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与真实
边凌涵
窗外飞沙走石,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台风“海葵”倔强地翻山跨海而来,肆意扰乱城市的宁静。这样的夜晚,紧绷的心,会不由自主地松下来,随着狂风咆哮,纷飞零乱的思绪,自由而散漫。这样的夜晚,倾听时间在沙岩中嘀嗒穿梭,于是岩石风化,细沙渐欲迷人眼。我在苍茫的视线中与往日的自己重逢,隔着破碎的回忆,絮语。那些被任性浇灌的放肆,被依赖宠坏的固执,都已被时光的慢性毒药磨平尖锐的利刺,似一缕青烟,无声地消逝在看不见的夜空。层峦叠嶂的洞穴深处,有一头怪兽蠢蠢欲动。
终于开始学习原谅。原谅自己年少时义无反顾地追逐带来累累伤痕,原谅自己不计后果地一再欺瞒造成众叛亲离,原谅自己曾经的坚定执着抵不过一句甜蜜但虚假的承诺……与自己和解是一项持久而伟大的事业,我一次一次地将自己解剖,血肉模糊处连筋带骨地剥离,只有剔除虚伪的高傲,我才能虔诚地匍匐,十指相扣,肮脏的灵魂乞求被拯救。曾怨恨着,咒骂着,无数个夜深人静里攥着被子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一步错,步步错。表盘上的指针无法倒退,默念一万遍宁愿减寿的悔意也感动不了上帝——我不可能回到过去,改写不堪回首的历史。是变相的恩赐吗?曾经的风浪铺垫如今的平静,疼痛让我变得警醒,让我每当伤心绝望的时候,不断想起,当初究竟是怎样的坚持,今天才走到这里。没有人可以逼你放弃,除非是自己对自己缴械投降。穿越不幸、哀怨和痛苦的迷雾,我逐渐沉淀厚重的心境,转化为心底积埋的能量。我甚至对过去的那个自己心存感激,感谢她的过错,让我学会珍惜。
既没有百愁莫解的悲苦,也没有一劳永逸的欢愉,悲喜交织,人生舞台上永恒的旋律。可以花一生去了解个中奥秘,也可以只花两个小时,静下心来品尝一壶由欢笑和眼泪酝酿的芳醇。机缘巧合,我似一只懵懂的小兽,跌跌撞撞地闯进一出似幻还真的戏中,哭哭笑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今夜,距我第一次观看这部话剧,已过去了六年之久。六年之前,我在大学第五教学楼的某一教室里,和一群怀揣同一心愿的伙伴们观看了1999年的话剧版。当时窗帘被严丝合缝地拉上,白昼刹那黄昏,人为制造的幽暗恰如其分地烘托了投影仪微微颤抖的效果。一个舞台两出戏,心情时而激昂兴奋,时而低沉黯然,我几乎立刻就进入了话剧所营造出来的双重氛围。那一年,云之凡是由萧艾出演的。后来,我在上海大剧院近距离地接触了袁泉和孙莉的版本,前者清新脱俗的演出让我眼前为之一亮,后者略显沉闷,说台词也不够灵动,但经过数年打磨,相信最近的公演黄夫人一定更好地诠释了云之凡的内涵。
一直不敢轻易靠近的,是林青霞在1992年表演的电影版。冷冽倨傲,眉宇间英气袭人,她是唯美凌厉,惊才绝艳的东方不败,也是男女莫辨,为情所困的慕容燕/慕容嫣,这样一个不能轻易概括的女人,要如何演绎赖声川笔下那朵白色的山茶花?
熟悉的音乐自屏幕中倾泻而出,灯光缓缓照亮舞台,幽幽晃荡的秋千上,云之凡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淡然地开口,一如我记忆中的印象。全身微微颤栗,音乐、人物、色调、故事在心内共鸣交响,我已先入一步,沉浸于《暗恋桃花源》的完美世界。
金士杰饰演的江滨柳温柔而深情,瘦削的脸庞,显示出历经风霜洗涤之后的安定从容。国难在即,他不得不与心爱的姑娘在上海分离,一别经年,此去前途未卜。秋夜的晚风轻拂发梢,一抹微笑浮上云之凡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颊,声音雀跃中含着惊喜,“有时候我在想,你在昆明待了三年,而且还在联大念的书,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同校三年,我怎么会没见过你呢?或许,我们在街上擦肩而过,可是,我们居然在昆明不认识,跑到上海来才认识。”偌大一个上海,他们在滚滚红尘中找到了彼此,可是,明日起天各一方,他们要如何守住心中最纯真的爱恋,直到再次相遇,将满腔情意完满托付?
镜头切换,导演在场边神伤不已,戏中戏,景中景,原来舞台上演出的,是一出正在排练的话剧。我暂时跳出感伤的包围圈。精心地指导之后,演员再次归位,这一回,却被另一队不速之客打扰。剧院安排的彩排时间撞车,两个剧组同抢一个舞台。好戏这才刚刚开演。
初中就学过的《桃花源记》,陶渊明勾画的世外桃源,从古至今都是人们追寻向往的天堂圣地。可这出“桃花源”的闹剧,生生颠覆了我对于古文名作的常规认知。一开场,李士群饰演的老陶气急败坏,又是拼命地用刀猛砍酒壶嘴,又是使劲地踩跺扔在地上的饼,撒不完的气,在于妻子春花已与袁老板暗通款曲,留他一人嚼着说不出来的苦楚。两人在老陶面前眉来眼去,情意绵绵,老陶一怒之下,决定逆流往上游而去,发誓要用钓得大鱼来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老陶一边嘴里嘀咕,一边愤愤然地划着船,越过急流,避过漩涡,“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正是这“豁然开朗”,坏了老陶的好事。
一白发女子吹笛坐于岩石之上,老陶情不自禁地赞叹,女子闻之回头,竟是自己的妻子春花!更令老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位貌若春花的女子不仅否认了老陶对自己的指认,更声称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甚至,这里还有袁老板,两人成了家,并且一起热情地邀请老陶也一并住下。白衫翩翩,捕蜂捉蝶,三人一同过着愉悦的生活。完全不合逻辑的情节,台词令人捧腹,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被一种激动的疼痛所侵扰。
这是一出荒诞的喜剧,钻进古人的百宝袋,揭示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谁推开虚掩的房门,盗取梦中的仙境?谁微启双唇,轻许一个不可能到达的明天?谁把爱情变成一出诡计?谁让生活演化为一道无解的难题?西西弗不断推上滚落山崖的巨石,痛苦周而复始,人生的荒诞,在他身上得到前所未有的印证和强化。加缪如此说道:“在他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在他渐渐潜入诸神巢穴的每分每秒,他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推的石头更坚强。”没有不带阴影的阳光,必须认识黑夜。
婉拒邀留的美意,老陶坚持离开桃花源,重回武陵。这般人间福地,他要携妻同来,共居于此。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老陶破旧的家中,春花已嫁袁老板,昔日辉煌不见踪影,他嗜赌成性,输光家产,稚子哭声不歇,陈旧的屋子如今更显衰败。若情在,以天为被地为庐都是种帅性的浪漫;情不在,山珍海味皆无味,锦衣玉食又同一贫如洗有什么分别。复杂丰沛的情感,将人从动物的领域中,单独划离。贴上“高等”的标签,人类蔑视一切不及自身的生命,却又对摄领一切的神,痴迷地膜拜。所谓梦想,一定是远方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一旦从此岸到达彼岸,抽象变为具体,想象中虚化的美好被可感的实体所表征,梦想即刻破灭。旧的欲望被满足,新的欲望旋即产生,永无止境地轮回,得到与得不到都是说不出口的自我折磨。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不可否认,七情六欲是罪恶的根源,却恰恰又是,人之所以为人,最根本的依据。多么不可理喻的世界。素净的白衣与破布条子格格不入,老陶一脸的沮丧和无奈,一脚留在武陵,一脚踏入桃花源,被荒诞和真实的两界,同时无情地抛弃。
我喜欢白色。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白,天然地在本质上拒绝凡世的温度,像不露声色却满腹心事的墓衣,轻而易举地赦免亡者活着时苍白的无知与眷恋。同死亡如此贴近,医院理所当然地选择白色作为送别的基调——肉体的默默无息解脱心灵的桎梏,愿病人在这里得到最后的净化,死后灵魂能更容易进入安详的圣堂。床单、被套、枕罩、床头柜,乃至游走的空气,全都浸淫了白色的沉重,让人在消毒药水的刺鼻气息中,天旋地转地晕眩。年老的江滨柳无力地躺在床上,想那一朵白色的山茶花,上海一别竟已四十余载。听说她也在台湾,可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都没有再遇见过她?就当是完成自己最后一个愿望吧,他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只为有生之年,还能再与她见上一面。
端正天平的两端,时光用一身的伤痛,来兑现当初爱的诺言。孱弱的病体啊,要如何承载,埋于心中数十年至死不渝的深情?循着他的呼唤,她来了。轻轻地叩响病房的门,镜头停格在他难以置信的脸上。跨越近半个世纪的风雨,他们终于,面向而坐。他坐在轮椅上望她,眼光微微倾斜往下,心中想必是惊喜又慌乱的,颈上那条当年她送的围巾将今日的她目光缭绕。韶华暗损,云之凡也已不复青春美貌,但牵系住两人的,从来就不是易逝的容颜。从前无畏言爱的小儿女,如今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不好说,不能说,不知该怎么说。沉默。我在他们的沉默中听出了意义丰富的喧嚣,震耳欲聋。每一个尝尽暗恋之苦的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秘密。曾有的欢愉,化为绵延的底肥,在相思无果的日子里,滋养着他们无穷无尽的想象力。等待具有将爱情延长的能力,它把时光的剥夺变成更秘不可闻的赠予,在绝望中养育凄艳的花朵。
“想不到啊,好大一个上海,我们可以在一起;一个小小的台北,把我们给难倒了……”江滨柳几欲声泪俱下,世事无常的安排让渺小的人毫无任何抵抗之力。什么样的命运将作为承受磨难和煎熬之后的奖励到来?是不是,非要用尽一生的时间,才能证明这份迟到的爱,书写了天长地久的神话?是不是,只有活在记忆中的温情,才能保鲜最初的激情,成全两个人执着而缺憾的承诺?
手掌交叠着手背,指尖穿越浩淼的历史烟云,微微地颤动,云之凡避开他的眼睛,从浓稠的往事中艰难地抽取湮醉的魂灵。撩起毛衣的袖口,之凡低头看了眼左手的腕表,轻声说:“我该回去了。”不必细言,彼此心知,这一回,恐怕后会无期。再也抑制不住了,如果再不问,他怕是今生都不会有机会了。
“之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无助,委屈,遗憾,痛苦,江滨柳心有千结,就像一枚金黄的果实,核心,是终生埋藏的对她情深意重的暗恋。之凡,你可知道,与你在上海的短暂甜蜜,是分别后我每天赖以生活的氧气。也许,这对我的太太很不公平,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忘记,因为我心里爱的,从来都只有你。
似被钉在了地上,云之凡愣怔片刻,表情隐没在昏黄的光里。我蹙眉努力,却依然看不清她眼里的光影。“我……我写了好多信到上海……好多信……后来,我大哥说,不能再等了,再等,我就老了……”不曾辜负,她把属于他们的故事,安好地锁于往昔的抽屉,那把开启的钥匙,叫做相遇。感谢上苍让我遇到你,滨柳,在那段如花似锦的年光,你让我懂得爱情的奥义,更让我明白相守的不易。不用担心,即使时光老去,回忆也不会有丝毫褪色。你,一直在我心里。
慢慢地抬起手,他的手指蜷曲着,又张开,他想抓住一些什么,又怕自己无能为力。折返身,她走近他的身边。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语言在盛大的感情面前,变成了无用的侏儒,任何言辞的表达都是多余的注脚。她轻轻地拍打他的手,是安慰,也是一生的告别。一切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此刻,都已道尽。
不知不觉,我已泪流满面。台风夜,不成眠。既出戏,又无所谓出戏,本就是,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借附独立于生命之外的经验,我历经了一场爱与时光拔河的长途旅行。血迹斑斑处,碎钻点点。在他们的表演中沉溺,假想自己就是舞台上隐身的主角,我感觉到三分的快意,三分的迷妄,三分的痴痛,外加一分的难舍难离。
智慧如木心所言:“‘死’不是退路,‘死’是不归路,不归,就不是路,人的退路是‘回到内心’。受苦者回到内心之后,‘苦’会徐徐显出意义来,甚至忽然闪过光亮来,所以幸福者也只有回到内心,才能辨知幸福的滋味。”
在这个内外喧闹的世界,静静地沉下来,我坐在窗前,望着指尖,已经如烟。
原载《姚江》2013年春季号
文学港 201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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