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路祥在走出办公室的刹那间,突然间产生了恐惧感,他好像又一次发现了自己的人生多戾。一方面,自己在努力奋斗,成绩有目共睹。但是,另一方面,又总有人在嫉妒,在施放暗箭,比方与赖洪钢,本来是河水不犯井水,各做各的事,各吹各的笛!这计划外尿素化肥指标是为推广甘蔗地除草技术推广服务的,是自己千辛万苦去要来的,给甘蔗种植专业户使用。他怎么也不曾预想到,拿到这些计划外化肥指标之后,却公然有人出来争这个分配权。想改变用途,想谋权私利。
曹路祥有些心神不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办公室外的台阶。当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好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面前横亘着一道坎,非常地难于跨越!
走出办公室之后,曹路祥习惯地在那门外的小摊档上买了两个馒头,啃着。然后,骑上自行车,向病虫害防治测报驻点基地而去。
曹路祥的工作基点——病虫害测报站设在远郊的锦龟洞黄岗村,从进村样路线教育运动开始,至今他已经在那住了8年。
8年时间里,他一直与进村第一天结识的四姓人家对他特别好。今天是春节过去后第一次去那里。曹路祥先到菜市场去,买了一瓶金奖白兰地酒,两斤腊肠,包成一包礼品。在这新春佳节之后,他要送给那个对他工作过程中给予很多关照的四姓人家。
曹路祥在市场中买办好礼品之后,又采购了米、油、盐等食品。他打算在那病虫测报站住上几天,处理好相关的工作,做好离开农业局与不离开农业局两种准备。
曹路祥在想:如果真的离开农业局,那个有关病虫害测报的准备工作,就可能是白做了。也不管是不是白做,曹路祥总觉得,在没有真正离开之前,相关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地进行。
离开农贸市场的时候,曹路祥看看表,已经是九点半钟了。他估算一下,大概中午十二点钟前后可以到达目的地。于是,他蹬上自行车,向黄岗村飞驰而去……
黄岗村在高榜山后面的锦龟洞,四面环山。因为在村边上有山丘很象一个大金龟,从高榜山的山架上爬出来,很久以前人们就传说这锦龟洞是风水宝地。金龟洞一共有六个自然村,有三四千人口。那高榜山下大金龟的脖子就上是黄岗村的洪屋围,以洪姓为大姓。解放以来,历次政治运动都在这里办试点。尤其是农业学大寨运动,这里开展得轰轰烈烈的,在全省都有名气。
曹路祥在往黄岗村的路上一直在想:要不要离开农业局?要不要离开这个刚刚给自己创造出“光环”的事业岗位?曹路祥估计,由于多年打下的基础,即使自己离开农业局,这个农作物病虫害防治工作无论谁来接班,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一想到赖洪钢的控告信,曹路祥就非常害怕。他暗暗地下定决心:过两天就去找张建明局长,要求他立即办理调到企业管理局的手续。他在想:今天到病虫害测报驻点基地去,把文件资料整理好,离开时,移交工作才会顺利,快捷。
这个曾经令曹路祥左右为难的抉择决定之后,曹路祥倒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春风得意马蹄疾。好像自行车跑得特别快,一会儿就离开了市区,来到了高榜山下。他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子往上走,要爬过黄岗岭才能到达工作地点黄岗村。
来到坡顶上,曹路祥停下来,认真地瞭望眼下那一个他已经工作过很长时间的山村。他一眼望去,那青山峻岭,满眼是绿浪翻滚的碧野林海:山腰里梯田层叠,稀疏的桃子果树,叫人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有那些在农业学大寨中新栽种的绿肥植物——山毛豆,长得十分茂盛。在春日里,山毛豆林的枝枝丫丫,显得还有一些残冬的味道。而那翠绿的山茶吐出嫩嫩的新芽,显示着生机勃勃,春意盎然。柔和的山风悠然送来春天的甜味,一会儿又吹来干燥的泥土气息。他再看天边,只见有一条淡淡的云彩在慢慢地飘移。往下看村庄,只见那条新开凿的河沟,刀辟一样,把锦龟的脖子上斩断,而那条旧有的深绿色的山河道还是老样子,悠然自得地从村西出来,转了一个大弯,又从村东的山里出去……好美的山村,只可惜被那条学大寨中新开凿的河沟破坏了幽美,它象是一把银色的大刀,把黄岗村拦腰砍断。是它,好好地把黄岗村小学分离出去。璀璨的阳光洒落在广袤的土地上,使眼前的画图显得更加是既美丽又悲壮!这是曹路祥非常熟悉的河山景色,那依靠乡亲们勤劳血汗装扮的山山水水!
曹路祥蹬上自行车,飞一般地从黄岗岭顶下来。那山坡,也真算陡。车子跑得飞快,快到坡底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块三角形的石块,右边就是一条沟。曹路祥在潜意识的支配下,双手把握着自行车的把手,往左边一拐,前轮是避开了三角形的石块和小水沟,但是,后轮却不听使唤,给卡了一下。那惯性的力量也真不小。一个弹跳,把曹路祥给摔倒了。
曹路祥坐在路边,看着躺在路中间的自行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当他爬起来的时候,感觉到膝盖骨特别的痛。他卷起裤子一看,已经擦破了一层皮。好在还是天冷,他穿了两条裤子。
曹路祥咬一咬牙齿,扶起自行车,看见缚在车尾架上的金奖白兰地酒还是好好的。他笑了,说:
“还是四姓人家有口福!”
在这个地方,曹路祥已经来回走过上千趟,摔跤也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忍着疼痛,推着自行车走了几步,看看车子还好,又骑上去,很快便到了黄岗村洪屋围。曹路祥直蹬自行车到曾居住多年的农作物病虫害测报基地办公室——那是借用的黄岗村文化室。他没想到,已经是中午了,村子里竟还看不见缭绕的炊烟,听不到喧闹的声响,全村静悄悄的!
曹路祥停好自行车以后,走到文化室的窗前。他伸手一摸:嗨,锁匙还放在老地方!
春节放假以后,曹路祥是第一次来这里。开了门,放下挂包,他环顾着室内的陈设。一切如常,都是那样熟悉,那样尘封不动。墙上还照样挂着的一幅“学大寨规划图”,图中画着青山、绿水、农田,左下侧标记着一大串种植数字。曹路祥看着看着,心里一亮:一个漂亮的桃花源一样美丽的农村图画,梦一样展显在眼前。他那遐想的翅膀又在空中飞翔,在那挂图上模模糊糊地,飘飘忽忽地,好象彩霞缥缈,熠熠生辉,令人羡慕不已!
曹路祥忽然看见桌面上有一份中共中央一号文件以及一份《深入学习一号文件,进一步搞好农业生产实现增产增收》的文稿。他伸手拿来翻阅着,忽然觉得:这是一幅蓝图,是加快农村改革开放的蓝图!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宏伟蓝图!曹路祥又一次联想到自己的事业前途,设想着离开农业局以后的人生道路!
忽然,曹路祥感到膝盖骨在痛,他的眼光急速地投向墙角边上:
“呵,还在那里!”
曹路祥忍着疼痛,走向那个保健药箱,拿出酒精和碘酒来,清洗了膝盖上的血迹。然后,洒上云南白药,用无菌纱布包扎好。
看一看手表,正好是中午十二点钟。
曹路祥迈动蹒跚的脚步,走到窗前。忽然,他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抬头看时,正见对面不远的路边篱笆盛开着几朵杂色的月季花。
他忽然记起这么样两句诗:“风吹月季满室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此时的情景,正好吻合!
就在曹路祥准备做午饭的时候,一声银铃般的招呼,打断了曹路祥的思路:
“哎,曹同志,你什么时候钻进屋里来了?”
曹路祥回头一看,只见对面屋的黄云秀姑娘站在门口。“啊,靓女光临。”曹路祥只是笑一笑,那到嘴边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黄云秀是黄岗村的大美人,支部书记洪春珠评价说:“她是我们这山村中上下三十年首屈一指的靓女!”她有一头黑亮的短发,那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睫毛长长的,眉毛细细的,眼角里,荡漾着花静水流的美丽,奔流着青春单纯的热情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她的胸脯发育得特别完美,那高翘的乳峰深藏在衣衫里面,波涛汹涌,峥嵘斗艳。
曹路祥面对着黄云秀,只见她那修剪得短短的秀发下面,耀眼地坠着的耳环晃动着,更引入注目。姣美的面容,突现着胸脯的两座结实的山峰,深埋在厚实的蓝色的衣衫里面。虽然脖子上的扣子扣得紧紧的,还是遮挡不住那迷人的风韵。
“刚到哩。”曹路祥高兴地说。
“队里社员们都上龟背岭去修水库了。”
“哦,去修水库啊!”
“对。”黄云秀指了指墙上的蓝图,说:“洪支书讲,这是为黄岗村防范山洪的最有效办法。只有筑好这个水库,黄岗村才能实现改天换地!现在,大伙都在堤坝工地上紧张地施工呢,我是回来煮凉茶的。”
曹路祥看一看挂在墙壁上的蓝图,说:“在这个蓝图上,好象没有水库啊。”
黄云秀说:“这个蓝图最糟糕的一点就是破坏了风水。河溪拐弯,本来就是好风水。裁弯取直以后,每逢山洪暴发,就把我们洪屋围冲得七零八落!学大寨造成了山洪水害!现在,我们要在后山把龟背坑堵住,筑上一个水库。可以截断山洪,变水害为水利。”
曹路祥说:“我正打算做午饭,吃过午饭后,我也去水库工地看一看。”
黄云秀说:“到水库堤坝上去吃中午饭吧。那里是大锅饭,比你一个人开小灶,会好吃得多!”
曹路祥说:“工地上有饭吃?”
黄云秀说:“当然。没有的话,我那一份给你吃,保证不饿着你就是了!”
曹路祥收起了准备做午饭的打算,拎上那个礼品包,交给黄云秀,说:
“一点小礼品。礼轻情重,表示个意思!等下,我们一起到水库去。”
黄云秀很高兴,接过礼品,说:
“在龟背岭再见。你先走吧,我煮好凉茶送去。——你顺便把这条竹杠带去。”
曹路祥扛着竹杠,迈步在简易的备战公路上。他刚爬上坡,就迎面碰见叶良奎,他热情地结结巴巴地向曹路祥打招呼:
“你,你也去工地吗?”
叶良奎方方正正的脸膛上镶嵌着一个大明珠似的右眼睛,而另一个左眼窝却深陷下去,左额上有一个很明显的疤痕,印记着他那不平凡的痛苦人生。他的脸庞晒得黝黑,虽然还是春天,却敞开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脯,整个身架俨然是一尊铁塔!浓眉大眼,加结实身材,要不是少了个眼球破坏了五官的对称性,他会是一个很吸引人的美男子!他左手拎着两支打断了的钢扦,右肩扛着一捆卷了嘴的开山锄头。
曹路祥在黄岗村驻点已经很久了,社员们都把他当成本村人一样对待了!曹路祥应和着叶良奎的话语,说:
“是呀,去看看大伙。”
曹路祥见叶良奎这个样子,笑着说:“你真像是农机站下来支农的铁匠师傅!”
叶良奎朗声大笑,结巴着说:“我,我哪里够格当师傅?顶,顶多是个学徒。我,我这套铁匠本领是在劳改场里学的!——俗,俗话说,打,打铁先得本身硬。要,要当个出色的铁匠,我,我还得再去学会几手硬功夫才够资格呢!哈哈哈!”叶良奎那朗朗的笑声,撒满了山谷。
曹路祥听着他的说话,望着他大步下山走去的身影,心想:“他真是个汉子!被冤枉坐了5年牢,还无怨无悔,总是这么开心的!”
转眼间,曹路祥登上了龟背岭。他举目四望:好热火朝天的工地啊!偌大的龟背岭被劈去了半边山脚,巍巍的大石砌成的大坝崛起在两山之间。悬崖上巨石翻滚,尘土飞扬;山那边银锄起落,火星四溅;大道小路上都有双轮车在飞一般地搬运着泥土,火星火急地送往大坝上,土堆土,石垒石。仿佛已经看得见了大坝在一寸一寸地长高!还有那轰轰隆隆的爆破声,叮叮当当的打石声,嘿哟嘿哟的拉夯声,汇成了一支气势磅礴的雄浑交响乐曲,震得山摇地动。
曹路祥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地赞美道:“好一幅如火如荼的会战图!”
走上主坝,曹路祥看见洪春珠支书正和五个青年抬着一块大石,艰难地向前迈进。曹路祥刚走近他们的身边,突然“嘎叭”一声,中间那条竹杠断成了两截。
曹路祥赶忙放下竹杠走上前去。洪春珠抡起拳头就擂在曹路祥的肩膀上,说:
“嗨!老曹。你来了!现在可不是农业学大寨运动,我们是在做补救工作。是为防洪修筑这个水库,你支持吗?”洪春珠支书把断的竹杠截子抛给曹路祥,风趣地说:“先拿筷子!”
大伙被他逗笑了。曹路祥问:“又来抬吗?”
“不,你们在后面撬!”说着,洪春珠支书把两条粗麻绳缚在石头上。
曹路祥问:“是用绳拉还是抬?”
“抬?只怕是铁杠子也受不了,走了二十步断了六条竹杠啦。”洪春珠一脚踏在石头上,卷着裤腿,说:“小伙子,用力推!”
大伙顶着竹杠,撬动着大石,粗大的麻绳被拉得格格响。曹路祥盯着洪春珠的双腿,一条条青筋隆隆突起,一颗颗汗珠滴滴滚落,脚板踏在土地上,踩下了一双双深深的脚印。
在沸腾的工地,曹路祥望着这深深的脚印,心情格外激动。近几年来这个村庄的变化真是太大,太快了。现在他才看到眼前的农民们用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一步一个脚印地干活,对比过去学大寨时干活出勤不出力的样子,他觉得农民们是用铁手挥动银锄蘸着汗水描绘农村的新画图。一股赞美的激情,又从心底升起,他在想:
“改革开放了,才是真的改天换地……”
中间休息的时候,曹路祥感叹地说:“这工地真有气派呀!”
洪春珠坐在石头上,他掏出卷烟盒子,用那白白的薄薄的米纸包捆着那刀切的草烟丝,形成一个尖缘的喇叭,往嘴里一放,舌头一卷,尖嘴的一头湿湿的,然后,用火机点燃了,猛吸一口,吐出烟雾。抽着喇叭卷的草烟,他很得意地说:
“曹同志,你也知道的,过去我们天天喊学大寨,改天换地,那都是嘴上的劲头!那时候我们只图摘掉吃‘统销粮’的帽子,能自已种田够自己吃饱饭就谢天谢地了。《共产党宣言》中说:‘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现在,我们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这才是真的与过去的大锅饭制度实行最彻底的决裂!自觉自愿要实现脱贫致富,所以,大家干劲十足!”
一直干到天黑,曹路祥才和大家一起回到村里。路上,黄云秀叽哩呱啦地对曹路祥介绍:现在改革开放,联产承包,大家的劲头比过去提高多了,这样才能真正的增产增收。
黄云秀告诉曹路祥:农业学大寨运动在他们洪屋围门口修造的裁弯取直新河沟,在山洪暴发时,洪水漫堤冲得全村七零八落。洪春珠支书跟村里人商议以后,决定利用村西龟背岭后面的龟背坑,修筑一个水库,截住山洪蓄水灌溉,把水害变为水利。去年夏天,为了摸清集雨面积,储水数量,在山洪爆发的时候,她曾经陪着洪春珠钻山坑,历风险……
她说:“那一天,正刮着台风,下着暴雨,洪支书挑选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去查看洪水,他对我们说:龟背岭水库的建筑蓝图已经定下来了,今晚是个好机会,我们一起到现场去测量测量。摸一摸它的集雨面积有多大,估摸一下雨量有多少,算一算现在设定的堤坝行不行?要不要再修改,堤坝到底多高多厚为适宜!于是大家冒着狂风暴雨进行了实地勘察。我们先是沿着山间小河溯流而上,后来又撑着竹排破浪而下,反复测量着流量。那时,雷电鞭打着大地,狂风摇撼着树林,暴雨像密集的利箭,山洪象千万匹烈马狂奔!洪支书手撑竹篙,屹立在竹排的前头。他时而在水面上放片竹叶计算流速;时而用缚着石头的绳子放下水潭测量深度。风,撩起他的雨衣;雨,劈着他的脸膛,衣服湿透了,他全然不顾……经过反复测算,才产生出来修建龟背岭水库的施工蓝图!洪支书把这幅图贴在村头,人们围着看,评论着,都夸洪支书想得周密,画得精巧!”
听过黄云秀的讲述,洪春珠支书在曹路祥脑海中的形象慢慢地变得好了,变得高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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