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声大哭
石一枫
昔我往矣,年方六岁,肥白可人,天生聪慧。我躺在乌木大床上,嘴上噙着一支香烟,这样向李小青开头。一九九九年十月的下午光线明媚,天气温和,窗外人丁稀少。这种时节非常适于回忆往事。李小青侧卧榻上,表情饶有兴致,眼神迷离恍惚地托腮而听。我没有戴眼镜,但这并不妨碍我的目光从袅袅轻烟里破壳而出,逆光穿行,上溯十五年前。这是李小青向我要求的。我的这个女朋友经常心血来潮,产生负罪感,加之最近没有经血来潮,被恐惧感折磨,她抠着我的肩膀说:你给我讲一个故事。我随便想了一个,给她安神补脑。
对于我这个诗经体的开头,李小青心不在焉,强作会心一笑。我侧眼看了看她刮了磷的鱼一般的身体,继续讲述。当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大院时,方圆数里飘荡着中气不足的军号录音,一些中年军人正在无所事事地在大道上走动。我的父亲那时刚刚穿上空军的蓝色裤子,对我母亲得瑟四溢地指点一幢暗红色正方体建筑,我们将在那幢楼房的西北角一隅安家落户。我则在凝神观察传达室旁一畦小葱,它们中间被丢弃着一只破烂电视箱子。当他们用初来乍到的客气口吻在楼门口与人攀谈之时,我独自一人走向那丛有气无力的小葱,爬到纸板箱子里面,手握边缘,侧马驰骋。李小青也被这个回忆击中,告诉我说,她就是那时第一次见到我。那天上午这个小姑娘身穿皱边连衣裙,脚踏小红皮鞋,看到我正在念念有词,自我陶醉,表情投入,遨游葱海,忽然一声暴喝,看门的胡大爷当时还没有患上老年痴呆症,手持一只报纸夹子冲将出来,声称要用它夹住我的生殖器,令我不能撒尿,膀胱爆炸。他一鸣,我大骇,弃甲曳兵,八字小脚,踉跄逃跑,眨眼功夫,不知所终。
我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个皮白肉嫩的小姑娘,更没有预见到她在十五年后将和我一同为怀孕的可能性困扰。也许我当初真的被胡老头夹上,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我被吓得屁滚尿流,所能做的只有忘情奔跑。数以百计的白杨树从我眼前川流而过,我不知道拐了几个弯,穿插了几条小路,老头子的肥胖秃头早已经不见踪影。我满嘴臭气地停下来,发现自己面临着更可怕的困境:这个大院的每条道路都是一模一样,无数暗红色长方体楼房不分你我,傍尖站着,我已经找不到自己家门口了。
我用了一个暗喻,我说:我能够做的只有茫然行走,既惶恐失措又了无牵挂,时至今日,这种行走还没有结束。李小青让我不要来这套。实际情况是:我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心情却越走越轻松,到后来就忘了自己干吗来了,拾得一根竹棒,将其幻想成为宝剑,在草坪上以一棵刚刚栽上的小树为假想敌,进行厮杀。可见我那时候就是个没头脑,时至今日,还是没头脑,这倒是真的。李小青同意。
接下来的事,就是一位阿姨制止了少年堂吉诃德,并在他一生中第一次教会他纯粹用感情来放声大哭,此事将使他铭记终生。那位阿姨,身穿军装,相貌如何,早已淡忘。她被阳光推到我这里来,弯下腰,用手摸了摸我的大脑壳。我停止砍伐,眯眼侧头看她,由于逆光,一片模糊。这张暧昧不清的女性脸孔对我说:
不要再砍小树了,你怎么能砍小树呢?
我不答话,继续钻研她的面容,但是徒劳无功,反而被太阳在我眼前灼出一片光斑。
她继续教诲我说:如果你是小树,你愿不愿意被人家砍呢?
我仍然表示沉默,呆看着她,但是手上又砍了两下。
她用和颜悦色的嗓音说:阿姨要生气了。
她夸张地直起身,做拂袖而去状,继而又掉转回来,牵起我的手说:到阿姨家里去吧,阿姨有金鱼。
我轻而易举地被缴了械,这个阿姨把竹棒丢到一边,牵着我的手,和我在林荫大道上行走。走了一会,她对我说:你不用走得太快,这样容易摔跤。然后她也放慢了脚步,她的高跟鞋轻松地在地上甩来甩去,甚至带有某种表演的味道。我听到她和另外一些军人打招呼,有一个嬉皮笑脸的四川人问她:这是谁的娃?她响亮地说:我的。我正在致力于拨云见日,看清她的脸,忘记纠正她。但是直到我们走进一幢宿舍楼,我都没有看清楚。在爬楼梯的时侯,终于没有了阳光,但是她走在我前面,我只能观察她的臀部,我还不具备这个意识,没有多看。
我们蜿蜒而上,在某个平台上止步。她打开一扇门,一股家具、食物、人体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简直是被这股气味牵着,毫不认生,愣头愣脑地跑了进去。这位环保阿姨住在一套两居室里面,屋里的家具非常多,颜色暗淡,而且物品放置杂乱,使得屋子显得狭小暖和。我刚一进去就和某件家具发生了关系:脑袋磕在一张圆桌的边上。我头部受创,转过脸来看了她一下,声音顺着门外的光线向我涌来:
疼么?
我把她丢在身后,径直进了里屋。她撞上门,把我们孤男寡女和外界彻底隔绝,然后把高跟鞋扔到门边。我站在屋里,看到墙上挂着一柄巨大的扇子,我可以躺在上面,扇子上面画了一个脸谱,色彩斑斓。她把一只手从我耳朵后面伸过来,声音随即而到:
你吃糖吧。
我像一个乡下无赖一样嚼着一块板状花生糖,大摇大摆地来到床边,一屁股坐上去,她用手指把我的视线拨到床头柜上:
你看,这就是金鱼。
我臀部一拱,蹦到地上,撅着屁股端详金鱼。这是一只眼睛非常大的红色金鱼,体态肥胖,神情踞傲,两鳍在小皮球一样的躯干底下,显得极其纤小。金鱼摇摇晃晃地和我对视,成拱状,一瘪一瘪,显然智商不高。与此同时,这个阿姨也蹲下来,脑袋就在我的肩膀旁边悬浮,几绺卷曲的头发令我耳朵搔痒。她的声音与这个两手即能捧住的扁圆鱼缸发生了某种共振,我能看见金鱼正在微微颤抖:
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我高深莫测地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并不扭过去看她,目光依然锁定那只呆傻型金鱼。金鱼在我的凝视之下,表情不改矜持,甚至隐有居高临下的得意之色,大家风范啊。
你看,金鱼好玩么?
我受到启示,伸出手去捅那只金鱼的嘴巴,手指敲击在玻璃之上,当当有声。我看到我手指所及之处,不仅是金鱼的嘴巴,更是这个阿姨的影像的嘴巴,金鱼在玻璃上清楚明白,阿姨却完全扭曲,变成了一只类似于南瓜的脸孔,他们同时对我开口:
我都带你来玩了,你也不对我说句话。
于是我满足他们:
阿姨您好。
金鱼你好。
阿姨格格笑了起来,我从鱼缸上浅浅的光辉中看到她站起身来,由于鱼缸的形状,她的腹部无比硕大,仿佛即将临盆。我此时想起,自己仍然没有看清她的脸庞,她把我带到此处,邀请我观赏金鱼,但是她很有可能对我只是一个陌生人,甚至只是一团记忆的蒙蒙大雾里的依稀人影。我抬起头来,向她肩膀上部看去,但是发现自己又在逆光而视。光线仿佛和这个女人存有默契,一如既往地掩护她。我希望换个角度会有所改观,于是蹲下来,用大便的姿势来观察她,但是无济于事。她脸上的光泽反而显现出一种釉制品的效果,如同被一层外壳遮住,在纤毫毕现的阳光里,成为小小的黑洞。对李小青讲述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怀疑,这个面部的黑洞,究竟是当时视觉的障碍造成的呢,还是我记忆力的黑洞?是不是由于我记不起来她的模样,所以在追述往事之时为自己搪塞,认定我始终没有看清她呢?
李小青表示,她愿意帮我溯本清源,回忆起这个阿姨究竟是何许人也。根据李小青的推断,她很可能就是办公室的张干事,也就是现在长有三个下巴,其间能夹住两根火腿肠的那位,我们在夏天的傍晚能够看见她穿着肥大的连衣裙,牵着一条京吧狗,两只知天命的乳房在晚风里放任自流地飘荡。这个女人一度被认为头脑有毛病,神神叨叨,而且据说作风很不正经,年轻时和很多人打得火热,甚至包括李小青的老红军爷爷——李小青申明,这纯系谣言。她爷爷一九五三年以后,就没有胡子了,应该是美军一个下流的狙击手所为。李小青说,这个女人非常适合干这样一件事:带着一个异性到她家里去看金鱼,尽管他只是一个六岁男童。
对于李小青的好意,我只能心领。即使我感到疑惑,但是我所关心的并非一个人的真实身份,我年仅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那位阿姨满心欢喜地笑着站起来,把身上的军装脱下来,露出一件黑色棉制高领衫。一瞬之间,我就不关心她的脸了,转而产生了明确的希望:就是跳到她的怀里,把我咚咚作响的脑袋埋到夹缝之中,此举能够使我永葆安宁。我也站起来,目光平视之处是她的小腹,略一仰头就能看见我向往的东西。我向她走过去,她却转过身,向我出示那对物品的侧面。她向客厅走过去,我也紧跟其后。没有了宽大的军装下摆,她的臀部造型向我尽现无遗,但是我决不情愿用它来聊作替代,我希望埋头躲藏的地方,已经在她身体的另一面。
但是她回过身来,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你先不要走,阿姨一会再来陪你玩。
我在她转身之际瞅准目标,张开双臂,雀跃着,像电视节目里的少年儿童一样欢欣鼓舞地扑过去,随即被一双手按在当地:
别急着走,自己和金鱼去玩一会吧。
然后我被推回屋里,摆放到金鱼对面。金鱼目睹了我未遂的企图,不置可否地向我张嘴闭嘴。阿姨再一次确定了我和金鱼的对视关系之后,转身出门去了。我能够做的,只有满腔失落,坐等时光流尽。客厅传来拍拍打打的声音,以及玻璃器皿被摆放的声音,时间就是这么敲锣打鼓地被欢送了。我与金鱼不同,没有被浸泡在水中,所以这些声音清晰刺耳,让我愤怒起来。此时金鱼已经和我相看两厌,掉转过去,用尾巴对我摇摆,如同用拂尘驱赶昆虫。我离开金鱼,转向屋里的其他物件。我拉开床头柜的门,发现一只线团,上面插着几根绣花针,于是把它们拔下来,捏在手里。
我巡视房间一周之后,决定因地制宜,用这些绣花针来做一些事情。我看见茶几上摆着一碟山楂糕,于是将一枚钢针插到其中一块中去,并仔细检查,确定没有露出头来,然后又将一枚插到沙发垫子里去。这样干完之后,我重新转向那只肥胖的金鱼。这位中年绅士并没有感到大祸临头,痴呆表情一如既往。金鱼在水里,我在鱼缸之外,我们相互冷眼旁观为时已久,均感到非常倦殆,现在我决定身体力行,消解掉这种看与被看的关系。我把手伸到鱼缸里面,接触到一掊胶状的水。冰凉的感觉使我微感不妥,但是它在其间轻松游弋,心态平静。水对于金鱼,相当于空气对于我,鱼缸相当于这个堆砌家具的房间,我们处在截然不同的境遇之中,所以能够身为局外人,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这种关系即将结束,我邀请它到房间里来共同体验空气,并且一起对隔壁的那位阿姨表示落落寡欢的抗议。
我庄重地走到金鱼面前,用肚子顶住鱼缸,再次伸手进去,手被分为两个部分,冷暖不同,截然分明。我轻轻挠挠金鱼的肚皮,它非但没有反对,皮球一样的身躯安稳不动,甚至用两片纤小的腹鳍频繁摇晃,以示友好。得到许可之后,我温柔地把手从它身体底下抄过去,缓缓捞起这个肉墩墩的椭圆体。它可真是富态,摸起来好像充气一样。在空气中它更显现出肥胖的本色了,在水里看来还略微苗条一些呢。金鱼一贯地表示顺从,只是在刚刚浮出水面之时由于温度的陡然变化而轻轻抽搐了一下,随后就羞怯地把脑袋钻进我的拇指与食指之间了,如此温顺贤良,无怨无悔,就好像我想象中把脑袋钻进阿姨的胸膛之间一样。不知何时,它的神情凭空多了一分妩媚温婉,任劳任怨,如同典型化的中国妇女。
客厅的电话铃响起来,充满金属质感的清脆声音使我骤然脚底发凉,从腰眼扩散出一个寒战,就像刚刚迎着寒风撒了一泡尿。我几乎将金鱼扔回到鱼缸里去,但是它用平和忧怨的眼神提醒我要处乱不惊。我紧缩肩胛骨,用尽力量稳住阵脚,静观其变。阿姨已经开始和一个不知远近的人对话,冷静轻柔,略带鼻腔地告诉他,现在他不方便来,她顿了一顿,应该是在咽下一口唾液,又说,家里有别人在。几秒钟后她又回答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一个小孩子。对方一定表示了坚持,他们你推我挡,僵持了片刻,阿姨用一种顺水推舟的口气说:那你来吧。电话被撂下的时候,我不得不把握着金鱼的手放到鱼缸口上,一有风吹草动,立刻纵其入水。
阿姨的拖鞋在地板上拖泥带水地踢踏了一番,声音从外面扬过来:
金鱼好玩么?
在这种偷鸡摸狗的境况下,金鱼与我同样紧张,甚至比我还不如,它的身体已经全面地瑟瑟发抖,那团肥肉一定波澜滚滚。我此时已经横心干将下去,一种舍得一身剐的豪情在我心中早已热烈澎湃,无法熄灭,我轻轻为它搔着痒,侧着头嗡声嗡气地回答她:
真——好——玩。
那个声音宽慰地笑了,像一滩温水一样舒展开来:
那就好好和它玩吧。
李小青勉强笑着评论道,我真是一个胆大妄为的狂徒,这种资质在我年方六岁的时候就已初见端倪。由此也不难推想,我为何敢于在月黑风高之夜翻过围墙,爬上她家的独院小楼,敲开她卧室的窗户跳进去。那一次不负责任的冲动之举来得如此突然,全无准备,搞得大家都比较慌乱,造成了两个恶果:一是她爷爷出来捉贼之时不慎失足,坐到院里的一盘仙人掌上,致使痔疮崩裂,形同血崩;二就是我在激情的驱动之下,居然忘记携带必要的工具,使她半个月以来对自己的身体疑神疑鬼,现在更是心神不宁,如临大祸。这姑娘越说越怒,情绪一转激昂。我心中愧疚,理亏辞穷,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打个哈哈,岔开她的话头,并匆忙继续讲述那天的事情,以防她愤恨难平,不依不饶,紧追不舍。
我不能确认阿姨正在干什么,更不能判断她会不会进来。时间已经全然凝成固态,甚至变成了琥珀一样的物品,将我困住。我被定在原地,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在局势悬于一线之际,金鱼却不再害怕,表现出某种随遇而安的坦然心态,深切地鼓励了我。它已经克制住了颤抖,转为呼吸顺畅,体态舒缓。与此同时,我听见外面拖鞋重新响动,一扇门被拉开,木板扭捏呻吟两声,一阵窸窸窣窣,间有碰撞之后,松塌绵长的流水之声在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里瞬间溢满,涌了出来。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大胆,为所欲为了。我和金鱼曾经共渡难关,感到与它休戚相关,命运相联,我在接着做以后的事情时,依然带着与它患难与共的亲密情感。我舒活筋骨,全身轻松以后把它举到眼前,与它首次在空气中对视,但是它离开水以后显然失去了挥洒自如的雍容风范,如今面带窘态,眼光呆滞,令我索然无味。我把这只满脸委屈的金鱼摊在手上,让它充分展现身体,然后用两只指头捏住它在水外形同虚设的鳃部,另一只手捡起一根绣花针,细致而准确地定位之后,缓缓从它一只凸出在外的大眼泡中央扎进去,入手平滑,毫不颤抖。金鱼的眼睛被刺破以后,淌出一小摊透明的液体,这也许是它最后一次施展哭泣的功能。一只眼睛被刺穿之后,我继续前进,潜心深入,不偏不斜,从另一侧的眼睛里刺了出来。刺透眼睛的景象,使我日后在挑破脚面水泡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万分感慨。钢针无疑将是金鱼此生目睹得最为真切的事物,因为它已经深入它的眼中,金鱼由外至内,全身心地端详,尽情体验。它的嘴巴忘情地开合有致,尾巴惬意地上下摆动,两鳍简直挥舞得兴高采烈,使我手心柔嫩之处隐隐发痒。它的这般小动作逗得我心急气躁,没有心思凝神静气地往下细致操作,我看了看这只两眼之间横穿一支利器的金鱼,发现它的嘴一直惊愕地凭空张着,于是拔出钢针,以一种撒手不管的心情把它再插到那张嘴的深处。
金鱼被放回水中之后,浑然不顾身体里多出了一根脊椎,一心投入地游动,借以找回往昔舒畅自如的感觉。它一边游着,两眼之中隐约渗出两条浅淡的红线,分布两侧,虽然细若纤毫,但是绵长不绝,在水中凝固不散,随波舞动,挥洒不绝。我甚至认为它正在用它们进行书写或者绘画,而两条崎岖辗转,但大致并行的红线也确乎逐渐在鱼缸里织成了某种图案,萦绕水中,缓缓变化。金鱼一边在自己的作品中穿行,一边繁衍红线,使图形变得越发繁复,也愈发神妙莫测。我长时间地观看着金鱼在水中创作,不觉心驰神往,超然忘俗,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不能将这种图案破解,领会其中深意。
一直到屋外的水声戛然而止,我的注意力才离开这位水中的艺术家。阿姨的声音再次登场,与之结伴而来的还有淡淡幽香,她再次问我她隐藏到水中之前的问题:
金鱼好玩么?
我由衷地说:
真——好——玩。
她向里屋走来,把她身上的人体幽香催动得越来越稠,即将在我眼前焕然一新。但与此同时,外屋大门被石破天惊地敲响,阿姨被迫放弃突破我们视觉的最后一道屏障,急促转身,拖鞋噼里啪啦欢快鼓掌,跑去打开大门。我随即听到她喘息,但是实则冷静地说:
别,不能。
一个声调柔和,几乎童稚未消的男子声音和皮鞋一起唐突闯入:
谁家的小孩呀。
阿姨对他说:
你来。
转瞬之后,他们一起在我面前现身。阿姨穿着宽大的浅绿浴袍,乌云披散,身体露在外面的每一个地方,脸,脖子,通向我向往之处的过渡地段,以及支撑全身的两段白藕,全都在熠熠发亮,她正在充满疼爱,无限柔情地对我微笑;她的身体挡住了那位男子的大半身体,但我仍然怀有戒心地看清了他的脸,稍微发黄,但还算清秀,上面挂着轻巧戏谑的表情。
这个小朋友,你是谁家的呀?那个年轻男人越过阿姨的肩膀,掠过她的头发时沾染了潮湿的气味,我对此人缺乏好感,故而轻蔑视之,没有理他。
这个男人自我解嘲:瞧这小孩。然后转向阿姨:
你这么喜欢小孩呀,是不是也想——
他正想表示暧昧的亲密,阿姨却走过来,坐到床上,把我揽在怀里,我终于遂心所愿地贴住那块福地,同时听到那里面的深处节奏鲜明地共振着:
真对不起你,我没有告诉你:这是我的孩子。
我顿时看见那个男人的表情无端碎裂了,轻率之气便成了一些透明玻璃碴子,叮当坠地,剥荔枝壳一样现出一脸嫩白,吹弹得破:
你这是说什么——
阿姨重申道:
真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对你说,但是我的确有过一个孩子。她侧过脸来摸摸我的耳朵:
我以后必须和他一起过。孩子不能没有妈。
我良心发现,很想过去扶住那个男子,看样子他马上就将颓然到地,并且身体里面的零件完全散架,支离破碎,无法再次拼装起来,但是我贪恋阿姨的胸膛,所以犹豫不决。还好他没有像我构想的那样稀松易碎,还能站稳,甚至有能力捶胸顿足,每言必称欺骗。这样我对他的同情心也转瞬即逝了,接下来,我几乎是大快人心地看着他拂袖而去了。
我又可以和阿姨独自对视了。她坦荡地绽开笑容,对我说道:
就是这样。然后再次把我搂在怀里。
我对李小青说:就是这样。就在此时此刻,我的心里鲜明地升起无限辛酸。我不知道我刚才干了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正在干什么。我隐隐觉察到,自我出世以来,乃至现在,一切人,事物,都是一团迷雾,在此情况之下,我甚至不得不怀疑我的真实身份,我的父母究竟是何许人也,如今理所当然养育我管教我的一对男女是否真的与我血肉相连,这位阿姨是否才是我真正的母亲,而我又凭借什么能够确认。这是我有生以来面对的最大的恐慌,站在十五年以后回想当初,我认为那个六岁男童即将触及到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我到底是怎么一个东西。这将是他进行的第一次本体论思考。不过当时我意识到的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最需要做的实际上只有一件事,就是在阿姨让我心醉神迷的胸膛之间放声大哭,借以咏尽我在片刻之间认识到的巨大悲伤。在奔向哭泣的过程中,只需要一个节点,我立刻付诸行动了:双手撑住阿姨的臂膀,看也不看,右腿像抽筋一样腾空一踹,摆在柜子上的鱼缸应声坠地,身后必然一片水花飞溅,空气与水正式交融,金鱼在两者之间无所适从,扭扭捏捏地弹上弹下,终将精疲力竭。在阿姨一声短促,慌张的尖叫里,我把脸咬定青山地深埋谷底,两手不自量力地握住两个稳固的支柱,拼命摇晃,并且手脚并用,企图把全身都挤进去,在那与世隔绝之处感慨身世悲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需要全力以赴,身心俱灭地放声大哭,可能也是我最后一次具备这种能力了。我的哭声有如滔滔江水,从两山之间一去东流,令我整副心肝尽碎,一切人间之事灰飞烟灭,皆成泡影。我的大哭恐怕将阿姨吓坏了,她不停地摸我亲我,对我说,摔了就摔了,没有关系,并不知为何地向我连续道歉。但是我激励自己说:抓紧时机,玩命地哭吧,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讲到此处,我的鼻子发酸。现在我和李小青趁她家没人,躺在她房里的乌木大床上,赤条条肆无忌惮地沐浴破窗而入的十月阳光。光线清晰,但是那位阿姨的面孔将永远模糊。也忘记我是如何重返父母身边的,我再见到他们时,他们已经气急败坏,咯咯乱叫,好像两只走错了门的鸡。倒是那个拥有谐谑笑容的男人我曾经再见过一次,时隔不久,他作为我父亲的同事与我们在林荫大道上相逢,他见到我之后,再现了那天的惊愕表情,然后蓦地蹲下来抱住我,把脸贴住我的肩膀说:小军,叔叔被骗了。随即不顾我母亲的在场,破口大骂女人的奸邪狡诈,恶毒心肠。
我又点燃一颗香烟,对李小青说,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大院的情况,就是这样。李小青还在试图运用她的聪明才智,推断出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明言,我当年少不更事,而且处于半痴呆状态,一定被这个女人利用了。我打断她,向她指出,我所关心的并不是这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它之下实际是什么事,甚或那个女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我所追忆的,只不过是我生平唯一一次真正的放声大哭。我怅惘地坐起来,后背靠到墙上,对她说,比起那一次,我之后就再也没有算是真正地哭泣过了。李小青同情地看着我,向我提议说:
你现在再来试一下吧。
我说:算了。
就试一下吧。我帮你。
我看到李小青跪起来,正面冲我,正在温情脉脉地怂恿。我迟疑片刻,便弯下身去,回忆着当年一丝一毫的情形,把脸埋在她的胸间,双手握住借以抒情的支柱,玩命地鼓足力量,摇晃着,并且忘情叫喊,等待着第一声忘情大哭能够如期迸发。不知多久,我早已精疲力竭,心里清清楚楚,往事不可重现,何必刻舟求剑,但于心不甘,更加使劲地连撕带咬,李小青可能被弄疼了,她在我上方尖叫起来,同时拧住我的耳朵,把我甩到一边:
你干什么你。
我看着她低头检查伤处,颓然靠到墙上,曲项向天,心里明白,再次大哭,这都是白费力气,我已经没有这种能力了。
文学港 201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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