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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如轩(第三章 路径抉择 一)

时间:2007/6/20 作者: 邓三君 热度: 328559

  曹路祥在沉思默想。他离开正南面的窗台,又回转身来,慢步走到正东的窗台。在这里,他面对着行政中心的花坛。只见那五颜六色的鲜花,使人心旷神怡!他回想起陈东山老师关于选择人生前途的一番理论,深有同感,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当时,不是顺乎时代潮流,选择离开农业局从头开始的举措,今天,肯定不会在这里上班!”
  
  曹路祥回忆的思绪在奔放,他回忆起另一次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关键选择,也就是由农业技术员向企业管理干部转型的沧桑往事。
  
  应该说,曹路祥走过的人生道路是曲折的,是艰辛的,但也是幸运的!他上山下乡当知青,离开农村之后,“以工代干”当上了农业病虫害防治测报技术员,从此,刻苦学习农业技术知识,自学成才,高分考取了农业技术干部的资格,成为农业局的正式干部,因为刻苦好学,有了突出的成绩,立功受奖……
  
  1982年,曹路祥好运连绵,使他异常兴奋。接连发生的两件事,让他振奋,也令人羡慕。第一件事,他那篇总结农业科技推广成果的论文《市郊农田草害及化学防除》,竟然出人意料地被省农业局、省科委联合评定为“农业新技术推广科技成果三级二等奖”,获得二百元奖金。第二件事,他通过领导写批条,到广州石化总厂要来了五百吨计划外尿素化肥指标。这样,他就自然而然成为掌握这五百吨尿素指标分配权的实际操作人员,很多人都找他要平价化肥指标。同事们半赞美半嫉妒地说他:“你曹路祥命好!无权有势,有本领,会办事。”
  
  这两件事发生之后,使曹路祥很有点踌躇满志,心高气傲。那天,他用刚领来的奖金请全局的人员到“红棉水榭”酒家,美美地吃了一顿海鲜……
  
  酒足饭饱,高兴之余,他回家以后,在被酒精和好话点燃的激情鼓舞下,又一口气写完了《市郊菜田病虫害调查报告》,这是市农业局领导指定要的文字资料。他很兴奋地在方格子上耕耘,直到凌晨三点钟才完稿。当他带着心满意足的心情上床之后,他无法酣然入睡。他又在为另外二件烦心的事在思前想后,几乎是夜不能寐!
  
  这两件令曹路祥心烦的事。一件是原先的城区区委副书记、现任地区企业管理局局长张建明,找了他曹路祥谈话,说他主管的企业管理局缺少一个文字功底好的人才,希望曹路祥到他那里去,主要工作是负责有关企业经营管理之类的文字资料。听到这个好消息,曹路祥却拿不定主意,他在想:如果答应张局长,离开农业局,就等于要抛弃使自己戴有光环的农业技术推广工作,而且一切又从零开始,重新去从事毫无认知的企业经营管理工作。这使曹路祥有点拿不定主意,左右为难!为此,他找过李俊泉副区长,把张建明局长要挖他去地区企业管理局的情况说了。李俊泉态度很明朗,不想让曹路祥走。他觉得曹路祥做农业技术推广工作最有前途。李俊泉还告诉曹路祥,会在适当时候提拔他到郊区当领导……
  
  走,还是留?曹路祥感到很困惑。而此时又发生一件使曹路祥烦恼的事,就是由于曹路祥掌握着五百吨尿素指标的分配权,有一个同事给主管农业的李俊泉副区长写告状信,说曹路祥以权谋私……被人向领导告状,那后果可能不堪设想!曹路祥又想起过去的经历,为这件事增加了一份担心。他真有点后悔,不该那么积极去寻找这计划外的五百吨尿素化肥指标!
  
  ……
  
  由于心情不好,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曹路祥起床的时候,足足晚了一个小时。
  
  他匆匆忙忙地洗脸刷牙后便赶去上班。由于迟到,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有点惴惴不安。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办公台前,一边坐下去,一边环视先到的同事。见大家毫无表情,有的在抄写材料,有的在翻弄报刊,没有一个人与他打招呼,连平日最要好的几个同事也不正眼相看。这不平常的气氛使曹路祥纳闷。他心里一动,一个猜想立即涌上心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抬眼一瞥对面隔着五张办公台桌端坐着的崔局长,只见他已经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自己。他手里正握住一封信,那油光发亮的脸阴沉沉的,小小的杏仁眼发射着咄咄迫人的青光,盯牢了自己。
  
  两道视线触电似的一遇,曹路祥立即条件反射般逃避开去。他只感到有一股冰冷的寒流从崔局长手上的信封里散发出来,扑面打在脑门上,从头顶沁透到脚底。曹路祥赶紧低下头去,掏出钥匙,打开抽屉,茫然地翻弄着里面的文件资料,竖起双耳,等待着崔局长即将到来的训斥、呵责。
  
  果然不出所料,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崔局长开口了,他一字一顿,有板有眼地说:
  
  “有人写信,告状。哼!你跟人家闹矛盾,过不去,把我们当领导的都牵扯进去了!”
  
  听了崔局长那一言破的的斥责,曹路祥的心情反倒踏实起来。他抬首望着局长,反诘道:
  
  “他给领导写信,反映情况是他的权利。我树正不怕影斜!跑广州要来化肥指标,是为试验项目服务的,是为推广应用先进农业技术的农民服务的。有一定的牌价化肥指标补贴,推动应用农业新技术,有什么过错!我这样做他管不着……这也是我的自由!”
  
  曹路祥知道,崔局长手上拿着的信件正是那份告发曹路祥用化肥指标以权谋私的告状信。曹路祥也知道,这个给李俊泉副区长写告状信的人,是局里搞内勤总务的赖洪钢。老钢想掌握分配化肥指标的权利,正在四处活动,与曹路祥闹矛盾……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半个多月前,曹路祥去找领导写批条,到广州石化总厂要了五百吨计划外尿素指标。由于这项指标是曹路祥的主意,也是他去跑来的,所以分配权归曹路祥掌管。赖洪钢认为他管后勤应该掌握这个分配权。曹路祥不答应,赖洪钢就写信给李俊泉副区长,说是崔局长纵容曹路祥把持了化肥指标分配权。为了这件事李俊泉找过曹路祥。曹路祥把情况讲清楚以后,李俊泉也不好怎么样,只是叮嘱曹路祥注意掌握条件把那些化肥指标用好,只给甘蔗科技试验田使用,不要用牌价化肥指标去谋取私利。同时,李俊泉也找了崔局长谈话,要求崔局长及时妥善处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世事纷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有些事有时候并不与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了结。崔局长知道曹路祥和赖洪钢关系原本不和,为了这件事闹得矛盾更大了。崔局长也只有干着急,又拿不出处理意见来,只能在背后说短话长。曹路祥在怨恨气恼之余,又找李俊泉反映情况,要求李俊泉出来讲几句公道话。可能是李俊泉副区长接受了曹路祥,批评了崔局长,所以崔局长向曹路祥发难了!
  
  “李副区长叫我解决问题,我怎么解决?你们闹别扭,是人民内部矛盾,都有过错。”
  
  听着崔局长那么说,曹路祥心里好气愤,只感觉到像有爪子撕扯心肝,又象有棍棒撞击躯体,无比的气恼,怨恨。他盯着崔局长,想争辩,舌头却不会转动。他心里在说:你局长是这个局的主宰者,大权在握,根本不用忌讳。你之所以不明说我曹路祥与赖洪钢争私利闹矛盾,是为了文明一些。你那么含沙射影,让大家明白你那后半句是批评我曹路祥以权谋私,事实是赖洪钢企图利用化肥分配权谋私。不然,为什么争得那么凶!是利益驱动。你局长不分青红皂白,打击好人的积极性!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在座的同事没有人不明白崔局长的用意。虽然大家都同情曹路祥,认为崔局长应该批评赖洪钢钢,但却没有人敢说句公道话。这等小事,谁管它?又怎么管?
  
  崔局长伸出右手,摸了摸左边上衣口袋里的烟盒,然后伸了拇指和食指进去,慢慢地掏出卷烟,顺手又操起早已放在台角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猛吸了两口,吐出浓浓的烟雾之后嗡声朗朗地继续说下去:
  
  “老曹还有什么意见吗?如果还有意见,就去法院申诉。”
  
  “区区小事去法院申诉,不怕人家笑话你当局长的无能?”
  
  面对这样的局面,曹路祥的好朋友林科说话了:
  
  “是老曹去广州跑来的化肥指标,应该归老曹管……”一石激起千重浪,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有的人用怪声怪气的语调,像筛破锣,扬长刺耳。听得出来,那话音里有不平的争鸣,更多的是对曹路祥的同情、支持。使曹路祥感到无限安慰。
  
  “我当局长的也不知该怎么管。顺得姑来逆嫂意,支持这个,那个又有意见。其实他们也是不服管的,不然,为什么都敢去找区长……”崔局长争辩着,吐出长长的烟雾,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眨眨杏仁眼,又吸了一大口烟,显出又要发表一番议论的姿态。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插话了,他提醒崔局长,把话题引开去了,说道:
  
  “局长,上头来电话催要《市郊菜田病虫害调查报告》。”
  
  崔局长伸手梳理了一下有点斑白的头发,弹弹烟灰,问曹路祥道:“那份调查报告写好了吗?写好了快点交上去。”
  
  曹路祥不由自主伸手按了按放在办公桌上的公文包,憋着的满肚子气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了,他用很不好听的语气说:
  
  “没有写好!”
  
  说得那么干脆、利索,可把崔局长气坏了。他脸色一沉,油光发亮的脸部肌肉抽紧起来,绷出了一脸的鸡皮疙瘩,小小的杏仁眼又睁得滚圆,青光灼人,他拿腔拿势地训斥道:
  
  “你这是消极怠工!——你这样能气倒我吗!你可不是为了我做工作啊。你是国家干部,做与不做,与我……哼,作为国家干部,能这样子对待工作吗?意见是意见,工作归工作。大家都象你这样子闹意气,泄私愤,工作还怎么开展?四化建设还怎么搞?社会主义道路还怎么走?”
  
  曹路祥心满意足地暗暗地戏谑道:
  
  “如果当官的都象你这样,听信谗言,徇情枉法,同流合污,那四化就不用搞了。——也是的,这个工作做与不做,于你局长无损……好在我们做工作是为人民服务,并不是为你局长打工呢!”
  
  猛然间,曹路祥感到头昏目眩,四肢软绵绵地好象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才记起因为赶时间上班,早上还没有吃早餐,他下意识地想:“呵,可能又是低血糖,得马上去吃点东西……”他支撑着,把公文包拉链拉开,那一叠《市郊菜田病虫害调查报告》原稿立即影入眼帘。他本能地伸手握住它,却象抓住钢板一样,冷冰冰,沉甸甸,抽不动。忽然,灵机一动,他竟松了手。他把那份熬夜赶写出来的稿子推在一边,随手掏出来一迭空白原稿纸。拧开钢笔,在那首页上端端正正地写上“申饬”二个字。然后,把它往局长面前一丢。
  
  崔局长抛掉那节黄色的烟蒂,戴上老花眼镜,端详着“申饬”,揣猜着。他不明白“申饬”的用意,猜不透,想不清,于是问道:
  
  “申伤(饬),与申诉是不是同义?”
  
  听崔局长那么一说,曹路祥更有一种轻视与心满意足的感觉。他心中的自信涌上来一股热气,增添了对无知者的轻蔑……他轻瞟了坐在角边上的同事赖洪钢一眼,觉得他可耻、可怜;而对崔局长,他反而产生了同情心,他暗暗地想:
  
  “唉,工农出身,他就是那么个水平,只能是这样子去认识身边的事情!”
  
  曹路祥锁上抽屉,起身拿起公文包,悻悻然地走出了办公室……
  
  天空象铅封一样阴沉沉的,显得有些昏暗和压抑。曹路祥站在台阶上,后面的办公室在大白天里开亮了两条长长的光管,乳白色的光波,照射在人们的脸面上,使人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使人的表情显得特别的肃穆。那几个靠着四壁站立着的公文橱、书柜、档案柜,却在日光灯的照耀下,反射着玫瑰色的光彩,多少给这个沉甸甸的办公室增添了几丝宜人的光辉。
  
  曹路祥站定在门外,听见办公室里传出来同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什么申伤?”
  
  “啊,不是申伤,是申饬。饬字与叱咤风云的叱字同音,其义是整顿……唔,曹路祥写‘申饬’二字,可能是要求领导整顿纪律、整肃纲纪,也可能有要求领导弘扬正气,告诫小人的意思。申饬与申诉的词义是完全不同的!”
  
  讲这番话的是曹路祥的好朋友林科。在这个办公室的同事之中,就算林科最了解曹路祥了。
  
  办公室的气氛沸腾起来了。大家争着一览“申饬”。好象是书法家的美作,都想要端详一番,体味良久,各抒己见,争论着“饬”字的各种解释,猜测着曹路祥的真实用意……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崔局长站起身来,在办公室中间的过道上踱着方步,听着大家的议论,好象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他走到林科的台桌边,轻声地说:
  
  “如果他硬是不写的话,可怎么交差?……事情闹大了那影响也真不好。你去劝劝曹路祥叫他别耍小孩子气,工作归工作,要抓紧写!”
  
  崔局长叹了一口气,又放大声音说:
  
  “拿了奖也不能目中无人啊!唉,知识分子翘尾巴的时候到了,也真拿他没办法!”
  
  显然,崔局长已经看见曹路祥还站在门外,他后面的话是有意说给曹路祥听的。
  
  听见崔局长那么评价自己,曹路祥感到莫名的惆怅,也觉得空前失落!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原本埋在心底里要离开农业局调到企业管理局的念头,骤然强烈了数十倍。为了一种责任感的驱使,曹路祥又回到办公室,把那份《市郊菜田病虫害调查报告》放到崔局长的案头,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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