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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词物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1823
  朱立新

  乡间词物

  朱立新

  

  【犁铧】秋收后的田野寂静、安详、慵懒、坦荡,像刚刚生产完婴儿的、阵痛后熟睡的女子。阳光匀称地铺展开来,风、流水、麻雀、牲畜沿着麦子大豆的方向,走失于季节深处。

  在这适宜冥想的旷野上,确切地说,在一大畦被翻耕的、已经干透发白坚硬的田地中间,我看见了这只犁铧——产生于公元前6世纪中国农耕时期的农具。它形单影只,苍白瘦弱,唯有V型犁铧铁尖不时反射出刺目光芒,使人即便从很远的地方,也能辨识它特殊的身份。

  是哪个潦草的农人,把它遗忘在这里?

  一年四季,犁铧只有两次机会走进农事——春种时,秋收后。两次重要而盛大的农事里,它都得履行一项任何农具无法模仿的义务:顺从地滑动平稳流畅的步子,俯下身子,义无反顾地向前、向前……

  于是,饱满的种子开始发芽、拔节、灌浆、抽穗。

  于是,田地获得了翻身喘气、沐浴雨水、吸收阳光、疏松筋骨、积蓄能量的机会。

  仓廪里装满了粮食,农人们把酒端上了炕桌,迎亲的唢呐吹过了山梁梁——生活的节奏,在犁铧停歇后,才开始按父辈们的意愿铿锵有致起来。此时,他们谁也想不起来静卧在田畦的犁铧,他们不愿回忆起以往春天或秋天里发生的事情。犁铧铁尖上的血渍凝固结块了,犁铧木柄被布满老茧的手掌磨得发亮,汗水打湿的曲辕从来就没有干透……

  这只犁铧上凝结了他们一生太多的辛劳,那索性就让它在秋天的床上休养生息好了。

  它日夜在向大地倾诉。

  它一定掂量出了收获与幸福的分量。

  只是,来年春天或秋天,一辆又一辆的拖拉机吼叫着,嚣张而放肆地开进平坦的田野,拖拽一排五六个尖锐的铁犁铧,把田野掀翻,这只犁铧是否在猝不及防的惊悚中,有一丝被替代后的隐痛?

  【镰刀】镰刀被擦拭净后,一直靠在屋檐下斑驳的墙上,一言不发。像一个冷峻的、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号。

  ——卑微的事物,深谙沉默寡言的力量。

  好多年以前的一个下午,母亲背着镰刀,腆着怀孕姐姐的大肚子走进金黄的庄稼地。分娩的疼痛使她在摊开的麦秆上面,毫无选择地将手中挥向麦子的镰刀对准了自己的脐带……母亲在镰刀的协助下,在麦地里完成了充满冒险和神奇的伟大举动。后来她讲述这段经历时,常笑着对姐姐说:“如果不是这把镰刀,你这会儿在哪儿呢?”——母亲面对过去,比面对未来更有信心。这信心不但来自于她固有的勤劳、仁慈、勇敢,也来自于对农具的熟稔、信任和恰到好处的使唤。

  我一生做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就是陪父亲割麦子——那时候,收麦贯穿于我整个暑假——我俩来到河南岸大片的麦田里。父亲挽起袖管,双腿迈开呈马步状开始割麦,我则坐在父亲为我用麦捆搭起的凉棚下,一边看锃亮的镰刀在他与麦子间划出优美弧线,一边听镰刀与麦子合奏出的“嚓、嚓”声在广大的田野间弥漫。那声音干脆利落,韵味十足,充满了喜悦和亲切的快感。有一次,镰刀割伤了父亲的左脚踝,血流不止。父亲丢下镰刀,从茬板地里抓起一撮土,抹在伤口上。然后自言自语:“孽障,你口馋了吗?敢来咬我的肉。晚上回家去把你泡在油缸里。”说完,便重新拿起镰刀,往手心啐口唾沫,俯下身子又割起麦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而那“嚓嚓”的割麦声,长久地触及我少年敏感的神经。

  多年以后,我从父亲对身外事物毫无怨言的体谅、宽容甚至幽默中,明白了农人们为什么从来不抱怨任何一件农具,即便生锈了,钝了,变形了,不好使了,他们只知道抱怨自己——朴素的生命建立的某种权威,都能在劳动过程中找到相应的影子,就如同从淬火的镰刀上,我们能找到季节更替的轨迹和秘密。

  镰刀一生都在与匍匐大地的植物角力较劲,青草、花朵、油菜、庄稼,蘸着汁液,哼着民谣,藐视苦难,忽略年年毫厘的消瘦,只为尝遍酸甜苦辣,只为洞悉雨水阳光的信仰和欲望……

  赶在雨水之前,镰刀把姿态亮给了齐刷刷的麦茬,亮给了母亲的血,父亲的伤疤,亮给了粮食、酒、爱情、诗歌,亮给了我年少轻狂的无知和盲从——面对农事,如果无法左右命运的开端和结束,那么就要亮出姿态:要么心地善良,要么寒光逼人;要么高高在上,要么卑躬屈膝。

  镰刀靠着屋檐下斑驳的土墙,一言不发。一缕阳光斜插过去,正好照着它。

  我喜欢它此时的样子。仿佛拓印的另一半月亮,总有着同主人生活一样的沧桑之感,这种感觉会使人纯粹、沉静,使人永远不会想入非非。

  【稻草人】走在秋天的田野上,首先闻到的是麦香,仿佛来自天宇,由远而近,由淡到浓,撩拨我对食物的欲望。接着,就迎面遇见了故乡的第一位乡亲——稻草人。它伸展宽松的双臂,披一件失色的破布衣,头挑一顶草帽,抽象模糊的脸庞在麦芒之上若隐若现,偶尔散发出腼腆、善意的光晕。

  它是父亲的作品,劳动者的帮手,是大地不曾宠爱的孩子。

  整个下午,我站在距它五米开外的地塄坎上仰视它。我只能选择这样的角度与它为邻。其他任何观察或亲近方式,都将改变它自然、亲切、平安的生命魅力。

  稻草人宽大的衣袍里,蕴藏着父亲对节气和天象的深思熟虑,以及对飞禽走兽习性的透悟——一名真正的劳动者酷似民间的匠人,他奇特而合理的创造和模仿,不但反映农业严密而美感的律令,同时也诠释对于自身命运的怜悯、关照和把握。

  每一个生命就是不断处于奔跑赴约的过程——它总让自己置身于大地深处,时刻准备奔跑或飞翔,似乎对麦田的钟情只能以这种姿态来体现。

  但我更愿意把它的这种姿势看成是拥抱,或迎接——我们粗糙而简陋的生活,多么需要慰藉和温暖!

  不因空洞的躯体而放弃诺言,不因干瘪的灵魂而停止思索。

  一个白昼难耐燥热和喧闹,从惊雷闪电之间逃遁了,稻草人浑然不觉,依然沉浸在守望的幸福中,将重建的肉体镀上薄薄的金箔;另一个黑夜从大地升起,稻草人顾影自怜地对流逝的往昔欲言又止,憔悴的记忆在夜空和星星的安慰下甜蜜地复苏。

  在田野一角,稻草人终于找到了合适位置和最后归宿。对他而言,无处不是道路,风会帮助它找到回家的路,并与大地上的众多事物建立隐秘的联系。

  “我在世上太孤单但孤单得还不够/好使每小时变得神圣/我在世上太渺小但渺小得还不够/好在你面前像一件东西/神秘而机灵/我愿伴随我的意愿伴随我的意愿/走上通向行动的路径/愿在寂静的有时几乎停滞的时间/正当某物临近时/和识者们在一起/否则遗世而独立……”

  (里尔克《定时·祈祷文》)

  【碌碡】立秋一过,雨水开始多起来。

  好在,麦场上只剩下没来得及运走的三三两两的麦草垛和几个碌碡。麦草垛不久会被运到几户人家的房前屋后,而碌碡会留在空荡荡的麦场一隅——它太重了。整个夏秋,农人们已经把力气消耗殆尽,此时无力挪动它。

  而它,裸露着一贯结实的身子,将自尊和自谦的美感藏在秋季深处的恬静里。

  秋雨说来就来——这是碌碡期待已久的——酣畅淋漓的秋雨顷刻把麦场罩得严严实实。

  碌碡曾经身处其中。碌碡正在身处其中。

  雨水驱赶着黏在碌碡上的草芥、尘土、牲畜的粪便之类的。它们走走停停,各怀心事,不肯离开。这些卑贱的事物,一旦失去依附的坚硬物体,必定会更渺小更软弱,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软弱得抵不住鸟翅扇动的气流。

  碌碡纹丝不动。这石制圆柱八棱农具,本身来自于水,习惯波涛、深、湍急、淙淙声响的世界。

  更多时候,它经受烈日的炙烤,风的抽打,麦秆的砥砺,农人的催赶——麦捆摊在场面,碌碡就上场了,与前面两头灰驴并行不悖。起初是缓慢的,仿佛小心翼翼试探麦秆的承受力,越往后,碌碡心里有数了,胆子也大起来,步履坚定而快捷。“吱咯、吱咯”地周而复始,重蹈覆辙,使大地也发出沉闷的响动,与碾轧的麦子们发出的哔剥声构成麦场上最激动人心的声音。直到起场,直到农人们手挥木杈挑走麦草,留下饱满的麦粒,直到挥汗如雨的农人们坐在树荫下,喧嚣才归于宁静。

  整个秋天,农人们在麦场上跟着太阳跑,碌碡跟着农人们跑——日子无非也就这个过法:循规蹈矩,或按部就班,以一颗诚恳隐忍的心沐浴霜晨晓月,桃红柳绿……

  碌碡是麦场的某一器官。它熟悉麦子的脾气,大地的纹路。它奔跑的轨迹和频率与日月一致,毫厘不差。

  它甚至熟悉每一个从麦场陆续走向远方的游子的喜怒哀乐。

  远离故乡这么多年,我始终走得端正,坐得平稳,睡得踏实,既不浅薄轻狂,也不唯唯诺诺,这是因为,碌碡的秉性已悄然融入我体内,增加了我身体和思想的重量。

  碌碡的命,比任何使唤过它追赶过它的主人更硬更久。

  多年以后,我在乡间遇见它。它横卧在两台已经闲置的被塑料布盖住、免遭风雨侵蚀的脱谷机旁。我绕过脱谷机,在碌碡前蹲下,极力抑制住复杂的情愫,伸手去抚摸它,粗糙的肌肤硌疼了我。

  我想轻声唤一声它的名字:碌——碡——。

  但我没能叫唤出来。

  但我对它只吐出了两个字:跑——吧——!

  【马车】在乡村,所有通往田野和山外的道路,都是马车轱辘碾轧出来的。

  马车是乡村优雅的漫游者,是风度翩翩的绅士,是显赫的君王。它极富美感的躯体,足以承载起万物——

  马车上坐着春天的麦种,夏天的青草,秋天的谷物,冬天的肥料;

  马车上坐着哭嫁的村姑,参军的小伙,上学的娃娃,出门挣钱的父亲;

  马车上坐着民歌,酒,炊烟,月光,河流……

  简陋的马车载满我的记忆,从东驶向西,从青春驶向老迈。它吱吱的声响,不断回响,又不断隐去,仿佛时钟滴答,又仿佛大地呓语,让我想起生命最初的声音,以及从黑暗中出发的陌生旅程。

  每一条道路上布满坑洼和尘土,但马车别无选择,义无反顾——它被别人操纵着——它须死心塌地地沿着熟悉的道路走下去,完成盛大或卑微的使命。

  马车的路藏匿于马车自己的生命中,如同我的梦想隐匿在父亲额头的皱纹间。

  行走在马车驶过的路上,我也成了马车的一部分,或一副轮子,或一副辕,或一块挡板。我喜欢这样的路——脚板踩起的尘土里,散发出马的汗味,马粪的霉味,木的松香。深一脚浅一脚,高一脚低一脚,步步便走出了酸甜苦辣的况味,荡气回肠的豪迈。

  马车的形体和声响,勾勒出大地的欲望,撩拨着生活的殷实。

  有一次,我在都市里看见同样的马车——那是隆冬清晨,街灯还亮着,行人寥寥无几,黝黑的反光的柏油路面空旷而森然。这时,从远处十字路口传来一串清脆而富有韵律的马蹄声。疑惑之时,三辆单架马车已在眼前了。车上装载满了蜂窝煤球。它们行色匆匆,不知将去往哪里。借着路灯,我看见马的眼神在冻白的睫毛下慌乱而迷惘,看不出都市给它们的视觉所带来的任何刺激和亢奋。

  在被农业喂养的城市里,马车是另一种呈现和代言。它旁证、放大、延伸着自身的实用价值——不论在乡村还是城市,只要有道路,所有的生活方式都会聚集到这条道路上,并通过马车向上飞升,向更远处扩展。

  一年四季,马车被风吹,被雨淋,被日晒,但只要主人使唤,它从不退缩和拒绝,它赤裸着隐忍而谦卑的身子,默默承载,默默赶路,直到消耗尽自己的精气神,直到支离破碎,粉身碎骨,然后走进炉灶,化为一团火,成为一缕烟——这多么像驾驭它主人的命运!

  现在,我的乡村里很少见到马车影子了。

  现在的乡村水泥硬化道上,奔突的仅是拖拉机、汽车、摩托车。几位老人常坐在村口,打量眼前拥挤不堪的道路,发出一二声感叹·……

  马车销声匿迹了,那么,乡村的灵魂也就凋萎了。

  马车曾使大地空旷而富有;

  马车曾使乡村沧桑而芬芳;

  马车是简陋的,朴素的,坚固的。而所有简陋朴素坚固的旧事物,都是与我们的心灵和命运休戚相关的。

  文学港 201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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