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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男孩舒尔邗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1707
  徐汉平

  怪男孩舒尔邗

  徐汉平

  舒尔邗会讲话时将物事搞乱档了,把头顶上的天当作地,把脚下的地当作天。这是阿妈李青梅发现的。发现后她就慌里慌张地拿起儿子舒尔邗的小手说,手,舒尔邗说,脚;她指着自己的脚说,脚,舒尔邗说,手。李青梅是个柔弱女人,骨架子小小的,有点弱不禁风,在偌大庭院里的桃树、梨树、杏树、葡萄架、海棠树、石榴树下面款款行走,步履轻飘飘的,像猫咪一样。李青梅指着石榴树说,红花绿叶,舒尔邗说,红叶绿花。李青梅就很生气,也很担忧,还有些害怕,不知儿子舒尔邗将来会变成什么玩意。

  其实,这种担忧和害怕从舒尔邗出生时就开始了。

  舒尔邗实在太奇怪了。他从母体挣脱出来睁开眼睛见着世界就哭开了,接连哭了三声之后却又笑了起来,望着阿爸舒克达咯咯咯地傻笑起来。婴孩一出来就啼哭不奇怪,奇怪的是笑。当时,产房内除了舒克达、李青梅夫妇,还有接生婆许氏。许氏听到咯咯咯的笑声,悚然地倒退了一步,她迎接过婴孩无数多,却从未见过一落地就会笑的,而且咯咯咯地笑出声响。舒克达也讶异,可瞬间便沉静下来,他说我操,一来到这个世界就高兴,将来高兴一辈子呢。接生婆许氏好像见着怪物一样,急忙收拾工具,神色不安地匆匆走了。庭院海棠树上有十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许氏碎步走到庭院大门口,那匹大狼狗无所谓地吠叫了几声。产房里李青梅的耳畔仍萦绕着婴孩咯咯咯的笑声,她担忧这样的荒唐事传扬开来将成为天下奇闻,要丈夫舒克达快去跟接生婆许氏吱声儿,不要说出去。舒克达豪情满怀地说,我操,笑有什么不好,我要让全村人都知道我的儿子一落地就开怀大笑!

  开始,村人并不相信,笃定是接生婆许氏故意把村长舒克达的儿子说得离奇、神秘、与众不同。传说上说,天上一些天神和凡间某些英雄好汉刚出生就显得很特别、很与众不同,接生婆许氏见多识广啦,必定借此拍村长的马屁,企图谋得一些好处。后来,村长舒克达自己也说了,他的儿子确实一落地就笑了,咯咯咯地大笑。村长舒克达是个正经的人,他向来不会无中生有。

  村人就很好奇,络绎不绝地去村长的庭院看稀罕。

  村长舒克达的庭院是全村最好最大的庭院,一派果树葱郁、花草茂盛景象。西北角葱郁垂阴下面有个八个角的亭子,里头置放一架雕花摇篮,雕刻着四季花卉,也不少吉祥动物,透着富贵气。可是,看稀奇的村人并没有看见躺在雕花摇篮里的男孩的笑容,那男孩非但没有笑,还呈满脸的苦相。不过,还算是开了眼界的。摇篮里那颗脑袋太新奇了,太好看了,大大的,圆圆的,如同滚圆的西瓜。而且,头盖上那摊又浓又密的头发也圆圆的,像墨黑的汤罐盖子。那中央有个发旋,也是圆圆的。圆圆的脸庞上那双眼珠也是圆的,玻璃珠子也似滑溜溜转动。眼睛上面的两抹眉毛,两端垂下来,垂成个半圆样子;眼睛下边的嘴巴,俩嘴角也下垂着,也成了个半圆儿。摇篮旁边观看的人觉得好笑,但都忍住,忍得痛苦了,就急忙含糊不清地说,乖,这孩子真乖,便向村长夫妇告辞了。

  也有颇具定力的人跟男孩舒尔邗逗会儿的。低声笑道,乖,笑一个,乖,笑一个。男孩舒尔邗似乎被展示得疲了,耷拉下眼皮,眼角饧涩起来。逗乐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神色有些尴尬,赶紧搭讪道,孩子想睡觉了,他要睡了。

  村人返回的路上小声嘀咕,美丽的李青梅那样纤瘦、那样窈窕、那样虚弱,能生产出这么个庞大脑袋,太伟大了。有时,李青梅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不过她具有自知之明的优秀品质,幸好那脑袋是浑圆的,若是有些个棱角,不可能顺利生产出来。当时,李青梅委实极端地费劲儿,挣扎了三个多时辰才出来。出来之后的四五天,李青梅的下体都很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男孩舒尔邗不喜欢笑,是李青梅察觉的。也许不是不喜欢笑,压根就不会笑,都几个月了,自从出生时咯咯咯地傻笑了一阵子,舒尔邗就再没有笑过,成日里一副苦脸相,连笑的意思也未曾有过。李青梅端详那张圆脸庞,从左脸看到右脸,又从右脸看到左脸,从额头看到下巴,又从下巴看到额头,想捕捉到什么,可基本上没丁点表情,更没有笑的意思。旷日持久地端详,李青梅终于有了个发现,那一副苦脸相是那半圆形眉毛、半圆形嘴巴弄出来的,要是眉梢、嘴角不那么下垂,就不会那么苦脸相了。于是,李青梅就异想天开地用无名指按住眉梢往上挑,再往上挑,又按住嘴角往上挑,再往上挑,痴心妄想地把它们矫正过来,变成正常人的眉毛、嘴巴。可半点儿效果没有,无名指一松开,眉梢和嘴角就都立刻垂了下来,复归原位。

  李青梅说,出生时笑了一通,也许一辈子的笑都笑完了,造孽呀。

  舒克达说,不笑有什么不好,男子汉就该严肃,嬉皮笑脸的像娘们啊。

  李青梅说,还是个屎团,他知道什么呀。

  舒克达说,我的儿子什么都知道,他出来时放眼一看,这世界多稀奇,就咯咯咯发笑了;可仔细瞧瞧,也不怎么样,就不笑了。

  李青梅说,成精了,真成精了。

  舒尔邗这么离奇古怪,却又说不明白,就神秘起来,就不可捉摸起来,阿妈李青梅隐隐地有些担忧和害怕。晚上,她躺在床上给他喂奶,那个圆圆的球状脑袋不安分了,右奶吸吮一会又去左奶吸吮,可过会儿却又转至右奶了,让李青梅觉得有只西瓜样的球儿在自己柔软白皙的胸部滚过来,又滚过去,再滚过来,时不时地滚动。滚动的脑袋终于疲惫了,睡着了。李青梅想起白天说过“成精了”的话,心里就慌慌的。次日早晨一醒来,她就拿手去摸那脑袋,生怕那颗奇离古怪的脑袋一夜之间变成了别的什么,只有亲手摸了才放心。

  阿爸舒克达深爱儿子舒尔邗,尽管他的脑袋那样的古怪离奇,而且嘴角下垂的嘴巴又不会笑,但仍旧爱着儿子。他抱着儿子在庭院果树下以闲庭信步的心情转悠,望着儿子的圆脸庞说着很好听的话语,逗着儿子玩儿。不会笑总归不好,舒克达也巴望儿子咧嘴嬉笑。他拿左手在儿子咯吱窝挠挠,又用络腮胡子在儿子圆脸上撩拨,可舒尔邗始终不肯笑,一点发笑的感觉都没有。不过,舒克达不言放弃,一有闲暇就逗儿子玩儿,想方设法让儿子笑起来。可是这样的事情真的很难,凭他一村之长的智慧,想尽了一切办法,终究无法让儿子开口笑起来,直至儿子牙牙学语了也未曾露出一丝一毫笑容来。

  舒尔邗口齿不清地咿咿呀呀了许多时日,终于吐出清晰的字音了。

  这就愈加奇怪了,舒尔邗准确无误吐出第一个字音不是“妈”,也不是“爸”,而是“天”,第二个则是“地”。这是李青梅听见的。舒尔邗说,天,然后又说,地。在个把礼拜里,舒尔邗“天、地,天、地”说了无数遍,重来复去就这两个字儿。李青梅惊诧地发现,舒尔邗把“天”、“地”弄相反了,把头顶上的天说成地,把脚下的地说成天。李青梅指指天说,天,舒尔邗说,地;李青梅踩踩地说,地,舒尔邗说,天。李青梅惊恐万状,后来测试了“手”、测试了“脚”,接着又测试了“红花”、测试了“绿叶”,舒尔邗全都弄颠倒了。李青梅觉得舒尔邗奇怪得不可救药了,就哭起来,她抚摸着那颗西瓜样的怪脑袋哭说道,这里头哪根筋搭错了呀,造孽呀。

  李青梅忧心忡忡地告诉了丈夫舒克达。

  舒克达说,操,有这样的事?

  李青梅说,你去试试吧。

  舒克达抱起儿子舒尔邗指着自己的鼻尖说,叫阿爸,舒尔邗说,阿妈;舒克达指指妻子李青梅说,叫阿妈,舒尔邗说,阿爸。舒克达愣了一瞬,忽然大笑道,大丈夫男子汉就应该与众不同,然后将舒尔邗放下来,望着庭院大门口那匹大狼狗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李青梅就又哭起来。她边哭边说,养了个傻瓜儿子了呀,天地不分、手脚不分、红绿不分、爸妈不分,是个大傻瓜呀。舒克达很爱妻子,他摸出白底蓝花手帕拭干妻子的泪水,然后安慰道,不会的,长大了就不会了。

  舒尔邗一天天长大起来。

  他并没有因长大而改变什么,依旧那样的圆脑袋,圆脸庞,圆眼珠,圆圆的脸庞依旧那样的苦相,说出的话依旧那样的颠三倒四,把天说成地,把白说成黑,把白鸽说成乌鸦,把高粱说成玉米,把桌子说成矮凳,把羊说成牛,把树说成草——而且喜好争辩了,舒尔邗说,为什么叫白鸽而不叫乌鸦呢?阿妈李青梅说,它本来就叫白鸽,不叫乌鸦。舒尔邗说,它本来为什么不叫乌鸦呢?阿爸舒克达说,古人就叫它白鸽,自古至今都叫白鸽。舒尔邗说,古人错了,如果古人没有错,不叫它白鸽,叫它乌鸦,它就是乌鸦了。舒克达夫妇有些懵了。李青梅说,儿子有点道理哎,要是最早给白鸽命名的人不取“白鸽”而取“乌鸦”,那它就叫“乌鸦”了。舒克达说,我操,第一次听到你表扬儿子呢。有一只白鸽从一棵杏树上拍打着翅膀飞起来,飞过他们的头顶,飞到葡萄架上去了。舒克达望着那只白鸽,若有所思地说,它是乌鸦还是白鸽啊。

  舒克达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情况异常严重。不会笑不是大问题,可世界上的物事紊乱了,世界上的物事在儿子的思维、认知、眼目里这般的紊乱不堪,肯定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舒克达便以村长固有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让村上的孩子来自己的庭院同舒尔邗玩耍,以此影响、矫正儿子关于世界物事的混乱荒谬认知。舒克达便牵走庭院大门口那匹大狼狗。

  村上的孩子巴望去村长舒克达的庭院玩耍,只是那匹镇守大门的大狼狗太吓人,口舌血红,白森森的牙齿尖利无比。庭院里确实很诱人,树木成荫,果子飘香,还有两个很好看的亭子,还有一个池塘,塘里有荷花,花下有鲤鱼,都非常好看。那匹气势汹汹的大狼狗消失了,孩子们就纷纷地往村长的庭院走。没几天,那些果树下池塘边的草地上热闹起来,整个庭院就像一个幼稚园。

  孩子们喜欢舒尔邗,那样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珠,惹人欢喜。舒尔邗也喜欢小伙伴们,他用竹竿把青青的枣子打下来,把红红的石榴勾下来,把桃子、梨子、杏子摘下来,让他们品尝。不过,在吃果子之前,舒尔邗都要颠倒错乱地跟小伙伴说教一番,把枣子说成石榴,把桃子说成梨子。舒尔邗说,记住没有?伙伴们说,记住了。然后开吃,个个吃得脸颊生津。

  他们吃遍庭院所有的果子,便走出庭院去村上玩儿了。在庭院里玩耍、吃果子这个时期,舒尔邗树立起崇高的威信,对同伴们已具极强的感召力。舒尔邗说一声,小伙伴们就列队尾随着他屁颠屁颠走出庭院大门。

  村上好玩的去处也很多。

  村子周边有三座山,南边那座叫蜻蜓山,山上有很多很多蜻蜓;西边那座叫蝴蝶山,山上有很多很多蝴蝶;北边那座叫猴桃山,山上有很多很多猕猴桃。这三座山模样差不多,下面大大的、上面小小的,山顶平展展的,看起来像村长庭院储藏室里的酒坛子。有个传说,传说里这三座山叫天柱山,南天柱、西天柱、北天柱,就叫南、西、北天柱山。传说很神秘,也很神圣。要是一座山被挖掘、开采,天就倾斜;要是两座山被挖掘、开采,天就塌陷;要是三座山都被挖掘、开采,天就整个儿压将下来,弄得村破人亡。因此,村上筑溪坝,不会去取土、采石;村人盖房子,也不会去取土、采石,三座山保护得完好如初。村上除了三座山,好玩的还有一道小溪。那小溪清凌凌地从西天柱山后面绕出来,哗啦啦流过村子中央,流向村口。村口那儿有两座相向而立的小山丘,构成了山门。那小溪穿过山门,继续哗啦啦东流去,流向非常遥远非常辽阔的大地方。

  舒尔邗领着小伙伴们去小溪上抓鱼、捉虾。抓来的鱼捉来的虾,先归拢来然后均分,舒尔邗自己一条鱼、一尾虾都不要。舒尔邗领着小伙伴们去猕猴山摘猕猴桃,又领着小伙伴们去蜻蜓山捕蜻蜓,去蝴蝶山捉蝴蝶。舒尔邗把阿妈的绿绒线撕来,缚住捕来的蜻蜓尾巴,一串串挂在果树下;舒尔邗把阿爸透明的瓶子搬来,放进捉来的蝴蝶,一瓶瓶搁在池塘沿。舒尔邗指着一串串蜻蜓说,这是什么?小伙伴们齐声说,蝴蝶;舒尔邗指着一瓶瓶蝴蝶说,这是什么,小伙伴们齐声说,蜻蜓。舒尔邗在捕捉蜻蜓、蝴蝶时就调教好了,把蜻蜓教成蝴蝶,把蝴蝶教成蜻蜓。

  村人本以自己的孩子能够去村长舒克达的庭院里玩耍、能够成为村长公子舒尔邗的玩伴而深感荣光,可发觉自己孩子的头脑出现了问题,问题很严重,凡事跟大人抬杠,你说鱼,孩子说虾;你说太阳,孩子说月亮;你说猕猴桃,孩子说罗汉果。似乎也不是有意抬杠的,一个家长有回叫儿子去拿碗,不料拿来了勺子。儿子似乎真的把勺子当作碗了。许多家长都发现自己的孩子出现类似现象,有个女孩把手套当成了袜子。

  村上有几个德高望重的白发苍苍老者得知孩子们出现这种怪象而焦虑不安。如果全村的小孩都这样子,那么村上物事的名称就混乱了,颠倒了,不好交流了,乱象丛生了,弊端百出了,长此以往,整个世界就变得一团糟了。老者觉着事态相当严重,事关全村的传统习惯、固有秩序和前途命运。于是,决定向村长舒克达面呈,希望村长大人对这种乱象予以制止并扭转当下乱七八糟的局面。

  村长舒克达原本希望让村上的孩子来影响、矫正儿子舒尔邗对物事的错乱认知,以回归正常,谁料非但没能得以矫正,反而影响了传染了其他孩子。舒克达村长不是一个特别自私自利的村长,素来顾全大局,以全村为重。因此,在老者们尚未向他面禀就主动作出决定,隔离儿子舒尔邗与村上孩子的来往,于是放出那匹不可一世的大狼狗,镇守在了庭院的大门口。

  可是,不久舒尔邗要上学了。

  舒尔邗上学没几天,学馆里的先生就有些把持不住局面了。先生说,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舒尔邗说,白白的天空蓝蓝的云。让先生头疼的是其他学子也跟自己唱反调了,你说人之初性本善,学子就说人之初性本恶,你说子不教父之过,学子就说子不教母之过。让先生更加头疼的是小小的舒尔邗在学子中具有很高的威望,简直超过了自己。先生束手无策,觉得应该跟村上那些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商榷,然后通过老者向村长舒克达禀报,以求解决的妙计良策。

  先生是具有一定学识的,自己直接向舒克达禀报不妥。办事如下棋,得想三步。可是那些老者也不是愣头青,听了先生的滔滔言辞,就捋捋白花花的胡须说,学馆是先生主持的,出现了此等乱像,先生亲自跟村长禀报为好,况且先生那一番言辞,老朽也说不明白。予以婉拒了。

  先生只得亲自登门造访了。

  先生说村长的儿子舒尔邗是个怪才,是个鬼才,只是村子太小,学馆太小,再加上鄙人学识浅薄,疏漏寡闻,担心将他教成歪才。先生唠唠叨叨一通之后,话锋蓦然一转说道,凭舒尔邗这孩子的奇禀异赋,要是去大地方、大学馆研习锻炼,将来必定成为人物,要是遇上好的先生、好的教诲、好的环境,舒尔邗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丞相那样的大人物。

  经过三天三夜的深思熟虑,舒克达决定把儿子舒尔邗送出村子去打磨、锻造,弄出个人物来,以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那天,太阳光普照大地,全村喜气洋洋。蜻蜓山上蜻蜓翻飞,蝴蝶山上蝴蝶飞舞,猕猴山上猕猴桃黄光打亮;村中央的小溪,柳树弄姿,水波嬉笑,锦鳞游泳。大街小巷,房旁屋后,阡陌田野,鸡鸭齐欢,牛羊同乐,蛙鸣鸟唱。全村人走出屋子,夹道欢送舒尔邗前往大地方深造。八成村人沿着小溪的堤坝笑靥如花意气风发地向村口走去,一直把舒尔邗送到山门,然后分立在两座小山丘目送舒尔邗父子走出山门,走向非常邈远非常辽阔的大世界。学馆先生立在小山丘一块石头上,脸部表情极其复杂,高兴里头似乎又有许多的不舍。接生婆许氏遥望天际恍惚间产生了幻觉,看见舒尔邗衣锦还乡的景象,锣鼓喧天,旌旗招展,整队地浩浩荡荡开将过来。

  舒尔邗离开之后,村子平静下来了。

  虽然,一些孩子仍旧颠三倒四地说话,习惯性地把鸡说成鸭,把红色说成绿色,但这种现象随着时间的逝去,渐渐消失。不过,也不单是时间的因素,学馆里曾经动了武力。那个顽劣的学子不该不屈不挠地跟先生顶嘴,弄得斯文扫地。学子说,野草莓是绿的,先生说是红的。学子说,如果古人一开始就认为野草莓那种“红”的颜色是“绿”的,那就是“绿”了。先生说,哪有那么多如果呀?你诡辩啊?先生有些老羞成怒,就操起篾片抽打这个学子的手心,啪啪啪地打,打得通红通红,中指和食指之间冒出的血点慢慢洇开来。就这么着,舒尔邗离开村子三个月之后,孩子口中的混乱不堪现象终于得以彻底地拨乱反正,学馆里毫无杂音,只有先生统一的声音,很纯粹很和谐的样子。先生正襟危坐摇头晃脑地说,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学子齐声说,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学馆灰暗的墙壁上趴着三条褐黄色壁虎,纹丝不动;挑出墙头去的老树枝条上有只菜鸟,清脆地叫一声,又叫一声,一派安详静好。

  可是五个月后舒尔邗回来了,是阿爸舒克达把他拽回来的。

  舒克达说,儿子舒尔邗要是继续呆在大地方怕是性命不保了。舒尔邗确实变得异常消瘦,简直皮包骨头了,似乎刚从十八层地狱里放出来一样。圆圆的脑袋小了一圈,圆圆的脸庞小了一圈,圆圆的眼睛却大了一圈,如同聚光涣散开来,空洞苍白,黯然无光。尤其是那圆圆脸庞的皮肉,打褶了,挂了下来,看起来不像个男孩,倒像个小老头了。

  阿妈李青梅非常心疼,也非常伤心,她颤抖着双手在笼子里抓出一只白鸽来,杀了炖好让儿子舒尔邗补身子。可舒尔邗不吃鸽子肉,只喝了三勺子白鸽汤就上床睡觉了。

  次日,舒尔邗失踪了。

  这是阿妈李青梅发现的,床上空空如也,庭院里也没有儿子舒尔邗的踪影。村长舒克达就去村上寻找,全村人都参加寻找了,学馆里的先生也加入进来,可找遍全村都不见舒尔邗的踪迹。于是就像寻找失联的飞机一样,拓展寻找范围,村上半数以上的人都走出山门去大地方寻找了,也包括接生婆许氏、学馆先生,他们在大地方上找了七天七夜,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好垂头丧气地返回村子。

  没有返回的是学馆先生,发现者匆忙向村长舒克达禀报,舒克达却并不上心,他仍旧牵挂儿子舒尔邗。清晨,他爬上蜻蜓山,站在平展展的山顶上大喊:舒尔邗,可只有山脉的回声;正午,他爬上蝴蝶山,站在平展展的山顶上大喊:舒尔邗,可只有山脉的回声;黄昏,他爬上猕猴山,站在平展展的山顶上大喊:舒尔邗,可只有山脉的回声。

  舒克达沮丧地返回到村子,夜幕挂下来了。庭院里,李青梅穿着白的衣裳、白的裙子在果树下草地上飘过来,又飘过去。她发现丈夫舒克达出现在庭院大门口,便停顿下来。她哭丧着脸说,要是儿子舒尔邗没了,她也不想活了。舒克达就很失绅士风度地提起右脚,狠狠地踢了一下大狼狗,大狼狗立刻耸起一身的狗毛,但瞬息就伏了下来,很无所谓的样子。

  次日上午,村子中央小溪上漂下一具尸体。村长舒克达接到报告,立刻迈开大步跑出来,沿着小溪堤坝大步流星地奔跑,将到山门才追赶上,打捞上一看,是个女的。

  文学港 201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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