“谁的马?”她明显不高兴了。
“我们家的!”我仰头说。
“奇怪,你们家为什么有一匹马呢?”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很简单,”我接口说,“因为我们家养了一匹马!”
她似乎一愣,静了静,然后呵呵地笑了。
“是啊,道理就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想到呢?”
说完,她就在阳台上消失了。
好一会儿,她下楼,迈出了门口,然后踩着极富韵律与节奏的脚步,婀娜地走来。
好优美的身段,多么精致而又标准的一张美人的脸蛋。
我把目光投到她脸上,发现她也正好盯着我的脸。
“刚才我在家看书,真不好意思!”我点头道歉,“我们家小马不太懂事,你看,它就这么硬闯进来,我儿子女儿拉它不住,你家这么多人也没拦住它……”
她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去看追风。
“好神气的马!”她笑说,“就是有点花心,竟敢吃我家的花!”
好个花心!一个词,把大家都逗乐了,那些壮汉笑得简直放浪;我儿子女儿也笑,只是不知他俩是否明白这词儿的意思。而追风,居然昂起脖子,把鬃毛抖搂了一下,又甩甩大尾巴,似乎也很开心。
“好啦!你儿子和女儿,还有他们的妈妈先牵着马回去吧!”她挥了挥手。
我愣怔住,回头,看见妻子正一路小跑过来。
可我呢?
我看看女人,她笑了,说:“你呀,先留下,进来赔钱!”
女人扭着腰肢走了。
壮汉们分成几拨,有两个向我伸手示意,让我跟着女人走。有几个去整理花园,还有两个则在驱赶追风。
儿子和女儿牵拉着追风,屁股后面跟着两个壮汉,上了大路。妻子焦急地向我招手,一边说着什么,可是起风了,逆着风向,我什么也听不见。
“你们先回去!”我向她挥手示意。她显然听见了,又说着什么,一边伸手指着我。
“我去赔钱,”我说,“你们先回去吧!”
迈上台阶,进了大门,女人往右首的客厅走去。中途她回头冲我身后挥手,让壮汉退下。
客厅称不上豪华,但让人动容——那种装饰与摆设,绝对有品位。
客厅的角落,无声息地站着一个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小保姆。
“坐下再说吧!”女人伸手示意,“茶还是咖啡?”
“不,我是进来赔钱的。”我说。
“玫瑰和郁金香怎么能用钱来衡量呢?”她笑问。
“那……”我语塞。
“既然不能用钱来衡量,那就别衡量了吧!”她摆了下手。
我在椅子上坐下,手一触摸,便知坐的是罕见的极品红木。
“我们喝茶吧。”
她一挥手,保姆上前,仔细沏茶,随后退下。
“谈谈马吧!”她说,“在江南,可没见过有养马的。”
“地道的蒙古马,一个牧民朋友送我的。”我答。
“从北方带回的?”
“是,内蒙古草原。”
“一匹好马驹,虽然不是汗血马。你朋友怎么要送马呢?”
“他快破产了,是我帮了他,他又重新站起来了。”
“哦,大恩人!你很慷慨,也很有能耐。”
“不敢,朋友有难,尽力而为吧。这马驹是他执意要送我的礼物,却之不恭……”
“有意思!”
“不过我确实爱马。这匹马,我以后不钉蹄铁,不配马鞍……”
“嘿,还特别有诗意呀!”
我得承认,是诗意这个词让我顿时有点血热,因此,我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当然有点诗意,因为,我曾经是个诗人!”我激动起来。
“呀,真的?”她笑了,“我以为你只是生活得有诗意,没想到……”
“前诗人。”我纠正。
“可这样就有点无趣了,是不是?”她突然说。
我一愣。
“假若我是李白或王维就好了!”我自我解嘲。
“那时光岂不是倒退一千多年?”她大笑。
“对了,他们说,这些玫瑰要做玫瑰油?”我还是惦记着那些玫瑰。
“我开玩笑的。”她笑说,“其实做一斤玫瑰油,要用五千公斤的玫瑰花呀,我哪有这么奢侈?”
“是吗?这数字好恐怖!”我说。
“不说玫瑰了,”她说,“知道为什么让你留下吗?”
“因为我的马吃了你的花!”我打趣说。
“我不爱什么宠物,可是我突然觉得,我应该有一匹马!”她有点激动,脸蛋上漾起了动人的红晕,“江南,春天,一匹马,多有诗意!不过,你的马是栗色的,我想有一匹全身乌黑的马!”
“这个容易,玫瑰郁金香能空运,马也能空运。”
“你儿子和女儿,一个好帅气,一个好漂亮!”她转换话题说,“今天我发觉,自己其实是喜欢孩子的!”
“哈,你这么年轻,想要孩子就有孩子,想要几个就能要几个!”
“这么容易?又不是下蛋!”
面前的女人,确实是绝色美人,她无论说什么,雅也好,俗也好,听起来都是这么妥帖,让人觉得恰到好处的舒服。
“对了,我很好奇,”她说,“你是这儿的居民?我觉得你口音不像。”
“向南三百六十公里,就是我的老家。”
“那怎么来了临村?”
“这儿有好山好水,风景好,空气好,民风淳朴,简直是世外桃源,所以就来定居喽!”
“是隐居吧?”
“可以这么说,现在我们家不挣钱,也很少花钱,自己种菜,自给自足。有一点你绝对想象不到,我们家没有钟表,没有电话、电视、电脑,只有书。”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是,心向往之!”
她沉默了一会,啜了一口茶。
“我在这住了已经三年多,你呢?这儿好像去年还在动工。听口音,你也不是临村的。”
“向南三百六十公里,肯定不是。向北三百六十公里吧!”
“是吗?”
“英雄莫问出处!至少现在都是临村的百姓,我们做个好邻居吧!”
我点头称是,而她站起来,过来握了一下我的手。
她的手,好柔嫩。
我顺势起身告别。
“那我就走了!等你有了汗血宝马,也许我可以再来观赏,当然,怎么养马,我有许多经验。”
“不,你应该再坐会儿。”
“我还是走吧,要不然,老婆以为我被非法拘禁了。”
“那好吧!”
她再次站起身,送我出门。
“知道吗?”她笑说,“刚才留下你,还有个理由。”
“哦?还有理由?”
“因为你长得太像一个人!我感觉,我们似乎认识了太久……”
“真的?”我笑了,“怎么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人说我像他们认识的某个人?”
她笑而不答,我这才发现,她有两个小酒窝。
她把我送到台阶上,接着,两个壮汉把我送出了院子。
我回首,远远看去,她似乎挥了挥手……
离开别墅,我急忙快步赶回家,谁料,转过一个山岙,妻子就在那等着我,她身后排列着儿子、女儿和追风。
中午,春风拂面,但阳光还是有点强烈,这支提前埋伏的队伍被晒得蔫蔫的。
原来他们没回家,一直在等着我。
看到我,儿子女儿欢呼雀跃,连追风都昂首摆尾的。只有妻子苦着脸,她说要是过了正午不见我出来,就会找电话报警了。
一路上,追风和孩子们在前,我们在后。我向妻子讲述了整个过程,从发现追风闯祸,别墅的那些保镖扣留追风,一直讲到那女人留下我,我们之间的所有对谈。当然,说起来不太光彩——犹豫再三,我还是把那女人说我长得像某个人的细节给掐了。
妻子仔细听着,到最后,她只憋出一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今天的故事挺像天方夜谭?”
怎么会是天方夜谭?明明是事实。
可是,妻子突然变得不可理喻。
“那女人,我远远看见了,一看就是个骚货,不是二奶就是三奶!”妻子说得咬牙切齿。
“别这么侮辱她!”我反驳,“人家绝对是个很有修养的人,再说,她又没让我们赔钱……”
妻子没再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看了看我的脸。
第二天上午,儿子和女儿跑进书房,脸上带着惊惶。
“花!花送来了!”儿子哆嗦着说。
我下楼,发现别墅的两个保镖,扛来了一大堆的玫瑰和郁金香,叠放在院门口,走了。
“他们说,这些花清理了,反正没用,今天奉主人之命,前来送花给追风吃。”妻子看着我,口气怪怪地说。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儿?熟得跟走亲戚似的!”妻子又说。
“这有什么奇怪,顺着马蹄印就能找过来嘛。”我说。
但妻子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地儿啊,依我看,恐怕住不下去了!”
那本小说我是读完了。然而有些后悔,后悔的是那天,天气那么好,我怎么就没跟儿子女儿一道去遛马?小说什么时候不能读呢?那天我要是去了,兴许就不会出事了!
可仔细一想,我后悔什么呢?
难以理解的是,这一件事,妻子几乎天天耿耿于怀,有一次甚至说得非常露骨。
“我看哪,那二奶是看上你了!你照照镜子去,长得这么帅!”
对于妻子的不可理喻,我真的很无奈。
过了十来天吧,半夜里,哪里响起了地动山摇的放炮声。太剧烈了,我们全家都惊醒了。
“半夜里炸岩,也太过分了!”我这样嘟囔。
不到半小时,警笛一路过来了。我想,惊动警方,也是应该的。可再接着,救护车呜叫着过来,听声音还不止一辆。事情有点诡异了!
天亮起床,发现不断有人从前面的山脚往东边走去,行色异常。
“你还是进去打探打探,是不是出事了!”妻子说。
“一个小说家,是不是应该比平常人多一份好奇心?”妻子又笑说。
我不理会妻子的阴阳怪气,出门而去。
傍着山脚疾走,拐了弯,前面有警察站岗,再拐弯,不详的预感兑现了——那整栋别墅,倒塌了大半,惨不忍睹!
欲再进一步,被警戒线拦住了。人群都在警戒线外,伸长了脖子。大家在议论:昨夜发生了爆炸,死了很多人。
“出什么事了?”我问一个警察。
警察横了我一眼,漠然说:“瓦斯爆炸!”
一阵风吹来,我用力嗅了嗅。
“不对,是炸药!”我在心底里惊呼。
我说:“不对呀,瓦斯爆炸,怎么有股硫黄味?”
警察上前一步,枪口对着我,说:“别多事,快走!”
回到家,妻子说:“刚才有人过来,说是煤气爆炸。”
我说:“那栋别墅被炸了!绝对不是煤气,是炸药,是用了很多很多的炸药,我闻到硫黄的气味了!”
是的,那硫黄味已经随风过来了,站在院子里,就能闻到。
“怎么会这样?”妻子看着我说。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事情也真像妻子所说的,一切都是天方夜谭吧……
文学港 2015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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