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纳富瓦诗选
董继平译
伊夫·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1923-),20世纪法国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也是翻译家、文学评论家,生于图尔市,早年在巴黎大学攻读高等数学、科学史和哲学,其间频繁出入于安德烈·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诗歌圈子,结识了很多超现实主义诗人和画家,并受其影响,与一些朋友创办了杂志《革命·夜》。他从1946年起发表诗作,195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论杜弗的动与静》而轰动法国诗坛,他也因此一举成名,确立了自己在诗坛上的位置。此后,他又陆续出版诗集《昨天的空寂的王国》(1958)、《写字石》(1965)、《门槛的诱惑》(1975)、《在影子的光芒中》(1987)、《雪的开始与结束》(1991)和《流浪的生命》(1993)等多部,均为传世杰作。他先后获得过多种国际国内诗歌大奖,1981年起,他成为继瓦雷里之后在法兰西学院讲授诗学的第二位诗人。此外,他还翻译过莎士比亚、叶芝、约翰·邓恩等人的作品,出版过一些关于古希腊和罗马的文化专著。
博纳富瓦的诗宗于波德莱尔、马拉美、瓦雷里以来的象征主义传统,又融入了现代主义艺术的创新活力,颇能代表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法国诗歌的主流。他的诗优美而繁复,时见玄秘,通过语言的创造,从日常经验上升到空灵无上的境界。他不停地涉及诗歌与现实之间的联系,使用简单意象——石头、树、沙漠、风、火、水等来构成他的复杂的诗歌宇宙——超越现时和短暂感觉的终极现实。他的诗歌创作风格独树一帜,甚至可以说在古今法国都是绝无仅有的。
致树
当她经过,你走到一边,她遮蔽你那在她身后的小路,
给杜弗的冷漠的奴隶:即使她死了
她也会再次成为光芒,成为虚无。
你纤维的物质和密度,
树木,在她跃进死者之船时
接近我,在饥饿、沉默、寒意的
奥博卢斯小硬币①上,紧闭嘴唇。
透过你,我听见她试图与狗
对话,与畸型桨手对话,
当她全然不顾这条河流而穿过
那么多夜色旅行,我就成为你的一部分。
那在你的枝头滚动的深深雷霆,
它在夏天的山峰上点燃的节日
意味着她通过沉思你的简朴
而把她的命运捆绑到我的命运上面。
——————
①旧时欧洲通用的小硬币。
我要抓住的,不过是逃逸之物
我要抓住的,不过是逃逸之物,我要看见的,不过是隐退之物,
我要欲望的,不过是死去之物,
然而那说话又撕扯自己的,是什么?
言语接近我,
我要寻求的,不过是你的沉默,
那闪烁的,不过是你那掩埋在
下面深处的意识,
言语的物质跨越
起源和夜晚?
唯一的见证
一把她的头给予了大海
低矮的火焰,把她的手丢失在
它不安的深处,把她的
头发抛给了水的元素;
死了,既然死亡在光芒下的
这条垂直的路上,
依然沉醉于死亡:哦,我是灰烬中的
酒神节女祭司,强烈而不忠的欢乐,
唯一的见证,唯一的野兽缠在
你那些成为沙子或岩石或头颅的
死亡之网中,你曾常常述说你的预兆。
二
她跑向柳树;树木的笑容
在她四周合拢,虚构
某种游戏的简朴的欢乐。然而
光芒在她祈求的手上变得黑暗,
火焰前来洗涤她的脸,注满她的嘴,
把她的躯体扔回柳树间的深处。
哦,从奥西里斯①盛宴的侧面
投入死亡之水!
最后一次用你的乳房
照亮参与者。
然而,把你冻结的头颅之光
散发在地狱般水岸的贫瘠上。
三
树木与门槛之间的空隙
足够让你再次冲出来和死去
足够让我思考自己再度生活于
你曾常常做过的影子的光芒中。
足够让我忘记
你那在每一道墙上叫喊的脸,
哦,酒神节女祭司也许跟
那么多快乐于石头上的影子和解。
四
你是真的死了,还是仍在游戏
模仿那种苍白和那种血液,
你,哦,热情地把自己给予
那仅仅用于死亡之路上的睡眠?
你是真的死了,还是仍在游戏
在每一面镜子中
把你的映像,你的温暖,你的血液,
丢失在一张静止之脸的暗淡之中?
五
如今,那在这些正义的树下
作证的牡鹿在哪里——
那她开辟血液之路的正义,
那她创造新的沉默的正义。
在她的衣裙里,仿佛有某个沙湖,或寒意,
或追猎到穗饰之中的牡鹿,
她死了,在她最美的衣裙里,
从一片毒蛇之地归来?
六
杜弗,在一个泥泞的冬天上面,我展开
你明亮而低垂的脸,如同一片森林。
我想,万物死去,万物消失。
我看见你,狂暴,无助地嘲笑
繁盛季节的衰落,用你的头发
隐藏一张铁青之脸的怒视。
我看见你鬼鬼祟祟。当秋天
把暴雨的全部噪音吸引到树叶的心灵,
你就像一朵火焰在林边出现。
哦,最黝黑,最贫瘠!我终于看见你死了,
无法平息的闪电在虚空上成串展开,
如今灭掉一座黑暗房子的窗口。
——————
①古代埃及的主神之一,地狱判官。
低声和不死鸟
一个嗓音你开启是正确的,他在夜间来临,
他把石头的灯盏放在你的身边。
他在你的老地方重新创造地放下你,
把你活跃的凝视变成陌生的夜晚。
另一个嗓音
第一个以鸟儿形态到达的人
在我警戒的子夜叩击我的窗户。
我开窗,坠落下去陷入它的积雪
房子消失在我点燃大火之处。
一个嗓音
她躺在那里,她的心裸露。子夜时,
在死者浓密的叶簇下,
她成为一轮流浪的月亮的猎物,
万物重新开始之处熟悉的房子。
另一个嗓音
他以一种运动把我变成寒冷的大教堂,
哦,不死鸟!可怕的树顶被冰
撕碎!我像一支火炬无休止坠落
被掷入不死鸟重组的同一个夜晚。
地方被遗弃
地方被遗弃,地面鸣响而空寂,钥匙容易开门。
公园的树下
会生活在那片薄雾中的人蹒跚而行。
柑橘园,
他回归的必要的歇息之地,
枝条之间,一点石头进入视野。
他的命运之地!第一个房间
从枯叶和弃物中呐喊。
在第二个也是最大的房间上面,光芒
铺展红色和灰色布匹,真正的幸福。
你端起一盏灯
你端起一盏灯,现在你打开门,一盏灯又有何用,天在下雨,白昼破晓。
让一个地方为临近的人而创造
让一个地方为临近的人而创造,为寒冷而无家可归的人创造。
他被灯盏的声音诱惑,
被这唯一的房子明亮的门槛诱惑。
如果他被痛苦和疲劳战胜,
那就让愈合的词语为他发声吧。
这颗只是沉默的心——它需要什么呢,
只需要那既是预兆也是连祷的词语,
犹如夜间的一点骤燃的火焰,
还是在穷人的房子里被瞥见的餐桌?
布兰卡契小教堂①
当我们说出了并非万物都会死去,一月之夜的蜡烛就伫立在旗杆石上!
更远之外,我能听见在一声脚步
每天早晨都如同在影子中间走进大海。
我所依附的东西也许只是影子,
可是看看吧,它怎样为你转动永恒的脸!
因此,我们把冬天泥泞的街道,
那徒劳之路,带给一幅幅暗淡的壁画。
——————
①在意大利佛罗伦萨。
火蛇之地
那受惊的火蛇冻结伪装死去。
这就是意识在石头间的第一步,
最纯粹的神话,
一场大火穿过,那就是精神。
火蛇在爬上墙壁的
半路,在从我们的窗户射进来的光芒中。
它的凝视只是一块石头,
可是我却看见它的心永恒跳动。
哦,我的同谋,我的思想,那一切
纯粹事物的寓言,
因此我多么热爱那拥抱它的沉默的事物
那是欢乐的唯一力量。
我多么热爱那把它整体的大量惰性
献给群星的事物,
我多么热爱那等待它的胜利时刻
屏住气息依附在地上的事物。
文学港 201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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