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叙事中的时代镜像
——读陈崇正《遇见陆小雪》
申霞艳
王小波曾说:人生是一场寂寞的旅行,我们要找一本有趣的书来读。我将小说要写得有趣归于王小波的遗产,当然,有趣决非油滑,也不仅仅是调侃、戏谑、搞笑,有趣背后还应包含着思维的理性和小说的逻辑以及某种语言的歧义,有趣更应该是一种生活态度。自1997年王小波过世后,一股若隐若现的王小波热潮就在文学界涌动,无数文学青年尊其为偶像。陈崇正也是其一,小说中“王小波文学奖”的序列之高泄露了他思想资源的脉系,而崔浩多少有点遗传了王二的基因。
陈崇正的小说目前分为“半步村”系列和“分身术”系列,前者更多地受主流文学观念尤其是建构文学地理的影响;后者则更多地受边缘观念的影响,更加勤勉地勘探想象力的边界、隐喻的可能。文学本质上是隐喻,是对日常语言的越轨,对语言特殊声音、腔调及意义的开掘。
情爱观是称作家的精神重量最诚实的砝码。一位青年作家走上写作道路多多少少都是受到爱情的蛊惑,多少千古传唱的文艺咏叹调由此诞生,爱情文艺又滋养了新的情爱想象方式。爱情这玩意,又古老又新鲜,每个人都可由此抵达内部的自我。
陈崇正的《遇见陆小雪》出示了这一代人的爱情门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恋爱方法,更有一代人讲述爱情的方式。正如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勾连着压抑无趣的革命时代一样,陈崇正的《遇见陆小雪》由爱情出发,却在爱情叙事的壳中凿开了折射时代镜像的通孔。新生代独异的爱情方式被置放于诸多魔幻装置(网游情人)和现实符码(拆迁、包养、借种)之中,由是生发出面对时代的感伤与悲怆。
《遇见陆小雪》是个浪漫的标题。陆小雪,多么清纯的姓名,可以勾起多少百转千回的遐想?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种黛玉葬花传递过来的寒意击中此刻。《红楼梦》的大悲哀,陈崇正“只取一瓢”,他不想让读者陷入一种意气的悲情之中。
“在遇见陆小雪之前,有时候我是崔浩,有时候他是崔浩”。以一副戏谑的口吻开始叙事,通过我/他模式传递出不确定的气息,事实上,整个文本一直笼罩在某种不确定性中。这种不确定性就是叙述者对于这个时代真相的指认。网络提供的虚拟、游戏世界正在混淆此在与彼在。身心异处,心神不宁。
文本对地铁进行了文学化的描述。地铁,高度工业化的象征,典型的大都市意象,它像动脉一样密布城市的皮肤之下,直抵黑暗的心脏。地铁,贯穿了整个文本的始终。它既是小说的叙事空间,也是一个逼仄的精神意象。
在那么拥挤的地铁中,逼仄的空间里,一群随机组合的男男女女,多少邂逅和龌龊蕴藏其中。沉浸在意淫中的男主角崔浩被他教过的女学生“陆小雪”认出来了。
下地铁后,“大叔控”陆小雪与崔浩发生了关系,没有层层帷幕,没有调情。
身体关系在《遇见陆小雪》中是如此轻易,轻易得与吃饭喝茶没有两样。“灰姑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叙述模式已经深深地根植在读者的内心,又婉约又惆怅又美好的爱情假想宰制着读者。幸福已经敲过门了。崔浩啊崔浩,你该拿陆小雪怎么办呢?我被茫然怅然的情绪所浸染了。
陆小雪成了缺席的在场。没有誓言,没有地址,她隐匿了,从崔浩的可见生活中退出,“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但有经验的读者知道,这只是在延宕。陆小雪一定还会出现,不仅在崔浩的意识中,而且是在他真实的生活中。她活在字里行间。
接着崔浩在网游中培植“陆小雪”,事实上,陆小雪无处不在。她在暗处主宰着崔浩的网络行动和想象方式。
只有几次见面,陆小雪的生活急转直下。第一次:她靠拆迁费生活,她不相信爱情,她玩世不恭;第二次:她参加了抵抗电厂的游行示威;“陆小雪”成了敏感词!第三次:陆小雪的哥哥进了监狱;哥哥被枪毙了,因为别的病人需要他的心脏;陆小雪需要借崔浩的精子以延续香火。最后,她难产而死,活在他人的流言中,还有崔浩的梦幻中。
崔浩,一个如此轻易就得到性满足的人,他能过得好吗?他和前妻因为儿子的意外死亡而离婚,独生子女时代,一个家庭轻易就破碎了。崔浩离婚后立即结婚,与后妻过着没有爱只有性的现实生活。只有这个精灵一般飘拂不定的摒弃谈论爱情谈论诗歌的陆小雪还牵动着他的心绪。崔浩的身份是大学教师,他写的一篇力作是《论劣质文字提供商的悲惨命运》,这个出现过不止一次的标题暗含着一种自我警惕。写诗的陆小雪羞于谈论诗歌。
在一个耻于交流精神交流情感的时代,他们贫乏得只剩下了滚床单了。
性曾经在启蒙叙述中扮演过具有挑战性、革命性的力量,如今,它被无限地祛魅之后,“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在《遇见陆小雪》中,这力甚至不能“催开花朵”。
当道德等一切外在屏障都拆除之后,失去了精神上的禁忌,这个时代的爱情叙事还能如何展开?陈崇正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独自担负起“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担负起这个时代。
过去那种充满停顿、省略、留白的爱情叙述只能像历史古战场一样用于凭吊。
时代的重负、现实的难题以风的模样在故事的空隙中吹。
(《遇见陆小雪》刊于《文学港》2015年第7期)
文学港 2015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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