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悲伤
朝潮
上
一棵苦楝树长在茶摊旁边,几只麻雀在树上说话,七嘴八舌很开心。苦楝树的四周蕴满了茶气,每片叶子像茶碗里的茶叶一样鲜嫩地舒展着。三奶半个上午已经烧开了两锅茶水,这会儿她闲了下来。她在路边摘了一朵豆瓣花,花间落下的露水在阳光下闪亮。三奶将豆瓣花插入发际时,爹说:“闺女,有客来了。”三奶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三奶说:“爹你说假,哪里有客?”爹吐了口烟,说:“你仔细听听。”
果然,三奶听到了马蹄声。
尘土一路滚来。一匹枣红马在茶摊前扬了扬前蹄,咴儿嘶了一声,惊飞了苦楝树上的麻雀。马背上翻下一个人来,长衫拂动。那人说:“快上茶来,渴死我了!”
一口京腔。
三奶被这口京腔吸引了。三奶没有动。
爹说:“快倒茶呀,闺女!”
三奶上去倒茶时,两颊莫名起了红晕,一双手控制不住地颤动,茶壶嘴里出来的水柱一路摇摇晃晃。京腔就侧脸瞥了眼三奶。京腔看了一眼后,目光就赖在那里不想走了。三奶上了茶,想伺机偷偷看京腔一眼,没料到人家正看着自己,脸就更红。
京腔喝茶时,三奶一直依在苦楝树后面,低着头,两只手将自己的辫梢绕过来绕过去。京腔在跟三奶爹说话,他指着马背上两大包行李说他是贩布的,他边喝茶边聊买卖的事,聊一路上见闻的新鲜事,话很多,又不时瞥一眼苦楝树。三奶爹趋着身子,不时地点头应和。客人第一碗茶喝得差不多时,三奶爹说:“闺女,来给客人添水呀。”三奶上去添水时,眼睛死死守着茶碗和茶碗里的一叶叶茶片;茶片被水冲得惊惶失措,上下滚动。京腔也看了看茶碗,接着跟三奶爹说话时,却突然忘记了正在说的一句话。京腔用手抹了抹额头说:“嗬嗬,这天热得真快。”
京腔起身时,茶已喝了三碗。他从口袋里抓出几个钱放在茶桌上,就要走。爹说:“客人,你给得太多了。”京腔说:“给您闺女做件小布衫吧,谢谢您的茶!”
京腔边走边说,随后取了缰绳,长衫一掀,上了马,又回头说:“我下回还来喝您的茶。”
三奶理着辫梢从树后闪出来,她望一眼那匹马,就低下了头。头上那朵豆瓣花很显眼。
京腔望着三奶,笑了笑,两腿一夹马鞍,去了。
爹望着一片扬起的尘土,说:“小后生是个爽直人,家底好,人也机灵。”爹像是在跟自己说话,随后又叹了口气。
三奶说:“爹你跟谁说话呢?”
爹说:“我在跟你娘说话。”
三奶的娘死得很早,娘去世时,三奶只有五六岁。三奶记不清娘长什么样了。村里人说三奶跟她娘长得一模一样。三奶笑起来时跟她娘一样,左边脸蛋有个很深的酒窝,又甜又醇。爹很少笑,笑起来也是一脸的褶,爹闲着时就抽烟杆,抽得吱吱有声,一张脸长时间漾在烟雾里。
三奶和爹在村口的苦楝树下搭了个草棚子,卖茶为生。村口的路很宽,很长,一头通往县城,一头通往曲山镇。又宽又长的村口路,行人一天比一天荒,卖茶的收入也仅糊口而已。前几日听茶客们说,黄胡子的部队在去县城的路上设了关卡,搜盘很紧。又有人说,黄胡子上个月吃了败仗,死伤了一半多,可能是黄胡子有点穷凶极恶了。茶客间舌情汹汹,又不敢大声说话,脖子都收得很紧,一口茶,一声叹。三奶的爹只顾添茶,替客人添了茶就蹲到一边抽烟杆。三奶有时经不住在茶客中间插上一句,爹就把她喝住,叫她去洗茶碗,去添柴。三奶洗茶碗时,茶碗磕碰的声音时不时地让她想起那口京腔,和那个长衫拂动的身影。只要一想起那口京腔,三奶的胸口就会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如鼓。
一日早上,三奶的爹只往水缸里添了一担水,就歇了下来。爹歇下来时,从县城过来的两个人进了茶摊。两个人喝着茶,说着昨日县城里杀人的事。
一个说:“那女的最多只有十八九岁,一脸的嫩相,你说现在的世道男人都缩着脖子过日子,她一个女学生逞什么能,出什么头。”
另一个说:“还是个学生?啧啧,一个学堂里的学生能犯什么事?”
“乱说话呀!你见她昨天说话没有?没有!黄胡子的人怕她再乱说,早将她的舌头割掉了。”那人喝了口茶,看了看茶摊的主人。那人看三奶时,多看了一眼。
茶客走后,爹拍了拍烟杆站起来。爹看着三奶说:“闺女,以后在人前记着不要乱说话,免得惹事,这世道乱啊。”
爹说:“明天你穿你娘那件衣衫吧。”
爹又说:“头发也先盘起来。”
三奶拖着腔调说:“爹——”
爹攀了根树枝,折了一截。爹让三奶坐在板凳上,给三奶盘头。爹给三奶盘头时,三奶的嘴唇也盘得很高,一脸不高兴。苦楝树上有两只麻雀在叽叽喳喳谈论三奶的辫子。三奶冲麻雀白了一眼,又用力嘘了一声,两只麻雀就笑着飞了出去。
午后,茶摊里来了几个黄胡子的兵。爹使眼色给三奶,三奶就埋着头只顾烧水,一只手托掩着半边脸。爹上去给兵们续水时,一个兵不耐烦地说:“老东西,滚开,让你女人来。”
爹说:“闺……桂花她娘正闹牙痛,怕扫各位爷的兴。”
“你才他妈的扫兴!”那兵说。
“那就叫桂花来嘛,嘻嘻!”另一个兵说。
三奶暗暗将手背上的烟灰往脸上蹭了几下。
一个兵站起来,朝三奶走过去。三奶爹想挡,被兵一胳膊推了出去。那兵嘴里眼里都研究着三奶的腰身,一手就摸了上去。那只手在三奶的腰上游走时,被三奶打了出去。兵火了,一把抓住三奶的头发,树枝咔一声,断了,一条辫子从三奶后颈上挂了下来。
那兵眼光一亮,说:“我说呢这腰身怎么会是桂花娘,这就是桂花嘛!桂花,别看你一张脸黑乎乎的,洗一洗就是美人儿一个呀,嘿嘿。桂花桂花,你回去给我们团长做三姨太吧。”
坐着喝茶的都不喝了,都嬉笑。
坐着的跟着起哄:“桂花!桂花!”
坐着的说:“桂花,你也别做三姨太了,干脆给你眼前这只歪撇雄鸡做女人算了,哈哈……”
歪撇雄鸡受到了同伴的鼓舞,就朝三奶亮开了翅膀。结果那翅膀没有扑到三奶身上,一下子扑在了地上——歪撇雄鸡后背挨了三奶爹一板凳。三奶爹的后背随即也挨了一枪托。那几个兵没容三奶爹爬起来,又是一阵拳腿,一阵臭骂。兵们随后砸了几只茶碗,踢翻了茶桌,一脸胜利地走了。三奶爹被绑着、推搡着走在前头,歪撇雄鸡被同伙扶着跟在后面。
三奶涂了烟灰的脸被眼泪冲刷得一塌糊涂,亮脆脆的嗓子被一个字撑得走了腔调:
爹——
三奶重新在苦楝树下挑出一个“茶”字时,苦楝树上已经结了一串串苦楝子,苦楝子半青半黄,在风中晃动,碰撞。三奶穿着娘那件青布衫,盘着头,青丝很长,常常在两颊挂一绺下来。三奶每天自己挑茶具,自己担水。三奶很少说话,有客人的时候,就忙着收拾和续水;没有客人,她就坐在炉灶边做些针线。她常常走神。三奶觉得肚子里汪着许多水,那些水每天都闷着胸口,白天里无依地动荡着,三奶坐下来时,只要一走神就想起它们,它们就晃荡起来,掀起一些风浪,直涌向三奶的嗓子眼,或者干脆从三奶的眼眶里泄流出来。三奶老做夜梦,梦见爹,梦见爹和黄胡子的兵在无边无际的风沙里晃动,梦见爹在枪炮声里无声地倒了下去……梦总是在紧要时刻被惊醒,三奶很想把梦续下去,想知道爹到底怎么样了,可又无法再次入睡。睡不着的三奶就捧着那根烟杆,一遍遍地哭“爹呀爹呀”,任肚子里的苦水涌流出来,流到天亮。它们一夜一夜地流不干。记得以前爹在的时候,有次三奶做了噩梦,梦醒时她哭了起来,爹闻声赶来。爹抱着三奶说,没事没事,只是一个梦。三奶也知道没事,但三奶在爹的怀里哭得更厉害了。三奶现在已记不清几年前那个梦了,那个一过去就忘记的梦,却让三奶哭得有滋有味,哭得很舒畅。三奶觉得能够哭出来是一种福气。三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哭了,她有时会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呜咽,如同冬夜里寒风呼啸着穿过林子。也不像哭。那些夜梦常常让她在白天一个个地串起来,像苦楝子一样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不知不觉中,苦水已经在她脸上流成了两条小溪。
快上茶来,渴死我了!
一口京腔在某个下午突然跳出来,三奶吓了一跳。京腔无疑是从三奶的胸口跳出来的,胸口为此蹦跳得很厉害,像急急的马蹄声。三奶的目光为此散失了一个下午。
傍晚,村里的媒人颠着小脚来找三奶。媒人坐谈了半个时辰,就等三奶一句话。
三奶说:“这事你跟我爹说吧。”
媒人说:“这闺女,你爹不是不在嘛!”
三奶说:“那就等我爹回来再说。”
媒人说:“这事可等不起。再说,你爹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没听人家说吗,黄胡子抓去的人都去打仗了。这一上去打仗,那事就不好说了,那人说不准哪会儿就那个了,是不是?
三奶笑了笑,说:“等你哪会儿知道我爹那个了,你说那事该哪样就哪样吧。”
媒人愣了一下,说:“你看你这闺女!”
媒人就走了。媒人刚出了门,三奶肚子里的苦水就又翻腾起来。
爹说,闺女你发什么呆呀!三奶用嘴指了指头上的苦楝树小声说,我在听麻雀说话。爹笑了,爹说,傻闺女,你能听懂麻雀说话?三奶说,它们说得很开心呢,像一家子。三奶后来开始琢磨,琢磨着那树上一定有个麻雀窝,就让爹上树去看看。爹拗不过女儿,就上去了。爹在树上说,在呢,还有两个光屁股的小家伙。三奶在下面急了,说,爹你快拿下来让我看看!爹说这可不行,麻雀窝是动不得的,你一动麻雀回来就知道了,麻雀就不肯再住下去了。三奶迟疑了一下,说,可我还是想看看。爹骑在树上抱着双臂,居高临下说,想看还不简单,你上来呀。三奶就在地上跳脚。三奶跳了几下脚就真要上树了。爹这下急了,直喊闺女闺女……
那是另外一个春天的事了。三奶坐在苦楝树下时,那个春天的事便又近在眼前,像一串苦楝子在眼前晃动。
三奶重新感觉到春天的时候,路边的豆瓣花已经开了。豆瓣花无序地撒落在村口路的两边,像夏夜里的银河。苦楝树一天天饱满起来,微风流过树叶时,苦楝树的呼吸显得细碎,清脆。茶客一多,苦楝树下就有些闹热。县城那边的哨卡已经没有了,来来往往的呼吸明显透畅了些。茶客们闲聊时总是把黄胡子挂在嘴边,一边说一边使劲吐口水,一吐为快。乡民和茶客都认为黄胡子快完蛋了,他们将黄胡子比作男人裤裆里那个器官,反复比较,反复论证。三奶不时给茶客添茶,偶尔擦擦某个茶碗里兴奋着泼洒出来的茶水;听到有趣的地方,三奶也跟着笑一笑。三奶笑时,左脸颊上就生出一个甜醇的酒窝来。
某一天,三奶换下了娘的衣衫,也放下了盘着的头发。三奶发现头发又长了许多。三奶梳好辫子后,却找不到原先那根扎头线。那根头线是娘用过的,头线里面是一根粗麻线,外面密密地缠着染红的细棉线。那根红头线已经褪了色。三奶后来弄了根小布条来扎辫子。
那天是个阴天,下午的茶摊有些清淡,三奶有很多时间坐下来发呆。地上起了风,有点潮湿。村子里有炊烟散漫着斜开来时,经过茶摊的一个村里人对三奶说:“该收摊了,这天闹不准什么时候就下雨了。”三奶应着,却仍旧坐在那里。三奶觉得坐在潮湿的风里有点懒懒的感觉,坐着的样子也有点发木。三奶后来似乎听到了激烈奔腾的心跳声,那声音很熟悉,只是有些不确切,一声声隐隐撞击着胸口,由远而近。熟悉得像那个梦。三奶沉在那个梦一样的声音里,任由它越来越近,任由马蹄在胸口乱踩,踩痛胸口。那声音却慢慢停了下来,然后传来马的一声响亮的嘶鸣。只听背后有人说:“来碗茶。”
一口京腔。
三奶醒过神来。一口京腔!她回头时,面前是一匹枣红马和一袭长衫,长衫在晚风里徐徐拂动。长衫柔软拂动的样子铺天盖地,它一时罩住了三奶的呼吸。
京腔笑吟吟看着三奶,说:“来碗茶呀。”
三奶涌上来一种梦醒过来的感觉,恍惚,然后是想哭;她压了压,一压,嗓子眼就憋闷得又酸又涨。她木木地注视着面前的这袭长衫。京腔说:“怎么,不认识我了?”
三奶这才去取茶水。
一碗茶倒上后,三奶就退到苦楝树旁边。京腔笑着说:“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我又不是老虎。”
京腔一直在看三奶。三奶的目光试图躲起来,躲了几次还是躲不掉,就背过身去。
京腔喝了口茶,说:“你爹呢?”
三奶没有回声。
“我有事想跟你爹商量呢。”京腔径自说,口气很小心,他清了清嗓子,“我要跟你爹说,我想……我想娶你。”
京腔说完低下头去。京腔在等待。京腔的等待十分短暂,他随后就听到了三奶的回应。三奶抱着苦楝树,像马匹似的低嘶了一声:爹呀——
雨下来了,急骤得像三奶的眼泪,像三奶的悲伤,也像三奶的哭诉……天慢慢黑下来,茶摊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经这么一哭,三奶觉得肚子里那汪水一下子浅了下去。京腔的脸色倒凝重起来,他长时间用两只手托着自己的前额。夜色铺得很快,苦楝树的身形已显得模糊,眼见就要消匿了。京腔后来说:“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反正是要娶你的。”
三奶低声说:“我要等我爹的消息。”三奶的辫梢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四周黑乎乎的,只剩下雨滴落在苦楝树上的声音,杂碎,无序,它们滚动着,再砸在茶棚上,音响空旷,清脆,像马蹄奔腾。后来,远处传来零碎的青蛙叫声。三奶说:“你饿不饿?我回去弄点吃的来。”京腔说:“我跟你一起去。”三奶说不行,村里人看到要说闲话的。京腔说:“我身上还有两块烧饼,我们一人一块吧。”俩人就不说了,径自吃饼。京腔一个烧饼吃完时,三奶才吃下一小口。三奶掰下一半说:“我吃不下,你吃吧。”京腔说饱了,随即打了个不太像样的嗝。京腔找了些草,喂了马,然后俩人在黑乎乎的茶摊里对坐着,听外面的雨声。雨紧一阵,又缓一阵;再紧一阵,又缓一阵。三奶想,麻雀的窝一定淋湿了。三奶想,麻雀一定去了另一个雨淋不着的地方。京腔说:“你在想什么?”三奶说:“我在想树上的麻雀去了哪里。”
夜很深了。三奶一直看着对面的京腔,她知道京腔也一直在看自己。两人看到的都是一片茫然的黑夜。两人在黑夜里说着话,或沉默。一个茶棚,两个人,许多感想在四周生猛。三奶一点没有害怕,忘记了夜,忘记了与身俱来的对于黑夜的恐惧,她只想这样黑下去,沉下去,一直。
……鸡唱头遍时,雨已经停了。青蛙的叫声密集起来,声势很大,像在四周汇起了一堵声音的墙,把茶摊围在里面。三奶从未在外面感受过一个无眠之夜,从未感受过长长的一夜竟是这样的短暂印象,短暂而虚幻。她想,这会不会又是一个梦呢。梦里,她听到了青蛙的叫声,听到了树上跌下来的零星雨滴,听到了京腔的呼吸,以及一袂长衫被风带动的声音。后来,她听到了谁的眼泪滴在茶桌上的声音,那么清晰。
三奶放在茶桌上的手,被另一只陌生的手握住了,接着是两只。它们陌生地捧握着三奶的手,结实,有力。一股股陌生的东西,强大地进入了三奶的血液,四处扩散。三奶觉得身体一下子暖热起来。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夜也没有了,三奶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时间在茶桌上停了下来,它在三奶的手上睡着了。三奶不敢去惊动它,也不想惊动它。但是风在动,风无声地穿过茶摊,留下了一丝凉意。京腔打了个喷嚏。
三奶说:“你受凉了。”
京腔打第二个喷嚏时,三奶说:“你还是回去吧。”
京腔说:“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三奶说:“我要等爹回来。你,还是先回去吧。”
京腔没有说话。他后来站起来,从怀里捣出一条布来。那是一条黄色的绸布,上面绣着两朵豆瓣花。京腔走到三奶背后,将黄绸布系在三奶的辫梢上。京腔的身子与三奶的背靠得很近,三奶感到背部的毛孔一整片地扩张开来。三奶随后被一双手拥住了。三奶的后背响着马蹄声,纷乱,有力,将她的心都踩碎了,心里落下了一大把的玻璃碎片。
东面山峦后亮起了一圈光亮,像点了盏煤油灯。三奶模模糊糊看到了京腔苍白的面容。三奶说:“你该回去了,免得让人看到。”三奶催了两遍,京腔才站起来,磨磨蹭蹭去牵那匹枣红色的马。马打着响鼻,直往后退,前蹄刨着地上的尘土。京腔长衫一掀,上了马。京腔在马上勒着缰绳,回头望着三奶说:“过些日子我还会来,你等我的消息。”
三奶捏着辫梢,捏着那条绸布,也捏住了重新想奔涌出来的苦水。她浅浅笑了笑,笑得很急,很潦草。三奶不知道京腔有没有看清她的笑。三奶看到京腔两腿一夹走了,头也没回。马蹄溅起一路泥水。
三奶伸着脖子,望着远去的身影,泪水在这一刻失去了牵挂,纷纷散落。
日子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了,京腔没有来。三奶不断对自己说,京腔再来时,我跟不跟他一起走呢?三奶对自己说了无数次,也对树上的麻雀说了无数次。三奶的日子像是悬在空中,晃来晃去,日子越长,晃动得越厉害。
三奶的日子里多了一条扎辫的绸巾。村里人见了,都说三奶的辫子扎得漂亮。常有人问:这么好看的扎头巾哪里来的?三奶说是曲山镇买的。三奶的日子里隐藏着一个无眠之夜。
天一点点热着,三奶的茶摊也收得迟起来。三奶一个人在苦楝树下,坐到很晚才回去。她好像习惯坐在黑夜里了,那么熟悉,那么牵挂。三奶越想越觉得那个长夜像个梦。
有天傍晚,三奶隐隐听到了枪炮声,战事逼近了。村里人都听到了。村里人说,可能县城那边打起来了。第二天,枪炮声已经很清晰了,哔哔剥剥,像干草在灶膛里燃烧的声音。村里人很慌,纷纷收拾东西,有的已经上了路,朝曲山镇方向奔去。到了夜里,枪炮声又一下子没了,像跟村里人开了个玩笑。村里人丝毫没有当玩笑,脸上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次日上午,三奶的茶摊异常地闹热起来,平时很少出来的上了年纪的人也赶到村口,纷纷打听枪炮声的消息。后来有人问三奶有她爹的消息没有。三奶说没有。那人就叹了口气。旁边的人受到了感染,也接二连三地叹气。又有人开始同情三奶,说,这闺女孤零零一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另一个说,俗话说,女大当嫁,还是赶早寻个好人家嫁过去吧。三奶起初也没怎么,还适当地朝说话的人笑一笑。后来话越说越多,三奶心里就难受起来。一过午后,三奶就收拾东西就回家了。
三奶关了门坐在家里生着闷气。三奶怪爹怎么就没一点音讯,撇下她一个人过日子;三奶又怪京腔说话不作数,说过要来的又没来;三奶怪自己那夜为什么就不走呢。三奶一年多来是头一次生这么大的气,而且没有撒气的地方。三奶气着气着,也不知道到底该怪谁,只是听任自己的眼泪滴落下来。
三奶啥事也不做,只管呆坐着,一直到天黑。听到了敲门声。三奶坐着没动,门外就说话了。门外沙哑着说:“闺女,闺女,是爹呀!闺女你在家吧?”
三奶还是坐着没动。三奶抡圆了双眼,几乎没了出气。
门外就哭了。门外“闺女闺女”地哭起来。
三奶爹昏昏地睡了一天一夜。三奶陪了一天一夜,落了一天一夜的泪。
爹醒来时说:“闺女,爹睡了几个时辰了吧。”
三奶说:“爹你想睡就再睡几个时辰。”
爹说:“爹累坏了呀闺女,爹是逃回来的,爹这一路吃尽了苦……”爹就给三奶说这一年多的事情,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三奶的眼泪重新滚落下来。
过去的日子又回来了,但爹已不再是过去的爹了,爹落下了一身伤痛,老了许多。爹也不能担水了,每天只是在茶摊里陪着三奶。整个秋天和冬天,爹通常坐在苦楝树下,晒太阳,默默地抽烟杆,听树上的麻雀说话。麻雀是很会饶舌的,叽叽喳喳的没个停。有一天爹忽然说:“闺女,爹记不清你今年多大了?”三奶说十八岁。爹喃喃说:“十八岁,都十八了,该嫁人了。”三奶走到爹背后,双手摇晃着爹的肩膀说:“爹——”
转眼又是春天。一九四八年的春天,三奶开始打听京腔的消息。她背着爹,悄悄地问来茶摊歇脚的长途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匹枣红马和那个说一口京腔的生意人。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确切的消息。三奶经常梦见马蹄声,有时是夜梦里,有时是白天。只是梦见,实际上她再也没有见过那匹马,和那袭长衫。
一九四八年的夏天,三奶认识了一个后生仔。后生仔每天下午挑一担柴经过茶摊。后生仔光着上身,身上结实的肌肉一路鼓动着,汗珠子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后生仔有一天渴得不行,将柴担依在苦楝树下,要了一碗茶。茶喝完后,后生仔摸遍周身却摸不到茶钱,一脸窘态。三奶笑了。后生仔看了眼三奶脸上的酒窝,脸一下子醉红起来。这以后,三奶每天下午望见那担柴一耸一耸过来时,就端出一碗茶来。后生仔起初怎么也不肯喝,眼睛看着别处说不渴。三奶笑着说,我不收你钱。后生仔只得喝了。后生仔喝茶时,目光透过碗沿直直地看三奶。有一次,三奶爹跟后生仔聊起了天。后生仔说,他叫仁苗,他爹是烧炭的,他每天下午砍两担柴回来,第二天一早就挑着两小筐木炭到曲山镇去卖。三奶爹感叹说:“这日子也不易呀。”
媒人的小脚再次踩进三奶家的门槛,是在初秋的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傍晚。三奶在里屋听到了爹和媒人的谈话。媒人是替曲山镇的丁家来说媒的。媒人和爹谈了一个多时辰。媒人走后,爹跟三奶说:“我答应过你娘,要让你过好日子。”爹又说:“丁家是户好人家。”
夜里,三奶将头上的黄绸布解下来,摊在面前,眼泪秋雨一样。
三天后,丁家来看人了。丁家三少爷穿一身学生装,清秀而斯文。三少爷给了爹一根纸烟,自己却不抽。爹笑了,爹拿纸烟的手有些颤抖,有些不知所措。三奶发现爹笑起来时,脸上的褶似乎也舒展开来。
腊月第一天,丁家的花轿停在三奶家门口。三奶抱着爹哭得很伤心。爹说:“闺女,今天是个喜日子呀!”爹说:“闺女,爹知道你舍不得爹。”爹说着也呜咽起来。俩人抱着哭了一阵。媒人在一旁急坏了,直催三奶该妆扮了。三奶坐在镜子前,首先取下了那条黄色的绸巾,小心地叠放进贴身小布衫的口袋里,然后就望着镜中人发呆。媒人催了三遍,三奶才开始净脸、梳辫、盘发。
三奶被盖上红盖头,上了花轿,伴着一路唢呐,进了曲山镇的丁家。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待红盖头掀去,三奶没有看到穿一身斯文学生装的三少爷,和她同坐在床沿上的是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很瘦,一对陌生的目光出神地看着三奶。三奶一下子站起来,说:“你是谁?三少爷呢?”
那人咳了声,说:“我就是三少爷。”
三奶短促地吸了口气。三奶说:“你不是三少爷!三少爷我见过,我见过三少爷!”
那人也站起来,说:“我真的是三少爷。”那人随后从床沿站起来,一瘸一瘸走出来几步,好像为了证明给三奶看,他和三奶见过的三少爷的显著区别。
那人瘸了几步,然后低下头,小声说:“你见过的是我城里的堂弟,我堂弟在城里读书。那天是他、是他替我去相亲的。”
三奶盯着那条瘸腿,突然眼前一片昏暗。
中
丁家的后院有几行菜地,一口井,以及一小片竹林。清早的竹林里有许多麻雀,七嘴八舌地笑闹;风一吹,竹林就沙沙地响。女佣王妈和阿花每天会在后院忙大半个上午,在井埠头扑嗵扑嗵地打水,哗啦哗啦地洗东西;王妈出去买菜也习惯走后院的门,吱呀一声。前院就清静多了。丁家太太信佛,每天早上必定在屋里默念佛经。前院有两株桃树,丁家老爷早上习惯坐在桃树下,读一本厚厚的书,偶尔有丁家老爷的一声轻咳,或者茶盏和茶盖磕碰的声音。丁家老爷话很少,他说出来的话,全是书上的话,听起来很费劲。丁家老爷喜欢写大字,每天午后小憩起来,丁家老爷就在书房里一张一张地写字,写完后还头仄来仄去地看;满意时,便盖上一枚印章。印章上刻有两字:贞一。
丁家老爷有时也写一些小字,将写好的字折叠后塞进信封,差人送出去。
丁家的大少爷在上海教书,是个教授。二少爷在县城做事,一家都在城里。丁家的两个女儿也早嫁了,只有三少爷留在乡下。丁家老爷和太太本来也要去城里住的,就是因为三少爷不想走才留了下来。三少爷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三少爷现在的右腿只有左腿三分之二粗细,右腿的长势也跟不上左腿的发展。三少爷在曲山开了个私塾,任着十几个孩子的先生。丁家老爷太太留下来也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们放不下租出去的近百亩田地。每年夏收和秋收前,丁家老爷就让人陪着去田边走一走,然后在家里等人来交租。有租户来交粮时,丁家老爷总是吩咐王妈端茶来,和租户喝两口茶,谈谈收成。租户交不齐该交的口粮,丁家老爷总是说:“没事,明年补吧。”民国二十五年,全县遭受三次台风,两次洪水侵袭,毁掉的房子有数百间,死了八十多人,田地大面积受损。民国二十五年的秋天,租户在丁家大院里失声痛哭,丁家老爷也泪流不止。丁家老爷没有收到一小粒的粮食,还送给每家租户一小袋白米。
三奶在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成了丁家的三少奶奶。
女佣王妈说,三少奶奶你真有福气。王妈说,我们三少爷虽然腿有点不方便,人真不错,知书达理,待人和气,我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女佣阿花也说,我三叔平时挺和善的,不过倔起来也挺倔的,是吧王妈。王妈说嗯。王妈上了些年纪。王妈的脸上却透着清秀,眼神水亮亮的,显得很年轻。阿花是丁家的远房亲戚,来丁家有好几年了。起初丁家太太不肯收阿花,怎么说也是带了点亲的,但阿花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丁家太太面前,说不收留她女儿就不起来了。丁家收了阿花后,过了些日子只好把另一个女佣辞掉了。那女佣临走时还抱着丁家太太好一场哭。
阿花喜欢找三奶聊天,她一有空就坐在三奶身边,显得很亲昵。阿花经常说,三婶你真漂亮。阿花说,三婶你笑起来很甜,尤其是那个酒窝。三奶在心里说,阿花真会说话,阿花的嘴才是真的甜呢。
白天,三少爷出去教课,三奶时常独坐在窗口。望着那两株桃树,三奶就想起村口的苦楝树,想起爹,这时候,眼眶里总是留不住眼泪。三奶回门那天,三少爷是一同去的。媒人头一天已经跟三奶爹说了三少爷的真实情况,回门那天的礼品也准备了不少,可三少爷还是心虚。三奶说,我爹不会怪你的,你放心好了。那天,两顶轿子一路晃到村口时,三奶就看到了爹。爹站在苦楝树下,袖着手。三少爷一见到三奶爹,就瘸了两步上去,立即跪下来说:“爹,我是来赔罪的。”三奶也在旁边跪下来。三奶爹抖着双手,将面前的一对新人扶起来,说:“三少爷快起来。”爹说话时,眼眶里全是一闪一闪的光亮。三少爷说:“爹,我叫有钦,你叫我有钦吧。”
三奶后来对爹说:“爹你放心,有钦待我很好。”
“爹看出来了,看出来了。”爹悠悠地叹出一口气。
三少爷有一次问起三奶的学名。三奶说,我没有正式起名,我娘很早就没了,爹一直叫我闺女。我爹说我小时候很会吃,像饿死鬼投的胎,我娘本来就奶水不足,她有一次边嚼着花生催奶,边叹说,闺女啊,你这种吃法,娘就是有三只奶也使不过来呀。我爹在一旁就逗我说,三奶,三奶。我娘笑了,也说,三奶,三奶。后来村里人也跟着逗我说,三奶,三奶。等到我会应答时,就不太有人叫了,大家觉得这种叫法有点不对劲,吃了亏了。
三少爷说:“没吃亏呀,你现在不就是三少奶奶了吗。”
三奶低下头去说:“大概我命中注定要做你的女人。”
三少爷说:“我娘先后找人给我说过几次媒,我都没应下来。我娘说,有钦呀,你就不要再挑人家了。我爹我娘为我的亲事真是操碎了心。有一天我爹我娘又到我房中来,俩人轮流着不断叹气。我当时正给我大哥写信,写完信我就喊阿花,我说阿花你把我房里的地扫一扫,你看这一地的东西。阿花说,三叔,我不是才扫过的吗,地上也没什么乱东西呀。我娘说,有钦你是不是嫌我们烦,想赶我们走呀。我说,我只是叫阿花把这一地的伤心一地的叹息扫扫干净,我还有高兴的事要说呢。我爹我娘笑了。我娘说你还有心思寻开心呀。我后来说了那件高兴的事,我爹我娘一听也乐了。”
三少爷说完,笑吟吟望着三奶。
三奶说,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
三少爷说,我跟爹娘说,那天我跟着二哥去县城,经过一个茶摊时,看到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碎花小褂,梳一条粗辫子,辫梢上打了个绸布结,绸布上面开着两朵豆瓣花。那人笑起来的样子,比熟透的桃子还要甜。听我这么一说,我爹我娘都很高兴,急着要去相亲,但又怕你们嫌我的长相,就让我堂弟去了……
三少爷看看三奶的脸,没有再说下去。三奶的轻轻呼出一口气,捧着自己的手,眼睛看着别处。三奶说:“有钦,你给我起个名吧。”
三少爷念念叨叨想了阵,说“叫兰芷,如何?”
三奶笑了,说:“怎么听着这么耳生呢。”
三少爷说:“习惯了就好了。”
三奶整天没事可做,就忍不住去给王妈阿花做帮手。王妈一开始很紧张。王妈总是说,啊呀呀三少奶奶!这怎么使得!时间一长,王妈也习惯了,就不再说什么。王妈总是对别人说,我们三少奶奶呀,如何如何。三奶有一天跟王妈一起去集市买菜,无意间看到了一个熟人,她的脚步就呆在那里了。那人守着两小筐木炭,他看到三奶时,脸就红了。走在前面的王妈回过头来说,三少奶奶你看什么呢?王妈也看到了那人,说,这不是仁苗吗,仁苗,这是我家三少奶奶。仁苗就喊了声三少奶奶。王妈说,三少奶奶,我们家里用的木炭,全是从仁苗小后生这里买的。三奶说,那就买下吧。王妈说,可是天已经暖起来了,家里的木炭还有得用呀。三奶说,炭放着又不会烂,买下吧王妈。王妈说嗳。王妈说,仁苗你把炭送到后院去,阿花在呢。三奶又说,以后木炭要是脱不了手,只管送后院去好了。
天已经暖和起来,三奶每天还是要用铜火熜暖手。
丁家太太对儿子说,兰芷这段时间好像有点怕冷,不会是有了吧。三少爷傻着笑,说,我哪里知道。丁家太太拍打了儿子一下的肩膀,说,你就不会去问问啊。丁家太太面有喜色,双手合着胸口,嘴里直念阿弥陀佛。念完了,又催儿子说,你还不快去问。三少爷一瘸一瘸回到房中时,看到三奶坐在窗口发呆。三少爷说,兰芷,你好像有心事。三奶说没有。三少爷说,那老坐在窗口做什么?三奶用目光指指后院的竹子说,我在听麻雀说话。三少爷就静静地看着三奶的侧面,他想问她肚子里是不是有了,开口时却没说。他说,兰芷,我教你认字好吗?三奶说,我怕是认不会。三少爷说,哪里会认不会,来吧。三少爷就取来了笔墨,手把手教三奶。三少爷的身子和三奶的后背紧贴着,三奶就分了神,她的后背听到了三少爷的心跳,像马蹄声,那么熟悉。三奶握笔的手抖了抖,一滴墨落在纸上,迅速洇开来,洇成了一片无眠的夜色。三奶心里滴嗒嗒地起了雨声。
不久,三奶的肚子真的起了变化,常常干呕,人也呕得不长气色了。丁家太太就喜滋滋地忙着差人去县城采购一些补品。
那段时日,除了三奶,丁家上上下下面挂喜气。
前院的桃树开花了,开得很盛。丁家老爷的坐势一如既往,手里照旧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喝茶时,眼睛也不离开书本。那书叫《曾文正公文集》,有一整套。丁家老爷天天坐在同一个地方,天天看同一本书。
后来有一天,丁家老爷突然坐不住了,开始在两株桃树之间不安地走来走去。
丁家老爷先后收到了大少爷和二少爷紧急送来的书信。大少爷的信先到。信很长,用了七八张信笺。是派专人送来的。丁家老爷读信时,目光一上一下扫动着,一张信笺读下来,丁家老爷的目光就急躁起来。匆匆读完那七八张信笺,丁家老爷的目光更是显得无所适从,那些信笺在他的双手之间倒来倒去,像是怕漏读了某一张,或是没有读明白。总之,丁家老爷的目光在这些信笺上的奔走样子,与他平日悠然读书的样子完全不同。后来,丁家老爷就开始在两株桃树之间不停地走来走去。第二天,二少爷的家书也到了。二少爷只写了一张信笺,笔迹草草。结果丁家老爷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来研读这封信。只隔了一夜,丁家老爷清悠的神韵便荡然无存,好像也没有力气走来走去了。丁家老爷只是怔坐在太师椅上,心事重重。
丁家太太在家里也坐不住了,天天带着王妈去寺庙见观音菩萨,絮絮叨叨说些好话,求菩萨保佑。观音菩萨每天跷着两个手指,笑眯眯望着丁家太太,什么也不说。丁家太太天天去,菩萨天天笑,什么也没有改变。丁家太太后来彻底失去了耐心,她开始在房间里高声与丁家老爷说话,话题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穿了什么衣吃了什么菜说了什么话之类的。丁家太太总是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渲染得有血有肉,渲染出大是大非。丁家太太在措辞激烈的后面,让丁家老爷表个态,认个理,好像只要丁家老爷一句话,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才会浮扬之间顷刻安然落地。丁家老爷有一股儒气,话本来就不多,在丁家太太的挟逼之下,反而更加沉默。再后来丁家主人的谈话,由滚滚浪涛变成了涓涓细流,时断时续,谁也听不清了。细流涓涓地流了一夜,又一夜。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春天。
丁家太太那天把王妈阿花叫来,给了她们一些钱。丁家太太眼泪汪汪说,我不能留你们了,你们走吧。阿花临走之前说了好多伤心别离的话,然后眼泪鼻涕一齐下来了。弄得丁家太太更加难过。王妈什么也没说,王妈将钱放在内衣袋里,回厨房做事去了。丁家太太去厨房催她走。王妈含着眼泪说,太太,我王妈没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丁家太太掩面出了厨房。
不久,有关解放的消息不断地从上海南京杭州一路传来。
曲山镇解放时,三奶的肚子已经拱出来了。
曲山镇的乡民冲进丁家大院时,有些意外。丁家大院收拾得很干净,丁家老爷端坐在一株桃树下,一脸淡泊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手里没有捧那本厚厚的书。
乡民们对于这一天的向往,由来已久。前一天他们在政府的主持下刚刚处决了一个恶霸,抄没了他的家产,斗志正旺。政府在事前作动员时,乡民似乎已经看到丁家大院里落花败叶一派衰败的景象了。可是眼前的丁家大院却很整齐,一点没有败落的景象。这更激起乡民的愤怒。
乡民把丁家的人都集合到了院子里,然后去各屋翻搜。一个乡民搜出了一大叠《曾文正公文集》,他将那叠书扔在丁家老爷的脚下,说:“你说清楚,为什么看汉奸卖国贼的书?!”那人问了两遍,丁家老爷开口了。丁家老爷说:“我不该自号贞一啊,朱子尝言,凶字如冬,万物枯凋,又尝以贞字配冬。曾公曾以此鉴告沅弟,只是我读之晚矣。”
丁家老爷闭上眼叹了口气,再不说话。
谁也没有听明白丁家老爷的话,三奶更是听不明白,她抓紧了三少爷的胳膊,无助地看了三少爷一眼。三少爷的目光也很不稳定。三少爷悄声说,我爹要是听我大哥二哥的话,就好了。
丁家老爷和太太戴了两天高帽子,穿了两天碎玻璃草鞋,第三天丁家老爷站不住了,一个趔趄倒了下去。丁家老爷一直藏着脸色,不说话。丁家老爷倒下去后,喷出一大口血,就断了气。当晚半夜,丁家太太也将自己交给了一根布带,悬挂在一株桃树下。王妈事先似乎有所察觉。王妈披衣出来时,丁家太太挂在桃树下的身子已经没有了动静,只是身子还是热的。王妈水亮亮的目光一瞬间锋利起来。王妈尖叫着。王妈大喊三少爷三少奶奶时,蜷在床上的三奶像鲜活的鱼一样蹿上来。三奶说:“有钦快起来,好像出事了!”说完就奔了出去。三少爷已经两夜没踏实睡了。三少爷那夜也是撑不住了,刚睡去不久。等前院传来三奶的一声尖叫时,三少爷才吓醒过来。三少爷大声喊:“兰芷!兰芷!”一直没有应答。空寂的丁家大院里,只有王妈的声音——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你醒醒!
太太呀!太太!
那是曲山镇旁边的曲山村的一间平房,透过头顶不全的瓦片,可看到一小绺一小格的天空,墙是用黄泥石灰粉抹的,四周可以看到形状各异的石头。三少爷推门进来时,门轴吱吱嘎嘎地一阵叫。一只老鼠跳过三少爷的脚背,夺门而去。三少爷已经走不动路了,颓在门口。三少爷站立时,身子总是不垂直。
王妈说:“三少爷,你去陪着三少奶奶,我先进去收拾收拾。”王妈的声音哑着。王妈又在三少爷耳边说:“你去宽宽三少奶奶的心,千万不能让她再伤心了。”
三奶在门口一株树下的石块上坐着,身子瘫靠着树。三奶的脸有些僵,眼睛显得比早先深陷了许多,似乎连眼神也找不到了。三奶长时间流眼泪,视力出了点问题,眼前老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三奶说:“有钦,有钦你在吗?”
三少爷应了一声。
三奶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子,一斜一斜朝自己走来。
三少爷在三奶旁边坐下来,捧握着三奶的一只手。三奶感觉到三少爷的手比自己的手还冷。三奶说:“有钦你放心,我只是有点累。”三奶望着面前糊涂的屋影,说:“有钦,我真的没有事。有钦,屋宽不如心宽,心宽就什么都有了。我们可以种地种庄稼,我们有手呀有钦,我们还会有几个儿女。过日子总是这样的,有苦有甜。有钦你说呢?有钦,有钦你怎么不说话?”
三奶伸手去摸三少爷的肩,三少爷的肩一颤一颤地抖得厉害。
王妈从屋里出来时,看到三少爷搂着三少奶奶的肩,两人的头挨在一起。王妈侧过脸说:“三少爷,我去弄些干草来铺铺床。”三少爷起身说,他跟王妈一起去。三少爷说:“王妈你以后不要再叫我三少爷了,我已经不是三少爷了,你叫我有钦吧。”王妈说:“我已经叫惯了,怕改不过来。”
王妈收拾了一下屋子,又想去镇里买些日用品。
三少爷低下头去说:“王妈,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了。”
王妈摸了摸内衣口袋说:“我还有点钱。”
天黑下来后,屋外有人低声喊了两声三少爷。三少爷出去跟来人说了两三句话,来人的脚步声就匆匆远去了。三少爷回屋时,怀里抱着一小袋米。三少爷长时间抱着那袋米,哽咽说:“我家以前的租户送来的。”
三奶的视力恢复过来后,就和三少爷一同下地了。两人早上一起出去,然后各自到指定的农田干活;收工后,又一起去镇里汇报一天做的事情,想的事情,很晚才能回到家里。三少爷的手掌上先是起了泡,再是出了血,又出血泡,最后两手全是硬硬的茧。乡民们起初不敢跟三少爷和三奶说话,怕划不清界线。但乡民的觉悟有限,不知不觉中还是跟地主分子有了交流,尤其是对三奶。三奶的肚子已经将衣服扣子顶结实了。一起干活的婶婶奶奶们总是让她歇一歇,还不时向三奶讲一些做产时的经验,甚至有人替三奶叹了苦。三奶话不多,三奶总是冲跟她说话的人展着笑脸。三奶笑时,那个酒窝就显了出来。
王妈被镇里叫过去训了两回。王妈没有跟三奶和三少爷讲这事。王妈平时的眼神依然是水亮亮的,很年轻。每天三奶和三少爷从镇里汇报一天的表现回来时,王妈大多已做好饭,在等了。王妈在门前树下张望,渐浓的夜色里迎来两个越走越近的身影,一个身影清清瘦瘦,一斜一斜;一个身影浑浑圆圆,一晃一晃。两个身影在曲山村傍晚的冷色调背景里,透析出一种暖色来。王妈看两个身影走在苍茫夜色中的过程,好几次看得热泪潸然。随后王妈会听到一声呼唤,王妈;又是一声,王妈。两个声音或错落,或重叠,王妈的心里便漾开了暖暖波纹。
三奶生了个儿子,取名逸定,全家希望儿子的一生安逸稳定。隔年春天又生一子,取名逸民。有一年全国冒出了不少战斗英雄、劳动模范,也钻出不少贪污蛀虫、官僚分子,有线广播天天在播这些事,三少爷对那年刚出世的女儿说:“我家闺女没有这里那里的份,只图个安逸清静。”遂起名叫逸清。逸清长得细细瘦瘦的,三奶喜欢逗女儿:细妹,细妹。
细妹会学舌说话时,村里来了一拨修铁路的。
一条铁路正从曲山镇边上扯过去。修铁路的人散住在附近的两个村落里。那个夏天,曲山村那条溪沟里,整天流涌着铁路的消息。天一暗下来,那拨修铁路的人就汇在溪边,洗身子,捣衣服。三奶在溪沟的下方,她的脚边时常漂过一些细细的泡沫和嬉笑。那些人的口音南腔北调,说话又都多少套着些京味。这些声音在江南的曲山,显得鹤立鸡群。
那天傍晚,一件劳动布工作衣从溪沟里漂过来,一直漂到三奶的脚边。三奶将衣服捞上来时,闻到了一股油汗味。三奶将衣服在碱水里浸泡一下,放在石板上搓。三奶搓衣服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了。那人说衣服是他落下来的。那人说话时一口地道的京腔。三奶低头搓衣的动作一下子悬住了。三奶的眼皮被一件一九四七年的长衫呼啦一下掀了上去,定在那里。
那人说他叫马力。
此后,马力后来经常去三奶家里坐一坐,与三奶三少爷聊天。马力开口时,三奶就一直注视着马力的嘴巴。三奶喜欢听马力说话,那口京腔常常使她的心思奔出去很远。三奶也时常帮马力洗洗衣服,马力便将单位里发来的肥皂给了三奶,将一件崭新的劳动布上衣给了三少爷。渐渐的,三奶的小屋里有了南腔北调的说笑声。有人说,大姐你只帮马力洗衣服,就不帮帮我们,我们会付报酬的。立即有人响应,大姐大姐喊个不停。三奶和王妈每晚的洗衣桶里,便又多出许多油腻腻的工作服。人家给钱,三奶无论怎么也不收。三少爷说了一句很有觉悟的话。三少爷说,能帮你们工人老大哥做点事,是我们的光荣。大家都笑了,笑过后有人嘀咕了,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剥削了?南腔北调们就动起了主意,主意七七八八,最后落在了一间小屋上。他们利用了此后所有的休息天,在三奶的小屋旁又盖了一间小屋,原来的小屋也作了些修补。马力还在屋后种了几株水杉苗。马力说,将来我们来认亲就容易了,一排水杉,两间小屋。马力说,等细妹长大了,树也长大了,正好给细妹打一副嫁妆。
马力很喜欢细妹,常逗细妹说,叫一声公爹。细妹就细细嫩嫩地叫一声公爹。旁边的人笑着说,细妹呀,你公爹还没替你找到婆婆呢。又说,马力啊,别看你马力很足的样子,弄不弄得出儿子还是个问题呢。马力说,我就是弄不出个儿子,也要替细妹在北京找个好婆家。马力说,细妹你说是不是?细妹说,是。细妹很会学话。细妹一开口,大家就笑开了。细妹管大家都叫公爹。细妹长得最像三奶,笑时,左边脸上也是一个甜甜的酒窝。
那段时日,三奶脸上的酒窝很深,也醇。
三少爷说,细妹,铁路是谁修的?
细妹说,公爹。
三少爷说,细妹,你长大后嫁给谁呀?
细妹说,公爹的儿子。
细妹七岁时,三少爷再说铁路是谁修的之类,细妹就像模像样地白三少爷一眼,不肯说了。
细妹八岁时,三奶的爹死了。三奶爹是饿死的。那是一九六○年。那天夜里,三奶做了个梦,梦见爹来了。爹站在门口说,闺女你给爹做点饭,爹饿坏了。爹说,闺女呀,爹是不能进屋的呀!你盛上三碗米饭,放倒门口树底下的石头上就成。梦醒后,三奶出了身冷汗。三奶推醒三少爷说,有钦有钦,我明天要去看我爹,我爹托梦过来了,他说他饿坏了。三奶说话时,眼泪已下来了。次日天还没亮透,一家人就赶去了。三奶推门进去时,看到的是床板上精瘦瘦直挺挺冷冰冰的爹,三奶的身子一下子瘫了下去。那天,邻居只听到三奶叫了声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了三奶的声音。那一声爹让邻居浑身一层一层的起疙瘩。后来邻居说,真是罪过啊,这闺女不吃不喝,像只懒匍鸡一样咕噜咕噜地呜咽了两天两夜。出丧那天,逸定逸民细妹三人哭喊得很响,伏在那口薄板钉起来的棺木上敲打,呼喊。村民怕棺木经不起拍打,将三人拉开来,三人又扑上去。原本就简化了的出丧仪式一次次地中断。一个村民去拉逸定时,还被逸定咬了一口手腕。三奶那天一直没有大的响动,她被王妈和另一个人左右搀着,整个身子一个劲往下挂,头一直往后仰,是被王妈她们拖着去送葬的。事后村里人说,这年月人像枯干的柴棒一样说断就断,丧事也不讲究了,但像三奶一家子的哭法还是少见的。据说,吹唢呐的乐师那天老是跑调,或者干脆接不上气,也是少见。
一九六○年,一个农民的一个劳动日,只值三分钱,辛苦一年也换不回十元钱。
那一年,三奶家的主食是酱板草和蕨菜汤。有时菜汤里有几颗米,有时没有。田埂地垄能吃的都吃得差不多时,三奶就带着细妹上山。三奶将山上弄来的金岗树刺和榔树皮放在地上晒,晒上几个太阳,然后碾成粉,做糊,做饼,尽管很难吃,但可以用来填一填肚子。三奶有一次上山时,突然眼前一片黑,一头栽下山坡。等细妹喊三少爷上来时,三奶已在半山岙里躺了半个多小时了。三奶的脸色蜡黄蜡黄,嘴唇像结了一层霜。三少爷一瘸一瘸背着三奶下山,一路上喊着兰芷,他喊一声,哭一声,下巴不住地抽搐,不住在向下滴眼泪。
那时的曲山镇已改名为红山公社。红山公社卫生院的人看了看一身是血的三奶,对三少爷说,怎么才送来,人都不行了!三少爷说,她身上还热着呀医生!医生求求你了,医生……三少爷说不出话来,脖子就像被人扼住了,呼吸困难,上下唇扭曲着走了形。
一个瘸着腿的男人,在公社卫生院门口像女人一样悲嚎着,医生的眼睛也红了。
医生说,我们也没有把握能救活她。医生说,也没有那么多的血液。
三少爷说,我有我有!
医生在抽三少爷的血样时,王妈带着逸定赶到了。王妈和逸定也挽起了袖子。一验血,只有逸定的血型跟他娘的血型是一样的。
两天后,三奶在公社卫生院睁开了眼。
三奶说,我,还活着?
三少爷使劲点着头,说不出一句话。三少爷的脸色是笑着的,眼泪却像大雨一样落下来。
三少爷说,王妈,家里还有钱吗?
王妈说,我一共借了十三块二角五分钱,医院用了十一块七角六分,还有一些,都在。
三少爷说,那就去买几个鸡蛋来,给兰芷和逸定补补身子。
王妈说,三少爷,这年月哪里还有鸡蛋买!
王妈又说,不过,村里哪家说不定也会有,我去问问。
下午,王妈走遍了整个村子,终于在衣襟里兜着两个鸡蛋回来了。王妈做了两碗蛋花汤。细妹在隔壁屋的床上陪着三奶,细妹的鼻子有力吸了几吸,就跑过来说,奶奶,今天我们家做什么好吃的了,这么香?王妈说,细妹听话,这是给娘和你大哥吃的,等过些日子,奶奶再给细妹做,奶奶知道细妹最听话了,是不是?细妹点了点头。细妹的眼睛一直乌溜溜地盯着两碗蛋花汤。王妈小心端着一碗蛋花汤到三奶床前。王妈说细妹在隔壁吃,锅里还有,你先趁热吃吧。三奶问了半天跟鸡蛋有关的事,才仔细吃起来。
逸民放学后,逸定还没有回来。逸定去年就不读书了,在生产队里放牛,挣半劳力工分。逸定和他爹差不多同时收工回来。吃饭时,王妈将另一碗蛋花汤端给逸定。王妈说,逸定的身子骨一直虚着,家里也没有东西给你补补。王妈说,逸定你吃吧。逸定看着碗,又看看别人的碗,一直没有动勺。三少爷说,逸定吃呀,爹还要靠你挣工分呢,爹以后要吃你挣回来的鸡蛋,你说对不对。细妹一直望着逸定。细妹看到逸定慢慢将一勺蛋汤送进嘴里时,说,大哥,蛋花汤是什么味道?好喝吗?逸定就站起来连忙盛了一勺让细妹喝。细妹就去看王妈。王妈的目光起了雾。王妈说,细妹,大哥让你喝你就喝吧。逸定就分了几勺到细妹碗里。逸定又想分几勺给逸民,逸民一把捧起自己的碗,咕噜咕噜一气喝了下去,屁股一抬出去了。三少爷也跟了出去。三少爷看到逸民在树背后抹眼泪。三少爷说,逸民你要懂事些,你哥为了救你娘的命,出了那么多血,你看他脸色有多白,白得像纸一样,你哥话不多,只顾低头做事,他知道家里没钱供你们兄弟读书,就对我说,爹我不想读书了,我可以帮你一起挣工分;他说,爹你让逸民读下去吧,逸民读书很聪明,也很用功。逸民你再看看你哥,他哪天出门不是带着一本书呀!三少爷停了停说,逸民,等家里日子好过些了,爹给你一个人煮鸡蛋吃,好不好。逸民一把抱住三少爷的腰,说,爹啊!
生产队原先并没有让逸定去看牛,只是派一些妇女的活让他做,让妇女队长监督着。牛是生产队的财产,不能随便让成分不好的人看管的。后来妇女队长跟大队长说了几次话,大队长才同意逸定去放牛。逸定很心痛牛。牛累了一个夏天,就有些日子可以放松些。逸定天天将牛赶到比较远的地方,找一些嫩草给牛吃。牛吃饱后就在树荫下趴下来。牛趴着时,嘴巴还是在动,它的肚子发出一阵阵的响。逸定在牛旁边躺着,时常听到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噜噜咕噜噜的响,同时还像有一个耙子在里面不停的耙呀耙。逸定只好一遍遍地到河边溪沟里去喝水。逸定像牛一样俯下身子,把嘴巴伸到水面。喝足水后,逸定的肚子里还是要咕咕响,但耙没有了。
逸定开始长个了,身子却很单薄。
三奶说,我们逸定要是再胖一些就好了。
逸定后来真胖了些起来。逸定只是肚子无缘无故的胖了出来,整天吃得很饱一样。但逸定的气色一直不好。三奶很奇怪,经常摸儿子的肚子问,痛不痛?难受不难受?三奶说,你在外面吃过什么没有?逸定说没有,只是喝水。逸定自己也觉得奇怪。后来他把王妈讲过的神怪故事跟自己的肚子联系起来了。逸定想,我是不是把一个水妖喝下去了呢?那个水妖就整天躺在我肚子里吃我的东西喝我的血。逸定很害怕。有一次逸定去茅厕时,发现自己屙出来的全是血。逸定更加害怕了,也不敢说。逸定的肚子一天天大着,三奶也慌了。三奶把逸民叫来,说,逸民你快去把你爹叫来。那段日子,三少爷打了被铺去外地支援水库建设去了,吃住在水库。三少爷闻讯赶回来时,发现村里好几个人的肚子无缘无故地大着。见到逸定时,三少爷都认不出来了。三少爷失惊地说,天哪!眼泪便如同水库放了闸。三少爷说,逸定啊逸定!三少爷说,快送逸定去医院,去城里医院!
医生看到逸定时,就开始摇头。
医生说,虫已经进入血液了。
三奶说,是不是要输血,是不是?我的血和我儿子的血是一样的,抽我的吧医生,抽我的。
三奶惊惶地盯着医生,医生还是摇头。三奶又去看三少爷,三少爷头贴在墙上,两个拳头正在捶自己的胸口。三奶的目光最后落在逸定身上,落在逸定的肚子上。逸定轻轻说,娘。逸定犹豫了一下,又说,娘,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三奶的脸色和肩膀软软地挂了下去。三奶也开始摇头了,三奶摇头时,眼泪跟着飞散出去,接着三奶的胸口一抖一抖地起伏了几下,嘴里发出一下一下打嗝的声音。
医院一点办法也没有。逸定被送了回来。
三奶在家里,摸着逸定的肚子说,逸定你想哭就哭出来。三奶抱着逸定的头说,逸定逸定,你是娘的心肝啊逸定!逸定的肚子硬硬的,起了亮光。逸定抱着三奶不住地流泪,不住抚揉三奶的背。逸定无力地说,娘,娘,娘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逸定把三奶的心都揉碎了。三奶咽着眼泪,说,逸定你想不想吃东西,逸定想吃东西就跟娘说。逸定说,娘,我想吃东西。三奶说,逸定你想吃什么,娘去弄,娘给你做蛋花汤。逸定只是说,娘!娘!逸定后来的呼吸都困难了,说话像冒水泡一样,逸民说,娘,我……想……喝……水。
三奶抹着眼泪,挨家挨户地去寻鸡蛋。
等到三奶捧着一个鸡蛋,跌跌撞撞赶回到家门口时,屋里正爆出一片哭声。一只麻雀从树上惊飞出去。三奶整个人都空掉了,那个鸡蛋跌碎在地上,她一把抱住了门前那株树,空荡荡的身子还是顺着树身滑了下去。
屋后的水杉每年都长一两尺。水杉已探出屋顶了。到了夏天,水杉叶格外的绿,像涂了油漆一样。细妹的课本里夹着几枝水杉叶。学校里有不少女同学在课本里夹糖纸,那些红红绿绿的玻璃丝糖纸,夹在课本里很好看。细妹觉得夹进一些并列着对生的水杉叶,纤纤细细的,也很好看,尤其是冬天的水杉叶。冬天的水杉叶是红颜色的。冬天的水杉叶总要等打过霜以后,才开始落下来。
细妹每天清早洗脸后,习惯将洗脸水倒在屋后的水杉树下,一株一株匀着。倒完水,细妹才开始梳头。有一次细妹的辫线不见了,就四处翻找,找来找去找到了一条漂亮的黄色绸布头,上面还绣着两朵豆瓣花。细妹用绸布头扎了辫,镜子里左看右看,笑了。细妹跑到三奶面前,惦着脚尖说,娘,好看吗?三奶的脸色一点也不好看。细妹一看娘不高兴,上嘴唇就撅了起来。三奶说,拿下来!细妹的上嘴唇就更上一层楼了,眼神哗啦哗啦地翻读着娘脸上厚厚的表情。三奶缓了缓脸色说,细妹,把绸布还给娘。
细妹有些想不通,扔下绸布,幅度很大地甩着手出去了。
细妹出去时,三奶一直望着细妹的背影。细妹的辫子一晃一晃。三奶觉得,日子也是这么一晃一晃的。三奶的头发已在耳朵下面齐刷刷地剪掉了。头发长到肩膀上时,三奶便让王妈替她剪剪。三奶的头发始终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徘徊。三奶经常做一个雷同的梦,梦里的三奶晃着一条一九四七年的辫子,梦里有时有一匹枣红色的马,有时没有,但马蹄声总是有的。马蹄声的的笃笃响起来时,常常引出一曲很有气势的合唱。这时三奶就醒了。三奶的梦总是被大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醒的。大队里的有线广播一唱,三奶知道该起床了。三奶起来烧早饭时,播音员说:红山公社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社员同志们,我们先学习毛主席语录。
学完了语录,才播正事,播完了正事,就该出工了。这是社员们的常识。
广播每天要响三次,每次都是以大合唱开始的,
三奶生活在一个大合唱年代。
有一次公社放映队来放电影《红色娘子军》,三奶看到电影里那个用脚尖走路的女人,有一条很好看的辫子,就跟三奶当年的一样。后来,那个女人很长时间没出来,倒是有群女兵一会儿拿长枪,一会儿拿斗笠地出来跳舞,很齐很齐的。三少爷告诉三奶,那个女人把辫子剪掉了,参了军。三奶很替那个女人的辫子可惜。
细妹的辫子后来也被同学剪掉了。
细妹在公社的学校里读书,学校就设在以前的丁家大院里。同学对细妹的辫子不叫辫子,叫尾巴。细妹为此哭过好几次。细妹哭着回家时,三奶便木木的,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平时细妹被逸民弄哭时,三奶总是要骂逸民的,护着细妹,替细妹出气。细妹的辫子被剪掉的那天,她的眼泪一直流到半夜。
三少爷和丁家老爷一样喜欢写字。三少爷的字写得很好,大家都这么说。大队长也时常夸三少爷的字。大队长有一次在社员大会上提到涮标语的事,大队长说,有钦啊有钦,你头上要是没有那顶帽子就好了!坐在后面的一位十五六岁的毛头仔站起来说,有钦叔今天没戴帽子呀!会场哄地笑开了。
一九六六年,大队里又多出一顶帽子来。
赵方明只有二十多岁,很斯文。赵方明跟大队长说话时一直低着头,话说多了,还带点儿结巴。据大队长说,赵方明很会写,赵方明写起字来一点儿不结巴。大队长说,赵方明就是因为写字写成了右派,从省城遣回原籍劳动改造的。赵方明是县城的人,他怕连累家人,自己要求下生产队。省里来的人跟县里通了通气,就让赵方明到红山公社红山大队来养猪了。大队的猪场是一九六一年大办猪场时办起来的。
赵方明养猪养了二十多天,公社的造反团就斗了他六七次。省城的红卫兵也把他揪回去批斗过一次。每一次批斗都叫他认罪交代;他一说话,又在他背上抽皮带,叫他不要放毒。赵方明出席公社的批斗会时,三奶三少爷都陪着出席。因为上场多了,三奶三少爷也越来越引人注目了,他们头上的帽子也变得家喻户晓。
隔了一年,三奶三少爷头上的帽子更是引起公社极大的关注,尤其是公社革委会里一位女领导上来后,对三奶三少爷头上的帽子,更是显示出盎然的兴致。
三奶和三少爷对公社那个舞台已经很熟了。过去舞台上演过数不清的戏,舞台下有过数不清的看戏人。现在的舞台是用来开会的,庆祝会,群英会,批斗会。舞台下的人照样很多,看戏一样。那天,三奶三少爷和王妈是舞台上的主角。三人都被化了妆,挂了牌,戴了帽。
那天,阿花走上了一九六八年的舞台。
阿花成了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阿花上了台就开始背语录。阿花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阿花说,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有些同志头脑里那根阶级斗争的弦就松下来了,甚至有人出来鼓吹阶级斗争熄灭论。同志们啊,这是非常危险的!
三奶对自己说,阿花真的很会说话,越来越会说话了。
阿花喊口号时,声音很响亮,富有号召力。喊过口号,接着上来一个发言者。发言者手捧讲稿,发言内容无论气度还是力度,都不能跟阿花相比。阿花显然对那个发言者很不满意。那人一讲完,阿花马上上去喊口号,重振士气。
阿花随后的发言就声情并茂了。
阿花现身说法,揭批地主阶级的滔天罪行。阿花说她在丁家大院做苦力,一天忙到夜,吃不饱肚子,还要挨骂;阿花说三少爷有一次硬逼她扫地,其实地上很干净很干净;阿花说,他这里欺压我们贫苦百姓啊!阿花揭批时,一张脸看上去很苦,还时不时哽咽一下。阿花说吃不饱肚子还挨骂时,王妈回过头去说了一句。王妈说,阿花你怎么能这样说,做人要有良心的!当即有个穿便军装的人给了王妈两记耳光。阿花走到三少爷面前,让三少爷认罪,三少爷说,我有罪,我有罪。阿花说,你态度不老实!你闭着眼睛,是怀恨在心!几个人上来便是一顿拳脚。阿花随后把手指在三奶身上。三奶的脸上涂抹着石灰粉。阿花说,这个臭女人一心向往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想方设法要嫁给地主家的三少爷,要不然凭她这张脸怎么会嫁给那个瘸子呢。阿花说,她当了三少奶奶,每天都到厨房来监督我们的劳动,对我们指手划脚,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她嫁给那个瘸了脚的三少爷当然不会甘心,满脑子黄色下流的东西,连那个上门来卖炭的小青年也不放过,时常眉来眼去的。王妈忍不住又插话了。王妈加重了口气说,阿花啊阿花!阿花对于王妈老是打断她的深刻揭批忍无可忍了。阿花大声喊,打倒地主阶级的忠实奴仆!打倒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打倒一切封建走狗!几个戴红袖套的人一拥而上,对王妈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王妈披头散发,脸上挂着血,一双目光却瞪得很大,很亮。王妈仰天长啸:天哪!阿花随手拿起舞台边上的半畚箕石灰,朝王妈脸上泼去。
下
赵兰芷骨头轻
嫁个男人叫有钦
有钦走路西洋镜
一斜一斜向右倾
这是公社里传过来的一段顺口溜,后来就在学生仔当中流传。学生仔并不完全明白这段顺口溜的意思,这是拿它当儿歌来唱。有时村子里的学生仔对着当事人说这一段,让家长们听到了,就要骂。家长们骂着,还追上去让孩子吃生活,一个巴掌,或者两个头栗子。
这段顺口溜在巴掌、头栗子的镇压下,在村子里一点点隐淡了。
三奶人缘很好,出门时,一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下地时,社员们汇在一丘田地里总是笑声不断,闹些七荤八素的事。夏天大家都穿得少,男的身上的大裆短裤,女的身上的贴身布衫,往往成了田地里谈笑的中心思想。有人问三奶,你家有钦在床上做事时,身子是不是也斜着?三奶就随手捏起一块烂泥巴,在一片笑声中飞了出去。
三少爷本来话不多,回到家里也不大说话。三少爷时常拿回来一张半页报纸,看着上面的内容,长吁短叹。三奶回家就灶前灶后地忙。王妈现在帮不上忙了。王妈在那次批斗中,眼睛让石灰弄瞎了。失去了目光的王妈,人也一下子显得老了,王妈的话也多了,有时跟家里人说,有时跟自己说,滴滴嗒嗒的,像下雨天的屋檐水。王妈现在的耳朵和鼻子很灵,王妈说,饭好了,的的扑扑在结锅巴;王妈说,逸民今天累坏了,小背心一定结了盐霜,汗酸味很重;王妈说,今天潮气这么重,明天大概要下雨了。
王妈失去双目那天夜里,三少爷和三奶长时间跪在王妈的床前,流着眼泪。三奶一遍遍很疼地喊着王妈王妈。王妈像没有听到似的,她的两个拳头一直在擂床板,嘴里念叨阿花的名字,念念不忘。王妈说,阿花阿花,老爷太太对你这么好,对你像自己的闺女一样啊……你阿花以前的鞋子都是我替你做的呀,阿花!阿花你用手摸摸自己的良心啊阿花……
三奶一家人的鞋子也是王妈做的。王妈现在不会剪鞋样了,不会纳鞋底,不会糊鞋帮。王妈做鞋的手艺和目光一起失去了。王妈现在常常坐在门口发呆,或者就搓搓苎麻线,搓得很细很细,王妈并不知道搓这么多苎麻线做什么用,王妈只知道这是做鞋的第一道工艺。王妈很想做事情,三奶却总是不让她做,担心王妈摸来摸去的磕着碰着。三奶不让王妈做事,王妈就流眼泪,总说自己是个累赘。王妈一流泪,三奶也跟着流泪。后来,三奶说,王妈你去把桌子揩一揩;三奶说,王妈你帮我来拧被单;三奶说,王妈你帮我搓些粗麻线,我要用来捆东西。王妈有事做,心情就好一些。王妈心情好的时候,话也特别多。有一次三奶放在床底下的换洗衣服,被王妈找到,三奶收工后,衣服已经歪斜不齐的晾在门口了。三奶的目光也就长时间地晾在那里,晾出两眼泪花。有一次王妈摸着三奶的头发说,你的头发又该剪剪了。三奶说,那你就剪吧。三奶话刚出口,脸色一下子集中起来,她怕王妈心里难过,赶紧说,王妈你来剪吧,你剪头发有经验的,你一直都剪得很好。三奶干脆将头伏在王妈的腿上,让王妈抚摸着。王妈没有剪,王妈怕把三奶的耳朵剪下来。王妈只是长时间抚摸着三奶的头发。
三奶不时要出席贪污分子、反革命分子、投机倒把分子的批斗会,在公社的舞台上做配角,跑龙套。跑龙套的大多先行出场,所以三奶总是站在舞台的两侧,如同现代戏里的群众甲群众乙,如同古戏里的侍者或宫女。当主角在舞台中间一次次被揪住头发亮相时,三奶很孤独。三奶常常忘记了自己是谁,看上去像一个失去呼吸了的树桩;背后有人推一把,就晃一晃。三少爷因为根基不稳,被推一把通常要晃好几晃。
政府对于阶级斗争这根弦是拉得很紧了,弦声切切。舞台是不会寂寞的。有时一下子找不到合符时宜的新典型角色,赵方明就挂牌上场。赵方明的台词很少,赵方明重复着说,我罪该万死,我罪该万死。
三奶看到赵方明,常常想起逸定。逸定如果还在,也跟赵方明一般大了。三奶常常听到大儿子逸定在她耳边说,娘,我想喝水。喝水。喝水……三奶便一下子口渴起来,喉咙里很艰涩。
逸民整天不说话。逸民出工时只顾低头劳动,社员们不时地直起腰说说笑笑,逸民从不参与。歇工时,逸民也是一个人远远坐着。有人说,有钦的儿子有点傻。跟逸民同学过的人说,他读书时很聪明的。那人又说,你们读书有卵用,现在还不是跟我们一起翻田地挖烂泥。同学说,他只是很少说话,学校里就是这样的。
逸民跟爹娘也不说话,低着头进进出出。逸民进进出出怀里常揣着一根竹笛。逸民只跟竹笛说话。晚上,逸民习惯坐在门口那株树的枝桠上,吹一曲一曲的笛子,曲子委婉悠扬,如泣如诉。三少爷有次听着心烦,想让儿子停下来。三奶说,他喜欢,你由他去吧。
三奶觉得坐在树上吹笛的儿子,像一只麻雀。一只孤零零的麻雀。
三奶常常听着屋外的笛声发呆,停下了针线。三奶脸上的酒窝发呆时也明显着,如同一块粗布背面被人拧了一把。
细妹十九岁那年,三奶说,细妹该找对象了。细妹红了脸,扭了扭身子说,娘!
细妹二十一岁时,三奶说,细妹你如果心里有了人,要告诉娘一声。细妹看了娘一眼,手指在衣角上缠来缠去。
细妹终究还是扎起了辫子。辫很短,两把刷子一样翘在后脑勺上。细妹扎完辫总是说,娘,你看齐不齐?细妹高兴时,喜欢唱白毛女,还时不时把自己的心情落实到脚尖上,像白毛女一样单脚着地旋圈,亮相,但她没有白毛女那样的长头发。细妹独自去过公社前边那个火车站,傻傻地看火车,看火车里上上下下的人。细妹说,娘,我想去上海找大伯。三奶说,你大伯一九五七年就跟我们断了消息,肯定也是吃足了苦,不晓得还在不在上海,听你爹说,报纸上说城里的学生仔也下到农村去了。细妹说,娘你坐过火车没有?三奶说没有。三奶说,你马力叔叔现在不晓得在哪修铁路,他们在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你马力叔叔把你当宝贝呢。细妹说,马力叔叔真的说过要带我去北京?三奶说,嗯。三奶说,你这孩子,人家也只那么说说。
邻近的大队放电影时,细妹几乎场场赶到。有时约了同伴,有时是独自去。三奶说,你一个闺女家,别整天疯来疯去的。细妹就辫子一甩,说,谁疯了!细妹夜半回来,总是三奶来开的门。细妹回来之前,三奶是不会入睡的。三奶有一次开门时说,这么晚了你还死回来做什么?细妹捏着嗓子唱:没有——大——事——不——登门。
细妹那天夜里也是一个人回来的。那天已很晚,没有月亮,红山大队隐在墨水一样的深夜里。细妹高一脚低一脚摸回来时,身上一遍遍地发毛。后来细妹看到了一颗昏黄的星星,隐隐约约。细妹心里有了些亮,便朝那颗星星走去。星星一点点大起来。等细妹估摸那是一窗烛光时,知道快到家了。烛窗越来越近,细妹的步子却慢下来。细妹看到烛窗上有个人影,并且隐隐听到有猪哼哼的声音。细妹知道那个人影是谁了,那人整天呆在猪场里,很少看到他出门。
细妹躺在床上时,面前一直亮着那窗烛光,很朦胧。她觉得这个人有点神秘兮兮的。
这一年细妹二十一岁。细妹二十一岁的春天,田野地坂上开着繁星一样的豆瓣花,满山又是一簇一簇的映山红。社员下地时如果靠近山坡,就有人上山去摘映山红吃。映山红酸酸的,带一丝丝甜。细妹收工后通常也去摘上一口袋,一路走着吃。到家时,嘴唇都红紫了,粉粉的。细妹那天粉着嘴唇经过养猪场时,停了下来,细妹看到赵方明拎着铁桶正在调饲料。
那排猪舍边放着六大缸的草籽糊,旁边是几麻袋粗糠,赵方明这里舀几勺,那里舀几勺,然后倒上水,再用勺搅一搅。赵方明搅饲料时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了路口站着一个女的,正冲他笑。赵方明点头还了笑,又低头搅。搅了两下,赵方明抬头时,那女的还在那里,还是笑着。那女的嘴唇粉嘟嘟的,笑起来很好看。赵方明说,同志,你有事吗?
细妹听了,扑哧笑了出来。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喊她同志。细妹一笑,赵方明也笑了。两个人就说上了话。赵方明说话的口音,像一部电影里、那个躲在阁楼上拍电报的男主角。细妹这样想。连眼睛的感觉都像,两人说话时,细妹一直看着赵方明的眼睛,她觉得赵方明眼睛好像跟别人的眼睛不一样,看上去特别有亮采,时间看长了,细妹觉得心里都被照得热热的。细妹想起那夜的烛窗。她看了一眼窗台。赵方明的窗台上,开放着一搪瓷杯的映山红。
三奶说,细妹你不要老去找赵方明,生产队有人传闲话了。
细妹说,让他们说去。
三奶说,细妹啊,娘知道你的心思,娘总想要你找个成分好些的人家。
细妹说,娘,你不是常说赵方明是个好后生么。
三奶说,这是两回事。
细妹跺了一下脚,脚步很重地出工去了。
三奶的目光有些无法着落。一条漂亮的绸布罩住了三奶的目光。那天,三奶倚坐在午后的夏日里,身上笼罩着浓密的树荫,目光散落一地,几只一九四七年的麻雀在她的身边飞来飞去,叽叽喳喳,不时地啄一下三奶的胸口。
三少爷从屋里出来时,说,兰芷你坐在那里想什么呢?三奶说,我在听麻雀说话。
三奶说,有钦,你陪我坐一歇。三少爷就坐下来。三奶说,有钦你看到没有,屋后的水杉长得都比碗口粗了。那还是马力他们种下的。一晃我们细妹都二十一岁了。
是呀,二十一了。三少爷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孩子们都大了,有些事情就让他们自己作主吧,人都有个命。
三奶说,有钦你还记得我那条绸布吗?
三少爷笑了笑,说,记得,那个京城里的人送给你的。
三奶说,已经掉颜色了,可我总觉得那是眼前的事。那年,我才十八岁呀。
一条消息在公社的广播里播了两次后,逸民差不多可以全文背下来了。逸民在心里背。广播里播第三遍时,一家人正吃着夜饭。三奶看了几眼逸民,说,逸民,你应该去试一试。逸民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看了三奶一眼,看了三少爷一眼,又低头吃饭。细妹说,哥,明天我找大队长说去。逸民说,你吃自己的饭!细妹觉得好心没好报,便吃着自己的饭,动作很大。
第二天,大队长在地头说,广播里播了,公社里要搞文艺汇演,我们红山大队离公社最近,可不能落后呀,你们看谁去合适?立即有人提了一个名字,是个女的,会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大家知道那女的声音很亮敞,只是长得不像李铁梅,一脸的雀斑。大队长说,没事,胭脂一抹就看不出了。又有人说,有钦的儿子笛子吹得跟广播里一个样,准行。大队长说,有钦儿子那一手我知道,叽叽咕咕一吹,就跟一群麻雀在叫一样,蛮好听的。
三奶把大队长的话告诉逸民时,逸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三奶看到逸民脸红的样子,心里很暖。逸民长得很像三少爷,话比三少爷更少。
那夜,三奶一直在听树上传来的笛声,一曲一曲,雀跃,婉转。三奶不知不觉流下了热乎乎的眼泪。
有好几天,大队长没有让逸民和那个唱李铁梅的下地,只让他们练节目去,工分照样记着。这种待遇是极少有的。社员们当即对有钦的儿子关注起来,闲聊中常常提到有钦的儿子和他的笛声。有人说,有钦的儿子其实并不傻呀!又有人说,我们在田地里干死干活,有钦的儿子只要用嘴吹几下就有了,这种手艺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学得会的。
白天,逸民喜欢坐在后山的草地上吹笛子。山腰处有个小水库,农田正是用水时节,渠道里整日有水欢畅清洌地向下流淌。逸民的笛声顺流而下。
三奶觉得,该替逸民做件像样的衣服了,以备演出那天穿。三少爷说,逸民读书时就想当解放军,他很想有一套军装。三奶的脸色有些为难。三少爷说,不如去借一套军装来,让他演节目那天穿。三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说,公社里的民兵连长就整天穿着军装,不知人家肯不肯借,细妹,民兵连长跟你是小学同学,你去跟你同学借借看。细妹低着头,很不高兴的样子。三奶知道,细妹读小学时,当年作为同学的民兵连长老是欺侮她,剪过她的辫子。三奶说,你们毕竟是同学,那时候都是孩子,不懂事。细妹仰起头说话了。她说,谁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
民兵连长长得很周正,一身的肌肉疙瘩,是年轻人的样板。细妹去找民兵边长时,民兵连长爽快地说,你哥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来拿好了。细妹说,那我替我哥谢谢你了。细妹一直是笑吟吟的。民兵连长说,细妹,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还有一个很甜的酒窝。细妹说,我的酒窝生来就有,又不是今天才长出来的。民兵连长说,我怎么一直没发现呢。细妹说,你读书时就知道玩,就知道欺侮人。民兵连长嘿嘿地笑着,说,要不我也不会连着留两级,也不会跟你同学了。
民兵连长目送细妹离去的背影,对自己笑了笑,说,我怎么一直没发现呢。民兵连长的目光固执地延伸着。
次日夜里,民兵连长带着一干人巡逻到红山大队,顺便就去找细妹,但没碰上。三奶和三少爷一前一后把民兵连长迎进屋,很客气地招呼着,一身军装客气地挂在三个人的嘴上。三少爷说,细妹还没回来,我们细妹真不懂事,就知道在外面疯,家里一点坐不住。三少爷说,有空来坐啊。
王妈后来说,我听出来了,这个后生仔对我家细妹有点意思。
三少爷说,王妈你乱说什么呢,人家是有老婆的人,他是细妹的同学。
王妈还是有些疑问,径自念念叨叨。王妈老了,王妈的耳朵很灵敏,感觉很年轻。王妈对自己说,我总觉得,我家细妹有相好的了。三奶听到了,叹一口气。
民兵连长从细妹家出来时,当地的一个民兵就跟他说起细妹的事,也说起了赵方明。那个民兵笑了笑,说,他们两个大概是好上了。另一个民兵说,地主分子和右派分子本来就是一家嘛。几个人笑起来。民兵连长没有笑。一干人出村时,民兵连长回头看了一眼养猪场,他看到一窗灯光亮着,在平宁的村子里亮得很显眼。
事情起了变化。大队的演出名单报送到公社后,逸民的名字被划掉了。
大队长目光躲躲闪闪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三奶时,三奶很难过,她不知道如何跟逸民说。当时,逸民正在山腰的水库边上吹《打靶归来》。咪索啦咪索,啦索咪哆来,愉快的乐曲在红山大队的上空悠扬地飞来飞去。逸民臆造了一群年轻的战士,步伐整齐,歌声嘹亮。逸民的手指在笛孔上指挥着音乐的步调一致。
傍晚,三奶坐在灶膛前说,逸民,娘有事跟你说。
逸民正用布在擦他的笛子,笛子在他的手上散发着纯朴的清光。
三奶坐在灶膛口,四处寻找着引火的东西。三奶说,逸民你喜欢吹笛子,也吹得好,娘知道,大队里的人都知道。三奶说,逸民你知道,我们家成分不好,你爹你娘在公社那个戏台上……
逸民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三奶,起了霜冻,一时收不回来。
三奶的视线也像大队长那样躲躲闪闪的。她点上柴火,说,他们,不让你演了。
逸民的目光扩长着,嘎嘎地裂开来。
三奶说,逸民你不要多想,不去演也没什么,这种事总归又不能当饭吃。三奶说,逸民你有空就在家里吹,你爹你娘爱听呢。
逸民的目光融化了,滴嗒滴嗒地落下来。
红山大队知道有钦儿子的节目演不成了,人们看到有钦儿子又下地了,有钦的儿子又像以前一样闷着头做事,或者独自个坐在边上犯傻,头整天沉沉地垂着,像是上面压着一件很重的东西。社员们觉得有钦儿子的神气总归有些不对劲。唱李铁梅那位也下了地。唱李铁梅那位很活泼,时不时在地头为大家演节目,时而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时而高举红灯,眼放光芒。公社汇演那天,李铁梅满脸红光,雀斑一颗也没有了。
公社汇演那天,附近好多人赶去看节目了,民兵连长也去了。民兵连长仍旧每天深夜带着民兵在各个大队边缘角落巡逻,严防一小撮阶级敌人搞破坏。那天民兵连长发了口头通知,汇演结束后,所有民兵到公社门口集合,看戏巡逻两不误。结果,民兵连长节目没看一半就独自回去了。这之前,民兵连长一直在舞台下面转来转去,他的眼睛也没有落在舞台上,而是在看节目的人群里寻寻觅觅。民兵连长的目光像舞台上的京胡一样扯来扯去,扯得很耐心,很细致;目光一直陷在京胡的“过门”状态,像角色在反复思忖一件事,反复表现一个程式。他找遍了整个露天剧场。最后,民兵连长的目光峰回路转,如铙钹一样哐的一亮。民兵连长节目也不看了,火急火燎地往红山大队赶去。一路上,民兵连长构想着一出酸溜溜的戏,心里便响起了急急的鼓板。民兵连长径直奔向养猪场。
养猪场里,民兵连长当场捉到一对下流无耻的狗男女。然后,他亲自敲响了一面锣,把整个红山大队敲醒了。
当夜,细妹和赵方明被五花大绑着押到公社,第二天就开了批斗大会,参加大会的人数空前绝后。那天的阿花在麦克风前亢奋得变了声调。那天整个红山公社很激动,掀起了新一轮的批斗热潮。
开批斗会那天,三少爷和三奶也去了。屋里只剩下王妈和逸民两个人,王妈的屁股一次次离开凳子,王妈说,老天爷呀!王妈说,细妹啊细妹!王妈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王妈一直听不到逸民的声音,就说,逸民?逸民?逸民就设法让椅子或者衣服弄出声音来。后来逸民的眼睛一直定在手里的笛子上,笛子上开着七个孔,每个孔都空洞着,逸民用舌头润了润笛子上薄薄的竹衣,想跟笛子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脑袋里空荡荡的,好像也开了许多孔。逸民感觉到那些孔时,眼睛就一点点透出光来。
逸民像他的笛子一样默然,脸上有着笛子一样幽幽的清光。
逸民一声不响从家里出来了,他爬上门口的树,像一只麻雀似的停栖在树桠上。逸民坐在树上时,笛子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他看着掉在地上的笛子,眼光木木的,像在做梦。这时,一个学生仔从树下经过。学生仔看了看地上的笛子,又抬头望了望树上的逸民,他朝地上用力地吐了口唾沫,再用脚在笛子上踩了一脚,走了。逸民的眼光一下子醒过来,他从树上半爬半跌地落下来。逸民趴在地上,一只手伸向笛子,张着嘴,呆呆地盯着地上那支已经裂开的笛子。逸民的嘴唇抖动着,然后长长地吼了一声。
天黑下来时,三奶三少爷拖着身子回来了。三奶喊了声王妈,就说不出话来。王妈一个劲地说,细妹呢?细妹呢?细妹回来了没有?细妹没事吧?三少爷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王妈说,细妹到底怎么样了啊?!三少爷只好抬头看着王妈,说,王妈。三少爷又一下子把头仰起来,吃力地仰着,下巴收得很紧。三少爷下巴的肌肉抖了抖,又抖了抖,眼泪就从腮边顺流下来。三少爷鼻音很重说,王妈,细妹的脾气不知道像谁,她就是不认罪,也不说话,只是后来大声喊了一句,她说她要跟赵方明结婚,她说只是想跟赵方明结婚,细妹说完这句话后,会场里一时很静,后来阿花他们喊了几句口号,就把我们押下来了。王妈说,他们打了细妹没有?三少爷说,打了。王妈说,游街了没有?三少爷说,游了。王妈又开始一遍遍念叨细妹,念叨日子,接着又从牙缝里挤出阿花的名字。王妈后来突然说,逸民呢,逸民去哪里了?
屋里果然没有逸民的影子。三奶喊,逸民。逸民。
逸民迟迟没有回来。
三少爷就瘸着腿出去找了。三奶随后也出去了,留下王妈一个人在屋里说话。
三奶在水库边上找到了逸民。逸民两只手捧握着笛子,很安静地坐在那里。
笛子破裂着,被几根线缠了起来。三奶说,改天让你爸再给你做一个。
细妹从公社学习班回来那天,三奶与细妹说了大半夜的话,俩人说一阵,哭一阵。第二天,三奶将一床旧被絮拿到弹花匠那里去弹一弹,又到供销社买了一个被面,一个被夹里。夜里,三奶就盘腿坐在床上缝棉被,缝几针,叹一口气。三少爷说,明天我把屋后的水杉给砍了,再请人打做几件东西。三奶说,嗯。三奶说嗯的时候,正往针眼上穿线,线团不小心从床上滚了下来,在地上蹦跳着,散乱了。
三奶盘坐在床上,迟迟没有去捡那个线团的意思。
那天夜里,逸民一直坐在门前的树桠上,很安静。三奶缝好了棉被,就出来喊逸民睡觉。
三奶重新回到床上时,一点没有睡意,三奶只是觉得夜越来越长了。三少爷小睡醒来后,发现三奶还没有睡着,便陪着醒了一会儿。三少爷起来小便后说,逸民呢?这么夜了逸民还没有回来。三奶说,逸民不是早就睡了。三少爷说,没有,床上是空的。三奶起来一看,逸民的床果然是空的。三奶一下子想到了水库。三奶说,我去把他叫回来。
三奶赶到水库边时,逸民像树桩一样木木地坐在那里。三奶说,逸民,天这么夜了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睡不着?逸民呆呆地看着三奶。三奶说,逸民,娘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逸民还是不说话,很安静。
三奶说,逸民,逸民。
三奶摇着逸民的身子说,逸民逸民!
三奶浑身颤了一下,一把将逸民拉起来。逸民踉跄了一下,冲三奶呵呵乐着,乐过以后又呆呆看着三奶,不认识一样。三奶说,逸民逸民你不要吓我啊!逸民就不再看三奶,转身往回走。逸民手是握着那根裂开的竹笛,踏着正步,有力地摆动双臂,像一名威武的解放军战士。他边走边唱:咪索啦咪索,啦索咪哆来……
愉快的声音在黑夜里起着亮光,四处飞扬。
文学港 201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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