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咸齑(外一题)
叶龙虎
读李邺嗣的《鄮东竹枝词》:“翠绿新齑滴醋红,嗅来香气嚼来松。纵然金菜琅蔬好,不及吾乡雪里蕻。”眼前仿佛出现了三百多年前的一个早晨,诗人端着一碗泡饭,桌上放一碟拌了醋的“新齑”,正吃得津津有味。这“新齑”就是刚转味的“雪里蕻咸齑”。诗人对雪里蕻咸齑的爱,如同对故国家园的爱一样炽热。在他的眼里,家乡的雪里蕻就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情。
据康熙间《广群芳谱》:“四明有菜名雪里蕻,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谓此菜于雪时反茂,故名。宝庆《四明志》也有“雪里蕻”的记载。“咸齑”是笔者的家乡对咸菜的俗称,是旧日农家饭桌上主要的“咸下饭”之一,其中就以“雪里蕻咸齑”最为出名。民谚说,“三日勿吃咸齑汤,脚骨就会酸汪汪”,可见咸齑的魅力。很多人背井离乡几十年,难改家乡的习性。据说当年包玉刚先生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老家,对咸齑黄鱼汤、臭冬瓜依然情有独钟。
雪里蕻的收割多在冬、春两季,腌雪里蕻咸齑也是冬、春两季。腌冬雪里蕻特别辛苦。三九严寒,滴水滴冻,不仅洗菜冷,咸齑缸里赤着脚踏菜更冷,等踏出菜囟,两只脚已经冻僵了。好在腌得并不多,冬雪里蕻一般不晒干菜。腌春雪里蕻时天气已经暖和了。清明前后,河里都是山北人卖雪里蕻的菜船,河埠头蹲着洗雪里蕻的妇女、孩子,河面漂浮着雪里蕻的黄叶,连道地的“竹三脚”上、檐头口的晾竿上、院子的墙头墩、园地的笆埭上都晒满了洗好的雪里蕻。整个村子弥漫着雪里蕻散发的清辣的气息。春雪里蕻咸齑除了平常食用,还用来晒干菜、笋干菜,晒燥了,盛入火油箱常年食用,还要寄送那些已移居外地的亲友们。这是一份由咸齑联结的乡情。所以,即便是寻常人家,每年也会腌上几缸。
腌咸齑有光腌和毛腌之分,差别只是腌之前的菜洗与不洗,其他流程都一样。光腌咸齑从甏里取出就可直接食用了,而毛腌的需要洗干净再食用,晒干菜的咸齑必须光腌。腌咸齑是一门传统的技术,腌得好的咸齑,色泽黄亮,口感脆嫩,鲜美可口,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腌得不好,就会成了颜色发黑的臭咸齑。当然,也有人还真的喜欢臭咸齑,那股臭味会让人胃口大开。
当年农家的缸、甏就是家当,大多是用来腌咸齑的。腌咸齑的流程我还记得,各地大同小异。小时候,常常跟着父亲去地里割菜,回家又帮着母亲洗菜,然后晾菜、收菜、堆菜忙得不亦乐乎。菜晾瘪以后堆在一起,等叶子“压黄”就可以腌了,腌之前还要先切掉菜根,掉下来的菜叶用撕成细条的棕榈叶捆扎成束。
我家里有专门腌咸齑的缸、甏,平时倒扣在地上,要用了翻过来洗净晾干。腌菜前,先将咸齑缸扛到灶跟间的背光处,母亲在缸底撒上一些盐,然后放一层菜,再撒再放,这菜和盐的比例母亲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放到半缸光景,早已洗好脚的我便爬进缸里开始踏菜,从四周到中央,不停地原地踏步。我踏这边,母亲就那边放菜撒盐,我踏那边,母亲就这边放菜撒盐。撒盐时还要拨弄菜叶,以便盐撒落下去。母亲说:“闹(方言踏的意思)咸齑是男人的事,赤脚闹的咸齑才好吃。”等到缸满了,就全是我的活了,要一直踏到脚底有明显的菜卤泡沫渗出来才算好。我人小个子轻,人家一小时能出卤,我起码得两小时。母亲不说好,我是不敢爬出缸的。最后是封缸,先横竖插几片竹爿,再在竹爿上压上“咸齑石头”,使菜不会浮出菜卤。咸齑石头十分重要,压轻了咸齑会浮起腐烂,压重了咸齑会老掉、不脆。尽管它不起眼,却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就看这发黑的颜色,也不知压过了多少咸齑。在家乡的老话里,“咸齑石头”还比喻一个人在人群中的威信、地位,离了他,很多事情就会很难摆平。
大约经过半个月光景,咸齑就转味了。这时候走近咸齑缸,香气扑鼻而来。刚转味的咸齑味道带一点鲜辣,等到菜卤生出白花,咸齑已经腌熟了,颜色也变得焦黄锃亮,生吃时再无辣味。与诗人一样,我也特别喜欢吃泡饭,用刚转味的、醋拌的冬雪里蕻生咸齑下饭,那种淡淡的辣、脆脆的鲜一直不能忘怀。
与咸齑搭配的菜太多了,冬笋上市烧咸齑笋丝汤,洋芋艿(即马铃薯)上市烧咸齑芋艿汤,咸菜黄鱼汤更是家乡的名菜,号称“大汤黄鱼”。除了清淡的汤类,还有许多好菜,咸齑炒肉丝、咸齑烤乌贼、咸齑烤毛笋、咸齑烧带鱼,如此等等。即便是咸齑的副产品——那黄绿色的咸齑卤,也绝对是好东西,咸齑卤烤荸荠、咸齑卤蒸田螺、咸齑卤炖蛋都是很难忘的家常菜。
至于当年邻里之间相互赠送刚转味的咸齑的情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如诗人的竹枝词,咸齑里浸透了浓浓的乡情。游子离乡,讲究叶落归根。因为乡里有根,根在情在。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情结,不管时代怎样变迁,不管我们跑得多远,只要想起咸齑,就会联想到家乡,生活就变得有滋有味,故土乡情就常驻心头。
农村大会堂
大会堂,这个见证过红火年代的建筑物,如今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上世纪的60年代末,农村的大会堂如雨后春笋,几乎村村都有这么一个奇特的建筑。当时是人民公社时期,文革的疯狂阶段刚刚过去,批斗大会、动员大会、誓师大会以及层出不穷的政治学习还相当频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会堂是政治运动的孳生物。
当时的农村一穷二白。但是,建大会堂似乎不用花大钱的,只要生产队派出“社务工”就行。当然,社员们仅仅是为了那一滴蓝墨水(工分)。木材来自祠堂、庙院和财主家的老屋,砖头来自山上的老坟。我就参加过拆屋、拆坟之类的劳动。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行为是多么愚蠢,拆掉的大多是雕梁画栋的古建筑,而大会堂即使还幸存,现在也是一堆废弃的建筑垃圾。
各地的大会堂式样如出一辙。正门开在山墙头,大门上方镶着一颗凸出的红五星,下面是“××大队大会堂(大会场)”红色大字,外墙喷撒碎石子,正门前是几级台阶,进门的正前方设有主席台,四周的墙壁写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等红色的标语。即便是最小的大队大会堂,也比召开过党的七届二中全会的西柏坡大会堂要气派得多。
笔者老家的大会堂是公社级的,虽比不上县人民大会堂大,但比一般生产大队要气派多了。尤其是它的大门上方也与众不同。这应该归功于村里的一位文化人——吴祥惠,他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我年少时还听过他的“说书”。村里户外墙上的那些仿宋体大字、壁画(当年的标语、宣传画),大多出自他手,大会堂大门上的字与画当然也是他的杰作。今年73岁的吴祥惠先生告诉我,他没有采用千篇一律的红五星,正中是刚健的新魏体“大会场”三个大字,每个大字有八仙桌面大小,两边的图案由三面红旗、向日葵、稻穗、麦穗和齿轮组成,象征着二六市人民高举三面红旗,红心向党,抓革命、促生产,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奋勇前进。对于这套图案,当时有一位公社干部提出了异议:“左边的红旗飘向西边是东风压倒西风;而右边的红旗飘向了东边,岂不是西风压倒了东风?”这说法在当时可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年轻的吴祥惠急中生智,他说:“图案不关政治立场,它讲究的是‘对称’美,况且自然界的风东南西北都有的呀。”公社书记支持了他的说法,从而使大会堂大门上两个图案中的六面红旗“飘扬”了三十多年。
不过,大会堂也真出过一桩荒唐的“反革命事件”,当年还传得沸沸扬扬。那天,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在会场里玩“抢王”(打乒乓),因为写标语是当时经常性的任务,所以一旁的桌子上还放着笔墨纸张之类。其中一个孩子在门板上涂鸦,先写了“打倒刘少奇”,接下去准备写“毛主席万岁”时,刚写了“毛主席”就轮到他上场了,打完乒乓又被家长叫去吃晚饭,忘了添上“万岁”两字,于是成了“反动标语”。县里的公安局来人了,又是查封,又是取证,又是让村里、学校里会写字的人写毛笔字,要作笔迹鉴定,兴师动众折腾了很多天。最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落入了所谓的“法网”,被迫告别学校,挑着米袋、铺盖去水库工地“改造劳动”。
大会堂就是用来开大会的。公社社员参加大会纯粹为了赚“快活工分”,为了与不是一个生产队的、平时很少见面的街坊邻居聊聊天,所以广播一喊,社员们就自觉地走到了一起。年轻人更乐于参加,凑热闹本来就是他们的天性。二六市大队的大会,就在公社大会堂召开。开始时的大会堂还是泥地,地上横放一些旧屋桁条,没有座椅,附近的社员会自带一些竹椅板凳,大多数人就坐在桁条上。当时的大会有政治学习大会、揭发批判大会、“春耕”或“双夏”的动员大会,为了制造政治气氛,村里那些可怜的“四类分子(地富反坏)”被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押上台来,接受他们早已习惯了的批斗。开会时,会场突然会响起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人们举着捏紧拳头的右臂,歇斯底里地高喊:“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吓得台上的四类分子一个个更加拘头缩颈。而大多数时光,台上干部讲这个那个,台下的社员男的吞云吐雾、交头接耳,女的织毛衣、缉鞋底,都自顾自忙得不亦乐乎。记得有一次,请了一位回家探亲的解放军战士作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形势报告,会后,户外的墙上被吴祥惠刷上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村里掀起了挖“防空洞”的高潮。笔者参加过无数次社员大会,只有一次也从台下走到了台上,代表适龄青年作了“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发言,发言后不久便穿上了绿军装。
改革开放后,大会是越来越少,曾经热闹过的大会堂很快便冷落了。到如今,大会堂有的卖给了个人开厂发挥余热、有的闲置成为附近居民堆放棺材之类杂物的仓库、有的则废弃后几近倒塌,那些大会堂的人和事,都已经远去了……
文学港 201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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