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
过焦坑,一步跨过两块石头的时候,我的裤裆“嘶”地裂了。
焦坑是绣云山间一条溪,擦着桐子雨而过。溪面很宽,过溪没有桥,三十几块石头排成长溜。按照正常走路是一步迈一块石头,我不按常规走,才导致裤裆开裂。
裤裆开裂,过溪的清风凉爽着了我的腿裆。裤裆开裂,我身后的芸“嗤嗤”地笑了。
芸笑我,让我羞了。我回头瞪了芸一眼,芸不笑了。芸到底还是怕我。
芸不笑,然后怯生生地望着我,一手指放到嘴里咬。不见她开口求饶,但她的目光恰在告诉我,她认识到自己错了。她不该笑我。
“走吧。”
得饶人且饶人,何况芸不是一般的女孩。我们两家是邻居,上山下山照顾芸,是芸母亲隽的嘱托。
芸听到我喊她,不再怯,她点点头朝我走来。离开焦坑上山,我们又并行着走。照例,我拉过芸的手。
“三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开始我确实有点生气,我说过芸的一笑让我羞了。现在我不再生气,我觉得芸不仅无意取笑,而且换了别人见我裤子裆开裂也会笑。
“不生气。芸,等会我们去山上拗笋。”事后反而觉得自己刚才对芸有点过分了,于是立马岔了话题。
“好,我知道哪里有笋,我妈带我去拗过,很大很多。”芸又开心地笑了。
“你妈带你去哪里拗过?”
“很多地方……”芸开始想她母亲带她去拗过笋的地方,“东岙,六角嘴,陀螺地下,馒头云,还有云洞。三哥,你都去过吗?”
“我?”我笑了,我说:“你太小看我了,绣云山十八个山头我都去过。我还爬上过棺材岩三角架。你爬上过嘛?”
棺材岩顶上的三角架是航空信号塔。站在棺材岩顶上,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村子里很多人都爬上过,就是女人们,偶尔也会有人上去。女人们大多是上那边采野茶、摘野梅、拗笋。
芸摇摇头说没有。芸摇头时眯眯笑。
芸笑起来跟一朵云似的,她像她母亲隽。可惜芸的父亲早已死了。芸父亲去世后,隽带着芸改嫁过一次,嫁到山外镇子木匠家。然而才过一年,隽又带着芸回到了驻岩村。
“三哥,你裤子破了,晚上让我妈替你补吧。”
“不用,我自己会补。你不知道吧,现在我家里衣裳都是我自己补。大哥当兵去之前教过我。二哥他不会,二哥拿了针不知道倒顺头,有一次他把自己的手给扎了。嘻嘻,真有意思。二哥就知道使力气,怪不得大哥说他是蛮牛。”
“三哥,下次你给大哥写信时告诉我一声,我也要和大哥说几句。”
“那你自己也写一封,写好了交给我,然后一起寄出去。”
“可我不知道怎么写。”
“你们老师不是教你们写信了吗?”
“教了,可我还是不会写。”
“写信还不简单。大哥:你好……后面把你想说的话全写上。再说了,写不好有什么关系,都是给大哥看的。大哥自己也写不好,他肯定不会笑你。”
“下次我试试。三哥,其实我有很多话要和大哥说。大哥在家时对我可好了……”芸说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转口又说:“三哥也好。二哥也不错。”
芸是聪明的女孩,她是想到自己光说大哥好,忘了说我和二哥好,怕我又生气。但其实我也觉得大哥好,当然也不会对芸说大哥好吃醋。
“芸,你想大哥吗?”
“想。我有时候还会梦见大哥背着我玩。”
大哥是前年去的部队,算来整整一年半了,其实我也很想念我大哥。
我和芸说好去拗笋的,但走到第一个岭时,天开始飘起了雨。绣云山就是这样,见不得阴,阴了往往会下雨。下雨的同时起风,我拿过芸的书包自己背上,然后拉着她跑。山道是鹅卵石,又陡,跑起来也得小心,因此跑不快。雨滴再密集起来,我担心芸会淋湿,于是赶紧拉着她跑到路边一棵杨梅树下躲雨。杨梅树叶密集,不是特别大的雨可以避避。
我抬头望云,看看这雨是不是会大起来。
“芸,你在这里等着我,不许走开。”
“三哥,你要去哪里?”
“你看,那边有棵棕榈树,三哥去拗棕榈树叶来当雨衣。我们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要是雨还大起来,怕回不了家了。天又不早了。”我跟芸说。
芸点点头,“嗯”了一声。芸目光里含着一份担忧,也有稍许的恐惧。为了不让芸害怕,我跑出几步就会回头看看,并告诉她自己离她不远。芸应答着。
宽大又紧密的棕榈树叶,稍微的雨还是能抵。我抱着一把棕榈树很快回到杨梅树下,替芸披上一片,又拿一块大的顶在她头上。当然,还得替她打个结。芸变成了稻草人,反倒欢天喜地起来。
我自己就简单多了,我不怕雨淋,就在背上披一块,然后拿多余的几片树叶将两只书包给包裹好。我读书很烂,但爱书。大哥也是爱书的。
从桐子雨到驻岩村,要翻越五个岭。这段山道也被人称为五岭。五岭各有大小长短,中间叫稻香岭的最长。稻香岭是连山的一个坳口,开阔形成一个巨大的锅形。上第二个岭顶就可以看到稻香岭的整个山场,要不是这会儿天气阴着,这么看过去也是很有场面。
稻香岭曾经有过稻香,相传先人最初在稻香岭落脚并且开荒种水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人们又搬到更高的驻岩。先人的事情总是让后人感觉神奇。
稻香岭谷底地带也是林子最密集的地方了,以竹林和松林为主。谷底地带相对平坦,又因为林子密集,林中少长灌木,古道不致于被柴木掩蔽。
在稻香岭,我们还是遇到了行人。同村的三叔公好像也是从山下回来,他肩头荷了根竹竿,竹竿一头吊着只布袋。布袋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他起脚走一步,布袋一个来回晃荡,跟钟摆一样,合着到位的节拍。
七十多岁的三叔公是村里唯一的五保户。在我印象中,三叔公总是持一个模样。腰板笔挺,剃平头;说话轻声又面带微笑,见了谁家小孩都喊“阿囡”。
三叔公听到我们喊他,回过身来。我们是隔了很远就喊他。
三叔公老远站着,就是不说话,等我们近了,他才呵呵地笑着,说:“阿囡,放学了……”
我们应过,于是不再急着赶路。三叔公暂时成了我们的伴,有大人在,山里再阴也不怕。我不怕山阴,但芸会怕。
三叔公要摘下自己头上戴的草帽给我,我没要。我说反正已经淋湿了。他再看芸的那个模样,又呵呵地笑了。芸也跟着笑。
二
驻岩村是很怪的村子,别的村子有村道,有墙弄,或者有专门的晒谷场,村前或者村后有一条溪,但驻岩,这一切都没有。
村子依附着山腰,所有的平坦都是靠石头垒砌起来,所以平坦的面积小得可怜。屋子顶多是三五间相连,见不到一幢长排。各人家的屋顶错落有致,各自独立为门户。相互连着是高低又弯曲的山道,但大部分铺了石块和石条。成石阶的为少数,更多是随意铺垫。有的地方本来就是山体的石头,把冒尖的给敲平了,不绊脚就行。也有一些道路是没铺石头,泥路。因为常有人过往,道面也光洁光滑。
到村口和三叔公分道走,我和芸开始跑起来。雨点倒不见大起来,就是细密。书包在我手上,我先送芸回家。
和所有人家一样,有院子,但没有院墙。敞开的院子几乎是一种模式,中间用石板或者石块铺砌来的一条走道,四周凌乱地堆方着柴禾和杂物。或者一堆废弃的家什,要么是几块用剩的砖,还有晾衣的竹竿和三脚架之类的。
在雨中,院子里的一切都变得如木如呆。芸家里也养鸡,现在那些鸡躲在屋檐下,清理着被雨水淋湿的羽毛。也有一动不动地蹲着,眼珠子倒骨碌碌地转动。有的干脆跳上石磨的顶,摆着它们的高姿态。大凡站高处多半是雄鸡——过年前细鸡是被宰或者被卖了,留下“咯咯喔”一只,用来给母鸡们“打水”,以孵今年的新鸡。“咯咯喔”便是每家或者几家鸡群中间的“王”。
芸边喊边朝屋里奔,鸡们“咯咯喔喔”着,不情愿地逃往雨地。
隽从里面出来,和芸打了个正面,她显然被女儿的奇异装束给吓了一跳。
“这是咋啦?”
芸嘻嘻哈哈笑。
隽看到我,于是什么都明白了。
“你三哥的主意还真不错……”隽说着也招呼我:“松,来来来,快进来,看你都淋湿了。”
“书包。”到屋檐下我把芸的书包拿出,递给芸。
“妈,有好吃的嘛,我肚子饿了。”芸不知道是否真饿,反正她每天回家差不多都要这么喊。
隽把女儿身上的棕树叶解去。我也解去身上的棕树叶。我除了后背,全都湿了。雨不大,但这么长路淋湿衣裳很容易。
“有吃的。你和你三哥都有份。”隽说着让芸进屋去,随后来拉我:“松,别回家了,你家里没人。我这里有你穿的衣裳。进屋……”
“婶子,我爸和二哥又不在家吗?”
“他们进窑去了。”
进窑是烧窑前必做的事,便是将平时做好晾干的泥瓦送进窑里。接下来要烧窑。二哥每天在山里砍柴,砍了柴就是为了烧窑。我父亲是老瓦匠,二哥是新瓦匠,我们一家就是靠瓦窑过日子。
芸还好,只是湿了裤脚。
“把湿衣裳脱了。”隽进屋把我书包拿过放到桌上,要我把湿衣裳脱了。“芸,帮你三哥拿衣裳去,在床上。”
我脱去湿衣裳,隽替我打水,又替我擦洗。
隽擦洗容易让我对母爱起幻想。
“嗤嗤……”那是芸的笑声。我扭头看,看到芸挤在门缝冲着我,她笑着,又对她母亲说:“妈,你看看三哥的裤子。嘻嘻……”
芸偷看过了,说过了,然后把头缩回去。
“裤子,裤子咋啦?”隽问我。
“……”我无声,但我已经被芸的偷看和她的话给羞着了。
隽拿过我脱下的裤子来看,见那么大个裂口,便问我:“这是咋啦?”
“三哥走路时跳,‘嘶一下就破了……”芸又把头伸在门缝。
“去做你的作业,怎么老是来偷看?”隽赶着芸,然而又说“只是裂开,没破。等洗好晾干,婶子替你缝上。”
隽不再管我的裤子,又替我擦身子。我身上被热水一泡,平日里积累的那层污垢起来了,让隽一搓就搓出“面”来。
轮到隽给芸洗澡时,我去了房间。作业本刚拿出,隽喊了:“松,把你妹妹衣裳拿来。”
“你也不许看我……”我刚推门进去,芸就嚷嚷起来。芸嚷嚷声中掺合着兴奋,她不是真的不许我看她,而是对隽刚才不许她看我的一种报复。芸兴奋着,还拿脚跺。脚一跺,脚桶水四下飞溅,水溅了隽一脸,隽打芸的屁股。
“这丫头,你跺什么跺?”隽擦着溅到脸上的脚桶水。
“我不看你就是,你别闹了。”我摆出大哥哥的样子和芸说,将衣裳放到一边的椅子,赶紧退出来。
我的目光没在芸的身上停留太久,但我还是看清楚了芸的身体,芸的身体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细细瘦瘦的,不怎么长肉。
这晚我在芸家里吃饭,也在芸家里睡。然而这晚,我又想我母亲了。
对我来说,母亲是一个空白,我没有见过我母亲,连照片也没有见过。据我大哥说,母亲原来还是有照片,但不多的几张照片全被父亲扔进了窑炉。
与我一样,二哥对母亲也没有什么记忆。二哥说他从来不想母亲,他说怎么去想,一点印象都没有。唯独我大哥对母亲有点记忆,尽管不是很清晰。
大哥在家时我曾经问过他,会不会想母亲,大哥点点头。
说实话,我以前不想母亲,一点也不想。我只想祖母,因为我是祖母养大的。这一点我和二哥倒是一样。
现在我突然也想母亲了。我试图在白纸上画母亲的脸,然而画不出来,连一双眼睛也画不出来。我想我不要太多,只要母亲一双眼睛就足够了。有了母亲的眼睛,仿佛我就可以看到母亲了。也许母亲也能看到我。
母亲死在我出生后不久。
三
害怕极了,我父亲在拼命追我,他一边追一边大声叱骂我:“小畜生,我非把你扔进窑里烧死不可!”
我的脚没劲,山路满地青草绊我。我摔了一跤又一跤,最后趴在地上了。父亲手操青柴棍对准我的脑袋敲过来。
“妈,救我——”
我大声哭泣,但是没用,父亲的棍子早已落下来。我的半个脑袋飞了。
我死了吗?我不知道。然而我还在爬,拼命往前爬,我怕父亲的青柴棍又下来。我看到自己半个脑袋空着,流淌着血。血模糊了我的眼睛。不感觉到丝毫的痛,就极度地悲伤,我喊着,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妈——救我。”
……
灯亮了,我醒过来,原来是梦。隽站在床沿,俯身摇我的身子。
“松,你怎么啦?松……”
我肯定流了很多泪,醒了还在流泪。两眼模糊,甚至看不清前面站着的隽。
泣声没能止住,它也是有惯性。我揉了揉双眼,才完全清醒过来。隽在床沿坐下,问我:“你梦见什么了?”
这是噩梦,但又是可笑的噩梦。我怎么会喊出“妈救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与隽说。我不说,只是看着她。我在想象自己的母亲或许在某个地方会与隽有相似。然而想象根本不会有结果。惟有的相似,恐怕就是一样为女人。
隽起身拿毛巾来,为我擦脸。
“是不是梦见你妈了?”隽口气沉着,说:“其实我也没见过你妈。人家说你妈很漂亮,又心灵手巧。”
摇摇头,我表示没有梦见我妈。我也没说我梦见我父亲追着打我。
“我刚才听见你喊‘妈,以为你梦见你妈了。”隽笑笑。“不用害怕,这屋子不是你一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怕了。也许怕了,梦里父亲面目狰狞让我虚惊。也许不怕,我醒来了,我明白那是一场梦。但我不知道接下去会不会再做梦。
隽坐到床上,她掀开被头要我往里躺一点,然后自己坐进我的被窝。
隽就躺在我身边。灯一灭,我又开始想象我的母亲。我从来没有挨着母亲睡过。我一直和祖母一起睡。
祖母在我七岁那年开始生病,总是咳嗽,于是父亲让我和大哥一起睡。祖母在我十岁那年去世。
黑夜里想起祖母我还是会害怕,祖母死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她死相很难看。死去的祖母,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窝凹得很深,鼻子歪斜,整张脸松散又阴晦。整间屋子都显得阴森。
摊尸的祠堂黑黝黝——不知道那间窄小的祠堂摊过多少死人。我知道驻岩人死了都会在那里摊尸,我想我母亲死掉时一定也像祖母一样,被摊在生硬的木铺板上。后来祖母被装在棺材里,抬到鸡栅垄的坟地……
鸡栅垄,我们从小就不敢轻易去。
大人说人死了会变成鬼,鬼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虽然谁也没见过鬼。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很多恐惧已经跟上我了。我悄悄地拉了被头蒙住脑袋。
“松——”隽听到我动响,知道我没睡着,她喊我。
隽喊着,随即递手过来,她拿手轻轻拍我,先是拍着我的胸口,然后往我靠近,拍着我的手臂。我突然感到一种温暖,不由自主侧身,又往隽身上靠去。
我被抱着,心神安了。
书上有“母亲怀抱”一说,然而我没有体味过。
被隽抱着,突然想哭,这回是真的想哭。我没有琢磨出什么来,倒让我感觉着从没享受过母亲的温暖而可怜。一种强烈的渴望油然而生,我想那是本能的,我居然想牢牢地将隽抱住。
我克制了。
隽不是我母亲,我怎么能去抱她?我再次流泪,不是莫名其妙。我渴望抱着母亲,我更渴望喊出一声“妈”。隽不是母亲,我不能抱她;隽不是母亲,我也无法喊出来。
我有泪无声,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出声,然而隽还是意识到了。隽抚摸着我的脊背,问我:“松,你还在想?还在流泪?”
我不出声,也努力不流泪,让自己尽量往隽的怀里钻。我闻到隽的体香。结果,隽的体香再次引渡了我,我体味着她的体香,开始幻想母亲的体香。
“嘀嗒”声响过,灯亮了,隽扳开我,看我又泪流得一塌糊涂,吃惊了。
“松,今天你怎么啦?”
隽起身抓过桌上的毛巾。我只管伤心着自己的伤心。
隽为我擦去眼泪,她不关灯,就躺下,她看着我,然后问道:“告诉婶子,到底怎么了?”
我舒出一口气来。刚才没泣出声,那股气一直在我胸腔盘旋,郁闷难受。舒出来了,轻松了。
“婶子,我没事……”我翻身,然后把脸朝里。
灯重新被隽拉灭,黑暗又拢来,这次我不再睁眼,也不胡思乱想。隽没有离开,她把自己的身体紧贴我的背。
四
驻岩村向西,有一道岭,俗称猫叫岭。岭上的古道向南通海,自古为桐子雨一带居民去海边的必经之路。如今山外有了公路,两地来往不会再选择翻越大山了。
父亲的瓦窑就在山那边。芸要我带她去拗笋,我就带她去猫叫岭。顺道我也去瓦窑看看父亲和二哥。
猫叫岭地处高山之间,多怪石奇岩,所以少茂密的林子。
一早,太阳没出来,我们就动身。
这天有风,晨雾锁不住。风一吹,那些雾就团来飘去。各山头轮换着被裹,又逐渐清晰。
四季里的山景,每一个变换,对我们来说都不陌生。
我们走着,时在雾中,时又从雾里出来。芸显然要比我来得兴奋。被雾裹着时,芸会小心翼翼地慢走,即或也让我拉着她。出了雾,她就会奔上一段。
“芸,你说山外好,还是山里好。”
芸去山外生活过,尽管那时她还小,但我想她应该有记忆了。
“山里好。”芸回答,芸没有说山里好在哪,也没说山外不好在哪。
“你不觉得每天爬山很累人,很麻烦吗?”
“不觉得。爬山不是很好玩吗?三哥,你觉得山里不好?”芸边走边掐着杜鹃花。芸挑着掐,掐那些花瓣有好几层,朵儿又大的。
我当然觉得山里好。大山里有多少好处,让我说不完。
上岭顶时,太阳升出对面的山头。
“三哥,你看……”芸喊了,芸指着太阳。芸以为我没有看到。
“芸,你看,这里还有一个小太阳。”我望着芸说。
“哪里?”
“这里。”我把手指直接指在芸的脸上。
“我的脸像太阳嘛?”
我知道芸的脸不像太阳,芸的脸是鹅蛋形,也不红。我喜欢芸的脸,我自然可以用太阳来比喻她的脸。
我不知道是否恰当,但是我却喜欢这样去比喻。
“像。”
“我的脸有太阳那么好看嘛?三哥,你一定哄我。”
“不哄你,三哥觉得你好看。”
“嘻嘻。”芸笑了。
“三哥,你长大了不要像大哥那样去当兵,不要走得老远,让我总是见不到。”
“你又想大哥了?”
“我想大哥,不过有三哥在,我就不怎么想了。三哥,听我妈说,你昨晚上做噩梦,是真的吗?”
芸不再看太阳,他说起我晚上做噩梦的事,我不知道隽是怎么对芸说的,不知道是否告诉她我那天晚上哭了。让隽看到我哭倒没什么,但我不想让芸知道我哭了,如果这样,我会觉得没面子。
“我做乱梦,有人打我。”
“你是不是哭了?”
“没哭。”
“骗我,我想你一定哭了,要不然我妈不会说你做噩梦。三哥,你是不是怕做噩梦?”
“做噩梦肯定会怕。芸,你做过噩梦吗?”
芸摇摇头。
芸已经掐了一大把杜鹃花,她的小手怕是要拿不住,但她看到好看的还要掐。
“三哥,你帮我插花。”
“怎么插?”
“头上。这里……”芸指着她的羊角辫子说。
“插了就好看吗?”
“当然,你没看到很多女孩头上还扎花吗?”
女孩子头上扎花确实不少,但我觉得女孩子头上扎花并不见得好看,大凡是男孩子和女孩子眼光不同。然而,我也不能让芸扫兴。
“来,我替你插。”
我自己在路边掐了一朵花,又将它插在芸的羊角辫子上。芸晃了几下脑袋,试试会不会掉下来。花没有掉下来,芸高兴了。
“三哥,好看吗?”
我点点头,芸的脸上更添了色彩。
开始往岭下走,这时太阳已经放出光芒来,山场也变得清明洁净起来。所有的细节都被阳光照得分明。花草树木的叶子散发出晶莹透彻的珠光,美妙无比。
“三哥,你要是晚上再做噩梦怎么办?”
“不会了。”
“我妈说,三哥是没妈的孩子,三哥,你没见过你妈?”
我点点头。
下岭有一段路很陡,我牵过芸的手。
下岭后道路变得平坦,眼前也豁然开阔起来。这里有大面积的田地,眼下油菜花和紫云英已经盛开,还有大麦成片成片地绿着,放眼望去是一群色彩的组合。
驻岩那边也有油菜花和紫云英,但都是零星分散着的,望不出大场面。
五
老远就望见瓦窑的烟囱,浓烟滚涌着上升。
窑前,父亲满面青灰往窑口送柴禾,二哥躺在柴禾堆打呼噜。乍看,他也是一脸青灰。
“伯,我们来了……”芸喊。
父亲扭头来看,目光里也是青灰。等他看清是芸后,才稍微变出温柔相来。六十不到的父亲,看上去和七十岁的老头没有什么两样。
二哥还打着他如雷般的鼾声,芸去捏他的鼻孔。
“不在家好好做作业,跑来干吗?”大字不识一斗的父亲向来严格要求我好好学习。尽管他的严格要求对我起不了多大作用。
二哥被芸给折腾醒了,他坐起,正想发怒,见是芸,便又突然放松了他那僵着的脸皮,憨憨地笑。
二哥偶而也与芸闹玩笑,抱过来亲她的小脸,或者拉过来摸她的腰肢挠痒痒。但这会儿他是没完全醒来,还是因为没睡够疲惫着,似乎无心无力与芸闹。
“二哥,你看我头上的花好看吗?”
“嘿嘿,好看。”二哥还是憨憨地笑。
“芸,让二哥睡着,他累哪。”我告诉芸。我看出二哥的倦态。
父亲显然是不希望我来瓦窑。
“回去,这里不是你们玩的地方。芸,跟三哥一起回去。”
父亲倘若反对我做某事,必然会臭骂我。但这次显然不是臭骂,还算好着脾气与我说话。
我之所以来瓦窑看看父亲和二哥,与那晚做噩梦有关系。我的内心空空,希望有所填补。当然也不奢望父亲会给予我过分的亲热。
然而,父亲还是不客气地要赶我回去。
失望肯定有,但我不会生气。
看到父亲的身影,不管是正面还是背面,都会让我内心起凉。他悒悒不乐,我又无法明白他内心装着什么。反正,他也是一个可怜虫。
我曾经发誓要好好读书,努力读书,来报答他,但是努力终究没有结果。我看到书本不是怕,简直是恐惧,又分析不出原因。老师看到我就讨厌,我也讨厌老师。
二哥又倒在柴禾堆上大睡,鼾声很快起来。
“芸,我们回去。”
我想我要是再呆下去,父亲肯定会臭骂我了。平白无故,我干吗要等他臭骂自己。
“等等。”我拉过芸正要转身,父亲喊我了。父亲朝我走来,他青筋暴绽的手伸进衣兜,然后摸出一张五元面额的纸币来。
“回时去石门小店买点吃的。家里油盐酱醋缺的话一并带点回去……都这么大了,别老是想着玩。”
父亲把钱递给我。我接过钱,莫名其妙地多看了他两眼。
芸看看我父亲,又看看我。
“三哥,走吧。”芸说完,她又不忘和父亲道别。
“伯,我们走了。”
六
带着芸去了石门村的小店。
石门村就在岭下不远的那个垄里,进去来回三里地。在村里小店买了油盐酱醋,又称了半斤饼干。这是给芸买的。
再上岭时,我把芸背在背上,不是芸说走累了,是我感觉她一下子来回走那么多路,脚下会起泡。
芸趴在我的背上。芸很瘦,所以没有多少份量,还不如背一小捆柴来得重。
“三哥,给。”芸自己吃饼干,也往我嘴里送。我吃了两块就不想吃。
芸见我不吃,以为我不高兴了。
“三哥,你生伯气了?”
“没有。你自己吃。”
我背着芸上岭,走得还是不快。上岭的路有点陡。
“三哥,你让我下来走吧。”
芸大概看出我走得吃力,不想要我背着走了。而我却愿意背着她,累点其实也没啥。我喜欢芸把手围着我的脖子,也喜欢她的小脸贴着我的脸。芸有芸的体香,那体香和她母亲又有不同。
出去早,路上和瓦窑又没怎么耽搁,我们回到村子还不到午饭时。
隽一早去南山采茶还没有回来。眼下是采早茶的季节,茶是每年春季里的一份收获。
回来本不打算去芸家里。我告诉芸,中午去我家里吃饭。芸说不要。芸说妈一定会回来替我们做饭。我说你妈上山采茶去了,她回来再做饭很辛苦。芸说,那我们就自己做饭。
“三哥,我会煎蛋。你信不?”芸充满自信。
我不知道芸说的是不是真的,反正我从没看到过她煎蛋。
我答应芸去她家做饭,但我还得进一趟自己家。我得去看看我家那只懒窝的老母鸡是不是真的懒窝,如果是真的,我得让它抱窝了。我已经收集到二十二枚鸡蛋,我想那些蛋肯定可以孵小鸡。我家那只“咯咯喔”体格强壮。
老母鸡确实懒窝了。老母鸡懒在窝里,见了我整个身子都在收缩,我抓它起来,它老大不情愿,一个劲地“唔唔咯咯”叫唤。我还是得把它抓出来。我得在窝里放上我收集起来的二十二枚鸡蛋。
去年春天,我家也孵了一窝。我放了二十枚蛋,孵出十七只小鸡。只可惜十七只小鸡有五只没能活下来,其中两只被我二哥不小心给踩死,三只尚未成年就被黄鼠狼给叼走。
我把鸡蛋放好,又将老母鸡赶进窝里。
老母鸡进窝,看到里面有蛋,动作起来就不一样了。原本它是上箩筐边沿之后,一个纵身往下跳入,这会儿它站在边沿看仔细了,然后先伸入一爪子,然后两爪子分开站在窝边的草上,再缓缓地蹲下身体落窝。
芸在一旁看着我动作,没吭一声。等老母鸡蹲下,芸才轻声问我:“三哥,你说要多少日子才能见到小鸡出壳?”
“大概三个礼拜。”我很肯定地回答芸。
七
去芸家,我要看看芸是怎么煎蛋,会不会把蛋给煎焦了。
芸真的会煎蛋。芸煎的是荷包蛋,尽管有破处,蛋黄漏了出来,但还算是成功。嫩焦黄,香喷喷。
“三哥,你尝尝。”芸把煎好的蛋端到我面前。
“放着,等你妈回来一起吃。”
芸说:“我们先吃一个,你一半,我一半,咋样?”
芸说这话其实是她自己馋嘴了。我当然也馋嘴。我说:“芸,你喜欢吃你就再煎两个。”
芸开心了,她说:“三哥,那我就再煎两个。”
芸拿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又倒油煎蛋。
“芸,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手。”芸会煎蛋,我总得夸她一番,她到底才十一岁,而且长得又那么瘦弱。
“我妈教我的,说她不在家时我可以不挨饿。”芸得意了。
山里孩子都是这么长大起来。我也是,我所知道的一切,起初是祖母教我,后来是大哥。大哥当然也是祖母教他。
祖母在世时是我们家里的内当家,祖母眼神不好,但祖母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差错。我记得祖母唯一一次差错,便是将父亲买回来的食盐当成了米下锅。
饭熟了,菜也炒好,隽也回来。她不光采了茶,还拗了笋。两布袋胸前背后分驮着,浑身上下又满是水渍。天没下雨,那水除了早上露水就是汗水。
“你们已经回来?”隽把两布袋放下,进门来。
“妈,我和三哥已经做好饭了。”芸嚷嚷着端起自己煎好的蛋给隽看。
“你三哥煎的蛋?”
“我煎的。”芸骄傲地声明。
“是吗?”隽一看饭菜真的都做好,于是说:“先吃饭,吃了饭我还要出门。我上午找到一片人家没采过茶,下午再去。松,今天就辛苦你了,在家看着妹妹。你们作业还没做好吧?可别忘了……”
隽出门洗洗手就进门来,准备吃饭。
我想我应该和隽一起去,我也会采茶。眼下采的茶能卖好价。我试探着问隽:“婶子,下午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去。我会采茶。”芸也说她会采茶。
“你们算了吧。别给我添乱。下午把作业做好,晚上让你们帮我做茶……”
吃了饭,隽拿来团匾,将上午采来的茶摊晾开,又把布袋的笋倒在地上。出门时再一次叮嘱我和芸,不能忘了做作业。
下午我们一起做作业,做完作业又一起把隽拗回来的一堆笋剥了。剥了还不能算完事,我又回家取了咸菜汁,将笋放在锅里烤。
“三哥,我又馋了。”芸闻到烤笋的香味,说嘴馋了。
“你等着,我家里还有年糕,我去拿几条回来,我们烤年糕吃。”
芸说:“三哥,我要吃煨年糕。”
“馋佬嘴巴,要吃煨年糕……”
我把年糕放进灶口。
芸嚼着煨年糕,看她嚼出的声音来,味道自不在话下。
鸡群在外面大闹,我才想起屋檐下的笋壳成了它们啄食玩乐的好处了。我出门去扫笋壳时才发现天又开始变阴起来。
“怕是要下雨了……”我嘀咕着,又像是告诉芸。
“会下雨吗?”芸也跳出门看。
“说不定马上就会下。你妈出去没带雨衣,这回不知道是不是回来了?”
“三哥,哪咋办?”
“还能咋办,你妈去的时候又没告诉说是去哪个山头。”
天空愈见阴了。接着开始动雨点,“嘀嘀嗒嗒”敲打着屋顶。
我冲进雨地把院子里晾晒的衣裳收进来,一会儿工夫,雨水瓢泼下来。
八
雨下了一阵,忽而又打起雷来,春雷总是滚着从头顶过,它们不急躁,缓着性子,一个雷能滚上很多路,不落地。雨点往往随着滚雷,一路加大起来。谁也说不清楚大自然有多少奥妙与威力。
芸担心她母亲,我也替隽担心。我还担心父亲和二哥,还有瓦窑。假如雨下得过分大,时间过久,瓦窑也是要受到影响。
因为打雷,芸不敢出门来,她躲在屋里,坐在灶坑。灶坑里除了温度,还有火光。
“三哥,你咋不进来?”芸在喊我。
我不惧怕这样的阴霾笼罩。毕竟是白天。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雨地,望着雨地中的院子,也望着远处的山道。山道看不清楚,那些大树也隐去了。下面几户人家屋顶隐隐地显着,惟见炊烟淡淡漠漠地升起。炊烟又是不能完全升起,它们被雨水压迫着,尚未到半道就弥散了。弥散成雨茫中的一部分,不再为烟。
隽现在是不是下山了,是不是就会出现在村口。也许她正在赶路,大雨中她全身湿漉漉。我想她不致于害怕吧,她是大人……
“芸,你一个人在家会害怕吗?”
我进屋,与芸去商量。假如芸不说会害怕,我想我可以冲进雨地,去找隽。
“三哥,你要去哪?”
“我想去看看你妈。”
“三哥,可是我……”
“你是不是会害怕?”
芸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回答:“三哥,我害怕打雷。”
芸看着我,她既担心她母亲,又担心自己,大致也忐忑不安了起来。
“好了,你别担心了,三哥就在家陪你。”
“三哥,我也担心我妈,她怎么还不回来……”
“你别怕,你妈是大人了,只是会被淋湿,你不用担心了。”
我走进灶坑,在芸身边坐下。芸靠了过来。我把芸抱住,芸伏在我的膝盖上。
突然想起来,隽回来一定淋湿了,和上次我们淋湿了回家一样,需要拿热水洗澡的。
“芸,我们应该烧水。”
我把芸扶起,让她把里面的那口锅烧起来。我去刷锅倒水。
坐回灶坑时,心里突然有了自傲感与幸福感。我催促芸,要她往灶口多送柴禾。说不定隽马上就会赶到。芸明白我的意思,忙不迭地行动起来。她的小手没有多少力,拗不断稍微粗的柴禾,于是干脆整长条捅进灶口。
隽冒雨回来,不过她并没有变成“落汤鸡”。有人借给她雨衣。她穿着雨衣驮着两袋茶叶进来,模样滑稽可笑。倒是两布袋兜了很多雨水回来,放到屋檐下雨水渗出来,积成小潭,又往四下里流散。
“妈,你总算回来了。我和三哥都急死了。”芸从屋里出来,帮她母亲脱雨衣。
“妈是大人,你们担心什么?刚才响雷,是不是让你们害怕了?”
我摇摇头。芸看看我,继而也跟着摇摇头。隽笑了笑说:“松,帮婶子把团匾拿出来,这茶叶跟洗过一样,得赶紧摊晾开,晚上还要做。”
我赶紧又去柴禾间拿团匾。
帮隽摊晾开茶叶,我回家去喂鸡。
从家里回来,隽已经洗完澡,在吃笋镬里煮熟的年糕。隽当然夸我。芸趁机也邀功,隽也夸赞芸几句。芸立马美滋起来。
“三哥,你会做茶吗?”芸小手翻着带水的茶叶,水里也满是雨水。
“会一点。”我回答着,又对隽说:“婶子,晚上教我做茶。”
隽说:“做茶还用教嘛?一看就会。”
祖母去世后,我家其实没有做过茶。家里日常吃的茶多半也是人家送给我们的。父亲喝茶很厉害。大哥偶而也喝。只有我和二哥不喝。上山时我采了鲜叶嚼过,那味道涩得很,我觉不出茶叶味道有多好。
准备做茶时,后屋的邻居翠嫂进来坐了一会。
翠嫂比隽小几岁,她是过舒坦日子的女人,丈夫是箍桶匠,总是在山外做活。翠嫂来看隽采了多少茶。大概她是清闲得无趣,也想出门去采茶。翠嫂果真和隽说出了自己意图,她要隽明天叫她。隽说,你是玩笑还是真想去。翠嫂说,当然是真的。隽答应她明天叫她。
翠嫂出门时摸摸芸的小脑袋,又来摸我的头。
“松这两年长高了。”
九
窑烧完,父亲继续做他的泥瓦。二哥照例上山砍柴。窑火用什么柴禾都可以,这让二哥做起来就简单。不过起初二哥还是被如何捆柴把难为过,第一回上山砍柴,他不会,他便怨恨那些被砍下来的柴,将它们狠命地四下乱撒。那时大哥还在,后来是大哥教会了他如何捆柴。
作为泥瓦匠,其实也不简单,既需要劳力,还要有技术。父亲从小就学做泥瓦。父亲的师傅便是我祖父。祖父的师傅是谁,就无法深究了。这瓦窑也是祖父手上打起来。生产队的时候,瓦窑归集体所有,父亲赚的是工分。生产队解散后,瓦窑一度放弃过,后来可以私人承包了,父亲又给承包了下来。
瓦窑虽给我家带来了收入,但大哥却是恨死瓦窑了。瓦窑需要柴禾,大哥不得已放弃读书。大哥是想读书的,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逼了他不读书,要他每天上山砍柴。二哥不会读书,父亲就让他读书。我也一样,实际上是父亲逼着才去读书。
大哥恨父亲不浅。后来大哥偷偷去报名参军,体检合格,父亲还是不同意。但这样的事,父亲是拗不过大哥的,毕竟大哥背后有集体支持,服兵役是每个青年的义务,多少还带有政治性质。父亲和国家、集体拗劲,当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一样了。
大哥走了,尽管不在家信里表述从前的恨,但来信中很少提及父亲和父亲的瓦窑。显然,他仍旧恨着瓦窑,恨着父亲。大哥告诉我,他若是读完高中,在部队里可以考军校,将来有希望成为一名军官。
在父亲和大哥之间,我是为难的。实在是太为难了。大哥值得我去爱他。大哥曾经给我很多爱护,特别是祖母去世之后。然而父亲,他对我凶,但我能理解他对我凶的理由。他对我凶完全有别于对大哥。父亲同时又是那么辛劳。我还小,我说不出太多道理来劝慰大哥,也无法作为大哥与父亲之间的调和人。
十
我孵的小鸡出壳是在农忙后。那天我算计着小鸡会出壳,于是放学回家一路赶着急。芸让我给拖得大累。芸心里也是想着早点看到小鸡,于是跟着我奔跑。才翻过第二岭,芸喊了。
“三哥,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来,三哥背你。”
芸不客气,趴在我肩头。
芸问我:“三哥,鸡蛋为什么会生小鸡?”
谁知道鸡蛋为什么会生小鸡。这个问题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迷惑不解。
“鸡蛋是鸡妈妈生的,可能是鸡妈妈在鸡蛋里藏了小鸡吧。”
我知道自己这是在胡扯。这个说法很快也遭到芸的反击。
“不是,三哥。鸡蛋里面哪有小鸡,里面是蛋白和蛋黄……”
芸理直气壮。我哑口了。但是我觉得我不能哑口,我是初中生,怎么可以在小学生面前哑口呢?
“我想鸡蛋里面肯定有秘密。”
芸还是问:“会有什么秘密呢?”
“秘密当然是鸡蛋为什么会变成小鸡,而且还得让老母鸡给趴在蛋上面孵。”
“三哥,看你头上都冒热气了,还是让我下来吧。”芸总算不再问我鸡蛋的事了。
“你才几斤重啊,累不了我。”
“我三十几斤总有吧……”芸嘻嘻笑着。
“三十几斤算什么。我能挑六十多斤担子哪。”
“反正你没大哥力气大。”芸总是拿大哥来与我对比。
上岭,我才把芸放下,然后拉着她继续赶路。
隽正在我家院子探头看鸡罩里面的动静。芸抢先喊了,我也喊过“婶子”。隽笑吟吟地告诉我们,小鸡都出壳了。
“真的?”我和芸几乎是异口同声,又赶紧跑过去看小鸡。
隽摸摸芸的脑袋,另一手又抚着我的肩头。
“芸,你三哥是不是很厉害……”
芸嘻嘻笑过,看我一眼。隽的手还在我的肩头,温暖又浮上我的心头。我想开口谢谢她,然而终究没有开口。
“好啦,我这就做饭去,你们不要总是看着,让鸡妈妈好好带着小鸡吃东西。”
喂小鸡需要蒸过的大米,又不能太糊。放在饭镬里干蒸就可以,粒粒半熟,不致于把小鸡的嘴给黏了。
十一
这个晚上父亲和二哥都没有回来。后来隽告诉我,从今天开始,父亲和二哥就在瓦窑那边住了,每天往返太费工夫。隽还说,我以后就和她们母女俩一起生活。
隽问我是不是愿意。
我起初是沉默,之后是点头。我并非迟疑回答不出来,只是感觉眼前的环境又像是突然变了。和她们母女一起生活不是陌生,但如今恰是一种新的开始。我虽不觉得自己是被寄养了,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内心里到底少滋味。
我有家,家却是残缺,大哥远走,父亲和二哥又去了山的那边长住,我孤单一个。倘若自己有母亲……
“你不高兴?”隽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了。
我摇头回答隽,表示自己没有不高兴。
芸兴奋着。芸明白隽的意思,她小嘴咧着跟一只叫欢的雏鸟,大声嚷嚷:“太好了,以后我和三哥可以天天一起吃饭。妈,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吧,省得三哥又做噩梦。”
有一点恰是相反,愈受到隽的关心和爱护,我愈会去想自己的母亲。
隽已经把我平时要换洗的衣裳拿了过来,放到她们的衣橱里。我成了她们家庭中的一员。
那个晚上我一直没睡着,我无法入睡,泪水止不住地流。没有东西可以擦泪,我拿过自己衣衫来擦,衣衫湿了很大一片。
下半夜倒迎来一场好梦,我梦见大哥回来。大哥身着军装威风无比,他的个子又长了。大哥一口气跑上山,跑到村口,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也大声喊着大哥。
第二天,我果真收到大哥的来信。大哥习惯将信寄到我学校。我一进校门就看到传达室门口小黑板上有我的名字。小黑板专门用来写邮件接收通知。因为大哥会将信寄来,所以小黑板总是我留意的对象。
来信中,大哥依旧没有提起父亲。而来信的内容相比以往也要简单得多。
课间,我又拿出大哥的信仔细读起来。我不漏过一个字地读着,还是读不出往日大哥的影子。
大哥似乎不要这个正在步入年迈的父亲了。
我觉得大哥有点忘恩负义,不管父亲有多少错,毕竟是父亲养育了我们。这实在是太简单的道理了。我能懂,难道大哥不懂?
我决定从此以后不再给大哥写信,我也不告诉他家里的事,除非他下次还来信,并且主动问起父亲。
看完信,我将它撕成碎片,我让那些碎片随风飘散。
第二卷
一
期末考试我又盏盏红灯。
放假那天和芸一起回家,芸要看我的成绩单,我说成绩单被我撕了。芸听说我把成绩单撕了,突然沉下脸来,责问我:“你怎么可以撕成绩单呢?”
我说:“为什么不能撕?这东西我自己看了就够了。”
“还有我哪,我要看啊。还有我妈也要看啊……”芸怨声中几乎带了愤怒。
出乎我的意外,芸从来没那么激动过。最不高兴时,她也不会发出如此大声,又带着忿忿。
芸眉心紧锁,满脸通红。
“真的撕了,这成绩单有什么好看。三哥我不能和你比,我门门功课不及格,都是红灯。”我软了,我口气平和地与芸说话,希望她不要对我横眉怒目。
“你为什么不把我们当作是自己人,你不知道每个孩子拿了成绩单都要给大人看的嘛?”
芸根本不买账,继续与我据理力争。我的话不仅没起到安抚她的作用,反而激发她更为暴怒。我只有把头沉下去。
芸不再理我,自顾走路。我横竖不想拿出成绩单来,所以也不上前讨饶。后面跟着。
一直到村口,芸也没回头来看我。我顿时为难了,不知道该跟着她回家,还是不回。最后想想,还是去了自己家。
春里孵出来的那窝小鸡早已长大,隽说不要留太多,她替我卖了一半。那笔钱我至今还藏着,我还没想好用这笔钱去买点什么。
受到芸的奚落与责备,我内心里没有气,只怨恨自己不争气。
喂过鸡,我一个人静默地躺在屋里的躺椅,两眼望着屋顶。屋顶满是灰尘和蜘蛛网,它们相互缠绕在一起。风从瓦缝和木板缝隙吹进,那些灰尘和蜘蛛网随风飘动。
记不清这屋子有多少年没打扫了。这屋子晚上总会有很多老鼠。祖母在的时候也养猫,有猫在,老鼠就会少去很多。
我可怜的家,就是这般可怜的光景。
我又思量起读书来,什么时候父亲会答应我不再上学。只有不叫我去上学,才算得到了真正的解放。
之前我没有努力过,觉得自己或许能把书念好,现在努力过了,我的成绩还是一塌糊涂,不仅没了信心,反而比之前更加厌恶了读书。要说让我回家,让我干什么都行。我情愿和二哥一起去砍柴,我没有二哥力气大,但我可以少挑一点。我也可以夏天干农忙,很多农忙其实我都会干。拔秧苗割稻子,难为不了我。插秧我也可以学。其实我会插,只是没认真学过,不像人家那样插得整齐。山里的田都是弯的,有小丘,不讲究插得直不直,只要整齐,只要不插出浮秧来就可以了。我还可以去人家那里请教耕田、耙田。除了这些,其实山里没什么难事了。如果父亲要我学瓦匠,我也情愿。瓦匠和泥辛苦,烧窑也辛苦,然而我真的不怕辛苦。
我曾经动过很多脑筋,希望自己离开学校。我甚至动过去犯大错的脑筋,好让学校开除我,拒绝我进学校的大门。但是什么才算是犯大错,又让我分理不清了。找人去打一架?我想过,打架会伤人,伤人肯定要上医院,弄不好还得赔人家医疗费,得不偿失;去偷?但又觉得偷是大不好的事情。贼是最让人起恨的了;和老师吵架?吵过了,恶作剧也做了,然而老师还是以教育为主,把我重新发回到教室。
听人家说以前有过半工半读,我觉得那才带劲。可惜我生不逢时……总之我脑筋动煞,还是一点好办法都没有。
没有给大哥回信,大哥也真的不再写信来。我还是在心里骂他忘恩负义。
天色倒是不晚,但那么多时间过去了,还是不见芸过来,我想芸这回真的是生气了。我翻身起来,从书包拿出成绩单来看。
语文58分,排在第一项,也是分数最高一项。数学52分,依此下去,从英语到物理到历史地理,分数依次下降,最后的地理只得了45分。不过还有两项不挂红灯的,都不是文化课,那就是劳动和体育。劳动75分,体育68分。但劳动和体育是没有用的。
要命的当然还有老师的评语,我们的班主任是吃过我们这些坏学生恶作剧的亏,她当然不会给我们好评语。
我无力地收起成绩单,暂时不撕。芸要看我成绩不给看可以,假如父亲要看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不给看。
违背了父亲的意思,真的惹怒他了,他如果不操起青柴棍对准我脑袋劈来,也会扬起巴掌打过来。瓦匠的手,是一双摔泥坯子的手,有力量和老茧。我虽然出身山里,但年轻的小脸皮肤到底还是鲜嫩着。
我把成绩单塞到衣橱的角落。
我知道,芸偶尔会来翻我的书包。
二
尽管是六月天,山里还是很风凉,这样躺在屋里不出去一般不会出汗。
要是芸真的不欢迎我去她家过了,倒也没什么,反正放假了。放假了,我即使怕一个人过,也可以去山那边父亲的瓦窑。想到瓦窑,于是起身出门。
村子本来就小,人不多,如今又有很多人下山找活去了,不到农忙时他们一般不会回来。村子里除了老人和孩子,便是女人。也有女人下山去找活,在桐子雨或者山外的镇子,甚至城里。
村口大樟树下遇到了三叔公。
三叔公背靠樟树石条上独坐,两手垂放托着石条,双脚并得规矩。他视线平去,前方是山廊,开阔的山场装满了盛夏的浓绿。直往前去,还有对山的竹林。眼下翠竹林正茂,林子随风在整个儿涌动。三叔公望着前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我走近他,他扭头来看我。三叔公还是呵呵地笑笑迎我。
“放假啦?”三叔公轻声说话。他动了动身子,把正面朝我。
我“嗯”了声,然后又说:“三叔公,您乘凉哪。”
“这里凉快,风很大。大热天你要去你爸瓦窑嘛?”
我点点头。
“有事?”
三叔公以为我大热天跑去瓦窑有事。
我摇摇头。
“没事就别去了。天也不早了,等你回来说不定要暗了。”三叔公说着朝我招手,示意我在他身边坐。
我也感觉到这里凉快。这里向着东北,是风口。四周是一些荒地,还有几个菜园子——长期在村里住的人家还是能整理好菜园子。
我坐下来。
在我看来,三叔公要比我可怜多了。我起码还有父亲和兄弟,三叔公就一个人。他家又孤零零地处在村子的一个角落。
“想不想吃瓜?想吃,自己去摘。”三叔公看我一眼,递过话来。
“现在瓜熟了嘛?”
我觉得现在还不到瓜熟的时节。
“脆瓜,不熟也可以吃。”
我摇摇头。我知道脆瓜不熟也可以吃,但觉得去摘不熟的瓜不好。不是我不想吃。
我家没种脆瓜,不过种了西瓜。
“去摘吧。挑大的。”
三叔公很认真。不过三叔公从来说话都很认真,别看他满脸堆笑的。我说等熟了我再去摘。
我知道哪个菜园子是三叔公的。我想起小时候去三叔公的菜园子偷瓜的事来。小时候吃的东西远没有现在多,当时除了生产队,很少有人家在自留地里种瓜。自留地往往用来种粮食类,以补充口粮的不足。那时,我们总是三五成群地摸黑溜进三叔公菜园子偷瓜。
三叔公是好人,明明知道我们偷了他的瓜,他也不会找上门来算帐。见了我们连骂一句也没有。顶多嘀咕一句:下次可别踩烂瓜藤。
脆瓜最怕就是瓜藤被踩,不是被踩后藤会死掉,而是长出来的瓜会苦。
瓜藤踩烂瓜就会苦,那是真的。但我不明白瓜为什么会苦,觉得那是一桩特别奇怪的事。
三叔公见我不动心,也不再催我去摘瓜。他还是原样原地坐着,两眼平望前方,表情淡漠。他不说话时,嘴唇也在动。
“三叔公,您总是一个人过,觉得闷嘛?”一位年少的孤独者向一位年老的孤独者讨教。我觉得我也是孤独者,起码眼下是。
三叔公听我说话,慢慢地扭过头来。他反问我:“你年纪轻轻咋会这样问?是不是你爸和你哥都不在感到冷清了?”
我点头,然而又摇头。既点头,又摇头,正表明我内心的那份乱。
“三叔公,您一定知道我妈吧?”虽然我出口提问有些突然,但是我想那是很自然的事。三叔公说起我爸和我哥,我自然会想起母亲。
“你妈……”三叔公说着,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接着又重复道:“你妈很能干,心灵手巧……”
三叔公说着,身子不再靠着大樟树,他的表情也在起变化,刚才的那份自然似乎不见了。说起我母亲的事,他好像带了为难。
我记得大哥也是说起过,村里人一般都不愿意和他说起母亲的事。然后我问起我外婆家。三叔公似乎回答也不痛快,更不详细了。三叔公只告诉我,海边,不知道哪村的。
三
不想回家,我晃荡着。像被风吹到高处的一片叶子,一时无法落地。
山风吹得愈来愈清爽,田里半熟的稻子微微泛黄,已经能闻出淡淡的稻香。太阳随即要躲往西山头,山头上方的云霞也做好了准备,只等太阳下山,它们就会变得五颜六色起来。
心里乱糟糟,风景进不来,想找份哀伤似乎也没路头和理由,只有苦闷和烦忧。
我走着,手里拿了根竹梢。我需要发泄内心的不快,于是拿着竹梢胡乱地抽打路边的青草。那些被我抽打着的青草也是倒了霉运,我使足了劲抽打,它们中很多都被我打得断胳膊断腿。
竹梢断了,在我狠狠的抽打中一节一节地断去。
村里的水田大部分靠山垄里的水塘来灌溉。水塘不大,但很深,大旱的年头,这水塘也不会露底。在我的印象中水塘从没有干涸过。水塘里有鱼,以前生产队时养过。我是捉不到那里的鱼的,从来也没有捉到过。村里也没人会钓鱼。在桐子雨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在溪湾里钓鱼,我也想去做一根鱼竿。然而我找不到鱼线和鱼钩。
每个夏天我们都会去水塘游水。
今天我没想过要去游水,我的思路蜿蜒曲折。
我沿着蜿蜒曲折的田间小道不知不觉来到水塘边。竹梢断了,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我仍旧没有扔掉它。
三四只翠鸟在水塘的浅滩上觅食,它们通常不会成群结队,喜欢单个活动。现在它们也彼此保持着距离。它们的脚杆很细,尾巴翘得老高,动作敏捷。水塘除堤坝一面,其它三面都有浅滩。
水塘两边还各有一条上山的路。这边山上多半是竹林,水塘给人有一种阴阴凉凉的感觉。
太阳下山,堤坝上站着更见风凉。我在草地坐下,正面朝向山下。青草长得跟厚毯似的,只是不软。它们长结实了,草茎硬朗,草尖又跟刺一般。我的屁股被戳得痒痒又略微生痛。不舒服,但我还是照例坐着,只是不敢躺下。
坐着,胡思乱想。想想过去,也想想未来。过去不远,未来也不是遥不可及。晚上的事,明天的事,这个暑假的事,过了这个暑假上学的事。当然还有母亲的事。如何去海边找到我的外婆家,找到母亲的照片,恐怕是我未来希望所在了。
思路慢慢地走向成熟,大脑中有了出门寻找的念头。
我还有一笔钱,这笔钱可以让我在路上买东西吃。其实不买东西也可以,我沿途可以找到吃的。眼下地里的番薯已经长出来了,尽管很小,但起码可以吃了。还有瓜,几乎每个田畈都有瓜……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线索,外婆家的线索。哪个村子,大概就行。我知道母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是我在一本工分薄上翻到,是母亲自己记的工分簿。母亲字写得不好,歪歪斜斜,都像是被风吹过一样。母亲大概也没上几年学,有些还是白字。然而找线索又是难事,父亲肯定不会说,弄不好还得挨他的骂,挨打也有可能。他的总是青灰色的脸,除了窑灰,还有本色的青灰。
回来的路上我又遇到了翠嫂。这女人小眼睛眯着,不笑也是眯着。眯着就像是跟你在笑。我觉得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翠嫂在园子里摘带豆回来,她右臂挽着的小小竹篮除了带豆还有一条脆瓜。脆瓜绿油油又镶着白色条子,毛茸茸的,表明那瓜尚未熟。
瓜熟了,瓜身还会冒出光亮来。
“松,你去水塘啦?”翠嫂一定看到我从水塘下来。她等着我走近她,还拿眼打量我。“是不是去玩水了?”
我摇摇头。我摇头是想告诉她自己没有下水塘玩水。
“吃瓜吗?”翠嫂拿篮子里的瓜出来,在我面前亮亮。
我还是摇头。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现在不会对没有成熟,吃起来没滋没味的瓜感兴趣。我反而在心里暗笑翠嫂嘴馋,连这样的瓜也摘来吃。
“吃吧,客气啥,我也想吃,你帮我敲开。”翠嫂把瓜往我怀里塞,她还说我客气。
我接过瓜来,我拿手就敲,但敲不碎。不成熟的瓜一点不脆。我敲不碎瓜,于是找到一块石头,我拿瓜对准石头砸下去。瓜没碎,断成两截,我将断成两截的瓜递还给翠嫂。
“你不吃?”
“我不吃。不好吃。”我很干脆地告诉翠嫂。
“没看出来,你这张嘴还挺挑剔的。你真的不吃?”
我点点头。
翠嫂见我不吃瓜,也就不再客气。她自己掰了一小块下来往嘴里送,她嚼着,有滋有味。
小眼睛的翠嫂还有一张小嘴,门牙些许龅;那可是吃瓜果之类的好牙。她嚼着瓜,瓜汁从她的嘴里流下来,我感觉到恶心了。我不再看翠嫂嚼瓜的难看动作,自顾走路。
“喂,你这人咋啦?今天怎么爱理不理的,我又没得罪你。”
我拿眼瞟了翠嫂一下,又冷淡着问她:“你有啥事?”
“你这孩子,咋这样说话。嘻嘻,是不是和谁吵架了?和芸嘛?”
我说:“没有。我干嘛要吵架?”我脱口而出,语气里带了不耐烦。不过还不至于过分。
“嘿,还有脾气。我从来没见你发过脾气,今天是头一遭。喂,我告诉你,我也想去水塘洗澡,明天太阳猛的时候,你带我去水塘,咋样?”
翠嫂笑眯眯,眼睛成一条线,话倒是说得很认真,显然她不与我一般见识。
“水塘不是不远嘛?”我觉得她想洗澡就自个儿去好了,我才不想带她去水塘洗澡。再说了,她是女人,怎么和她一起去洗澡?
“不远我也知道,只是我一个人去有点怕。”翠嫂说。
“怕还去洗澡?水塘很深的,水也很凉。”我故意这样说。不过也是事实。“我才不带你去。要去你自己去。”
我拒绝答应带她去水塘。我也不清楚她是不是会游水,假如不会,万一淹死了,我就跟着完蛋。
我不想带她去水塘,所以也不问她会不会游水。
四
芸站在村口的岔路口。芸没喊我,也没像平时那样见了我跑过来,她木呆地站着,看我和翠嫂走过去。
“是芸啊,”翠嫂和芸说话:“芸,要吃瓜嘛?”
翠嫂开始向芸推销自己的瓜。芸摇摇头,芸显然也对翠嫂的瓜不感兴趣。
“你也不吃?现在孩子真是嘴娇,连瓜也不吃。”
翠嫂又遭到芸的拒绝,心里更是不得趣了。话说完,自个按方向进村。
芸的两只裤筒卷出高低,看上去不知道去哪里玩过。我没有喊她,芸也不开口,还是原地站着看我。现在弄不清是我委屈了,还是芸委屈了。看她这个样子,肯定是隽还没有回来。我问她你妈是不是回家了,芸果然摇摇头。
“三哥……”见我开了口,又笑着喊我。
“怎么了?”
“三哥,我不看你成绩单了。”芸显然是在讨好我。
“走吧。”其实我早已把成绩单的事给忘了。相比之下,我将要去做的事情比成绩单要重要得多,我不再和芸计较,把手伸过去。
芸也伸出手来,我们算是和好了。
“你妈一直没有回来过?”我又问。
“没有。”
“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没有去哪里。三叔公说你去那边了,所以我等着。”
“那么长时间你妈还没有回来,她会去哪里?”我想不出来隽会去哪里。眼下大热天,一般不会上山,再说山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获。
“会不会去园子?”
“妈也不在园子,我去看过的……”
去芸家里之前,我带着芸先回自己的家,我把鸡喂好,然后关进小屋。再去她家,还是不见隽。院子里鸡们还在“造反”。鸡粪拉得到处都是,让人很难下脚。我拿起扫帚扫地。
“三哥,你说我妈她会去哪里?”芸神情沮丧起来。
“你妈肯定有事忙去了……”我大致扫了地,然后又去抓谷子喂鸡。“你就别担心,你妈是大人,还能丢了?”
芸神情不对,我只好安慰她。虽然我嘴上安慰着芸,自己心里也是有些替隽担心。天空还有亮光,但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变得昏茫。
“芸,我们先把饭做好。你妈肯定不会有事。”
我先进了屋。屋里已经暗沉,需要开灯。我将电灯拉亮,接着在灶头上忙碌起来。芸不进来,她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
我把米淘洗好放入镬里,点着灶口的火,又喊芸进屋来。芸说她要等妈来。我说你等着也没用,你妈自然会回来。我怕芸独自坐着会伤心,于是上前去拉她进屋。
芸两眼窝已含了泪水,我一拉她,泪水就一滴一滴往下掉。
“好啦,别哭了。”我替芸擦去眼泪,芸还是泪流不止,我愈是安慰她,她愈是起伤心。“芸,你数数吧,我想你只要数到一百,你妈肯定会到家。”
“我不数……”芸自己也用手擦眼泪,擦着又朝门外望。
数数不能带来灵验,我只想引开芸的思路。有时候自己等一件事到来,总是等不到,于是开始数数。不是说一点效果都没有,偶而也能起到作用。起码能省去等待中的一部分心焦。
“不数就不数,要不我们来玩猜谜语。你有谜语吗?”我觉得猜谜语也好玩。我拉芸到灶坑,让她坐到里面。芸不肯,她要坐外面。
“我不猜谜语。”芸固执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走。
坐在屋里能望见对山顶上一小片天空,那里有一朵云浮着,云暗色,只是一边还有些许的明度。看不见的天空肯定有一群回巢的飞鸟经过,一阵“唧唧喳喳”的噪声响起。
芸的视线始终盯着门樘口。
“芸——”大概还不到院子,隽就在喊了,声音里夹着一份着急。
“妈——”芸飞奔着朝门樘外去。
“妈,你去哪里了……”芸大声问道。
“你三哥哪?”隽没回答,先问我是不是在。大概她看到芸这份着急的样子,还以为我不在。
“三哥在烧饭。”
“哦,”隽心也像是安了,她看出芸的哭泣相,又问道:“咋啦?你哭了?”
母女俩一并进来。我喊过“婶子”。隽解释说:“我去茶树岭看人家养长毛兔了……”
“婶子,你腿怎么了?”我突然发现隽的裤子破了,破在膝盖顶上。
隽笑笑回答说:“赶得急,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就擦破点皮。芸,你帮妈去拿红药水来,在床头柜上面。”
芸赶紧进房间去拿红药水。
“婶子,你坐下……”我搬过椅子让隽坐。
隽接过椅子坐下,又慢慢绾起裤筒来。我看到她膝盖上一块血污,心里不禁颤了一下。
“婶子,一定很痛吧?”
“现在不痛了,刚摔倒时倒是爬不起来了。松,你别看着,你去顾着灶口的火。”
隽回来了,尽管她是带了伤回来,然而我和芸还是露出了笑容。芸拿来红药水,又小心地给她母亲涂上。
五
天尚未亮,隽和芸还在睡梦中,我悄悄起来。我给隽和芸留了纸条。我没有说自己要去海边,只是说我出一趟门,请她们不要担心,也不要告诉我父亲。写纸条的时候我居然没有一点心慌与不安,我对自己的启程与随后将会遇到的一切充满信心。
这个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连自己的外婆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芸的外婆家处在比驻岩还要深的山坳里。芸每个假期都会去她外婆家住上几天。
和祖母一样,我想外婆也会疼爱自己的外甥。
我把纸条放在她们家的房前桌,好让隽或者芸一起来就能看到。
小心翼翼地出门,又去自家取了钱出发。
走上猫叫岭时我回头了,没有壮士一去不回头的大气,我只是回头看一眼驻岩,村口会不会有隽追出来。我当然希望她没有追出来。确准没有,我才撒腿往岭下跑去。
我的脚步声吓飞了一只山鸡,它“咯咯咯”叫着从灌木丛飞起来。山鸡飞不了多远,很快就落在另一个灌木丛里。
去海边要经过瓦窑,我绕道走。对自己的行迹最需要保密的恐怕还是父亲。我无法想象一旦让父亲知道,后果会是什么样。
从石门村子穿过,沿着石门村外的渚溪走。渚溪通往山南的水湾,我到过渚溪边最远的村子是上水。上水下面还有下水,过了下水还有好多村子。比如铜坑,古湾,臼石,陈家渡,小江湖,骠骑亭……然而我不清楚它们具体的位置。离开上水村我就开始打听下一个村子的名字,下一个村子叫古湾;我又在古湾打听到距离海边最近的那个村子叫陈家渡;如果要渡水到对岸,须得去骠骑亭坐船。
古道有时候沿着渚溪走,更多是翻山越岭着过。尚未到陈家渡,就能闻到风中的海腥味了。
所谓海,实际上是一条水湾,只是水湾连着海。当地人把这水湾叫作拓水湾。我看到那片水之后,所有的疲劳顿时就消失。眼前的一切不只是新鲜,仿佛离自己的期望更加接近了。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气温也在急剧上升,浑身受到了烘烤,口干舌燥想喝水了。
进入陈家渡,我还是沿着古道走,古道从村子中央穿过。村子中央一棵大樟树,树冠像一顶巨伞撑开,下面有一块无规则的空地,上面横放着几块石条,有三位老人坐在石条上说话。
我没有兴致听人家说话,我希望找到陈家渡的水井。
“阿公,水井在哪?”我上前问道。
三位老人抬眼都来看我。其中一位胡子花白,拿手卷的凉帽指指前面的弄堂,说:“那边有井。”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汗水,谢过老人。
进入墙弄口,一眼就能看见水井。井边没人,也没有吊桶。我趴在井沿看过,井眼明亮,光芒反射,直逼入我眼帘。又找人家借吊桶。陈家渡各人家的院子几乎都砌有围墙,门大多数紧闭着。连敲三家都不见有回应。
隔一会,才见墙弄的另一头有人走来。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长着一头卷发的男孩。男孩上身光裸,下身一条短裤。短裤肥大,又像是特意加了长。看得出来,男孩也是泥猴属性。浑身除了被太阳晒出的油光,还有一层厚度不算太浅的污垢。他拿眼扫视我,大概是看着我陌生。我在心里嘀咕:我们俩大可不必彼此看着陌生,根本上来衡量,我们属于一种类型的孩子。
我也拿目光扫视他,只是目光里含了柔性,我期待他帮忙。
“你能借我一下吊桶嘛?”
“吊桶?”男孩再次将我上下打量过,又问:“做啥?”
“口渴,想喝水。”我尽量说话小心,起码不让男孩讨厌我。这份小心里肯定是带了可怜相。可怜相有时是懦弱的表示,懦弱的唯一好处是能够引起别人的同情。的确,眼下的处境我需要得到别人同情。尽管我平日里也有一份傲气。
“这井水不能喝的。”男孩又拿目光碰一下我的脸。
“井水为啥不能喝?”我纳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井水不能喝。井水可谓是纯净与纯洁的代词,何况我们都是喝着井水长大的。
“井水咸的,苦的。我们老早就不用这口井里水了。你不信闻闻,那里面有臭味。”男孩走近井沿,蹲身下去,两手撑着井圈的石条。
我也蹲身下去。
“你看,下面水发白,如果潮水涨了,这里也会跟着满起来。大人说水井和水湾连着,咸水进来污了井水。”
“你们喝什么?”
“山水。山上有水塘,我们去那边担水。你是哪里人?连这个也不懂。”
男孩眨了眨眼睛,又拿手去挠他的卷发,也许他的头皮正在发痒。他的挠引发了我头皮也起痒痒。于是,我也挠。
“我是驻岩人。驻岩知道嘛?”
男孩摇摇头,问我:“驻岩在哪里?是村子嘛?”
“嗯,在山上。”我发现陈家渡也不大,但和我们驻岩相比,也算是大了。
“山里有泉水。你们家有山泉嘛?”男孩起身来,他开始与我攀话。
“有,我们那边有泉水,每个山坳里都有。很干净,喝起来也甜。”
水是甜的,我从来没感觉到,说它甜,只是借用了书本上的说法。只有糖和糖果是甜的,果子成熟了是甜的。水怎么会甜呢?水是淡的,很清纯的淡。
“我也觉得山泉水是甜的。你口渴就上我家喝去,我每天早上去山上挑水……”
“你叫什么名字?”我很感谢男孩的邀请,也渐渐对他起了好感。
“我叫海。你哪?”
“我叫松。”
“松,你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嘛?”海开始叫着我名字说话,这让我感觉彼此亲近了许多。
他领我朝他家里走,还是这条弄堂。
“我第一次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海问道,他与我并排着走路,他的光脚板踩在石板道也不觉得烫。我想现在太阳一定把光滑的石板面晒得发烫了。
“我去对岸。海,人家说那边骠骑亭有船去对岸,是不是?”我顺便向海打听起来。
“有船,不过现在没了,要等到傍晚时才会开船。我们这里每天早上开船去对岸,对岸的船开过来,晚上再回去。你去对岸做啥?那里有你家亲戚嘛?”
我不知道咋回答海的问话,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不过我稍思量之后,还是回答了海。
“我外婆家就在对岸。”
“你外婆家在对岸,你从来没去过嘛?”
我点点头。
“我外婆家也在对岸,小时候我每年总要去对岸好几趟。”
“现在不去了嘛?”我听说海的外婆家也在对岸,想着海是不是熟悉对岸的情况,然海说他只是小时候去对岸,这让我很失望。
六
海带着我一直走完这条长长的弄堂。在弄堂口就可以看到水湾,偌大的水面。阳光洒在水面泛着金光。我还看到水面上有船来往,偶而也见到扯着帆的船。我估摸着,这里离水岸大概不到一百米。
海的家靠海最近。他家的院墙也不像别家那样,用砖头砌起,而是用乱石堆出个大概。这矮矮的乱石墙是无论如何也起不了围墙的作用,人可以轻易翻越不说,那些鸡更能随心所欲上下。海家里也养鸡,这会儿鸡们集体躲在树荫下的矮墙上。
三间平房,每道门都关着。家里似乎没有人。
海推开东面那间屋子的门,让我进去。
“海,你爸妈哪?”
海替我倒了一碗茶。一只黑又亮的有嘴陶罐。陶罐有棕绳镶着的提手。海不提起来倒水,而是两手小心捧着来倒。一只瓷碗和我家里用的一样,蓝色细纹釉在碗身。海把那碗水递给我,他没立即回答我的问话。
我确实是很渴了,端起碗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还要嘛?”
“我自己来。”我想我还是没喝够,也不打算客气,于是直接了表达出来。
我学着海的样子倒水,海站在一旁看着我倒水。
等我喝完第二碗,海问我:“是不是没吃过中饭?”
我坚持不客气到底,于是点了点头。海朝一张八仙桌走去,搬来一碗烤洋芋艿,放在饭桌上。
“我奶奶昨天才烤的,你吃吧。”
洋芋艿烤得很干,上面泛着盐花。我闻到咸菜汁的气味,断定那是咸菜汁烤出来的洋芋艿。我看着,咽了几口口水入肚,但到底还是犹豫了。我和海初初相识,我已经喝了他家的水——除了在沙漠,水是这个世界最不值钱的东西,但听海说他们这里需要去山上挑水,让我觉着水也贵重了。我还能吃他家的烤洋芋艿吗?
“吃吧,洋芋艿是我自己种的。我家里就这个最多。”海说着将碗往我面前推推。
“我给钱,可以嘛?”
给钱的主意是怎么生出来的,我不清楚,我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吃海家里的烤洋芋艿。
海笑了,说:“怎么可以要你的钱?你看看,桌子底下……”海指着八仙桌,我顺眼过去,看到桌子下的洋芋艿一大堆。我家里也有洋芋艿,也是这样堆放的。
看到烤洋芋艿时我其实已经想起家了,祖母在的时候也总是要烤洋芋艿,烤出来虽然没那么干,那么多盐化泛着。我也想到隽,隽也会烤洋芋艿。一旦想起来,引出来的思路就很长,我不免又想到隽是不是看到我的留言了。还有芸。她们一定在替我着急了。可我既然出来了,就不能顾及那么多。
我不再客套,内心里也开始庆幸自己遇到了同龄人海。雉鸡蛋大小的五、六块洋芋艿落肚,差不多已经饱肚。
“海,你中午就一个人?”
“嗯。我奶奶去棋子坪给人家做饭了。哪里在起庙宇……”
“棋子坪在哪?”
“在骠骑亭还要过去的海上。是一个小岛。你没去玩过吧?”
我点点头。
说起棋子坪,海似乎起了兴趣,他告诉我有关棋子坪的一桩奇闻。海说,棋子坪四周有沙滩,上面有像棋子一样的黑白石子。如果你想得到那些石子,需要拿黑米和白米撒上,这样第二天落潮时就能看到黑白石子在沙滩上。
“真有这样的事嘛?”我听来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是传说。不过我还是在哪里捡到过玉石,我去拿来给你看看。”
海说着就去隔壁房间拿玉石来给我看。
那种五花斑纹的石头,其实在山上也时有拾到,只是我们山里人对石头没有多少兴趣。我看了海的石头,还是赞夸了几句。
“你爸妈也不在家?”我把石头递还给海,又问。
海拿着两块石头轻轻敲着,见我问他,摇摇头。
原来海与我的经历差不多。他们虽然住在陈家渡,但户籍也算是渔民,父亲在骠骑亭渔业队渔船上捕鱼,有一年遇到台风船沉了。船上包括海父亲在内十七人统统遇难。父亲死后,母亲带了不满两岁的弟弟改嫁去了很远的地方。本来母亲也要带他去,是祖母不肯。
同病相怜,我也把自己的身世告诉给了海听。
“你想去对岸找你外婆,可是你又不知道你外婆是哪个村子,你怎么找?对岸有很多村子,也很大。听说过吹沙屿鱼嘛?”
“是鱼吗?”
海摇摇头说:“吹沙鱼是鱼,吹沙屿是一个镇子。那边街道很宽,也有大码头和大船……还有部队哪。海军部队。”
“你去过?”
“我去过两次。”海口气里满是自豪。
我也没有什么自卑。与海边长大的海相比,我肯定落伍。
“海,你去过对面,你听说过那里有住着姓林人家的村子嘛?”
“姓林,我就是姓林。海边住着姓林人家的村子很多。怎么?你妈也是姓林吗?”
“是啊。我妈就是姓林。”
“要不我带你去对岸问问。那边我还有几个朋友,我也可以让他们替你问问。他们是本地人,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这样行吗?要是你奶奶回来了……”
“我奶奶去了要住上好几天,暂时没人管我。我也正闲得无聊哪……我们把那些洋芋艿带上,路上好吃。还有……”海思忖着。
海思忖的结果是取了家里果桶里的年糕片。
七
“现在就去?”
“当然。”
“怎么去?”
“划船。”
“你会划船?”
海很用力地点点头。
潮水正在往上涨,水湾中大船小船来来往往。大船通常挂着国旗,在蓝天碧波映衬下显得格外的耀眼。小船在远处变成了小不点,多半像蜗牛。
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连海边裸露的礁石也觉得稀奇,它们是黑色或者褐色的。近岸处没有大船,十几条小舢板加竹筏。竹筏很破烂,上面还搭了简易的油毛毡棚。小舢板也有搭棚,但很少。小舢板搭棚也不像图书上看到过的绍兴乌篷船,乌篷船总是将棚搭在船中间,小舢板的棚搭在船尾。
对岸突然传来“呜呜”的汽笛声。我的耳朵也是得了新鲜,于是侧耳细听。
“我们划有棚的舢板吧,要是晚上回不来,还能睡在船上。”海想得真周到。
“这些船都是你们村的?”我问道。
“也有附近几个村子的。”
海选中一条有棚的舢板,他抓起缆绳将船拉拢。这漂在水面的船似乎很听话,海一个人就能召它拢来。海让我先跳上船。第一次上船我虽然心里没底,但在比我还小点的海面前,我不能露怯,我硬着头皮跳上去,船身直晃荡,我身子歪斜了一下,赶紧用手托着船体。稍微有依靠就好多了。
海把缆绳扔到舱底,然后自己一步跨上。
橹就搁在船尾,但海起初并不使它,他拿了竹竿子将船掉过头来,又撑着让船离开岸边好多路,然后才起橹摇。之前,摇船只在电影上看到过,看着海摇橹感觉自然不一样。直观中,更觉新鲜稀奇。
在我们离开岸很多路时,岸上突然有人向我们招手。
“别管他,那是我二叔。”
“这船是你二叔的?”
“这船以前是我家的。我二叔一分钱不给就要去了,我奶奶也不说一句。”
“你二叔对你不好?”
“二叔还好,二婶不行。我二叔人老实,二婶是破鞋。”
“破鞋?”
“破鞋不懂吗?”
我当然也懂点,但是我解释不出来,也不好说。
“破鞋就是和人家男人睡觉的女人。我二婶和村里的死木匠睡觉,我也看到过。你知道他们在哪里睡嘛,说出来真恶心。他们在麦田里,还把人家大麦给滚烂了……嘻嘻,我二婶没有奶,跟我们一样。松,你觉得女人要是没有奶,还像女人吗?”
“女人小时候当然没有奶。”我想起来芸也是没有奶。芸是小姑娘,也是女人啊。
“女人长大了应该都有奶。你摸过女人的奶吗?”
“嘻嘻,你……”我觉得海就是不一样,他连这个也说。然而我觉得说起女人的身体,是一件令人害羞的事。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稀奇。男人总是要摸女人的奶的。你们村里不做戏吗?”
“不做。我们村子在山上,就是想做戏也没地。”
“怪不得你什么也不懂。我们村子每年都做戏,做戏的时候男人和女人挤在一起,男人就会趁机去摸女人的奶。”
“那么说来,你摸过人家女人的奶了?”
“那当然。”海摇着橹,眼看前方,让我看来,他不像是一位年龄与我相当的孩子,他像大人。他这会儿说话的口气也像大人:“我才不去戏文场摸女人的奶……”
海话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他没告诉我被他摸了奶的是什么女人。当然,他说了我也不认识。我猜想着,他不会是摸过他二婶的奶吧。也不对,海说他二婶是没有奶的。
海说起女人的奶,我自然也会扪心思忖去。我嘴上说自己没摸到过女人的奶,但其实我也是碰过女人的奶。那天晚上隽和我睡在一起,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和嘴是碰到过隽的奶。只是我不好意思说出来。隽不是一般的女人,起码在我心目中是这样。
小船走在水面,跟摇篮一样。海的形象完全变了,他的卷发被风吹着更见乱篷,又似乎有飘逸感。我想我要是长在海边,一定会和海一样,知道得更多,会得也多。
我不禁羡慕起海来。也喜欢起带着腥咸味的海水与水湾。
八
海把船先靠在一个叫埤雅的村子埠头。如果不是埠头的小屋子墙上写着“埤雅”,我是怎么也想不出这两个字来。那个“埤”字我也不知道怎么念。海叫这个村子为“piya”,大概是念“pi”音了。
鬼才晓得这村子干吗要起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
海把缆绳系在埠头的石柱上,然后带我进村。埤雅村不比陈家渡大。村道弯弯扭扭向上,半个村子也是在山上。同样是山上,和我们驻岩又完全不一样。石阶是一通到底,两边又无数小墙弄,墙弄很小,两个人并排着不一定能过。尽管是夏天,太阳又很猛,但这里的石板道上还是潮湿湿一片,上面好像是人专门洒了水一样。石面光滑,有滑脚的感觉。
挤过一条小墙弄,转弯,海拍打着一户人家的院门。院门是木头做的,上面涂了一层厚厚的黑漆(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黑漆,是沥青)。
“谁呀?”里面很快有人起话。是女人的声音。
“婶子,是我,对岸的海。婶子,碗大在家吗?”
碗大大概是一个人的绰号了。
有女人来开门,女人笑盈盈很是亲热。女人两手沾着水,好像正在洗什么东西。把我们引进屋里,女人问我们是不是吃过饭。
海说吃了。女人倒是客气,说既然要来,咋不到她家来吃饭。看来海和碗大之间不是一般关系了。
“你也好长时间没来了。海,这是你朋友?”
女人看着我陌生,于是又问海。
海回答说是。接着又问女人碗大去哪里了。女人说碗大去海带场了,问海找碗大是不是有事。
“婶子,我们是找人。既然碗大不在,就向您打听一下。婶子,我记得你们村子也有姓林人家,是不是?”
“姓林?你说是姓林人家,我们埤雅姓林不多,我娘家姓林倒不少。找人,找谁啊?”
我不指望立马能找到外婆家,但还是寄望有好消息出现。我静心下来听海和女人说话。
“他,”海回头指了指我,说:“他母亲是这边人,就姓林。他母亲过世了,但他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娘家是哪个村子的。他来找他外婆……”
“找外婆?你父亲哪?”
“父亲不让我来找外婆家。”我直接说出来。
女人听我这么一说,赶紧放下手中的话,态度认真起来。也许我寻找外婆的事让她看来是件不小的事。
“你是对岸哪个村子的?”
“桐子雨的驻岩。”我怕女人不知道驻岩,所以连带桐子雨出来。
“桐子雨,很远的。哪边……我想想……”女人思量起来,她眼睛望天花板,说:“你妈大概几岁了?”
“和您差不多吧。”我不知道母亲的确切年龄,但觉得应该和这女人差不多。
“我们埤雅好像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娘家也没有,这个我清楚。要不去西林问问,西林村子大,说不定会有人嫁到桐子雨了。”
不能确准,起码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可以顺着摸去。
九
西林村处于水岸,中央还有一条宽阔的溪流,村子因此被分成两部分。远望去,村子是一个人字形。海还是摇船带我去西林,在西林的埠头靠拢,拾级而上是一条水岸的村道,有街容市貌。街市相比起桐子雨还要耐看。
有人在街上吆喝着卖冰棍,我上前要了两根。吃了冰棍,我又进小店买了四只砂糖饼,与海分了吃。其实我们也不是饿了,我只是想犒劳一下海。他为我辛苦奔波,我理应有所表示。
村子太大,一时也不知从何打听起。海说要是有碗大在就好了,碗大在西林也有很多朋友。海一路上已经向我介绍过碗大。碗大要比海大两岁,比我大一岁。碗大就是大,还有蛮力。当然,碗大还有一股狠劲,海说这一带很多人都怕碗大。海笑说碗大一定改邪归正了,要不然他才不肯去海带场做活。
前方一座凉亭。骑马式凉亭,两边各设了一排长凳子,供行人和闲人们坐歇。时已午后,在凉亭里纳凉的人不少,中间有几个孩子在玩打三角。那种游戏我小时候也玩,将写完的作业本或者旧书本撕了折成三角形,然后相互叠起来笃镖。
穿过凉亭,一户人家的后门有位老妇人坐在门樘口摇着蒲扇闭目养神。
“阿婆。”海轻声喊过。
老妇人并不理会海,依旧摆着她那副闭目养神的样子。
“阿婆。”海声音有所加重。
然没想到老人仍旧不来理会,蒲扇也是原本的那个节奏摇摆。
海欲再提高嗓门喊,我将他拉住了。我附在海的耳根嘀咕了几句,我说海,那阿婆是不是耳朵不好使。海恍然大悟,笑了。
照着巷子进去,我们来到一个大阊门。门口有几位年龄不同的妇女坐在一起说话。我们俩多少有点蓬头垢面,在她们看来,我们和西林的孩子大凡有不少的差异,所以抬眼看来时,眼神里含了生奇的光。
“你们找哪家?”
上前问话,因此是踩了人家阊门的门槛。女人们可能以为我们要进去,又觉得我们面颜生疏,故而主动问来。
“我们不找哪家,只想问个话。”我开口了。
“问什么?”还是刚才问话的那位女人。女人四十光景。
其他几个女人一听我们有事要问,也不再自说自话,都会神来听我们说事。
“我想打听一个人,她叫林若,是这一带嫁到对岸里山的村子……”
“林若?”有人问:“她多大?”
“是他母亲,年纪大概五十左右。”海解说着。
“五十左右,叫林若。是西林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母亲是哪个村子的,只知道她是这边人。”
“你母亲她……”有人是从我口音听出意思来了,于是带了疑问问道。
“我母亲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
“哪你爸哪?”
“我爸不让我们知道母亲的事,也不告诉我们母亲的娘家地址。”
“你们是兄弟俩?”
海摇摇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爸他……”说话的女人认真起来。“鞠嫂,你不是西林人嘛,你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有?”
被问的女人说:“这个名字是有,但年纪不对。我知道的林若也不是嫁到对岸山里的村子。我们这边很少有人嫁到对岸去。以前有,但也不是嫁过去。饿煞年头好像有人去过对岸,但后来多半已经回来了……让我想想。”
“你母亲的事你就知道这么多?”有人问。
我点点头。
又有人说“这可难找,西林不说,这一带姓林的还不止一个村子。”
“你爸为什么不告诉你们,又不让你们来找外婆?”
我摇摇头。女人相互议论着,很多话我听来感觉新鲜。有人说起饿煞几年女人们是怎么偷偷跑去对岸讨吃的,拿东西换吃的。那是哪个年代的事?
“听说那年乌门斗村有人肚里带了孩子去,后来就生孩子在那边了,没再回来。”女人又问我:“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
问我话的那位扳起手指来,然后摇摇头说:“那也不是。如果是她的话,到现在,孩子应该二十出头了……”
“兴许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呢。”说话的女人转头也来问我:“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我回答说:“我还有两个哥哥。”
“你看,我猜得没错吧。”那女人说:“你哥哥今年多大?”
“我大哥今年二十二,二哥十八。”
刚才问我的女人还想说什么,旁边的女人拉了她一把。拉她的女人又递嘴过去贴着那女人耳根不知嘀咕了什么。那女人笑笑对我说:“可能不会那么巧。”
两女人暗地交换眼色,边上几位女人也就不再说话。我还想问,那女人说:“你往别处问问。这个肯定不是你母亲,她也不姓林。”
女人们表情很让我生疑惑。
海拉了我一把,说:“我们走吧。”
离开大阊门,海告诉我说:“不用再问了,她们可能也不好说清楚。既然有点线索,我们就过去问问。”
“线索?”我不解。
海的耳朵尖,他早已从女人们的谈话中听出意思来了。海说去乌门斗村问问。
乌门斗又是一个靠水湾的小村,类似于驻岩三、四十户人家,屋宇也是七零八落处着,村前没有埠头,两三条竹筏死气沉沉地趴在沙滩,唯一的木船还是沉的。潮水又面临退去,我们的船只能远着村子泊下,然后下船脱了鞋子踩着泥涂到岸上。
没有进村,我们就遇到了一位腰际系着揢箩的老人。海上前招呼老人,老人停了下来。与之前向人打听一样,我们大致说过来因,之后等待着老人回话。老人回答很简单,老人说乌门斗杂姓居多,但没一家姓林。
离开乌门头回到岸边,海回头看了我一眼,问道:“咋办?要不我们再去别的村子问问?”
对我来说,无果不等于绝望。然而,这样漫无目的地继续寻找下去似乎也不是办法。我开始从心里责备起父亲来。
不说话,我望着海面。
“回吧。”良久,我才冒出一句话来。
“要不我们一起去海带场找碗大,他比我有路数,况且海带场每个村子里人都有,说不定能打听着点什么。”海说。
“回吧。”我重复着。
十
回到陈家渡,告别海。
告别的时刻,内心突然泛起一阵凄凉。为自己,也为海。然而我不能留在陈家渡为孤身一人的海作伴。同样,我也无法带着海去里山,让他为我作伴。
离开陈家渡准备上山的那一刻,我回头望过对岸。夕阳下的对岸一片模糊。
上山回到接近父亲瓦窑时,天完全暗沉下来。窑口的火光显得格外明亮。我看到父亲的身影,也看到二哥抱着柴禾出现。
隔着一丘田的距离,我站着。内心矛盾极了。
该不该上前去大声责问父亲,我的外婆家到底是哪个村子。
路上,我曾经想好要大胆着上前责问父亲。然而,看到忙碌的父亲,我又没了勇气。
沿着弯曲的田埂走,火光中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最后,回身过来的二哥发现了我。对我的突然出现,二哥吃惊不已。
“老,老三……”
我对二哥的吃惊丝毫不起奇怪。我喊过二哥,随即又朝父亲走去。
“爸。”我喊过,等待父亲回过身来。
父亲听到我喊他,缓慢地转过身来,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居然突然扬起手上用来捅窑火的青柴棍朝我劈来。和我曾经梦见过的情形没有多少区别。
父亲的青柴棍即将落到我身体时,二哥冲了上来,一把将我推开。
父亲的青柴棍最终击中我身边的那堆柴禾,倒是他自己用力过猛而身体出现了一个严重踉跄,差点倾斜倒地。
我怕父亲再次拿青柴棍劈我,一个翻身,立马逃离了瓦窑。
一口气跑上猫叫岭,我才明白过来。隽不见我,一定去瓦窑找过我。
没有立即回村,我一屁股坐到岭上的草地。夜幕下的村子只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内心楚楚,独自替自己可怜。
如果不是蚊子叮咬难忍,我宁愿一直这样坐着。
回到村子,我不打算再去隽家。这事虽说不能完全怪隽,但我还是恨她了。
天色暗下来不久,白天太阳下集聚起来的热气依旧在山上打转。我来到自家院子,顾不得饥肠辘辘,提起满满一桶井水盖头倒下。水哗啦啦地流我一身。
天气最热,新打上来的井水还是带着一股清凉。这样的清凉之水撒泼在火热的身子,要是在平日,是无法让人不打几下摆子。然而这会儿我丝毫不觉得冷。
无疑,水声惊动了那边的隽。就在我提上第二桶井水又要往身上浇时,我听到了隽喊。
“这样浇身子,你就不怕感冒?”
对于隽的喊,我并不理会。我依旧对隽怀着恨意。恨她不该去瓦窑,和我父亲说去。
第二桶井水盖头浇下,让我始觉到井水的冷。因恨而故意不想去理会隽,我再次将吊桶扔进水井,准备打第三桶水。隽上前来,从我手中一把夺过吊桶的绳子。
“你听到我说话没有?”隽大声着。隽很少如此大声与我说话。
隽的大声对我不起任何作用。我甚至存心要与她作对,伸手一把夺回绳子。
“不要你管!”我同时大声喊道。
“你,你咋还有理?”隽再次嚷出一个响,两手紧紧地抓住吊桶的绳子。
我拼尽全力,双方就僵着了。
看不清隽的脸色,但我能意识到她的脸色一定沉着难看。隽是轻易不会给人难看脸色的女人,但一旦怒火起来,两眼会迸发出可怕的光,脸色铁青。
“松手!听到没?”隽腾出一手来扳我的手指。
我不情愿地甩手,转身朝屋里奔去。
意识中,此刻芸应该出场了。然而并不见芸。
进屋不急着换去湿衣裳。屋里的闷热,湿衣裳反倒起了隔热作用。我不希望隽进屋来,暂时也不想与她说话。她去瓦窑可能不是故意告状,但这和告状没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也老早学会了忍受。屋子里也有蚊子,我此刻愿意接受它们的挑战。有一只蚊子盲目进入我的鼻腔乱撞,然后引发我打起喷嚏来。
隽似乎没跟着进屋来,屋外也听不到有啥动响。一直希望芸出现,但到底不见芸。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整个晚上不再有人关心我。最后我还是换了湿衣裳,走出屋子来到院子,望过去隽家里也没亮灯。声响也没有。
第二天是阴天,尽管没有下雨的迹象,但在山上阴天能蒙住大半的山头。村子起雾了。
与昨晚一样,隽和芸都不来关心我。到这个时候我开始怀疑平日一口一声“三哥”叫的芸是不是真的有情谊了。
雾隔不断我站在自家院子望隽家的视线。我看到隽家的几扇门都紧闭。莫非她们母女俩都不在家?
十一
整个上午除去了一趟自家瓜地,我就在院子里干活。干活是孩子乖的表现。我不是表现给谁看,而是为了充实自己的内心。
先用竹子编出一道竹篱笆,用它们将院子小屋门口的空地围出个半圆。以后家里的那些鸡只能在这块空地活动。不久就要收割稻子,院子会被用来晒稻子,鸡需要关起来。
没有阳光的山上起凉爽,一阵阵小风吹得人舒畅。
到中午时分,我将竹篱笆围上,又进屋抓了一把稻谷撒在其中,企图引诱鸡们入内,看看它们是不是能够适应这个的小环境。
多半是我过于集中精力自己干活,让我没在意到隽的出现。听到她喊我,我才回神注意到她的存在。还是不见芸。
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带着微笑看着我,问我:“能替我编一道吗?”
显然,隽是指竹篱笆。
我直起腰来,心里想到昨晚的事,虽不再有气,但到底存着疙瘩。既然隽已经开口,我就心底一松弛,脱口“嗯”了一声。随即我又问:“芸呢?”
“昨天她舅舅过来顺便带她去藤岭了。”隽一身衣着清爽,我估计她上午去桐子雨赶集了。果然,隽接着告诉我说:“等会过来吃饭,我买了新鲜的鱼。”
村里的女人去桐子雨赶集习惯要穿得清爽一点。回到家里,女人们往往又随意起来。隽也一样,她告诉我过去吃饭,路上就开始脱去她刻意穿上的衬衣。眼下大热天,隽通常只穿无袖的花衫。
以前我并不太在意隽的身段,这次似乎刻意地盯了一眼。昨天和海说话,说到了女人。尤其是海说起的他婶子是破鞋的事,着意让我给带了回来。
收拾完院子,我走进隽家。隽已经摆上饭菜到桌上。桌上居然还放了两瓶汽水。
在山上,汽水绝对是奢侈品。这种带着些许甜味和酸味,打开瓶盖能冒泡泡的玩意,喝起来口感特别爽。特别是盛夏时。
“打开。”隽拿眼扫视了我一下,然后递给我一瓶,让我打开。
我从眼馋到嘴馋,整个心思都被那瓶子里的水吸引着。然而想到昨天去海边,忘了买上一瓶犒劳海,似乎是一份遗憾。不管结果如何,昨天海还是为自己出力劳累了。
“真喝?”我这是客套。
“不喝买了干吗?”隽坐下,一手抚着另一瓶汽水。
隽是会算钱过日子的女人,今天出手如此大方理应有她的理由。我怀疑,又找不到疑心处。手握着汽水瓶再次读过隽的脸色,才敢张嘴去咬瓶盖。开启瓶子没有比张嘴咬再好的方法。大哥在家时也一样。
“当心你的牙齿。”隽叮嘱着,但并不阻止我用牙咬。
用牙咬开瓶子对我来说早已是一桩不费力气之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瓶口就开了。我将咬开的那瓶递给隽,伸手又抓过另一瓶。
一旦坐到饭桌前,我就不客气。汽水落肚,昨天的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隽也不提起。
我们算是和好了。下午一起出门去稻田清理沟渠,晚上一起进门回家。
吃完晚饭,隽让我回家洗澡,又叫我将换下来的衣裳拿过来让她洗。我一切顺从。
等我回到她家院子,隽也洗完了澡。身上还是一件花布短衫,只是花纹和色彩变了。隽的每一件衣裳都是我所熟悉的,夜幕下看不清颜色和花纹,但我知道那上面有我不认识的小花瓣,淡黄色的彩。
“我去池塘洗衣,你看着家。”隽挎过篮子回头对我说。
看家只是习常使用的话,没有特别的意思。里山人家除了猪鸡值钱,没啥值钱的了。
我乖乖地应答过。
十二
我点燃起紫苏杆驱蚊,搬出门板放在院子,然后躺在上面乘凉。躺着看不到星星,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我感觉到身下垫着的不再是木板,是草席,明白自己已经睡在床上了。我很少在半夜醒来,尽管不清楚现在是不是半夜。醒来就有想尿,于是下床出门。睡眼惺忪,我还是看清楚院子的紫苏杆在冒烟。再定神看,隽还睡在铺板上。这么说来时辰还不是很晚。隽对我的动响没有反应,连我“哗啦啦”撒泼尿也没听到。估计她是睡着了。
隽身上没盖什么,她穿的也是短袖短裤。身体侧着又弯曲。这样子看起来像是因为发冷而团缩。
我没有去叫醒她,进屋拿了被单出来。被单盖下去,把隽给弄醒了。
“松,你咋起来了?”
“我尿。”
“几点了?”
“我没看。你咋不进屋睡?”
“我进屋睡了一会,感觉热,所以又出来了。屋里还热嘛?”
我刚才是睡着了,也没感觉出是热还是不热,不过刚才进屋去还是觉着不热。于是我回答不热。
“你睡去吧,我等会就进去睡。”
隽把身体舒展来,然后又平躺,盖上被单。
没有立即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望着她。
“你怎么了?”隽见我傻站着,以为我有话要与她说,她起身来,又拉我到她身边坐下:“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似有话,似没有话,我理不出头绪。
隽伸手扶过我的肩头,她让我紧贴着她。我感觉到了,我的脸一侧正好贴着她的胸口。这让我无形中心里起了乱麻。不是从来没有过,但起码是很少才有的乱麻。
又想起海说过的摸女人奶的事,只是我无法想象出海是怎么出手去摸女人奶的。
想着,心里又觉得这样想着很龌龊很卑鄙。然而又无法停止下来不想。
“松,你是不是觉得婶子对你不好?”
隽拿手抚摸着我的肩头,我感觉舒坦。那种痒痒又带着爽意的感觉先在局部发生,之后迅速扩散到周身。我乖乖地依附在隽的身上,身心都被软化。我很快扔掉了海,思维全集中在隽身上,包括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隽不再是单纯的女人,她又像是我可以依偎的母亲。
我伸出手围上隽的腰,尽管无法把她的腰完全围住,但我还是努力着尽量围得紧些。我的身体也在往隽的身体上靠。隽的肌肤很热,热得让我几乎要冒汗,然而我也全然不顾。
“你咋不说话?”
“婶子,我……”我让自己的头微微抬起,下巴扣着隽的胸口,我感觉这样也很舒服。
隽的手势有点像平素搂着芸,而且让我感觉着有点紧:“有话就说,婶子听着。”
“婶子,昨天我……”我开始检讨自己,我想自己只有检讨自己才能心理上过得去。隽昨天肯定很替我担心。还有芸。
“婶子不怪你,你平安着回来就好。以后如果要出去,跟婶子说清楚了,好吗?”隽把我拥着,她的身子在轻轻晃动,于是我也像在躺在摇篮里悠着。
我轻轻“嗯”了一声,心里畅快了许多。
“好啦,我们进屋睡去。你还真重,我都抱不动你了……”隽试图将我抱起。
我站起来,这会儿醒着了,当然不能再让她抱着进屋。隽拿起被单,一手依旧抚着我的肩头,我们一起进屋。
我上床,隽也上自己的床。我却没有睡意了。
却是很奇怪的感觉,我离开隽的身体,恰又油然想起海来。想起海,我的杂念又上来。那龌龊的念头。
不能胡思乱想!我心里警告自己,并且拿手狠狠掐过自己的大腿。很痛,痛一直钻到我的肉体内部,也往心里去。
痛过去,我还是恢复到想象中。
我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起来,而毫不犹豫地下床,然后朝隽的床边走去。
隽好像没睡着,她看到我走到她的床边,还出声问我:“睡不着啦?”
我什么话也不说,就爬上床,在隽的一侧躺下。朝外躺着,正面向着隽,我知道不用我伸手去抱她,隽也会主动伸过手来抱我。我希望她抱我,自己又将头深深埋在她的胸口。我不敢拿手去摸她的奶,我可以用脸去抵触她的奶。
芸没有在家的那些日子,我就这样和隽睡在一床。有时候我能睡得很香,有时候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我轻易不翻身,装睡着。
隽睡着时也有轻微的鼾声,和芸一样。当然是隽遗传给了芸。
但有一天,天刚亮时我醒来,我发现自己的手伸入隽的短衫下的胸口了,我的手掌盖在隽的奶胸。拇指还按着隽的乳头。隽似乎还没有醒来,她的鼾声告诉我,她睡得依旧香甜。我心头开始突跳,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仿佛在试探中,试探自己的动作是不是会惊醒隽。
几个动作下来,隽还是没有醒来。然而我到底不敢有太多的动作。我不动作,但手还是盖着隽的胸口。
说实在,我这会是完全触摸到了隽的奶,女人的奶,可是我却没有觉出特别滋味来。假如有一天我再次遇到海,我一定会告诉海,摸着女人的奶,感觉也不过如此。
第三卷
一
山里的田地布局很特殊,水田都在垄上。古人虽然在造田的同时也开辟了道路,但一概是弯曲又窄小的田间小道,偶尔也很陡。然而很陡的路上也砌了石阶。
山里过日子苦,干农活更苦。很多人都想逃避,于是趁着时势起变化,能在山下找到出路的人几乎都留在山下了。农忙时到来,人们尽量回来。
父亲和二哥在农忙时也不再烧窑。上次我差点挨父亲一棍子的事,我没忘,父亲好像忘了。二哥傻乎乎地倒记着,他告诉我,父亲是因为我不好好在家呆着乱窜而生气。
我没告诉二哥自己其实是去海边找外婆家。
夏收时我家和隽家还是合伙。都只是种口粮田,往往忙不了几天就忙完。到第四天,翠嫂过来向父亲讨劳力,说箍桶匠的手指被他的小斧子劈了一刀,下不了水。翠嫂过来向父亲讨劳力,说给钱。父亲说都是邻里隔壁,要什么钱。父亲要我们兄弟俩过去给翠嫂帮忙。翠嫂家一亩三分口粮田,在水塘下面。
给翠嫂家帮忙,后来居然生出意外来,这是没人能想到的。
去给翠嫂家割稻子,起初二哥还是很不情愿。后来二哥是越干越有劲,最终又让我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秘密在于翠嫂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汗衫,只要她弯下身子割稻,汗衫就会往下松出一个空间,翠嫂里面没穿小背心,她的整个奶子暴露无遗。
我觉不出翠嫂的奶子有什么好看,我想她的奶子要比隽小多了。而且奶头顶多如一粒秋收进来的干黄豆。隽的奶头像樱桃。
翠嫂全然不顾忌我在看她,她也朝我眯眯笑。假如翠嫂不笑,我可能很自在,她一笑,我反而不自在了。只看一回我就不好意思再去看她。后来我干脆把看翠嫂奶子的机会让给了二哥。
翠嫂偶尔也和二哥说上几句,二哥挥镰的速度就更快。
“松,我家园子里脆瓜这会儿熟了,你下去摘几条来。”
割累了,坐在田头歇息时翠嫂冲我说。我说我不吃,二哥说他想吃。二哥想吃我当然得去摘,我不是怕二哥,而是感觉自己现在是靠他和父亲的辛苦赚钱来生活和读书,我得让他。我朝垄下奔去。
摘了瓜回到田头,翠嫂和二哥又在割稻子。但我看到翠嫂的胸口衣衫沾了好大一片泥。我不知道这泥水是怎么沾上去,只是觉得二哥干活更有劲了。
中午太阳毒辣辣,但二哥很早就出工去了。窝窝囊囊的二哥突然变了,我能懂,又不完全懂。我懵懂着悄悄跟了出去。我不是故意要去偷窥他和翠嫂之间的秘密,我只是怀着好奇心。所以我也不会去打扰他们。
他们没有在田里干活,而是去了水塘。
我躲在水塘边的林子里看着,看着二哥与翠嫂游水。二哥潜下水又突然在翠嫂身边冒出来,吓了翠嫂一跳,翠嫂不怒反而嘻嘻哈哈笑。我知道二哥有好水性。以前我听说翠嫂会水,只是不知道她会到什么程度。现在亲眼目睹她确实也好水性。两人像两只水鸭子在水中嬉戏,我看到二哥和翠嫂一起游向水塘的尾部浅滩,他们一起出水,然后躲进了林子。
我决定下午不再替翠嫂家割稻子。看着二哥和翠嫂从林子里出来又离开水塘,我也悄悄下水。在水中,我产生了好多莫名其妙的念头。最后我还是想起芸来,不知道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后来是什么也不想,所有心思全用在摸鱼上了。第一条鱼是让我坐在浅滩的水草地无意撞上的。一条我手掌大的鲫鱼被我压在屁股底下拼命挣扎,它的挣扎开始吓我一跳。
既然有鱼,我何不捉几条回去。
我在浅滩挖一口小坑,将捉到的那条鲫鱼养上,然后又下水顺着浅滩的水草摸去。一个圈子兜转,居然让我摸到了十几条大小差不多的鲫鱼。中间也有摸到小的,只是被我扔还水中了。意外的收获让我高兴不已,我几乎要喊出声来。我也忘了水塘下面的田里二哥与翠嫂正在割稻子,把鱼拿水草串起来就往下奔。
“喂,你不干活怎么跑去捉鱼啦?”二哥一见我就大声嚷嚷。
我才不管他嚷嚷,还朝他扬扬手中的鱼。
“松,你过来。”
这会儿是翠嫂朝我喊了。我不能对人家也不理不睬,尽管翠嫂我愈来愈不喜欢了。她和二哥在林子干了什么勾当我不知道,总之不会干什么好事。男女之间干勾当,人家习惯叫偷鸡摸狗。偷鸡摸狗才不是什么好事。
我停下来,翠嫂走过来。
“你摸鱼去了?”翠嫂轻声说话,说话时又朝四周看看。四周其实也没有什么人,这里和其他人家田隔着些路,而人家多半又忙着没闲。
我点点头,我等待着翠嫂说话。
“你什么时候上的水塘?”
“刚才。”
“刚才是什么时候?”
“就刚才。”
“你看到我和你二哥游水了嘛?”
“看到了。”我直言不讳,我觉得反正也没二人听到。
“还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
“真的没看到,还是看到了不敢说?”
“真的没看到。”我觉得自己只看到他们去了林子,在林子到底做了什么,自己真的没看到。
“我和你二哥游水的事你不要和人家说,行不?”
“为什么?”这回我有点装糊涂,也有点故意要吓吓她。
翠嫂本来脸就很红,太阳晒的,或者说本来就不好意思着。她看着我,目光里含了特别的温柔。
“不为什么。你还小,不懂,但就是要你别说……行不?”翠嫂又特别加重语气说。
我不回答,我看着她的生发着哀求的小眼睛,感觉特别有意思。
见我不说话,翠嫂有些紧张了,她朝二哥那边看看,二哥自顾割着稻子不来看我们。翠嫂突然变了脸色,沉了起来,带着厉声说:“你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懂?如果你跟人家乱说去,将来你二哥讨不到老婆就别怪我……”
“嘻嘻”,我见翠嫂恼怒的样子反而笑出声来。
“还笑!你再笑当心我打你……”翠嫂扬起手来装了要打我。
“你才不敢打我哩……”
我看到翠嫂那副乱了阵脚的样子实才滑稽,有意思。不过对她所说的二哥会讨不到老婆的话,还是认真对待了。“好吧,我不说就是了。”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翠嫂才抿嘴一笑。然而翠嫂的那个抿嘴一笑实在是太难看了。
翠嫂还想来摸我的头,我给躲开了。我怕鱼会死掉,想早点回家。翠嫂似乎还没完,一把拉住我,说:“松,以后缺钱就来找嫂子……知道嘛?”
我不想再听她说话,我点点头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二
提着鱼回到家,我以最快速度将它们放到水里,但还是有好几条翻白死掉了。鱼死掉不会给我带来坏心情,只是感觉不好玩了。
隽这时从她家里过来。她不出门,就替两家晒谷子。隽见我没去干活在玩水,便问我。我指指脸盆里的鱼,于是她凑近了看。
“你捉的?”
我回答是。隽说你哪里捉的鱼,我说水塘。隽也来摸我的脑袋,又夸我。
被隽摸着脑袋,与被翠嫂摸着,感觉完全不同。
隽还问我翠嫂家稻子割好没有,我说没有。隽说你为什么不去割稻去摸鱼。我却为难了。我不能告诉隽自己看到了二哥与翠嫂在林子里鬼混,心里生厌烦才不去她家割稻子。
“二哥和翠嫂割着,不多了。”我就这样回答隽。
隽笑笑,也没再说什么,她拿了摊耙又将摊耙掉过头来划簟上晒着的谷子。
“婶子,芸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想要是芸在就好了,她能吃到我捉的鱼,一定很开心。
“等谷子晒干了,我再去接她。咋啦?这回想你妹妹了?”
我说:“芸不是很喜欢吃鱼嘛?”
隽说:“哪,你等芸回来再去捉些鱼来。”
隽说着,她也抿嘴笑。我看着隽抿嘴也是和翠嫂不一样。隽的笑好看多了。
三
农忙结束,稻子在一个礼拜之后开始返青。人们需要给返青稻子耘田,一共耘三趟。间隔也是一礼拜左右。每趟耘田还要适当施肥。父亲耘完一趟又给稻子施肥后就去瓦窑,临走时还告诉我和二哥如何施肥。父亲让二哥耘完三趟后再去瓦窑。二哥表面上没怎么起喜悦,我想他内心一定很高兴。
割了稻子又插秧,翠嫂还要二哥帮着耘田。暗地里翠嫂给了我一块钱。我弄不清楚这钱是工钱还是用来收买我。反正我是一举两得。二哥自从和翠嫂勾搭上了,变得勤快又聪明,也特别会顾全我,一般的出工往往不要我去。
二哥的变化还在于他刚回村时隐埋在脸上凹处的青灰色全不见了。家里的香皂肯定也是翠嫂送给他的。
上次得了一块钱,没让我满足,我略施小计,又从翠嫂那里得了两块。
那天晚上吃饭后二哥没出门,我就知道有好戏。我偷偷躲进隔壁的房间伺机行动。果然不出所料,一会儿翠嫂就上我家来。我是紧贴着二哥的床后背,透过蚊帐盯梢。我不想看到他们做勾当,恰好在翠嫂扒去上衣时动出声响来。
二哥知道是我,气得拉我出来就要劈我耳光,翠嫂倒很镇静,她也不怕自己光裸着上身被我看到,露了龅牙还嘻嘻笑。翠嫂把二哥拉开,然后问我是不是想要钱。我没说要钱。翠嫂还是主动掏摸出两块钱给我。
我拿了钱赶紧溜出门去。
要说我长了这么大,赚钱的概念不是没有过,但真正认识到赚钱,还是从翠嫂身上开始。这个农忙既没有让我累着,反而令人感到轻松又愉悦。我希望二哥不要太早回瓦窑,这样可以让我赚到更多的钱。我自然不会在乎自己赚钱的手法是否合情又合理,是不是带了耻。
溜出门的时候,我顺手抓起翠嫂送给二哥的那块香皂,我去隽家里洗澡。如果父亲和二哥回来了,我晚上照例睡在隽家里,还和隽睡一张床。
一只手捏着香皂,一只手手心攥着翠嫂给的两块钱,我来到隽家里。隽不在院子,也不在厨房,房间的灯却亮着。我侧耳细听,听到房间里有水声,我知道那是隽在洗澡。
“是松吗?”
隽大概听到外面有动响,于是发话。
“婶子,是我。婶子,你把门开开,我送你一样好东西。”
“好东西,什么好东西?我在洗澡……”
“你洗澡好用。我递给你。”
“等等。”
一会儿隽把门拉开一道缝,隽把身子躲在门后,探了头出来,看看我手上的香皂问道:“香皂,哪来的?”
我知道隽从来没有用过香皂。
“人家送的,你拿着,很香的。”
隽接过香皂,重新关上门。
我还是挽了露天水缸的水冲洗身子。一会儿隽开门出来,她还是穿着短衫和短裤。
“松,这香皂还真香,谁送你的?”
隽说着拿了香皂过来,要我也抹点。我笑笑说,我就是把这香皂抹完,也是一身灰。我说就别抹了。隽抓过我的手臂说:“来,婶子替你抹。”
一听隽要替我抹香皂,我情愿了。我其实特别希望隽拿她粗糙的手来擦拭身子。以前有过一次机会,后来一直未能有。我站着不动,任凭隽替我抹香皂,又拿手擦拭。
“婶子,你说香皂为什么会那么香?”
隽说:“你是读书人,这事怎么反倒来问我?我可是没上过几年学的。”
我说书上也没有这个解释。隽笑而不答。
我冲洗总是让自己脱得精光,隽也是浑身上下替我打香皂。隽也用手擦拭我的腿裆,只是动作起来轻生一些。
“嗯,这回泥猴成香猴了。晚上恐怕整间屋子都会香起来……”
隽要我自己再擦擦,别马上洗掉。隽说着又回了房间。我也确实不想马上把它洗掉,我得认真地多擦擦才行。香皂的泡沫越搓越厚,几乎包裹了我。香气扑鼻。
有翠嫂的日子真好。我在心里嘀咕。等这块香皂用完了,我想我一定再向翠嫂要去。
一会儿隽拿了我的衣裳从房间出来,我又问起什么时候去接芸。我想,要是芸洗澡的时候能擦上香皂,一定会比我还开心。
隽还是说等谷子晒干了再去接芸回来。
隽又去池塘洗衣裳,我洗完澡仍旧躺在铺板乘凉。立秋过去了,躺在院子里格外风凉。然而不能久趟,稍微晚了,风凉过度,就会让人觉着起寒。
躺下,我才想起刚才把钱放在窗台了。找到钱,把钱放到床头的角落。我很清楚自己现在总共有多少钱了。
回到院子重新躺下,我的思路滑到了自己有钱之后应该先买什么。于是我迅速想到了猎枪。哪里有猎枪买,一杆猎枪需要多少钱,一时成了我思考的问题。当然,我也想到一旦有了猎枪,我就去海边把海请来,我要回报他一次,请他吃野味。一头卷发的海,真的很有义气。
现在我倒觉得海比自己还要可怜了。海身边只有他祖母,而他祖母偶尔还会不在家。
也想二哥翠嫂是不是还在捣鼓他们想做的事。关于男人和女人的事,听说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我来说仍旧是个谜。我还回想着自己看到的翠嫂裸露的身体,翠嫂还算是有一身白肉的女人,隽肯定没有她白。翠嫂白,终究不能让我产生好感。
夜空没有星星,也许明天天气会转阴。没有星星的夜空就没有什么看头,于是我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我又开始想钱。接下来,我该找什么借口再去翠嫂那里赚她一手,甚至好几手呢?
四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虽精彩,我觉得却丝毫没有看头。倒霉的是,此事还把我给牵扯了进去。
这是三天后发生的事,也是晚上,我躺在隽怀里几乎已经入睡,一阵很响的吵闹声将我吵醒。隽也醒来,隽像受惊似地起身,嘴上在说,发生什么事啦。
我也听出来,好像是有人砸碎了什么东西。接着又是“嗵”地很响,像是什么东西敲击着门板。隽要我别起来,她自己走到门口看去。我当然不会不起来,因为我隐约听出来,那些声响好像是从我家那边传来。
接着有人在哭。还不止一个人在哭。
“松,听话,你别出来,我去看看。”隽回进屋里穿上外衣,又叮嘱我道。然后她自己就出门去了。
我不是怕,而是担心那声音果真会是从我家传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若是发生在我家,肯定与我二哥有关了。家里只有二哥一个人。
继而声音越来越杂,好像人聚了很多。听得一句又漏掉一句,到底听出是吵架的声音。我还是起来,赶紧着出门看去。到了门外,声音就清晰了。我断定事情就发生在自己家里。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朝家里赶去。
院子里黑乎乎一片,有很多人影在动。我听清楚那哭声是翠嫂,还有翠嫂的婆婆。
最大嗓门的好像是箍桶匠。我明白了,箍桶匠可能得知他老婆和我二哥的勾当,找上门算帐来了。我一下子来火了,我清楚是翠嫂勾引了二哥,箍桶匠反倒找上门来闹事,没理。
钻过人群看过家里是不是有东西被箍桶匠敲坏或者敲碎。我刚才已经听到碎声。我进了厨房,开灯见厨房没什么东西有坏。又到隔壁房间,也开灯看过,没见什么有坏。然后再看屋檐下的露天水缸已经塌成一堆碎片。
二哥哪?二哥不在。我也不好去问谁。
我肯定要出这口气。我四下寻找可以打人的家伙,什么最厉害我找什么。柴刀在厨房,我可以去厨房拿柴刀。我是不顾一切了。
我冲进厨房拔来柴刀,外面有人立马大声喊道:“松,你想干什么?!”
“谁敲碎我家水缸,我就劈谁,你们让开。”
我想我这会肯定气势十足,我几乎是拼了命地冲出去。尽管我还不知道箍桶匠到底处在人群的哪个位置。
“松,你想干什么?”
“阿昌,你先回去,有话明天再说。”阿昌是箍桶匠的名字,也有人劝箍桶匠回去。
“我回去?我还没找他算帐哪!我……”这是箍桶匠的声音,他还是亮着嗓门。
“找谁算帐?找你奶奶的爷爷算去吧,是你老婆勾引我二哥,我看到,在水塘里……你他妈的阿祥阔嘴儿子,你还来我家找事……我劈死你……”
有人把我拉住,我只能大声嚷嚷,我还要告诉所有人,是他箍桶匠的老婆勾引了我二哥。
“阿昌,多说有什么好说,好听吗?”有人朝箍桶匠斥道。
“松,把刀放下……”我听出是隽的声音,这会我也全然不管,我紧紧抓住柴刀不松手。
“阿祥阔嘴儿子,你有本事找我来,别欺负我二哥。我劈不死你,我就把你家房子给烧了,我烧死你……”
我这不是说说的。村里人也许不知道我真正的脾气。在这之前,村里没人敢欺负我们三兄弟。我大哥的脾气也很暴躁,这会儿要是大哥在,我想箍桶匠不会那么猖狂。为替二哥抱不平,我只能豁出去了。
我到底是小孩子,手劲扳不过大人。柴刀很快被夺去。隽一把拉住我进了厨房,随手又带上门。
门外,男人们劝着箍桶匠,女人们拉着翠嫂和她婆婆,意思都是一样,要他们先回家。
“婶子,我要去找二哥。二哥不知道哪里去了。”
不管二哥有多么不是,到这个时候我心里还是想着他。我想他出了这样的事,肯定不敢去瓦窑。我还担心这事要是让父亲知道了,结果不知会怎么样。
我内心里更多的还有气愤。受人欺凌的极度不满。
隽不说话,她松开我,然后朝窗外张望。外面声音渐渐散了去。
“二哥你就别管了,叫你别过来你咋还来?”隽似乎也有心事,她一屁股坐落在椅子上,两眼看着我。“没想到你还真勇猛……居然还拿刀去劈人家。胡闹……”
“谁叫他把我家水缸给敲碎了,明天我还……”
“还想怎么样?你要是还胡闹,以后我就不再管你了。家里还有大人哪?”隽也忍不住教训起我来。
隽教训我我当然只有接受,倒不是怕她不再管我。看得出来,二哥的事也让她揪心了。因为是起床就跑出来,隽的头发还是乱糟糟一团。
“婶子,我想去找二哥。”我有点心里无底,说话也很轻声。
“你就别操心了……你二哥还能去哪里?一会儿他准回来。我们回去吧。”
隽肯定也思量过才这么说。
把灯关了,掩上门,隽带我回她家。
五
躺在床上,我思前虑后,丝毫没有睡意。
“松,你知道你二哥和翠嫂的事?”隽翻身一个平躺,轻声问我。
我“嗯”了一声,但又不知道怎么细说。
“你知道了咋不跟大人说?你二哥也真是……”隽埋怨着。
我默声不响地躺着,一面还在听外面的响动。我担心箍桶匠会不会依旧不罢休,等二哥回来又闹事。村里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后来两家还打起来。我也担心今晚二哥是不是被人打了。二哥有力气,箍桶匠会不会叫了别人来做帮手,假如只是一对一,我不用担心二哥会吃亏。何况箍桶匠手指还伤着。
二哥出事,我刚才所有的心思一概逃走,新的心思占据了我的大脑。
很晚了我还是睡不着。隽的每一个翻身我都听到。她开始出鼾声,我也听到。
第二天醒来看看桌上的老式摆钟,指针落在十点二十几分的位置。我睡得好沉啊。我做了稀奇古怪无数个梦,然而没有一个能想得真切。稍微记得的是一个修路的梦,好多人在修路,又不知道这路修在哪里。
隽起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屋里屋外都不见她人影。我去自己家看情形。
没有太阳,谷子没有晒。鸡被放了出来,他们在院子里争抢着漏在地上的谷子。水缸被敲碎,那个位置现在空落落。碎片不见了,我想可能是隽给清理掉了。家里也没有人,不知道昨晚二哥是不是回家来过。
有趣的日子就这么快结束了,以后我不可能再在翠嫂身上赚到钱。希望那么快就破灭。
回到隽家里,我揭开锅填肚子。
再出来,我看到石阶上的香皂。那块粉红色的香皂让我看着不顺眼了,我抓起它,试图找到一个恰当的目标,扔了它。
我找好目标正想扔,香皂一滑从我手上滑脱。香皂没落地,却落进了露天水缸。
隽家里的露天水缸不像我家,因为经常在使用,水不十分清澈也不浑,能看到香皂躺在缸底的位置,我找了竹竿试图捞它上来。然而不好捞。几个动作下来,沉淀在缸底的淤积倒起来,浑浑地往上翻,水不再清,香皂也失去了影子。
无奈,我只能脱光了自己,然后爬进水缸。
等我摸到香皂,湿漉漉地出来,隽正好走进院子。隽对我爬进水缸的行为肯定是不解。我举起手中的香皂给她看。
“香皂怎么会跑到水缸里?”
我没说自己要扔了它。
隽接过香皂,放到鼻子底下作闻闻状。闻过,随手又将香皂放在石阶。
“婶子,你去哪了?”我跑到屋檐下拿过毛巾擦干身子,套上衣裤。
“你管好你自己,别老是打听大人的事。我这就去滕岭,把芸接回来,你看好家。”
“嗯。”我应着,心里起兴奋。芸回来,我就不会觉得无趣了。
后来我才知道,隽一早去了瓦窑。二哥那晚还是回了家,他不敢去瓦窑,隽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二哥应该去瓦窑,于是陪了二哥去。事情当然也算了结了,后来箍桶匠一家没再出什么言语。
大人们没事了,不等于我也没事。我开始对箍桶匠一家记恨。我觉得他们都是我家的冤家,包括被我二哥睡了好多次的翠嫂。
我也是从那个晚上开始让人流传。有人说我是无常一个,也有人说我是无赖,动辄就要杀人放火的那种人。
我觉得这样也好,省得以后再有人来欺负我和我家里人。
六
父亲偶尔也回村,那时已经开学,我不一定能够遇到他。关于我的学业,父亲没有再提起。我再次遇到父亲是十一月份的一天,父亲又明显老去了许多。他头发花白而又杂乱,胡子又好久没刮,皱纹比大山的褶皱还要深,还要密。我突然发现父亲的背也开始驼了。
“钱给你婶子了,天冷了,让婶子给你添几件衣裳。”父亲说。
“爸,二哥哪?”
“在窑里,你别替他操心。大哥来信了吗?”
我没有记错,这是父亲第二次提起大哥。第一次是去年过年时。我点点头,回话说来过,我还说大哥也惦记着家里。其实我是撒谎,大哥根本没有来信,他是失踪了,或者说他把我们变成了失踪,顺便抹去了这个家的概念。
渐渐进入深冬,然后第一场雪飘起。听到枪声,我开始希望自己拥有一杆猎枪。
雪落满绣云山的整个山场,后来是天晴了,山下的雪融化去,山上积雪却迟迟不化。第二场随即又下来,山上的雪就更见厚度。这一次我没再带着芸去玩雪,我准备独自上山去踩踩路。没有猎枪,我操了一根青柴木棍——和梦中见到父亲敲碎我脑袋的木棍一样。
出门时我想过,希望遇到点什么。
雪光反照下,山场几乎不存在阴霾。最密集的林子,林荫也被敞开。
偶尔有枪声响起,一概离我很远。让我遇到的除了几只疯狂不起来的飞鸟,真正属于野兽性质的连个影子也没有。雪地也是一片平整,除了我走过留下的足印,再也见不到别的印子。偌大的山场没有脚印,让我感到特别的孤单。
我拿棍子敲击着树身。
“嗵嗵嗵”响过,山场里传来沉闷的回声。
漫无目的地走,有时也起脚奔跑。现在让我很自在也散淡。我想我也遇不到什么野兽了,即使一整天在山上晃荡也不会遇到。接着,我把对遇到野兽的寄望都作废,就当是一次游玩。
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茶树岭。
之前我来过茶树岭。茶树岭是山那边海拔最高的一个村子,它的下面就是石门村,石门村对面的山垄便是我家瓦窑所在的位置。
在不到茶树岭村子的茶树岭上,我遇到了翠嫂。对翠嫂的出现,起初让我很奇怪,后来想到翠嫂的娘家就是在茶树岭。不过她冒雪出现在茶树岭,还是让我很好奇。
自从那晚和二哥勾搭又生出是非来之后,我一直没见过她。也没有她的消息。我头上光露露什么也没戴,翠嫂一眼就认出我来。翠嫂扣了她身上滑雪衣的帽子在头上。整个驻岩村的女人,恐怕也只有翠嫂会去买这般新潮的衣裳。
“松,你咋跑到这里来了?”翠嫂把帽子脱去,她怕我认不出来。
我不仅不情愿与她说话,而且心里的记恨随着见到她就泛上来。我鄙视翠嫂,目光里充满了轻蔑。我不理会她。
“喂,你也讨厌我嘛?我又没有对你不好……”翠嫂表情和天空的颜色一样,阴沉中又能见光,复杂得让人说不清楚。她的龅牙还是最显眼的部位,难看得要命。她继续说:“我和你二哥的事你知道,那天你也不该大声嚷嚷呀。其实我们两个没有谁勾引谁。你这孩子……弄得我抬不起头来。”
“关我什么事?!你这个坏女人……”我还想骂她是“破鞋”,和海的二婶一样的破鞋。
“你骂我?”翠嫂反倒来教训我。
“哼!”我觉得我不能再软弱了,我得显示出我那天晚上的威风来。“你以为你是好女人吗?不是你勾引我二哥的吗?你故意让我二哥看你的奶子……”我出声很大,我不怕别人听到。我也知道这山里不会有人。
翠嫂还是慌了,她赶紧跑过来捂住我的嘴。
“你嚷嚷什么?你这‘小棺材,嘴还那么硬。说不准我和你二哥的事就是你传出去的,你拿了我的钱还出卖我,你……”翠嫂生气着,她用力捂我嘴不够,还使劲推搡我。
我挣扎,又欲拿嘴去咬她捂着我嘴的手,翠嫂力气也不小。我再使劲挣扎,同时用脚把她的腿一勾,翠嫂立马就倒在雪地上了。
翠嫂倒地了,我不觉得就是自己胜利,我还想抬脚去狠狠踢她。她到底是大人了,我只好劝阻着自己不出脚。她爬起来,和我没完没了。
“我跟你拼了,你害得我回不了家;你二哥也是没良心的,睡了我就忘了我,现在连瞧也不来瞧我一眼……”翠嫂边说边上前来抓我的衣裳。
我的衣裳虽是旧的,可我还是需要保护好自己和衣裳,我反手抓住她的手,又想把它扳开。
翠嫂是不是真的很无理,我不怎么清楚。这会我看到她确实有点无理。她和二哥的事怎么能怪我呢?我开始发出警告,假如再不松手,我就不客气了。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拿刀砍人,放火烧房子,你去啊!你去把箍桶匠杀了,把他房子给烧了,你有种,你去啊……”翠嫂这会自己也喊了起来,而且嗓门提得很高。
我又看出苗头来了,翠嫂压根儿就没有和我生气,她对我生气反而高兴。她趁我在思量中不防备,狠狠推了我一把。我倒地,往下滚出好几步。见此情形,她却哈哈笑出声来。
一棵树将我及时挡住,我翻身跃起,怒目与她相对,并恶狠狠地骂道:“贱女人!破鞋!”
“你骂我什么?”翠嫂两眼瞪着我,很凶的样子。
“贱女人,破鞋!”我边重复骂着边去捡刚才扔掉的棍子。
翠嫂抢先于我把棍子拿到手,她把棍子扔出很远,
“你真是个小畜生。你再骂我听听……”
“你这个贱女人!”我偏骂她,而且声音特别亮。我才不怕她。
“你……”翠嫂发疯似地冲了下来,又利用地势和她的身高,把我给重重地推到在地。
假如我稍微防备一点,我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她冲倒。女人骑在我的身上,把我当成小马骑,又扬起手巴掌,直接落了下来。“啪啪”几个很响的耳光,我的脸顿时起火辣辣。
翠嫂动真格了。长到这么大,和同样是孩子的打过无数次架,基本也是以胜利为主,和大人打架还从没有发生过。
“贱女人!”我被打痛了,我忍着,我更不会哭泣。我大声喊出,同时使出吃奶的劲来把骑在我身上的翠嫂给掀翻。
我想我就当她是一样大的孩子来打。抢先于翠嫂从地上爬起,伸脚又将欲起身的她给踢到。我的脚肯定是使了不小的劲,只听得翠嫂“唉哟”一声,随即又倒在雪地上。当然,这远不够我解恨。
我学着翠嫂刚才打我的样子,一纵身跳到她的身上,我也拿她当马骑。一匹大马,一匹雌性的大马。我骑着她,一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胸口,一手也给她的脸好几个“噼哩啪啦”。
翠嫂开始肯定是被我打懵了,一点反抗也没有。后来像是被我打醒了,两手胡乱地抓些雪朝我扔。雪花顿时迷乱了我的眼。
翠嫂这么一来,反而鼓舞了我。她拿雪扔我,我干脆抓过一把雪直接塞进她的嘴。一把不够,还来好几把。翠嫂拼命晃脑袋,活像电影上的日本鬼子,“呜哩哇啦”地乱叫……
翠嫂被我激怒了,也许激怒是到了某个极点,她两手不再抓雪,而是攥紧拳头使劲地打我的胸口,两脚又上下用力乱蹬乱蹿。
玩够了,觉得解气了,我才起身。再一看,翠嫂早已变成了疯婆子。
她似乎不服气,还要来反击我,我乐着撒腿就跑。
七
这真是一次奇妙的相遇,我把翠嫂好教训了一顿;我认为是教训,所以心里特别美滋滋。
我也想到翠嫂肯定不会就此罢休。我想翠嫂会找上门来,但我似乎毫不畏惧。
大雪在午时停止了。
我在山上半疯半癫了大半天,双手空空回到村子。小山村木然地处着,若不是屋顶上冒着炊烟,还不一定能分得出哪是房子,哪是凸出的山体。
不多时天空的阴霾渐散去,太阳从厚薄不一的云层缝隙里漏出来,有几束光直射到地面。随着阳光的到来,风也闯进了山廊。风带走了可怜的阳光温度,又一路扫出积雪的寒气,刺骨的冷迎面直撞来。
村道上很少有人们经过留下的脚印。村里住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本来行动就不便,现在地上积雪那么厚,万不得已自然不会出来。
现在我能体会的是,父亲似乎不怎么情愿回村。尽管我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按理说,这样的大雪天他们在瓦窑也做不了什么,肯定也不会有人前来拉瓦。
好多日子过去,又清清淡淡地过完年,仍不见翠嫂找上门来“报复”。想想也许有几种可能,要么是翠嫂被我打怕了;要么翠嫂感觉没脸面上门来;要么她觉得跟我这样的无赖计较只能自己吃亏而甘愿罢休了。
我的想法有时候很单纯,单纯得美丽,往往又令人陶醉。
到山上的积雪完全融化去(起码我能看到的很多冷岙里一定还有积雪),新学年又到来。我现在对学习不再感到害怕,因为我对学习由害怕渐趋向于麻木,我像一架活着的木偶人。去学校不是为了自己读书,而是为了芸。芸需要我保护,需要我陪她上山下山。
芸在起变化。她的头发和眉毛都在变黑,脸庞也在渐渐显圆润。
春天也很快到来,尽管不能断定哪一天才是春天的真正开始,但我们显然很清楚草木在每一天里都会有变化。叶子由针芽到舒展,山廊的颜色由淡转浓。雨水一场接着一场下来,雨水过后又是气温的逐级上升。
翠嫂和与翠嫂打架的事几乎令我淡忘,然而有一天翠嫂却突然找到了我,在学校。
那天太阳很好,翠嫂也像是刻意打扮过,在我看来,她不像是山里人了。当然,她即使打扮过了,变得好看了,而在我心目中翠嫂还是翠嫂,她不是好女人。
“你找我干什么?”翠嫂是趁中午课间休息来找我,把我叫到学校大门外。我不带好气地冲她说。
“你打我的事难道忘了?”翠嫂很直接说了出来。
我估计她是来报复的,心里觉得这女人也真奇怪,要报复我居然会等那么久,也果真用心良苦。
“你还想找我打架?你可别怪我不客气,我是不怕老师的。”
我的语气里充满了警告,目光里浸着敌视的水分。
“好了,别犯小孩子气了。我今天是想和你好好说话的。”
翠嫂没嬉皮笑脸,她的表情还算是轻松,似乎真是来与我好好说话。
“什么事?”我不能就此松懈,毕竟该记仇的应该是我。我还是想到了那个晚上,想起水缸的碎裂声,想到家门被人猛烈敲击发出的声音。
“你二哥是不是还在瓦窑?”翠嫂提起我二哥来。
我瞧瞧她的眼神,挖掘着她内心里到底藏着什么。
“你别这样看我。反正我和你二哥的事你最清楚,我不怕被你羞,让你看着我贱。松,等你大了你就会知道。现在我要你帮忙,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我,我可以给你钱。”
翠嫂又提到钱,她忙着在口袋里掏钱。先是掏出两块,然后想想又换了一张五元的。
“给,下次我还会给你……”
看到钱我当然眼红,在桐子雨有的是花钱的地方,我也正缺着钱花,而且巴不得有钱给芸买很多东西。但我不明白翠嫂要我干什么,所以我暂时还不能接她手中的钱。
我瞟了一眼那张五元面额的钱。还是新的。
“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接,手心却已痒痒。我不认为自己是犯贱。我也不知道“君子取钱,取之有道”,只知道很多人都在找钱,千方百计又挖空心思。
“我想见见你二哥,让你替我传个话。”翠嫂把钱直接塞到我的口袋,同时说出她的目的来。
“就这个?”我暗自欢喜,这钱也太容易赚了。
“就这个。”
“哪你咋不自己去?”
“我,我怕你爸……”
翠嫂为什么怕我爸我想不明白,我觉得这一点对我来说也许是好事。我当然不会很痛快答应她。
“我试试,二哥会不会来见你就由不得我了。”
“我想你二哥肯定会来见我。你告诉他我现在在桐子雨,就在街上。我自己开了一家店,卖衣裳的。对了,以后你就不用去别的地方买衣裳,你的衣裳我包了,不要一分钱。如果你不想每天上山下山,也可以到我那里去住,吃饭也可以。”
翠嫂说得很光明,脸色也很灿烂,让我着实感到意外。
我知道男女之间会有特别的感情,内容到底是什么还不十分清楚,我想翠嫂对二哥可能就是这么回事了。可她到底是别人的女人啊。
“行吗?箍桶匠又会大闹……”
翠嫂说她和箍桶匠早已离婚,现在他管不了自己。
离婚当然就是分家。
情况大概分明了,我答应翠嫂,自己和二哥说去。
翠嫂脸上起了红晕,这个贱女人忽而又让我不觉得讨厌了。那张崭新的五元面额钞票在鼓励着我,让我改变对她的看法。当然,翠嫂刚才说的一连串话更是诱惑。
八
也是从这个春天开始,二哥偶尔下山来。二哥下山自然不会来找我,我偶尔去见翠嫂,翠嫂会告诉我,前夜或者昨晚你二哥又来了。
翠嫂要给我新衣裳,我总是拒绝。我有我的道理,我不是不喜欢穿新衣裳,而是怕穿了之后隽问起。穿好穿差其实并不重要,我需要的是钱。钱可以花,也可以攒。给自己花,也给芸花一部分;给芸也不能太多,否则会引起她怀疑。我最重要目的还是攒,等攒够了就可以去买杆猎枪。对如何去买猎枪,我一直在打听之中。
我想我肯定会有一天不上学。
到立夏节那天,翠嫂又来找我,她是上午课间时来找我,要我中午去她那里吃饭。我问她为什么要我去她那里吃饭。翠嫂说今天是立夏节。我说我一早已经吃过蛋了。一早来学校,隽让我和芸带了蛋。翠嫂说隽是隽,她是她。
“一定要来啊。”翠嫂临走时这样叮嘱我。
有时候我自己看自己也觉得很贱。翠嫂给了我好处,看到她龅牙似乎也不难看了。我答应她中午过去。
翠嫂等我下课过去,菜预备了好几样,有些都是我从来没吃到过的。翠嫂叫那些海鱼、海蟹叫海鲜。
海鲜的味道自然好得不得了。
翠嫂那天不仅给我好吃,还塞给我十块钱。钱到手了,我自然要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翠嫂笑了,说我人小,势利眼。
什么叫势利眼?翠嫂不解释。
“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心里嘀咕,还说我什么势利眼,原来她自己还是有求于我才给的钱。
“我想做你的嫂子。”
“你本来就是我的嫂子嘛?”
“这不一样。我想做你二嫂子,和你二哥成一家人,和你们成一家人。”
“这……”我想这事情不是我管得了。“这是大人的事,你得问我爸去。”
“我就怕你爸不同意。”
我沉默了。我沉默是因为自己没有什么法子能让爸同意,如果我有法子,我想倒是自己发财的一个机会。可惜我没有。
“你说你爸最听谁的话?隽嘛?”
我望着翠嫂的小眼睛,她的眼睛里没有多少光。
我摇摇头,我也不好说我爸最听谁的话,我爸是不是愿意听隽的话。尽管有时候隽和爸说去也能解决问题,就像上次二哥与翠嫂她发生意外一样。
“你是不是想跟婶子说去?”
翠嫂说自己还没想好。翠嫂又问我:“我和你二哥成一家,你不会反对吧?”
我说我干吗要反对。我内心里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成为一对。我是自私的,也贪婪。
“你暂时不要和隽说去,等我想好了,我自己跟她说去。”
我点头答应。
九
谁知道我这个傻二哥给翠嫂吃了什么迷魂药,让她对他那么痴情。也许他们同床睡得很舒坦吧。
翠嫂和二哥就这么暗中相处着,也不见有谁提及。父亲大概没有发现,隽也不得知。我处于在他们中间,继续得到一些好处。
到暑假,我已经积攒下差不多五十块了。我不再把钱放在隽家里,放到自家的衣橱,找个不容易起眼的角落存好。
放暑假之前,我特意去了趟商店,我挑选一块香味不是很浓的香皂,送给隽和芸。不过我没说是自己买的,我说是人家送的。隽笑眯眯问我是谁送的,我说是同学。隽没再继续追问。
暂时没了寻找外婆家的心思,内心里一直惦记着海。
我无法想像到海眼下正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一点可以肯定,海一定还会去摸女人的奶。这个卷毛,看起来言语不多,然而他的活灵要比我多得多。他朋友也不少,也许他还偷偷地划着那条本来属于他家,后来又被他叔叔占有去了的小船去对岸……那个叫碗大的海的朋友我没见过,但我想他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后生。
村子里人还是对我爱理不理,这让我愈觉得隽母子好,也觉得三叔公好来。我偶尔也去三叔公家里看看,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要帮忙,我说我现在长大了,会做好多事情。三叔公总是笑吟吟说没事可做。三叔公是五保户,他的口粮有村里供给,集体也给点钱零花。日常吃的蔬菜,当然还是他自己种。他饿不着,可让我看来还是觉得可怜。
我长大了,思维也随之发生变化。有些变化连自己也想不明白,比如孵小鸡。去年我还很着意孵小鸡,今年变得一点兴趣都没了。我也不攒鸡蛋,母鸡一生下来我就给吃掉。我甚至还有想法要不养鸡,因为对屋里屋外到处是鸡粪感到厌恶。我觉得我自己家是一个杂乱无章的“小社会”。
当然还有别的变化产生。特别明显的是自己总爱去看隽的背影。芸低头写作业的时候,我爱看她的鼻梁和眼睫毛。
“三哥,你咋不写作业?”书本摊开,作业本也摊开,我就是无心看书做作业。
今年暑假芸还去外婆家住吗?最近几天内心一直在嘀咕、矛盾着。我既希望芸不去,这样自己可以一直与她玩耍;我又希望芸去,这样自己晚上可以与隽睡在一张床。
一直来,隽就和芸睡。我一个人睡一张床。
“芸,你还去外婆家住吗?”隽不在时我问芸。
芸告诉我说:“我妈要我把作业做完,然后再去外婆家。三哥,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我摇摇头。我埋头做作业,不再打扰芸做作业。我也想过,和芸玩的时间以后肯定还会很多,只要我还读书,还在村子里住。但和隽睡一张床的机会不会多,我宁愿芸快点去外婆家。
与去年差不多时间里,芸被她舅舅带去了藤岭外婆家。
芸走的当天晚上,我和隽还是在院子里乘凉。隽比我进屋早了一步,我去院子里撒了泡尿。隽上床躺下,我走到她的床前。
“松,你咋还不睡?”
“我……”我结巴着,我想跟隽说自己想和你一张床上睡,就是开不了口。
“上来吧。”隽是不是料透我的心思了,我不清楚,反正隽是让我上她的床了。我上去。
躺下,开始我和隽都没有说话。我朝里睡着,我一时也不想说话,心里乱糟糟。我好像什么也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想了一阵又觉得惶惶不安起来,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和隽睡一张床。
我没睡着,隽大概知道。
“松,婶子问你一件事。”隽开口了。
“婶子,什么事?”我翻身平躺。
隽也翻身平躺。
“你二哥与翠嫂好上了,你觉得翠嫂做你二嫂怎么样?”
隽说起二哥与翠嫂的事来。
“婶子,是不是翠嫂和你说过?”我想起立夏节那天翠嫂说的话。估计她来找过隽了,或者是隽下山去桐子雨遇到翠嫂了。
隽应着。我回答隽不知道。
“翠嫂要我去跟你爸说,我觉得这事挺难的……你是不是也常去翠嫂店里?”
“不常去。只是翠嫂来叫我了才去。”
“听她说你还打过她?”
我没回答。我觉得翠嫂也真无聊,连这个也跟隽说。
隽在喉咙底下轻轻笑了两声,说道:“你也够狠的,连大人也打。”
“是她先打了我。”
“她打你也不会出手重,她说她被你打得都晕头了……”
显然,翠嫂什么都跟隽说了。
该死的翠嫂!我心里直骂她。然而我不清楚翠嫂有没有把给钱于我的事说给隽听,假如说了,我想隽会不会把我与翠嫂看成是沆瀣一气。事实上我实在是很不愿意让隽得知我在翠嫂身上使伎俩。我担心隽会因此瞧不起我。
见我不再说话,隽也缄默。我的思路完全集中到了二哥与翠嫂身上。他们在一起时所做的很多勾当对我来说都模糊不清,然而恰恰让我坠入想象中了。
隽还是翻身朝外,我装了入睡面朝她去。
我悄悄地在向她靠近。今晚隽还是用了我替她买的香皂,那种清淡的香味使我陶醉。
我装着平静,内心的欲望却很强烈。同时也不得不带着自责,自责有这样的心理是多么肮脏又带有罪孽——终究又无法抗拒。屋里的钟摆声大有绅士的风度,不紧不慢又不急不躁。那声响很恼人。
上半夜睡得很累,下半夜让我睡得很舒坦。
白天,我正面对着隽的时候往往会逃避眼神。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会很认真地在意她的胸口。曾经让我摸着觉得没有多少兴趣的隽的奶,变得神秘又令人向往起来。
到最后,让人产生矛盾而感觉自卑。
隽的微笑带着善意和可亲,终究成了我内心中的一朵花。我不再无事闲在她身边,中午时常跑到水塘去游水。我倒是希望遇到一位陌生又风骚似翠嫂的女人,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肆无忌惮地捉弄对方。
渴望自己快点长大,也渴望芸能快点长大。
十
农忙又如期到来,二哥与父亲也回来。就是在农忙期间的一个晚上,乘凉的时候,凑巧二哥又不在;我估摸着二哥肯定又下山去桐子雨和翠嫂私会去了。私会一词是我最近从一本小说上看到的。隽和父亲说起二哥的事。我在一旁。隽可能不怕我听到,隽知道二哥与翠嫂的事对我来说,没有丝毫秘密可言。
隽带着小心的口气试探着父亲的口气。
“阿富哥,老二的婚事……”
隽向来叫我父亲为“阿富哥”。他们之间相差近二十岁,但是平辈。
父亲没有立即回话,他抽着烟,而夜幕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猜测不到他是否对二哥与翠嫂还在来往有所察觉,如果有察觉,我想他一定很能理解隽的话。翠嫂和箍桶匠离婚了,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老二,”父亲出声了,吐词很缓。那是父亲的特色,或者特点吧。父亲把烟头扔到石阶下的水洼,烟头“嗤”一下就灭亡在其中。“老二还早点吧。我想等老大……”
父亲还是提到了大哥。
我侧耳细听,连喘气也尽量往低里压。
“老大没来信,不知道那边情况咋了。”隽回头又来问我:“松,你大哥最近没来信?”
“没。”我回答。
“老大也真是,咋能不来信……”隽责备起大哥来了。
“我大哥他肯定把我们给忘了。”我也搀合了一句进去。
父亲动了动身子,椅子因为他的动而“嘎吱”响。父亲不对大哥说什么,只是拿手掐灭了烟头。
“你说老二的事是咋回事?”父亲问隽。
“这事……”
隽还是小心着不敢痛快着说,我心里倒急了起来。然而我还是小孩,没有发言权,而且说不好还得挨父亲的斥。我不想自讨没趣。心里除了急,还有担忧,惟恐父亲听了二哥与翠嫂的事会脾气大发。听口音,父亲对眼下二哥与翠嫂的来往毫无知情。
父亲是老实人。我们这里把老实巴交的人发脾气叫“放铜铳”。父亲就是这样的性子。
“翠嫂和箍桶离婚了,现在在桐子雨做生意。我去过她的店……”隽不直接说出来,她兜着圈子。
父亲让隽这么一说,当然也领会了。
“你说老二和她还在来往嘛?”父亲没大声,不过口气还是有点硬。
“来往不来往我不得知。你可别来气啊,我这是和你商量着……”隽意识到父亲口气里带什么,她赶紧换了口气灭火。
“这事,你说……”父亲心神有变,还好没大变。
“我看人家倒是很真心,很多事情都已经有打算了。可我就怕你上火,来气。”
隽没有再说下去,她事实上已经把话挑明了,余下的便是让父亲自己去考虑。我翻身坐起,隽吓了一跳。
“松,你咋啦?”
“我喝水。”
我确实是想喝水。
“别喝水了,水缸里浸着脆瓜,三叔公送的,你去拿来一起吃。”
父亲在我捧着瓜出来时已经回了自己家。隽肯定是挽留过父亲的,父亲还是走了,说明他心里并不对二哥与翠嫂之间划上什么符号感到乐意。
“你吓死我了。”隽说。
我有些傻眼,我猜不出自己做了什么事吓着隽了。我问了一句“怎么啦”。
隽说:“我以为你起来想把你二哥的事说出来。看来你父亲不会同意他们。”
我心想,父亲不一定不会同意,只是需要时间罢了。二哥不仅无才无貌,而且他那副看似憨态实则有点傻样,正常姑娘压根不会看上他。况且我们家里什么也没有。
当然,要我看来,父亲最好别那么快同意他们,起码再过些日子,或者拖上一两年,这样更有利于我。父亲若不同意,等开学了,翠嫂还是会主动来找我,求我。
我自顾打着如意算盘。
“松,你不切瓜,傻想什么哪?”
父亲走后,隽就躺在铺板上乘凉,她正等着我切瓜给她吃。我回神过来,赶紧切瓜。
十一
隽吃完瓜又躺下,她和我一样仰望着星空。在我心目中,隽是一个没有烦恼的女人,她每天这么过日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说话不轻不重,做事不急不躁。但我想,隽内心里肯定还是有所想,只是没让我看出来。
我挨近她坐下。
“你也想躺吗?”
我摇摇头。我不想躺,只想挨着她坐着。我得承认,现在自己就是特别喜欢往隽的身子靠。隽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隽没有说出来,她继续望星空。
后来隽一直没有说什么,她闭上眼睛,接着像是睡着了。
没有人与我说话,我的杂念就多。每个人都要去想一想,想来又觉得无聊。今晚风也像是停止了,让人感觉空气沉闷。看着朦胧中的隽,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她的胸口,她的一只手落在铺板,另一只手就护着胸口。
我起身的时候,隽像是被我弄醒了,隽回过身来。
“松,你要去睡吗?”
“我去看看我二哥是不是回来了。”
隽“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我径直朝自己家里走去。
二哥没回来,父亲一个人在院子里躺在躺椅上。那把躺椅很老旧了,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以前祖母也总是躺在躺椅乘凉,有时祖母要我们洗洗或者擦擦它。小时候我三兄弟还时常为了能睡躺椅而争吵,有时也会三人挤在一起睡。
“爸。”我喊了一声。
父亲在喉咙底下应答,身子没有动。
“爸,二哥他……”我自作聪明,也又不知道如何做聪明。我开口了,却没有下文。
“大人的事别管!回去睡觉……”
看不到父亲的表情,我只能听出父亲口气里满溢着忿忿。我隐约感觉到今晚二哥回来将会掀起一场风暴。
然而我又没有任何发言权。
悄无声息地回到隽的身边,隽还是察觉到了。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大概也看出我的神态不对头,于是躺着的人坐了起来。
“咋啦?二哥有没有回来?”
我摇摆过脑袋,自个在椅子上坐下。心如乱麻,又不知道该怎么与隽说。我担忧并没有依据。隽拉过我的手,要我在她身边坐下。
“你爸说你什么了?”
我还是摇脑袋。
“到底怎么了?一声不响的。告诉婶子,是不是你爸说你什么了……”
“没有。”我内心原本不见得有什么委屈,即使是父亲要为二哥的事大发雷霆,来一场暴风雨,到底也与我无关。可是我的心绪就是大不安,又微微有委屈产生。
“去睡吧。”隽起身离开铺板。
“婶子,如果二哥回来,父亲打他了怎么办?”我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你父亲打他?你看到你父亲生气了?”隽警觉起来,之后又说:“是我不好,我不该与他说……你先进屋睡去,我过去一下。”
按理说,我也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唯独就是不喜欢自己家里起热闹,生什么意外。我们这个败落的家,再生发什么意外,我想真是太可笑又可恶了。
古人老话总是太在理。有说“宁可死了做官的爹,不可没了讨饭的娘”。明摆着,我们父子几个的家,和隽母女俩的家,光景就是不一样。
隽过去了,没多时就回来。
“你也真会多想。睡去吧……”隽带回来的信息似乎与我感觉来的不一样。
我半信将疑,又只能装了做糊涂蛋。隽进屋去,我还是站在院子里。实际上没有放下心来,所以我还不想进屋睡去,我干脆在铺板上躺下。
过了很久,气温低下去了,自己家里那边一直没有动响。我想二哥应该回来了,而且父亲也没有向他发火。我悄悄进屋,还是爬到隽的床上。隽已经睡着。
第二天一早,天亮,隽把我叫醒。隽其实早就起来,她已经把早饭做好。今天还是去割稻子,打稻子,所以起早了。
“叫你爸和二哥来吃饭。”隽说。
我起来,上衣也没穿,走到院子舀了水洗把脸,然后去自己家。
父亲也已经起来,他正在屋檐下整理箩筐与麻袋。不见二哥。屋里屋外都没有。
“爸,二哥哪?”我小心着问。
“死了!”父亲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愤怒。
我是大吃一惊,脑袋又“嗡”地响起。二哥怎么会“死了”?
“爸,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得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不再出声,自顾整理东西。而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觉得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可是二哥不见了,父亲又忿忿着说话,让我觉得昨晚像是发生过什么事。我忘了隽叫我喊父亲去吃饭,转身赶紧往隽家里跑。
“你爸哪?”隽一见我就问。
“婶子,昨晚二哥肯定出事了。我爸说二哥死了……”我说着泣出声来。尽管令我哭泣的理由不是那么充分。
“你乱说什么哪……”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然而又问:“你二哥不在家?”
“我爸就说二哥死了。”
“开什么玩笑,你哭哭啼啼这是干什么?吃饭,我去看看。”
隽出去了。我没有心思吃饭,于是跟了去。
我跟着隽过去,院子里早已不见父亲人影了。
“人哪?”隽进屋看过,也不见我父亲。
“刚才还在整理箩筐。”
“肯定去田里了。”
隽说着进房间看去。房间里也空空的。隽问道:“刚才没看到你二哥在家?”
我点头。隽笑笑说:“你爸肯定还在生气。他说气话哪。”
等我和隽吃了早饭到田里,父亲正一个人安静地割着稻子。隽带了早饭过去,父亲没有停下活来吃。一直到太阳出来,所有的稻子被我们割倒,父亲才坐在田头吃早饭。自始至终,我看到父亲是一张平静的脸。这让我感觉到隽的猜想是对的,父亲只不过是在说气话。我觉得我自己也傻乎乎的,干着急。倘若二哥真的死了,父亲能无动于衷吗?
父亲吃了早饭,还抽了一根烟。
大半上午过去了,二哥还是没有来。父亲依旧不开口说话,我疑虑着,总拿眼睛偷偷看父亲。也看隽。隽朝我使眼色,意思要我自管自干活。
隽当然也有自己的担心,我看她几乎也不与谁说话。以前干活也不像人家那样,边干活边玩笑着说点什么,使现场妙处横生而解去干活的疲累,但终究不像今天那般郁闷。父亲和我本来就不是正劳力,打稻机也像是病恹恹,毫无精神气。
二哥不出现,父亲那句“死了”的话不可能从我脑子里散去。我真怕自己走神,一不小心连人带稻子被卷入打稻机。不想尚好,一想起来我就惴惴不安。
现在,我除了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人,还感到自己真是生活在苦难中。真是倒霉,我居然会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父亲不把情况明说,二哥又不来。到下午收工,好不容易稻子被全打下来了。我精疲力竭,隽也累得够呛。隽还是坚持着做了晚饭,三人一同吃好。彼此几乎还是无话。
父亲吃完饭回自己的家,隽就迫不及待与我说:“松,你在家,我去一趟桐子雨。”
不用问,隽是放下不下二哥的事,她要去桐子雨探清楚情况。
“婶子,我和你一起去。”
现在天还亮着,回来时一定天黑了。隽一个人走夜路,我肯定不放心。而且要我一个人在家等消息,我肯定也不愿意。
隽说:“哪你把手电带上。”
出发的时候,我和隽又各自拿了根竹竿。夏夜的山路不好走,最怕其实还是怕路上遇到蛇。野山里,什么蛇都有。而且很多还是毒蛇。
“保佑你二哥别出什么事,要不然罪孽可是我的了。”路上,隽这样与我说。
“婶子,二哥就是出事也跟你没关系,他这个傻子……”我是恨他了,我当着隽的面骂他。
“昨晚要不是我跟你爸提起,也许就没事……我实在是担心死了。今天整个魂灵都在你二哥身上。”
“婶子,二哥肯定被翠嫂这个狐狸精迷住了。我下次找机会还打她……”我咬牙切齿地说话,又把大半的愤怒转嫁到翠嫂身上。
“可也不能全怪翠嫂她呀。”隽见我起情绪,试图化解我的愤怒。
走到半道,天开始暗沉下来,隽要我走后面,替她照着路,她自己开路,不停地拿竹竿拍打着两边的草木丛。也不敢走得太快。
后半程里我和隽都很少说话。快到焦坑时,才让人心宽起来,路开始变宽,两边也没了草木丛。隽要我把竹竿放在人家的园子边,等回去还得用它。
走在桐子雨街市,隽叮嘱我,不管遇到什么情形,不许对翠嫂发火。我说为什么,隽说不为什么。隽在前面走,要我跟着。
找到翠嫂的店铺,店铺门关着。里面也没有亮灯。隽还是起手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倒是惊动了隔壁人家。有位和翠嫂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探头出来,问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驻岩来的。找这家主人。”隽回答。
“人上卫生院了,一整天没回来过。”女人解释说。
“上卫生院?这是咋回事?”
“你们不知道嘛?昨晚也是你们驻岩的一个老头把人给砍伤了……你们是?”女人不敢全说清楚,又问我们是什么人。
“你说人在桐子雨卫生院吗?”隽一听大概是急了,所以顾不得告诉人家我们是什么人,只是问人家:“伤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都伤着了,男的重一点。我看阿翠今天还是回来拿过东西,走路好像也利索。你们去卫生院找吧。”
明白了。我明白了,隽肯定也明白了。人家所说的老头肯定是指我父亲了。
十二
明白了,隽更加急。我倒觉得这事没什么可急了。我很平静,比白天不知道要平静多少。
我不觉得父亲砍得没有道理,也不觉得翠嫂和二哥活该被父亲砍。
卫生院就在街上,要不了多少路就能走到,隽还是小跑着而去。她也不来管我是不是跟着。
我还是去了卫生院,内心麻木着。仿佛受伤的二哥不是我亲兄弟。等我走进卫生院住院部,翠嫂正好对着隽边哭边诉,声音不是弄得很大,样子极为狼狈。天热,外面乘凉的人又多,她也不顾及,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
二哥坐在一边的长椅上,跟木头人一样。这个傻子,谁知道他睡女人玩女人的魂灵又是哪里来的。他大概是伤着腿了,我看他一只脚搁在一条方凳上。二哥见了我也不和我招呼,自己沉了脑袋下去,十足像一只瘟头鸡。真是窝囊相。
在隽和翠嫂的说话中,还有隽询问二哥之间,我大致听出他们伤得不是特别严重。翠嫂是手臂上划了一刀,显然她不是父亲要砍的目标。二哥伤在大腿,翠嫂说医生给缝了二十几针。听到缝了二十几针,我的汗毛倒竖了。
隽以长辈的身份与翠嫂和二哥说了不少话,多数都是安慰。翠嫂开始不哭泣,但神色显然还黯淡。
我只是听了一会儿就自顾走开,一个人到卫生院大门口晃荡。
我好像流泪了,自我感觉又是莫名其妙。
回村的路上隽和我都没说一句话,一路上只有隽拿着竹竿拍打草木丛的声音。
“松,这下你二哥肯定要恨死我了。”隽到家的第一句话。
隽说完一屁股坐到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她是走得很累了,然而她想到的还是二哥。
“婶子,你别替他挂着了。他是自找的……”
“什么话?你也是,见了二哥也不叫他一声,你知道这会他心里多难过吗?不懂事……”隽倒埋怨起我来。
隽用手敲着自己的两腿。腿酸了,敲打几下也能有用。
这算不算是一场风波,我闹不清楚,心里苦痛又添了不少。
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又赶那么多路,我的腿肚子起酸胀。拿了脸盆和毛巾出来,我开始舀水冲洗。露天水缸的水让人觉着燥热,我挽了井水来冲。隽要我别拿井水冲热着的身子。
等我洗完澡,隽要我挽一桶井水给她,她说自己连打水的力气都没了。她坐在椅子上,软瘫了一样。
隽勉强洗了把脸,又问我是不是还能搬得动铺板,她想先躺一会。我当然说可以,于是咬咬牙把铺板搬到院子里。隽躺下,我拿了紫苏秆点燃。
今晚还算有风。有风的日子山上就不会太沉闷。如果不是太累,我想我不会觉得这夜是迷迷瞪瞪。因为抬头还是能见无数星星。
“松,你也累了,过来躺一会。”
隽要我也躺下。
隽没有洗过澡,贴着她的身子让我感觉黏糊。
“婶子,你说二哥和翠嫂这样算是爱情吗?”
我望着星空,想起牛郎织女的故事来,提到了爱情。隽笑了,笑出声音来。她可能觉得我的发问很好笑吧。她翻了过身,正面向我。
“怎么突然问这个来了?”
“我恨他们,想想又觉得他们也可怜。”这是我的心里话。
“路上你流眼泪了是吗?”隽问。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隽说:“你就别想那么多了。睡吧。”
身子很累,心里却很新鲜,脑袋似乎也有些发胀,无法入睡。隽未必能睡得着,她说我流泪了,其实她自己在刚离开卫生院时也表情沮丧,也有要流泪的样子。
“幸亏你二哥没大碍,要不然我这辈子都难得安心做人了。”隽还是自责,昨晚不该和我父亲提二哥的事。“上次你二哥和翠嫂闹出事来,我和他去说他也没怎么发火,这次不知道为啥发那么大火,我真是搞不明白……”
隽所说的,其实我也想过。隽想不明白,我当然更想不明白了。这个世界真是奇怪,父亲更是一个怪人。
二哥没让父亲劈着脑袋,算是大幸。我不知道以后又会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来。
三天后忙完插秧,父亲默声不响收起东西回了瓦窑。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悲哀。父亲身体又往衰老里靠近了一步,让我觉着他一倒地就会起不来,就会死掉。
第四卷
一
二哥一直没回家,隽要我下山去看看,我拒绝了。隽说我也没有兄弟情谊。隽还说自己恐怕也会白疼爱我,到时候也会没情义。尽管我可以说出一百个理由来表明没有兄弟情谊的是他们,大哥和二哥。我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让隽以为是我在诡辩。
最终我屈服于她,我答应她去看我二哥。
二哥已经出院,我进去时他不在店堂,翠嫂在。翠嫂见我到来有些喜出望外。
“松,还没到开学,你是特意来看我和你二哥吗?”
翠嫂把自己和二哥连系在一起了。我问:“二哥哪?”
“你二哥给人家帮忙去了。”
“他还能帮人家什么忙?他腿好了?”
我提到了腿,显然是挖着翠嫂心里的痛了,她的脸色变得难堪又难看。
“腿好得差不多了。你二哥懂电,他给人家安开关去了。”
“二哥懂电?”我听来实在是新鲜,我觉得二哥除了会做瓦,其它他是什么也不会的。
“你不知道?看来你是瞧不起你二哥。你二哥只是不爱说话,他又不是傻子。”翠嫂说这话时脸庞又发亮出来。要说翠嫂,除了眼睛小一点,还有是稍微的龅牙,她的脸蛋还是不错,尤其是她的皮肤。到山下来过生活之后,我发现她的皮肤又像是变白了许多。
她了解二哥似乎比我要透彻多了。
“你很热吧,我给你拿电扇去。”翠嫂对我热情还是如故。
她还有电扇,我倒想看看了,虽然我不热。
一台浅蓝色油漆剥落,又锈迹斑斑的电扇,台式的,翠嫂提了出来放在方凳上。插座是放在地上,拉的是临时线——我想这线大概也是二哥拉的了。翠嫂把插头插入,扭了开关,电扇在很响的“咔咔”声中缓慢起动,一会儿叶子飞转起来,声音更响。
这样的电扇我只有在学校老师办公室里看到过。
“上次你是不是也伤了?”
翠嫂的友好还是打动了我,我内心又开始出现摇摆。
“有啊,没想到你爸会那么凶。一进来举刀就砍。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跟疯了一样,两眼出血……要不是邻里隔壁人多,我大喊救命,说不准我们俩中间有一个会被他砍死……你二哥老实得要命,就见他躲,不敢一丁点还手。你看,我的伤……”
翠嫂说着弯过手臂来,一道伤痕斜着爬在她后臂。父亲跟疯了一样,我也这么想,所以听了她这么说来,心里一点不起疙瘩。
“还有哪……在这里。”翠嫂指着自己的腹部。
如果不是有人进来看衣裳,翠嫂说不定还要掀起衣襟来让我看仔细。翠嫂在我面前连赤裸都不怕,当然不怕让我看她的腹部。
看衣裳的人问过价钱,然后就走了。
“山里人,一看就不是真买主。”
“你不也是山里人吗?”我觉得翠嫂这话说得没道理。
“不一样,山里人和山里人也不一样。你是不是生耳朵了?我可没指你啊。”
我笑笑,什么也没回答。
我纳闷,这个被我骑马打过的女人,为什么对我一点不记仇,而且往往是拍着马屁与我说话。事实上,让我能挺胸抬头又完全放开了心来说话的对象大凡也不多。芸过去是,现在不是了,我得让她更多。隽肯定也不是,虽然她对我不错,而我得尊重她,也是有不自在的心理压迫着我。父亲和兄弟更不是了。算起来除了几个要好的同学,也就翠嫂了。
“二哥不想回瓦窑,就和你这样过日子了?”我搜肠刮肚出一句好话来。我想这也算是我的一份关心吧。
翠嫂皱了皱眉,说:“你说能咋办?其实我也不愿意大家闹得那么不开心。我也想好好过日子。以前我们是偷着来,现在我是真的喜欢你二哥了,你爸……”
看来他们由玩玩到当真,不像我和芸小时候那样过家家了。
“你想吃点什么?”翠嫂不再说家事。
“我不想吃什么。”
“我去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海鲜,你帮我看店。”
我说我又不懂看店,你也别忙了。等二哥回来你告诉他一声我来过就是。
“你要回去吗?”
我点点头。
“干吗急着回去。我还想托你做事哪。”
“什么事?”
“我想让你给你大哥写信,让你大哥劝劝你爸,让我和你二哥……”
“我大哥?你还记得我大哥?”我冷笑了起来,很自然的冷笑:“我大哥早已不跟家里通信了。你还指望他?”
“可你二哥说,你大哥只和你通信。我觉得你大哥最懂理……”
翠嫂居然说我大哥最懂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又好气。
“算了吧,我大哥比谁都无理。他还能算我大哥嘛?他连家都不要了,都一年多了,我没收到过他一封信。”
“你大哥没有给你来信?”
“我骗你干吗?我告诉你,我以后不会认他是大哥,不管他将来多有出息。”
翠嫂不提大哥还好,一提到我就对大哥起愤怒。开始我是耍小孩子脾气不给他回信,谁知道他却是当真了,从此以后不再来信。
我执意不留下来吃饭,要走。临走时翠嫂关照我说,假如父亲不生气了,她就让二哥回瓦窑。她倒通情达理,说父亲一个人也难,干活要帮手。
二
二哥的事成了烂摊子。隽不能收拾,似乎也不想参与收拾。翠嫂送芸一件很漂亮的连衣裙,芸也喜欢得不得了。
当然,隽插手也不一定有用。
然而我却是跃跃欲试了。我思量着,假如二哥与父亲和好了,翠嫂顺其自然成了我们家的一分子,这样一来,我的好处肯定少不了。
好处当然是多方面的,我能从翠嫂身上继续赚钱,还能吃到更多的海鲜,衣裳自然也可以白穿。
到秋天,我知道父亲瓦窑又缺柴了,于是我趁机去试着说服父亲。假如父亲还说“大人的事你别管”,我就跟他说,我现在不是孩子了。我想我肯定不能再算孩子了,我清楚自己的身子变得强壮起来。
礼拜天,我用一个上午来构思如何和父亲说话,吃了饭就出发。芸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瓦窑。芸说她也要跟我去,我说我和父亲有话要说,你小孩子跟了不方便。芸白了我一眼。
隽听了眯眯笑起来,什么话也没说。
我也生父亲的气,父亲割稻结束回到瓦窑后,我一直没有去看过他。
秋天干燥,对瓦匠来说是好季节。我来到瓦窑时,父亲正在踩瓦泥。裤管卷得老高,浑身上下都沾泥。泥瓦匠就是这个样子,乍看就像是一个泥人。
我喊了一声“爸”,他抬头来看,即或还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只是不吭声,又自顾踩踏黄泥。做泥瓦的黄泥在附近就能挖到,这里的黄泥泥质很好,又少石子,而父亲的手艺自然也不错,所以烧出来的瓦从来不担心没人要。只是家里劳力不多,父亲又不会去雇人来做,因此一年之内也烧不出太多的瓦。赚来的钱够一家子生活开支。也有人说我父亲有一笔钱积攒着。我想也是,因为我家里平时花不了多少钱。
大人钱多钱少当然是大人的事。我虽说是无赖,但从来不会在父亲钱袋里打主意。
既然父亲不言语,我就不多说话。我二哥平时肯定也很少与父亲说话,两人就是这瓦窑里的木人与泥人。我走到黄泥堆,脱了鞋跨进,意思是要与父亲一起踩踏,父亲也没阻止。我觉得我的第一步已经成功迈出。
“爸,你歇一会,让我来。”我向父亲献殷勤。
“你来做什么?”父亲问道。
“我就是来看看你。”我暂时不提二哥,我也得揣摸一下父亲的心思。或者让他主动提到二哥,这样顺水推舟更好说事。
踩着黄泥,开始双脚感觉还有点冷溜溜,后来浑身起热,渐渐冒出汗来。踩踏黄泥不是随心所欲踩踏就行,还是需要使出力气来。做瓦的黄泥踩踏得越稠粘越好,稠粘的泥密度大,做出来瓦光滑又结实。
父亲踩了一会也果真迈出泥堆,让我踩着。他也不去一边水沟洗脚,而是坐在石头上抽烟。
“爸,要不也让我来学做瓦算了……”我试探着问。我本意里当然没存心要做瓦匠。
父亲没理会我,他自顾抽烟。
“你大哥还是没来信嘛?”父亲说这话时带着习惯的轻声。父亲会突然提起大哥,让我也不解。
“大哥他……”
“有空给大哥写写信,问问他现在咋样了。”
父亲说完起身朝瓦窑的小屋去了。
小屋仿佛是父亲真正意义上的家。父亲的师傅是祖父,父亲从小也是在这里长大。三叔公说过,以前我母亲就和父亲一起生活在瓦窑。即使在集体年代也是这样。因此说村人对我母亲缺乏了解也是理所当然。有人说我大哥就出生在这小屋里。
父亲在这个时候提起大哥来,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为大哥,而是为父亲。一个远走高飞,又不来顾及家事的大哥,父亲依旧在内心里挂念着他。
等父亲出来时,我告诉他我会写信给大哥。父亲“嗯”了一声。父亲应着,随后又将一卷钱交给我。
“这钱给你婶子,是化肥钱。”
上次我和隽一起去桐子雨买化肥,钱是隽付的。
“爸,你一个人干活会很累的,回去我让二哥过来,你看行不?”
趁父亲正面对着我,我开口了。我即使再等下去,父亲恐怕也不会主动与我说起二哥来。
父亲动了动嘴唇没说,只是进到泥堆里,与我一起踩踏起来。父亲用力时不怎么耸肩头,而我则是跟人家耍猴戏一样身子除了摇摆还耸着肩头。
“回去吧。”
我停下来,我看着父亲。
“爸,还是让二哥回来吧。你想听听我的意思嘛?”
“有什么好听的。你也别说,我心里有数。”
“爸,二哥挺怕你的。如果没有你答应,他是不敢上来。这样的话你一个人也很难干活。”我说得很小心,惟恐父亲不高兴会斥我,甚至扬起巴掌扇我。
“别啰嗦!回去……”父亲果然斥了起来。
我跳出泥堆,去一旁的水沟里洗了脚,带着父亲不明朗的态度返回村子。
三
翠嫂和二哥的事很自然被人家看作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一时里也成了桐子雨和驻岩村的绯闻。人们总是热衷于传递这样的绯闻,甚至喜欢去添油加醋。人们除了说他们是“姘居”,还把他们之间的那些事用非常刺激的话描述出来。对父亲拿刀劈我二哥与翠嫂的事更是描述得很精彩。总之,二哥与翠嫂成了桐子雨的风云又风流的人物。
二哥的事也殃及到我。男生们拿话来讥嘲我,揶揄我;女生们便是拿目光把我推向羞耻的境地。按理说我是个比较无赖的家伙,但他们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丝毫不怕我,还要挖我的“墙脚”呢?
我暗地里决心要想办法打掉那些流言蜚语——在我看来,那些是流言蜚语。
我想我应该选择一个比较强大的对手,先发制人,杀一儆百,或者说是杀鸡给猴看。余下的那些人就不用出手对付也能乖乖地闭嘴了。
我这样想,甚至要这样去做,当然也有自己的底气。我的底气来自我的同盟。我的同盟不在学校,而是校门外,那些比我读书还差劲的人,他们早已离开了学校,有的只是读了一年半载就离开学校的家伙。我清楚,他们多半是讲义气的人。
班上一位绰号为黄豆的家伙成了我首先要制服的对象。黄豆是哪个村子的人我不清楚,但他的个头算是班上高的,而且平时爱纠集那些比我还无赖的家伙一起在教室和操场疯狂。他们自然也是令老师们头痛。我也是考虑到了后果,我教训了他,说不定老师不会太怪罪于我。
那天上午我上了两节课就悄悄溜出学校,把同盟者请到焦坑边,我当然是带了犒劳品。大凡是市面上比较高档的食品——比汽水高档的汽酒,黄桃罐头,半只鸡是预先叫翠嫂宰好的(我和翠嫂说是学校要搞野餐活动),还有一些糕点之类。
喝足了,吃饱了,我让同盟者躲到旁边的林子里。我有言在先,先是让我和黄豆单挑,假如看到我吃亏了,你们才可以出手,要不然我反而会被人家看扁了。黄豆是我预先向他发出挑战,在课堂,我当着他和他的同盟者大声声明:你黄豆有种就和我单挑,假如不敢的话,从今往后就给我闭嘴!我的话起初还真把整个教室里的人给镇住了,起码出现了好几十秒的鸦雀无声。黄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然一拍课桌说:随你!
黄豆见我约他去焦坑,似乎也意识到我有什么阴谋诡计策划好了等他下套,所以出场的时候也是带了他的同盟。我的那些同盟一看这势头,藏不住了,立马也亮相出来。我仔细打量着黄豆和黄豆那些同盟,发现黄豆还神气依旧,倒是他的几个同盟一见我的同盟开始露怯。
“谁也不许帮手!”我大声告诉我同盟。
“谁也不许帮手!”黄豆也学着我的口气告诉他的同盟。
江湖规矩这个概念对我们来说都不陌生。电影《少林寺》放映之后,随即上映的是更多的武打片,我们早已熟悉其中混迹江湖的套路。
我很镇静,这样的局面正是我所预料到的。之前我未和黄豆单打独斗过,水深水浅未探明,这回要是让我战胜了他,起码在桐子雨学校我可以过上好日子。
“来啊,出手啊……”黄豆既给自己壮胆,又在拿话激我。
我不急,我有我自己规划好的招术与战术。
“黄豆放汤,我把你倒掉喂狗!”我反过来去激他。
“松毛蛋蛋,我把你当柴烧火。小赤佬,娘西匹……”黄豆是被我激怒了,语无伦次只有开骂。
我不被他的骂给引去注意力,我得把握好机会,希望他先动手。我把他的骂话当作是动力,以仇恨填满我内心的底,然后等待爆发。
“呸!杂畜生!”我面带微笑骂出,而且把口水直接吐到黄豆的脚下。
黄豆果然中计,他攥紧了拳头挥舞着扑上来。我往后稍微一退又迅速划出右脚,重重一个横扫。黄豆来势汹汹又憋足了劲,他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到了手上,我的重重一个扫荡腿自然对他是致命的打击。黄豆身子直往前去而双脚已经腾空,于是“扑通”一下倒地。
黄豆重摔在地,我不趁机去攻击他。
“起来啊,起来……”电影上的台词正好得到应用。
黄豆摔出丑,再让我用语言一羞辱,恼羞成怒起来。一个迅速翻身跃起,再次向我发起进攻。我开始使用自己想好的第二招,未等他靠近就飞起一脚。我的脚掌刚好对准他的小肚。要知道我是每天上山下山着力的双脚,我的大部分力量就在腿上。黄豆“哎哟”一声再次倒地。
黄豆再次倒地,我觉得主动攻击他的时机已经到来,于是迅速骑到他的身上,先给他几个响亮的耳光,又紧紧抓住他的胸口。黄豆被我打得大概是晕头了,他只会拿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而丝毫不还手。
他的几个同盟看着惊呆了。看我的出手,恐怕他们会想到“武功”。一会儿工夫,几个人就往后退出好几步,然后悄悄溜了去。
我正要挥拳再击时,我的同盟前来“劝架”了。
我目的达到了。起码在学校,我不再听到有关二哥的风言风语。
四
“三哥,听说你把黄豆给打了,还很凶很狠……”
几天后回家的路上,芸冷不防这样问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走上一段路,我对芸说:“芸,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三哥。”
“欺负我?他们敢吗?以前没人欺负我,现在更没人敢欺负我了。我们班上谁都知道我有一个既威猛又蛮横的三哥……”
“芸,你是不是觉得三哥是坏孩子?”我追加了一句。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得在乎芸。
“没有啊。”芸说:“我才不觉得三哥是坏孩子。如果不是三哥护着我,也许会有人来欺负我。三哥,我们班的同学听说你把黄豆给打了,还拍手叫好哪。你是不知道,黄豆这人其实特坏,他以前不仅欺负低年级同学,还……”
芸悄悄地告诉我黄豆还做了些什么。不过这话听来让我觉得吃惊的不是因为黄豆,而是因为芸居然也晓得这些本不该她晓得的事。
“这事我咋没听说过?”
芸说:“我也是才听说的,人家也是说以前不敢说。所以你现在是学校里英雄了。嘻嘻……”
我想我应该对芸刮目相看了。
“芸,你得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三哥是不行了,三哥以后就送你上山下山,护着你。”
“三哥,我妈说了。我妈说你明年不管是不是考上高中,肯定不会留在桐子雨读书了,是这样吗?”
“你看三哥这样能考上高中吗?明年我不读书也在村里啊。你放心吧,只要你芸还在桐子雨读书,我每天都会送你下山,然后接你上山,一直到你考上高中去县城读书为止。”
“我妈不会让你送我接我,我妈说明年要是你不读书了,她就找房子到山下来住,这样我也不用每天上山下山来回跑了,也不用你总是送我接我。可是,三哥,我还是喜欢你送我接我。”
芸的意思我明白,隽有自己的打算了。我既觉得芸能每天不来回跑是好事,又感到自己不能再护送她上下山而不快乐。然而,隽有打算了,这一天肯定会到来。
“三哥,你背我吧。”
“才走那么点路就累了?”还没到最后一个岭,芸通常不会喊要我背她。
“我就喜欢你背嘛。”芸以前不这样撒娇的。
一想到自己以后和芸要分开,虽说不会分开很远,但习惯了每天一道上山下山,突然间不能这样了,我伤感了。
“来,三哥背你。从今天开始,三哥每天背你很多路。”
芸笑了,她笑得很开心,很欢愉。
“三哥,你说我是不是重了很多?”芸趴在我脊背,还问我。
“重了,再重点就可以卖掉了。卖人啦,卖姑娘喽,谁要啊……”我大声地喊,喊声在林间绕着,然后传向远远的山谷。
芸捶打着我脊背,又“咯咯”地飞笑个不停。
五
隽没再去瓦窑做父亲的工作,她还是找到了翠嫂,希望他们俩自己主动。怎么去找父亲,去时带点什么,主意一定也是隽出的。不过翠嫂和二哥还是不敢贸然去见父亲。仿佛明晃晃的刀光没在他们眼前消失过。
一天中午,翠嫂来找我。翠嫂照样将我拉到学校大门外没人的角落。翠嫂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十块面额的钱,说:“给你零花。”
自从我知道势利眼是什么意思之后,我就觉得其实最势利眼的人就是翠嫂。
“说吧,要我做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
翠嫂白了我一眼,说:“给你钱一定要你做什么吗?”
我说:“差不多,每次都这样。”
被我言中了,翠嫂就“嘻嘻”笑,又说:“以后要是缺钱花,你自己过来要。”
我说:“我不缺钱,但也不嫌钱。”
说这话时我心里直乐。
“人小鬼心眼多。”翠嫂又伸手整整我的衣襟,我的衣襟其实并不歪斜。接着她将自己的来意告诉我说:“晚上回家前去我铺子一趟,给你父亲捎点烟酒去,我都准备好了。”
“二哥呢?”我是故意要为难她,所以不爽快着答应。
“你还不晓得你二哥?他敢上山去吗?”
望着翠嫂求我的表情那么诚恳又显得谨慎,我的小脑袋瓜子又开始打转。
翠嫂见我还不答应,心里肯定也在活动。
“咋样?不肯帮忙?”翠嫂说着,一只手已经朝兜里伸,又说:“见钱眼开的家伙。”大凡是说这话又怕惹我不高兴,她边说边掏出钱来:“说吧,还想要多少?”
说心里话,我不想再要多少,假如此刻翠嫂还能掏钱给我,我想顶多再要一张十块就够了。没料,翠嫂递给我两张十块。末了,翠嫂又说:“也给芸十块。”
没想到翠嫂心里也装着芸。是意外,也无法让我不高兴。
下午放学后,我让芸在焦坑边上等,自己去了趟翠嫂的服装店。我之所以不让芸跟了去,就怕翠嫂说出给芸钱的事。我不贪污翠嫂给芸的钱,也不能让芸知道这钱是翠嫂给的。隽向来对芸严格,轻易不能接受别人的东西。何况是钱。
去服装店取翠嫂送父亲的烟酒时,我见到了二哥。相比之前在山上,二哥白胖了许多。只是二哥在我看来还是憨憨的,傻傻的。他见了我并没显出多少亲热,一两句问话,轻描淡写的。
离开服装店,我莫名地想起大哥。人家都说兄弟之间会有相似的地方,如今,我在二哥的脸上找不到大哥丝毫相似的地方。
我呢?等我慢慢变成小伙子,我会与哪位兄弟去相似呢?
一兜好烟好酒,我想得花不少钱。看来翠嫂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与二哥好。我真的闹不清楚,翠嫂到底看上二哥什么了?
回到焦坑边,见了芸我就问:“想不想吃葱油饼。”
从翠嫂那里出来,我经过一家大饼摊子看到葱油饼,闻着香,嘴也馋了。
芸摇头。我再问,芸就说:“三哥,别浪费钱了,回家就能吃饭呢。”
我知道芸不是不想吃,而是怕花钱。我不说翠嫂给她钱了,而是想通过买零食给她吃的方式将十块钱转给她。
“你等着,我去买葱油饼。”我将烟酒放到一边,自个儿返回街市。
之前我们偶尔也一起买零食吃,只是机会不多。我有钱不敢轻易花,同样也是怕芸回家告诉她母亲。
“三哥,是不是二哥给你钱了?”
芸接过我给她的葱油饼,追问起钱的来路。
既然芸说是二哥给的,我就顺口说是。芸咬着葱油饼说香,我趁机说:“别对你妈说去,以后我们可以常吃葱油饼。”
芸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答应。
“将来要是我赚钱了,一定给你买好看的衣裳。比翠嫂送你的连衣裙还要好看。”我一半鼓动,一半是真话。
走到半道想起芸曾经说过的话,说等以后我不再读书,她们就搬到山下来时,心里就高兴不起来。我无法想象自己身边没了隽和芸母子俩,将会孤单到如何地步。
要不是怀里抱着烟酒,我肯定又背着芸上山。
“三哥,你把书包给我吧。”
芸大概是看到我抱着烟酒累着,所以主动要替我分担。
“不用。你自己背着书包走路还吃力呢。”
“三哥,其实我走路不吃力,每天要你背只是喜欢让你背着。三哥,我跟我妈说了,就是你不再读书我们也不到山下来住。三哥,我不想和你分开。”
芸抢在我前头走路,又反身与我正面朝着说话,两眼眨得跟星星一般明亮。黄毛丫头十八变,芸几乎每天都在变。
六
看得出来,二哥不在父亲身边,进窑出窑的间隔变长了。平素我来瓦窑能见到一边堆着没卖出去的瓦,现如今场地上一片空荡。
来到瓦窑,父亲还是连一个正眼也没有。我将烟酒放到小屋出来,父亲也就问了一句话。
“大哥来信了吗?”
不能说父亲明显变老了,然看得出他比以前消瘦了不少。要不是父亲重又提到大哥,可能我还太会往心里去。父亲的一句问话,恰似将我的心狠狠踩了一脚。
倘若大哥经常来信,情形又将不同。
瞬间里我无法回答上来。假如我很干脆回答父亲说,大哥没有来信,我想揪心的恐怕会是父亲。我揪心了,我不想再让父亲揪心。
“大哥他……”我寻找合适的词汇,一时又找不到,我抬眼望着父亲。父亲并没有来注意我,他摸出香烟来,叼到嘴上。我又说:“要是像人家那样只当三年兵,我想大哥也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再看一眼父亲,烟雾中的父亲正平视着前方。前方有什么,我清楚。前方到底有什么,我无法清楚。
“你回吧,好好读书。”
“爸,大哥他……”我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只有意识要补充点:“大哥肯定会回来。肯定也快了。”
父亲坐在柴禾堆上,他一只脚踩着柴梗,一只脚耷拉着。他抽烟还有一个习惯,一旦点上,会连续不断地吸,直到烟火烫着指头。
说完了,我才想到另一句话:大哥可能是快要回来才不往家里写信。想再说出来,又怕父亲说我啰嗦。我心里还装着二哥的事呢。
正要说起二哥,有人过来。父亲起身朝来人走去,说事去了。
来瓦窑之前隽嘱咐过我,要我机灵着点,说服父亲同意二哥来瓦窑。估计隽也担心父亲一个人烧窑吃力。
父亲起身,我的目光跟随着盯上。父亲的走相本来就八字形,如今八字撇得更严重。看样子,来人和父亲不是一般的熟,相互递烟客套,又迎进小屋。
一会儿,父亲又从小屋出来,朝我招招手。我赶紧跑过去,问道:“什么事?爸。”
父亲主动招呼我们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在不干活的情况下。
父亲边说边将手摸进口袋:“去买点花生来。”
我领会了父亲的意思。正如我所料想的那样,来人和父亲不是一般的熟。父亲的用意是要好好招待来人。我说我有钱,说完转身就往石门村跑。
来人我不认识,但我肯定见过。我从石门村回来,一进小屋父亲就让我叫“叔叔”。
叔叔一双小眯眼,类似于翠嫂,只是男女眯眼各有特色。
我甜甜地叫过“叔叔”。
“老三。还在读书。”父亲对叔叔说。
“很小时见过。好像不常来这里吧。”叔叔朝我咪咪笑。笑起来,叔叔的小眯眼就剩一条缝了。
看得出来,父亲在我走后已经将翠嫂送他的酒打开。一般来说,瓶子装的酒都算高档货色。
“老二呢?”叔叔坐下来,问起二哥。
父亲没回答,我接过来代着回答,说:“这两天二哥在桐子雨朋友家帮忙,明后天就回来。”
回话后,我及时在父亲脸上寻色彩。是晴是阴同样可以判断出父亲对二哥的态度。去石门村小店的路上,我想好了,要趁机撬开父亲的嘴,让他明确对二哥的态度。
“老大,”叔叔叫父亲为“老大”,新鲜,又不新鲜。大凡我们这一带朋友间就习惯这样称呼。叔叔又说:“老二有力气,人也老实相。”
父亲替客人倒酒,然后也替自己满上。我站在一旁继续等待。等待着父亲如何招呼我,等待着父亲如何接叔叔的话头。所谓看羹吃饭,见风使舵。
见我还站着,父亲回头过来说:“告诉老二,隔两天出窑。”
叔叔抿一口酒,酒润过咽喉,接着父亲的话又追加一句:“老二好酒量,老三怎么样?”
我没有听到父亲是不是回答叔叔的话了。
七
也是两天后,二哥回到了父亲的瓦窑。我提笔又给大哥去了一封信。但愿这次去信不会像从前那样石沉大海。
然而到十一月份,过了大哥去部队整三年的日子,我还是未能接到大哥的回信。
大哥与我相距遥远,他的不回信,让我感觉到遥远之外,存在着另一份遥远了。
之前,让我感觉大哥的遥远和母亲的遥远不一样。大哥最遥远,这个距离是可以拉近的。或者他来一封信,我们读了信会感到亲切,感到他也和我们一样生活着。快乐和幸福或多或少,暂且不说。
母亲不一样。长这么大了,我早已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死是永别,是永远的离别。那么遥远恐怕不是能用距离来衡量,来解释的。
大哥不来信,让我伤心,让我继续骂他忘恩负义,但不等于我要忘掉他。
听说桐子雨有人退伍回家,我让翠嫂带着找上人家的门,一连找到两家,人家都说不是和大哥同一年去部队的。不死心,还找,最后找到一家,说是与我大哥同一年去部队的,只是他和大哥后来又不在同一个部队,彼此情况并不了解。
无聊时想人,想到大哥会带出母亲来,想母亲时同样会想起大哥。
更多时候是只能克制自己不想。
有时候不想也是由不得自己的,比如晚上做梦,梦见清晰的大哥,或者模糊的母亲。此外,时常也梦见祖母。
有一次梦见海了。梦中我又去了海边找海。找海自然也和母亲关联。
摇船去对岸,起初还是晴空万里,到水湾中央,忽然遇到风浪,船翻了,我和海都落水。落水不是怕被淹死,我和海都是会水的人,就感觉冷。
在水里,浑身打抖。冷得差不多自己像是要冻死了时,才惊醒。
醒来一感觉,又伸手一摸,浑身冰凉冰凉的,原来半夜自己把被子给掀了。
醒来就很难再入睡,暗暗地说服自己也不管用,眼睁睁地望着满屋子的黑,回想梦里梦外的事。
也想到去海边找母亲。上次去对岸,不是一点结果都没有。尤其是西林村几位女人说的话,我一直藏在心里。她们的遮遮掩掩,也许有她们的道理。就是一个村子里,向来很是关心我的三叔公,不也是在我提到母亲时吞吞吐吐吗?
八
自从二哥重又去了父亲的瓦窑之后,翠嫂来学校找我的次数就多了。翠嫂总是说自己一个人吃饭没胃口。之后有一天,翠嫂说,要不你以后每天中午就来我店里吃饭。
我没有答应。原因很简单,翠嫂和二哥好,那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就此也曾经问过隽,二哥会不会和翠嫂结婚。隽说不一定。要知道隽以前也是想着法子让父亲同意二哥和翠嫂好。
我没有答应的原因还有隽的嘱咐,隽要我尽量少去翠嫂那里吃饭。再问原因,隽没有说。
然而翠嫂往往好菜好饭招待我,我不去自然也没道理。所以偶尔也去。
快到期末时,那次吃饭时翠嫂突然抱怨起二哥来,说二哥那么久没下山来了。我问她二哥有多久没来了,翠嫂说,都两个礼拜了。我随口抛出一句,不就是两个礼拜嘛?你咋就想他了?说这话我是带了刻意的,刻意讥笑翠嫂。
男女之事随着年龄增大,我还是知道一二了。
翠嫂骂我:“小毛孩一个,你懂个屁!”
我当然不示弱,于是顶了一句:“我不懂,你懂。你懂你咋不上山找二哥去?”
翠嫂一听我出口没好话,拿了筷子要敲我的脑袋。
当然这是玩笑。翠嫂即使真的敲着我脑袋了,我也不会生气。翠嫂不算好女人,不能和隽相提并论,她待我到底不薄。
有一天,我们之间还是起了争执。
那天翠嫂替我选了一件夹克,要我试着穿。穿衣的过程我的鼻尖不小心碰着她的胸口了,翠嫂笑话我说:“是不是想吃奶了?”
我及时还给她一句:“你有奶吗?”
“有啊,想吃就尝尝,是我的奶好吃还是隽的奶好吃。”
便是翠嫂的这句话,让我起了反感。
“你乱说什么?”
“嘻嘻……”翠嫂显然没想到我会生气,她不在意我说话语气有变,依旧以玩笑的口吻说道:“你和隽睡在一床,难道没吃过她的奶?”
“还说!”翠嫂还提起隽,我就真的来火了。我将身上的夹克脱下,狠狠地摔在地上,并且怒目对着她。
“喂,你这是干什么?人家好心好意送你衣裳,你居然扔了。”翠嫂说着弯腰捡起夹克,红了脸与我说话。
“不稀罕!”我打心里对翠嫂起反感。
“不稀罕就拉倒。没良心的东西!”
翠嫂又随手将夹克扔到一边的衣架,衣裳没有挂牢,又落到地上。翠嫂并没有过去捡。她冲着我瞪眼,也没说什么。
我穿上自己的旧衣裳,准备离开。翠嫂说话了。
“好心当作驴肝肺,比你二哥还不及。”
我不计较她说什么,自顾气冲冲地离开。便是那次以后,我不再上翠嫂的服装店。翠嫂也没来叫过我。
学校放假的那一天,我和同学们才将教室打扫干净,翠嫂出现在门口了。同学们差不多都认识翠嫂,他们也习惯把翠嫂当成是我的嫂子。于是有人大声着嚷嚷:“松毛蛋蛋,你嫂子来了。”
大概翠嫂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松毛蛋蛋,她露着龅牙笑。那笑让我看来实在是太难看了。
为了不至于大家起哄,我赶紧带着翠嫂离开教室。
“找我干吗?”走到教室外的一个角落,我开口问道。
翠嫂倒显着很乐意见我的样子,对我生硬的态度也不计较。她问我:“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
我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眉开眼笑地望着我,再问道:“到底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让你上我那里吃饭。”
“不去。”我不假思索脱口回答。
“不去?还生我的气?我都忘记了,你居然还记着。真是小气鬼。”翠嫂试图拿话激我。
翠嫂实在是太不了解我脾气了,激我不仅不会有用,反而会让我对她起更多的反感。
“你走吧,我不会去你那里吃饭。再说了,我们都要放假了,我中午回家吃饭。”
我知道我在翠嫂面前说回家吃饭,翠嫂一定会在心里想,我哪是在家里吃饭,还不是和隽处一块吃饭。
“别小孩子样了。中午我等你,你一定要来。还有,我有话要和你说。”翠嫂看看四周有我的同学在看她,便不再多说。
九
翠嫂离去时没再说什么。我隐约觉着,她那句“我有话要和你说”的话,像是说得特别重。说话间,似乎也失去了笑脸。
翠嫂有心事?
我怀疑翠嫂有心事,立马就把二哥给扯了进来。平日我每天回驻岩,几乎遇不到二哥。除非我跑去瓦窑。难道二哥又很久没下山来,惹得翠嫂心里不快了?
将书本整理好带上,我离开学校朝街上走去。
我没直接去翠嫂的服装店,先来到芸的教室找芸。芸也在打扫教室。正如我的同学认识翠嫂一样,芸的同学差不多也都认识我。芸在没人提醒她时已经发现了我。
“三哥。”芸喊着跑出教室来。看到我怀里抱着一大堆书,芸问道:“三哥,你现在就回家吗?”
我告诉芸,自己要去翠嫂店里一趟。又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芸说下午老师还要布置作业,要下午才能回家。
和芸说好,下午我在大门口等她。
来到翠嫂服装店,翠嫂正在整理架上的衣裳。一些日子没来,翠嫂服装店的衣裳不仅换了一批,而且还多了不少。翠嫂见我到来,停手迎我。
“不用的书就别往山上带了。”翠嫂说着,将我怀里的书拿了一半去。
其实这也是我的想法。暑假时我也曾经想过,只是没将书往服装店搬。
“先吃饭,吃了饭再整理书。”翠嫂还是翠嫂,只是说话的口气大有不同。这一点,刚才在学校时我好像没感觉到。
我不应声,随着翠嫂进了里屋。里屋既是翠嫂和二哥的房间,也是厨房。没有灶台,烧菜做饭就一只煤油炉。饭菜已经摆上,翠嫂问我:“要不今天喝点啤酒?”
啤酒对我来说肯定是奢侈品。山上的小店一般也不卖啤酒。
“不喝了。”我不是客气,我只是因为自己不怎么喜欢喝酒而已。
“真的不想喝,还是客气?”
“真的不想喝。”
翠嫂还不相信我说的是实话,又说:“喝点,我也想喝点。就算你陪我喝。”
翠嫂又出门去隔壁小店买了两瓶啤酒回来。一放下啤酒,翠嫂就念叨起二哥来。
“你二哥就喜欢喝啤酒。”
“我二哥什么时候来过?”我见翠嫂提起二哥,顺口问起。
翠嫂没直接回答我。她找到开瓶器,然后打开瓶盖,递给我一瓶,自己留着一瓶,又让我自己倒酒。
“你二哥好久没来了。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翠嫂替自己倒满酒,然后端起酒杯就喝。
没见过翠嫂喝酒,也很少见翠嫂伤心。仅仅是上次,她和二哥挨了父亲砍,见她伤心过。我没端杯子,也不出声,看着她。
“喝呀,看着我干吗?”翠嫂说完,自己再倒酒,再喝。
与在学校,翠嫂是判若两人。我开始嚼味,嚼她上午离开时的最后一句话,她有话要和我说。
“二哥一定没空下山吧。”
翠嫂夹菜送嘴里,她似乎不在意我替二哥说的话。她是真的嚼着味,嚼着,似乎也没太多的味。她的龅牙依旧难看,嚼菜时露得更不雅观。我不看她的嘴,换位看她的眼睛。
翠嫂的小眼睛没来看我,她拿起酒杯看酒色。隔一会,翠嫂才将目光递过来。
“你爸给你二哥相了石门村的姑娘,你说他还会来找我吗?恐怕他想来也不敢呀。”
“二哥相了石门村的姑娘?”我疑惑着。
翠嫂苦笑了一下说:“不会有错。不信你回去问你二哥,问你爸。”
“这……”我压根就不知道,我说:“这可能吗?我……”
我无法往下说。
我嘴上说不出什么来,内心还是翻腾起来。我在自己尽可能得知的信息里寻找蛛丝马迹,有关二哥的。
想了好一会儿,唯独能让我捕获到的,仅仅是上次代翠嫂给父亲送烟酒时遇到的那位叔叔说的话。叔叔夸赞过二哥,说二哥有力气,人老实。事实上,无论是村里还是村外,要听到一两句夸赞二哥的话实在不容易。难道……
再想想也不太可能。或许是二哥忙着,没下山,这女人犯猜忌。然而这也不太可能,翠嫂连二哥相的姑娘是石门村人也说了。
本来我看到一桌饭菜还有味道,让翠嫂这么一说,所有味道都顷刻消失了。我依旧空端着杯子不喝,也不夹菜来吃,就盯着翠嫂看。
“看我干吗?喝酒吃菜。我还是我,没什么花样。你二哥也算把我玩腻了。嘿嘿,你们还总是说你二哥傻,其实你二哥一点也不傻。依我看,你二哥比你聪明,比你大哥聪明。我看你到了你二哥这个年龄,也不一定能玩上女人。你二哥把我玩透了。哈哈……”
翠嫂的话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几乎是从她的龅牙间蹦出来。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句让人听来感觉蹦脆。
我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连一丝头绪都理不出来。
“喝呀。”倒是翠嫂清醒得很,她再次劝我喝酒。
我没有兴趣喝酒,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还小,真的还小,很多事都不懂。我不怪你二哥,真的。”翠嫂差不多已经将一瓶啤酒喝完。她不是醉了,而是在兴头上。“来,给我倒满。啤酒比汽水好喝多了。”
她要我替她倒酒,我不能不倒。我又担心她会喝醉。我见过男人喝醉,没见过女人喝醉。谁知道女人喝醉了会怎么样。
“还是少喝点吧。”我提瓶替她倒了半杯,然后放下。
“要么你喝完。你不喝,当然得我来喝。别担心,别说两瓶,就是五瓶十瓶也醉不了我。松,我叫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让你陪我喝酒,吃饭。一个人吃饭实在没有意思。你二哥要不是怕你爸,我想他一定不会不来。嘻嘻,你二哥他是喜欢我的。信不信由你。”
翠嫂虽说有点语无伦次,让我感觉来又不像是醉后的胡言乱语。至于二哥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想只有二哥自己知道。
“还是少喝点吧,下午还要做生意呢。”我劝着翠嫂。我想我也只能如此劝劝而已。
“嘻嘻,你就惦记着钱吧。人小鬼精,就知道钱。来,嫂子再给你些钱零用。”翠嫂从兜里摸出一卷钱递给我。我没接,翠嫂起来将钱塞进我的上衣袋。“你不用和我讲客气。不管怎么样,我也做过你嫂子。”
让翠嫂这么一说,我脸红了。
十
离开翠嫂服装店的样子,跟逃离没有多大区别。
翠嫂喝完酒说到自己已经怀了二哥的种。她读着我的眼神大概觉得我在怀疑她,于是掀起衣襟来,要我看她的肚子。
不是我不敢看她的肚子,别说她的肚子,我几乎看过她的裸身。没有什么稀奇的。
书最终还是如数带回家。沉甸甸的一大搂,抱回家直累得我肩膀酸痛。
芸的书不多,也喊肩膀酸痛。要知道,平素里芸上山下山一般不用自己背书包。
隽笑了笑说:“没出息。”
“我有出息。不信,您看……”芸忙不迭地翻书包,很快她找出成绩单来,扬给隽看。
芸一拿出成绩单来,我就悄悄退出了门。活着,能让我起害怕的,成绩单恐怕是其中之一。我唯恐芸要我也拿出成绩单来展示。
“三哥,你去哪里?”芸喊了起来。
“我去瓦窑,有要紧事。”
隽听我这么一说,投来好奇目光了。大凡我平素缺乏的就是“要紧”。就我而言,生活和学习都潦草。
“要紧事?”隽望着我。
从翠嫂服装店出来,我满脑子是二哥的问题。
刚到院子中心,隽喊我了:“松,你等等。”
我停步,回头看过去。隽手里拿了件棉袄,我认出那是我父亲的。
“你爸的棉袄,我给添了点棉花。都那么多年了,棉花成饼成团了。”隽说着,将棉袄递给我。
父亲就这么一件棉袄,我清楚。至于棉袄里面的棉花成饼了,成团了,我自然不得知。棉袄一般在换季时晒晒,从来不洗。这会儿隽好像也给洗过。
就在我接过棉袄时,隽告诉我,我的棉袄就不用改了。怕是已经不够大了,得买新的。
隽又嘱咐我晚上早点回来。
带着父亲的棉袄,我朝猫叫岭走去。
入冬之后,垄上几乎看不到人。在垄上劳作的人更少。
原本就缺乏林木遮掩的猫叫岭,遭遇过寒风一阵又一阵的侵袭之后,更显得荒凉。褐色的石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阳光而泛白。若是别的季节,石头总是潮湿滋润的。便是夏季,强烈的阳光还能让褐色变得愈加鲜艳显眼。
我来到瓦窑时,父亲正在窑口封泥。一窑刚刚烧完,窑口需要封起来,然后往窑顶灌水。烧窑的整个过程没有一样是省心省力气的。烧完了,挑窑水也是一件繁重的事。之后出窑,更是件累活。
“爸。”我出声响亮,从来没有过的响亮喊声从我嘴里出来之后,心底感觉畅快多了。不是没有理由,理由装在我心里。闷了好一会儿,差不多自己要蹦出来。
离开翠嫂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若是翠嫂说的是真的,那么我肯定为二哥而高兴。尽管我也应该同情翠嫂一下。
没有理由不觉得二哥相了石门村的姑娘是大喜事,大好事。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
父亲听到我喊,缓慢地起身,转身。我确准父亲看我的表情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
“你放假了?”语气和声调也不同。
父亲甩甩双手粘着的泥,像是要停止干活专门与我说话的样子。
“二哥呢?”我没有看到二哥。
“你二哥帮忙去了。”父亲从低矮的窑口走到窑前的棚下,身子完全挺了个直。
我赶紧跑进小屋放好棉袄出来,心想替父亲做完他尚未做完的封窑口的活。
“爸,让我来。”我边说边挽起袖管。
“别沾手了。”父亲说着朝水沟走去。他的步子迈得依旧不大,但明显有力了。
望着起变化的父亲,我心里几乎要放光芒出来。
十一
翠嫂说得没错,二哥相了石门村的姑娘。我猜测的也没错,二哥相亲和上次与父亲一起喝酒的叔叔有关。叔叔不是石门村人,他家在下水,石门村的姑娘是他的内侄女。也就是说,姑娘该叫那位叔叔为姑父。
父亲告诉我二哥相亲的事,闭口没提翠嫂。
没见到二哥,我问起。父亲说,二哥去石门村姑娘家帮忙了。姑娘家明年要起房,家里请人砍木料。
回到村子尚早,我没有进自己家门就来到隽家。隽不在,芸独自趴在桌上用针缝着什么。我走近看清,芸在做毽子,拿布将铜钱缝在里面。
“你行吗?”我凑过去问道。
芸缝得认真,不抬眼看我就回答说:“咋不行?你看。”
已经缝了大半,芸让我看她的手艺。
“婶子哪?”我心里惦着事,也不和芸多说毽子的事。
“我不知道。妈没说去哪里。”
我惦着的,还是二哥的事。带着疑问去,又带着疑问来。我想真正能替我解开心思的,也就隽。
不见隽,芸又忙着,我踱步回到自己家。看到凌乱的院子开始动手收拾。然又觉得收拾不出结果来,于是放弃。随手操起扫把,在院子里画地图一样画了一遍。
隽很晚才回来,她去帮人家磨粉了。石磨磨粉,要有人添料,也得有人推磨。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隽居然不让我与她说二哥的事。当晚没有说,隽在我就要开口时,借口要忙这忙那,给婉拒了。
到第三天,我趁芸不在场,又开口了。
“婶子,你说我二哥到底是咋回事?”
隽停止手中的活,抬头盯了我一眼,问道:“咋回事?”
我差点哑口出不来声。
“二哥相亲的事。”我鼓鼓勇气还是问了出来。
“你二哥相亲,咋啦?”隽说:“你二哥还没正式定亲哩。”
隽出口平淡。
“可是,”我结巴了,我因为翠嫂而结巴,接着说:“翠嫂说,他怀二哥的种了。”
隽笑了。隽笑得跟面对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一般。她问我的时候口气倒认真起来。
“翠嫂都跟你说了?”
我点头。
“大人的事你少掺和。什么时候去见翠嫂了?”
“放假那天。”
“是不是翠嫂又给你好处了?”
隽说得一针见血。之前隽从来没提起我在翠嫂那边得到好处。听隽一说,我立马感到心亏了。恰似自己的隐私顿时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见我无言,隽又问:“翠嫂还跟你说什么了?”
我摇头,又无力地垂下头去。感到太无聊了。无聊于自己,也无聊于二哥和翠嫂的事。无聊于一切。
原来隽对二哥的事,对我家里所有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五卷
一
大雪再飘落时,我不想猎枪了。自从得知二哥相了石门村姑娘之后,我意识到自己从此以后将不可能再从翠嫂身上得到好处。意味着我的唯一财路从此断去。
没了财路,对于猎枪便是想也白想。
大年后第三天,见到石门村的姑娘。姑娘被二哥带着到家里来。姑娘的个头不高,处于隽和芸之间。身材也一样,不胖不瘦,同样处于隽和芸之间。只是让我看着,她还不像可以相亲的年龄。
我粗看一看,感觉姑娘的相貌比翠嫂强不少。
二哥带着姑娘进家门时,我和隽还有芸已经在厨房忙碌开了。同来的还有那位叔叔,就是姑娘的姑父。叔叔一进门就让父亲邀了去隔壁房间说话。二哥将姑娘交给了芸。芸在灶坑烧火。我一直替隽打下手。
说来也奇怪,初次见面,芸和姑娘就显出了亲热。
二哥也将我介绍给姑娘。姑娘朝我浅浅一笑,表示友好。要不是隽及时插一句进来“应该叫嫂子”,我还真不知道如何表情。
我没叫嫂子,就还个笑脸。一边芸打趣我了,她指指我的脸说:“三哥羞了。你看他脸红得像关公。”
父亲因为二哥的事而改变一向的沉闷与沉默。相对开朗的神情,让我回想起那天我抱着翠嫂烟酒上山,父亲又和叔叔一道享用翠嫂送的烟酒的情形。
隐隐中,我同情起翠嫂来。
二哥的不善言语成了讨得石门村人欢喜的理由。无意中我听说,将来二哥不是娶姑娘回家到驻岩扎根,而是二哥作为倒插门去石门村落户。类似的倒插门,在驻岩也是有过,不能说倒插门会有不好的命运,只是倒插门的男人总归让人另眼相看,矮人一头。
我开始想象二哥未来的日子。惟恐他被人背后指点着说:他,驻岩村来的倒插门。
据说姑娘这次来还不算是订亲,是看亲。
这里的风俗是先看亲,男女双方分别到过对方家庭,见过父母大人和兄弟姐妹。见面礼自然不能省。至于父亲将送给姑娘什么见面礼,我就不得而知了。
看亲以后才是订亲,或者叫定亲。这时候几乎确定这桩婚事了。彩礼多少,结婚日期几时,牛头钱也要讲好。反正一概事宜全定下来。
姑娘先和芸说话,之后偶尔也和隽搭腔。二哥正如翠嫂所说,他并不傻。今天似乎变得特别的勤快,屋里屋外张罗。似乎也格外顾着我。
除了见面时礼节上的相对一笑,整个上午我没和姑娘对上一句话。我也不在屋里玩。更多时间里我是一个人呆在院子,或玩,或做点自己该做的事。自从我得知二哥要去石门村做上门女婿,心里就打结。
此刻,我愈会想起母亲,想起大哥。
吃饭时我才明白,姑娘脸上一大半的羞涩是粉饰上去的。姑娘不能说伶牙俐齿,起码留给我能说会道的印象。胆子也不小。
饭桌上没少话,饭后特别找到我。我弄不懂她特别找到我的意图,所以只好乖乖地站着听她说话。
“松,下半年就要考高中了,是吗?”姑娘很大方开口,站相和眼势也一概自然得体。她先说到我读书。
也许我可以很自然地面对任何一位我所熟悉的女孩子,面对陌生的姑娘,我只能以涨红脸来表达自己。开口说话舌头也转不灵活。
“我,”我挠挠头皮,偷眼一下,才边点头边回答说:“是。”
关键时刻还是芸来救场。有芸在场,身心就相对轻松了。
芸过来喊“姐姐”,又执过姑娘的手亲昵。
“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高中。”姑娘没有因为芸的到来中断自己的话。
说到读书,我以为芸会插话进来。如果芸当场说起我连年考试总是盏盏红灯高挑,那我真要找地缝钻去了。芸识相极了,她就一旁听着,一句话没插。
我没敢出声,仅仅以点头回答。
之后姑娘还说了什么话,大部分没被我入耳。我的注意力在芸身上。不是和芸有什么言语来往,只是眼神对视。芸偶尔起笑,朝我做鬼脸。
“给。”姑娘说了很多话之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包。
我盯着普通红纸包裹的红包,却无法伸出手来。
“嫂子给你了,你就拿着。”隽的话。隽刚好从我们边上经过,把话送了过来。
姑娘也要给芸红包,隽不同意了。隽和姑娘开始为送芸红包而推来推去相互客气。
二
春雪不是下得没有道理。恰是如此大的春雪我几乎没有看到过。村里上了年纪的人,也说少见。绣云山再次被大雪覆盖。
二哥的对象送我红包里面居然有五十块钱,让我重新燃起对猎枪的渴望。
我再次冒雪去山场踩路。没有猎枪,我可以将手中的青柴棍虚拟成猎枪。
冒雪在山场上走,我又想起海。想想海如今在做什么,想想海如今是不是还一头卷发,他的个头长得多高了。
想起海,思路还会无限地扩大。这其中也包括对海边外婆家的遐想。芸趁尚未开学,又去了外婆家。
没有猎枪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的收获。如同往昔,我只是踩了踩路,又转回村里。
才进村,我就遇到一路人,都是村里人。他们好几个,其中有拿麻袋,有挑箩筐的。冒着大雪正要往山下去。让我看来,实属意外。
“咋啦?”我上前问道。
有人说,三叔公死了。
三叔公死了。三叔公咋就死了?前两天我还在村口看到过三叔公。他身体依旧硬朗,丝毫没有什么异常。
三叔公昨晚掉进乌坑了。
乌坑是村后一个水坑。水沟从山上下来,到村后有一个突然的落差,常年累月的冲刷,下方形成了一个水坑。水坑不深,从上而下落差却有五六米。
五六米落差,摔出人命来不奇怪。何况摔下去是偌大年岁的三叔公。
没人能说得清楚三叔公晚上去村后做啥。
议论没有结果,三叔公的死也就成了谜团。
作为五保户,三叔公的后事由村里出面来料理。
驻岩村是杂姓居住地,一家祠堂也是众家共有。村里所有的婚丧事,都在祠堂里操办。
摊死也是这样。在祖母曾经摊过的那张旧木板上,我看到三叔公摊着。我走进祠堂,居然没有一点害怕。有人正在替三叔公擦身。
类似的场合,不是至亲,大人一般不会让小孩靠近。我想看三叔公最后一眼,背后早已有人拉了我一把。我回头,见是隽。
与三叔公不亲不邻,但对他的死,尤其是突然的死,还是备感伤心。
回家,我偷偷地哭了一通,然后又回到祠堂。
几乎所有在村的驻岩人都来祠堂帮忙。可以看出,三叔公在世,他的人缘还是不错。一张白纸贴在祠堂门口的墙上。这纸也叫执事单,上面写着替三叔公办丧事的人员名单。总管,书记,厨房,烧火,担水,托盘……样样齐数。
摊死后一天一夜,第二个晚上落殓。三叔公生前是做好寿材的。山里人大凡上了七十一般都做好寿材。
没有亲人,亲戚多半也很远。前来哭丧的也就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妇人。知道内情的人说,那老妇人是三叔公一个表妹。嫡亲吗?也不是。不是嫡亲的表妹,在此场景下装装样子哭几声也是需要了。
除了三叔公表妹的哭声,驻岩村没让三叔公走得太凄凉。该敲的锣鼓敲响了,该燃放的爆竹也点了。只是大雪之下办丧事更容易让人起伤感。
我自始至终在忙碌,不管有效还是无效。总之,我有一份心意,送给了即将上路的三叔公。
出殡的路上我掉了好几次眼泪。在三叔公棺材被大人捅进坟穴时,我的心沉到了最深最深的底里。
祖母去世时,我曾经当众喊叫着祖母大哭。哭着想着母亲。
三叔公也葬在鸡栅垄,与祖母的墓很近。当人们渐渐往回走的时候,我独自岔路朝祖母的坟墓走去。后来我看到二哥跟了过来。
我跪在祖母坟前的雪地,二哥也跟着跪下。
三
三叔公死后很多天里,我一直处于沉默中。芸从外婆家回来,要与我搭话,我也是懒懒散散的。
我沉默,更多时间是一个人面对着一个目标出神。
有时候是一块腌臜的墙面,有时是一只空中盘旋的飞鸟。
有一次隽出门去了,我独自坐在门槛发愣。后来居然让隽给叫着醒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就倚着门樘睡着了。
“困了就床上睡去,不然会着凉的。”隽说。
我不是困了。
芸从藤岭回来的第二天就是新学年的第一天。临出门时隽叮嘱我,以后不要再去翠嫂服装店。然而我还是惦记着翠嫂。原因很简单,我一时里还无法忘记翠嫂的形象。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新学期开课一个礼拜后的那天,翠嫂来学校找我了。中午,下课铃刚响,翠嫂的脑袋就在窗口晃动。看到翠嫂的脑袋,我像突然触电一样,心跳又心绪烦乱。
躲是躲不过,我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仿佛没变,翠嫂还是一副笑嘻嘻神情。如果有变,我想只是翠嫂消瘦了。
也不管那么多同学在场,翠嫂拉起我就走。我不好挣扎,一挣扎反倒引人看热闹。手心直冒汗,浑身又不自在。直到走出学校大门,我才将自己的手从翠嫂手心抽出来。翠嫂回头看了我一眼,很平静。
跟着翠嫂去服装店。
走进服装店,一片乱糟糟。我刚要问起发生什么了,翠嫂说话了。
“年前我把店里所有衣裳都处理掉了,留下几套送你。”翠嫂带我到后屋,她从地上一只纸箱里翻出几套衣裳,送到我面前。“拿去。我这里也没地方做饭,不留你吃饭了。”
我没接,看着翠嫂。心里在问,她这是怎么了?不开服装店,她要去哪里?
“看着我干吗?才多少日子啊,不会是我脸上长刺了吧。”翠嫂将衣裳塞给我,又说:“下午人家就要来打扫屋子,你看看这屋里还有自己用得着的东西没有,看上了就拿走。”
我在意的是翠嫂的表情。
在我看来,翠嫂不像是带着伤感。她内心到底藏着什么,我衡量不出来,就觉得她变了。
“你以后会去哪里?”我不能不问,便是客套一下也得问。
“我?”翠嫂说:“我,现在还没想好。或者回娘家,或者去山外。世道变了,我想我也不会饿死。再说吧。”
翠嫂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肩头。
“没想到才过完年,你又长高了不少。去吧。”
衣裳是接手了,我犹豫着是不是该拿走。如今还拿翠嫂的衣裳合适吗?
“去吧。”翠嫂再次催促我离开。
我没想好自己怎么开步,所以双脚依旧没接到大脑指挥而原地不动。
“对了,我上次对你说我怀了你二哥的种是假的,你一定跟隽说过吧。”翠嫂说着,拍拍自己的肚皮说:“你看,我肚子还是空的。”
翠嫂拍打着自己肚皮,我的目光跟着落在她的腰间。翠嫂肚皮没凸起。
“我,我走了。”我心里为该不该叫她一声嫂子而犯嘀咕,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走吧。好好读书。像人家那样考上大学。山里人只有考上大学才会有出息。”翠嫂说这话时面带了微笑。
看得出来,翠嫂的微笑是带了苦味的。
我开始挪步,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翠嫂的脸。
翠嫂跟在我后面,就在我走到门樘口时,她又说话了。
“以后别和隽睡一床,你都那么大了,应该懂事。你也许不知道……”翠嫂咽去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我还是告诉你吧。隽她……”我回头,翠嫂又说,“隽她在桐子雨有相好。”
我听明白了。可是翠嫂这话让我听来感觉像是故意说了。相好一词我能理解,比如翠嫂和二哥之间就是相好。我掂量着翠嫂为啥要告诉我这个。
“你说什么?”我皱了皱眉。我自然而然皱眉。
看见我皱眉,翠嫂表情起了变化。她是怕了,怕我再来一次发作。以前她提到隽时,我曾经发作过一次。
“没,没……好了,就当我没说。走吧。”
我没有发作,所以也没有将衣裳扔掉。回学校的路上,我开始思考翠嫂的话。前前后后地想。想着,我猛然意识到翠嫂送我衣裳不假,可能她特意要告诉我隽在桐子雨有相好也是真的。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我百思不得其解。
四
抱着翠嫂送我的衣裳,离开街市,拐弯就是学校大门口,我就在那个墙角停步下来。
再仔细审视过手上抱的衣裳,心里突然起了念头,要扔掉那些衣裳。我不能带那些衣裳回家。
扔掉它们又实在觉得可惜。衣裳件件套套都是新的。
假如翠嫂不是送我衣裳,而是送我钱,我肯定不会起犹豫。带着钱回家干净又利落。
衣裳,钱,相互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我能理解。可以让那些钱换成衣裳吗?我发现我自己还是很聪明。渐渐地,脑海里出现了拿衣裳去换钱的想法。
拿着衣裳去街上兜售,显然不是办法。经过一番思考,我决定暂时将那些衣裳带回学校。我可以借口是翠嫂服装店要关门,衣裳便宜处理了。
抱着衣裳进学校,引来很多注意的目光。
进了教室,男生们大都围了上来。不过同学中很少有人不清楚我有一位在街上卖衣裳的嫂子。大家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居然也有人半当真半开玩笑说。
“喂,松毛蛋蛋,你不会是将你嫂子的服装铺搬到教室里来了吧。”
更多人凑热闹嚷嚷。女生不敢往前靠,她们隔着距离看,也关注我抱回来的那些衣裳。
既然有人说起服装铺,于是我趁机吆喝起来:“谁要?谁要?”
不喊不要紧,一喊,那些调皮的男生也就跟着叫起来。有些特别调皮的,还敢拿了衣裳到女生面前扬扬,一个劲说:“谁家有哥哥弟弟,合适的就买一件。喂,便宜了……”
教室顿时成了卖场。
局面是乱哄哄的,很快也招来了老师。
“松,把衣裳收起来,跟我去办公室!”
班主任蒋老师出现在教室门樘口,他大声命令着。
同学们见来了老师,很快收敛起来。拿了衣裳吆喝的不再吆喝,乖乖地将衣裳送回我的课桌。
事情没引起太严重的后果。说清楚了,老师也不能对我怎么样。衣裳暂时放在办公室,蒋老师要我放学回家时带走。
一出戏演到一半就砸了,大家哄着叫我“服装店老板”。
放学之后从老师办公室取回衣裳,没往山上带。课堂上我已经想好怎么处理它们。抱着衣裳走出校门,我径直找到校外的那帮朋友,将衣裳全数分送给他们。
芸在焦坑边上等我。
“三哥。”芸看见我大老远就喊。
我走近,芸递给我两只葱油饼。
“哪来的钱?”我随口问道。
“压岁钱。”
看到芸,我又想起翠嫂的话,隽在桐子雨有相好。隽的形象实际上从翠嫂说她在桐子雨有相好之后,忽然起了变化。不沦落为坏女人一族,起码她不再是以前的隽了。有相好的女人通常被人理解为风骚。虽然我不情愿把这个词汇用到隽身上。
在我眼里,芸似乎也变了。她两眼笑起来弯弯,让人瞧着看个不够。我知道,这样的眼睛如果长在大人脸上,那就叫勾人。芸还小,不能和大人一视同仁。然而我还是特别仔细地打量了芸一眼。芸没在意。
“芸,你妈是不是经常来桐子雨?”
芸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接过芸的葱油饼,看着没多少胃口,又递还给她一只。芸又摇摇头说:“我吃过了。”
“吃吧,我一只就够。”
我不再继续追问芸。进入林子,芸又让我背她。
“现在都几岁啦,还让我背。”我不是很乐意背她,不是因为怕累。我也觉得自己大了,这样背着一个女孩上山,怕人见了说闲话。
“我才几岁啊,还不是小孩吗?”芸平时也撒娇,这会儿撒娇的样子好像又很特别。她站着原地不开步,整个身子都在扭。“背我,三哥,我喜欢让你背着。”
算来今年芸也有十三岁了,而且身子变化也越来越明显,倒是她脾气,尤其在我面前好像越变越小了。以前我不背她,也就原地蹲下,不肯走路。
五
最终我还是背她了。刚迈出几步,芸拿嘴贴着我的耳根说:“三哥,我亲你一口,行吗?”
“干吗要亲我?”我知道芸还是想以亲一口来报答我出力背她。
“就想亲你吗。”芸没解说她亲我的理由。
未经我答应,芸就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被芸亲脸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芸在亲我之前告诉我一声还是第一次。打小一个被窝里钻着,你亲一口我亲一口也是常事。
芸亲我,我没往歪处想。倒是后来芸问我二哥的对象好看不好看时,我回答没你芸好看,芸涨红了脸让我歪想了。我想着自己将来,心头骤然起惶惶。
“三哥,啥时候我们偷偷去看电影?”
到最后一个岭,芸站在岭顶望着远方问我。
驻岩从来不放电影,若要看电影,我们得晚上下山往桐子雨。桐子雨和周边几个村子时常轮换着放露天电影。好的片子有时候大家连续赶场看。以前我喜欢看战斗片,经常瞒着家人下山看电影。现在反倒少看了,睡在芸家里,隽管着。
“你妈会让你下山看电影吗?”
芸没话了。
“只要你妈不在家,我一定带你偷偷下山来看一场。其实我也好久没看电影了。”
芸没话不等于停止不想。她望着远方落寞的山廊,继而突发其想说:“三哥,要不等哪天有电影看,我们下午放学不回家,我们看完电影再回家。”
这算什么主意。我敲敲芸的脑袋说:“臭主意,你存心想急死你妈?”
“你说怎么办?”芸开始跺脚。
我不知道芸为啥突然喜欢起电影来了。
六
见了隽,我立马又觉得翠嫂的话不可信了。隽是个勤劳又和善的女人,她和风骚不可能沾边。
没有让我对隽另眼相看,日常里对女人的话题,男女之间的话题,倒是愈来愈敏感了。
晚上睡觉,我通常不会醒来。那晚我朦胧中被一阵尿声吵醒。从换气声中我辨别出,起来尿尿的是隽。
打从那晚以后,我时常会被尿声吵醒。时而是隽,时而是芸。
天一天天热起来,渐渐地,屋子里开始出现尿腥味。
不能不说,这是令人恶心的气味。有时候气味长时间在屋里盘旋,不散去。开始拿被头蒙住自己整个脑袋,时间一蒙长,又憋闷难受。
不得不承认,我在听到尿声时,无论是隽还是芸,都会让我身体发生变化。终于有一天,我做了自己认为不该做的梦了。无法想象,我居然会和翠嫂同睡一床,然后发生特别的情况。
醒来,我感觉下面湿漉漉又黏黏糊糊让人难受。一摸,已经湿到被子上了。
生怕隽第二天起来叠被子发现,我早早起来主动将被子叠好了。晚上放学回来,我看到院子晒着我盖的被子,心里就一阵慌乱。隽还是发现了我的秘密。
进门,我没敢正视隽,吃饭时也躲着隽的目光。隽似乎也不来特别看我。倒是芸忍不住了,嚷嚷道:“你们吵架了?”
隽笑了,说:“瞎说什么了?我和你三哥会吵架?”
我这时才抬起头来,敷衍着笑笑。
芸更加不可理解了。
“那你们怎么像吵架似地不说话?”芸不依不饶地追问。
“吃饭。”隽拿筷子敲敲芸的碗,让她吃饭。
饭后,趁芸出门,我低声开口了:“婶子,我想回自家睡去。”
隽看着我微笑了一下,说:“别不好意思。还让芸多心了。明天吧,明天我把你家里被子也洗洗,你再回自家睡去。”
我搬回自家睡的头一天,芸过来了。芸反倒发起牢骚来,说道:“我妈真的是老封建,还男女有别。”
对于芸的话,不解的恰是我了。
“你怎么这样说你妈?”我还想说,我们彼此都长大了,真的得讲究点男女有别了。反过来想想,芸毕竟还只有十三岁。
芸还是心不乐意,嘟囔道:“看样子以后我也得和你保持距离了,让你背着,亲你,都不行了。可是三哥,我不许你也像老封建一样对我。”
芸来时带了作业本的,她说以后每天晚上到我家来做作业。
过了立夏,开始穿夏装,芸穿的是一件新的连衣裙。白色底子,蓝色碎花。裙子之前我没见过,芸好像是来我面前做特别亮相。见她心情也好,哼着杨钰莹的《我不想说》:
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
唱到“擦擦脚下的鞋”,刚好踏进我家门槛。我在灯下做作业。
“三哥。”歌声戛然而止,换成一声亲昵的叫唤。我抬头,她两眼成弯月。“怎么样,三哥,我妈眼光好,还是我身材好?”
我放下笔,打量着芸的新衣裳。
“漂亮。”我赞美着她。
其实,只要我不赞美她,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芸都不爱听。因此我往往只赞美她。
“真的?”她不是怀疑自己,而是怀疑我的话。
得到了赞美,芸就开始踏上自己的舞台,旋转着,让裙子飘起来。
七
去瓦窑,父亲又惦记起大哥。与以往不同,父亲提起大哥时话语略多了。父亲还说,最好你大哥下半年能回来,能吃到你二哥的喜酒。
二哥婚期是定亲时定好的。
父亲没提出让我给大哥写信。回家后,我还是动笔给大哥写信了。
我希望大哥能在这个暑假之前给我来信,要不然我就收不到他回信了。这个学期之后,我肯定结束自己的学业。我想我肯定无望考上高中。
为此,我特意在信中提到自己读书的事。也坦率告诉大哥,我将离开学校的事实。
信扔进邮筒,我心里还默念了几句,希望菩萨保佑。
也是这一天,芸缠着我要我晚上陪她看电影。
“和你妈说好了?”我问道。
芸摇摇头。
“不行。回家。”我说着朝焦坑走去。
“三哥,你别走啊。人家都说今晚电影好看。”芸赖着不走。只是没扭身撒娇。
“不怕挨打?”
“有你在,我妈肯定不会打我,顶多挨一顿骂。”芸很自信。
我觉得还是不行,隽一旦不见我们回家,肯定担心。
“算了,想看电影的话,下次和你妈说好了再看。”
芸嘟嘴了。
“走吧。”我等着她上来。
芸不情愿开始动步,走到我面前白了我一眼,还说:“白亲你了,一点好处也没有。”
尚未过焦坑,芸恍然大悟似地说:“三哥,有了。要不你回家和我妈说一声,今晚我就留在同学家了。”
主意是不错,但我能做主吗?我回头说她。
“行,肯定行。我妈最听三哥的话。就这样定了,三哥。拜拜……”
未等我开口同意,芸朝我挥挥手跑了。
我想喊。只觉得喊也是没有用的。芸早已跑出好多路,连个回头也没有。
回到山上,我一进门就让隽看出脸色不对头了。
“咋啦?垂头丧气的。”
我结巴着回答不上。
“芸呢?”
往日不管是我先进门,还是芸先进门,总管随即能见第二人。隽再问:“芸呢?”
我不能总是闭着嘴,只好说:“芸今晚不回家了。”我没直接说,芸想看电影,留在同学家了。
“不回家她能去哪里过夜?到底咋回事?”隽倒没吃惊,她像不信。
“真的,芸去她同学家过夜了,没回来。”
“开玩笑。芸会有这个胆?”隽还是不信,她起身走到门口看去,没见芸人影,又回身进门,再问我:“到底咋回事?”
“真的,婶子。芸去她同学家了。她……”我思量着要不要告诉隽,芸是想看电影才留下的。我无法预想到隽一旦确认芸为了看电影才留在同学家,发火会到哪个程度。
“说呀,别吞吞吐吐的。芸从来没这样过。”
“芸想看电影,所以……”
想想,我还是如实说了。
“看电影?”隽不能不信,又不像是全信,她想发火,又强按了下去,只是说:“这丫头,人不大,主意到挺大。你告诉我,她去哪里看电影?”
隽的样子已经让我起胆怯,对芸到底去那里看电影又心中无底,于是心里虚上加虚了。
“我,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看电影。”
隽开始焦急起来,在屋中央连打了几个转,嘴里念叨:“这丫头,这丫头……”
我想安慰她,又怕她带我也骂进去。不敢出声,就看着她打转。
就在隽处于大不安时,门外传来二哥的声音。二哥喊着婶子。
隽着急着,连回应一声也忘了。等二哥进门,她才醒悟过来,见二哥身后还跟着石门村姑娘,勉强露出笑脸。
“凤,你也来了。还没吃饭吧。”
凤是二哥的对象,两人一身新鲜衣着,脸上挂着无比的喜悦进门。凤姑娘回答隽吃过饭了,转身和我打招呼。
“芸哪?”二哥问道。让翠嫂看来不傻的二哥自从相了亲之后,愈见他不傻了。
隽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这丫头人小胆大,想看电影,居然留在同学家了。我正替她着急呢。”
凤姑娘笑了笑说:“婶子,我们也是去桐子雨看电影。要不我们顺便去找找芸?”
“你们也去看电影?”隽问。隽显然对二哥他们大老远赶来看电影也不解。
凤姑娘点点头。
八
要赶往桐子雨,二哥和凤姑娘没有久留。临走时隽再三嘱咐凤姑娘和二哥,一定要找到芸。如果确实有她同学在一起,就别让她回家了。天黑,山路也不好走。
看隽说话总是面朝着凤姑娘,估计隽对她特别信赖。
隽焦急起来,我已经后悔不该让芸留在桐子雨。起码我可以追上去,将她硬拉回来。如果我硬要她回来,芸也不会不回来。
“要不我也去?”我征求隽的意见。
隽看了我一眼说:“算了,你二哥和你嫂子已经去了,应该能找到芸。要是他们找不到,你也是白去。吃饭吧。”
隽要我吃饭,她自己却没心思吃饭。她还惦记着芸。
吃完饭我没有回家,陪着隽。一直到二哥带着凤姑娘回来,说他们见到芸了。芸和好多同学在一起。凤姑娘特别强调说,都是女同学。隽这才舒出一口气来。
二哥他们走后,隽说肚子饿了。
隽也是担不着心事的人,这让芸一折腾,我见她脸色也变了。二哥他们把消息一带回,又见她脸色红润起来。
隽风骚吗?
注意到了隽的脸色,我忽又想起翠嫂说过的话。
当我再去注视她目光时,隽正好也看过来。隽视线里带了什么,我说不清楚,但让我看来总感觉和平时异样。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睡去。我起身说:“婶子,我睡去了。”
隽说:“你还没洗脚呢。”
我说:“天又不冷,我就冲一下行了。”说完,我朝门外走去。
回到家,我放好书包,重走出门。挽了井水冲洗过双脚,正要进门,忽听到隽大声喊我。我赶紧跑了过去。
走到院子,我借着灯光看到有人坐在隽家的屋檐下。屋檐下坐着一披头散发的女人。
“是谁?”我傻眼。
“翠,翠……”隽大概看清了人那人的脸,哆嗦着就是说不清楚。
翠嫂?我脑门像被什么东西突然紧箍了一下,直发痛。我不是看清翠嫂的脸了,只从隽不清楚的哆嗦声和那人的模样综合起来判断出,那人就是翠嫂。
翠嫂怎么了?我心里忐忑不安又害怕。怪不得隽会大声喊我。
“她,她,像是疯了。”
吓得不浅的隽见了我急忙跑到我身边,又拿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衣裳说。
“她怎么来的?”我不敢大声说话,怕翠嫂听到。
“我也不知道。你才走,我出门洗碗,看到一个人影,没想到会是她。喊她她不回答,再仔细一看,没把我给吓死。松,这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再看翠嫂,她坐在石条上自言自语,看着好像真的不正常。要不她不会对我们没反应。要是她真的疯了,又能对她怎么样?可是翠嫂她怎么就疯了呢?
疯了的翠嫂她又是怎么跑到山上来的?又为何偏偏跑到隽家里来?
我想着,不敢对隽说。隽还攥着我衣裳,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婶子,您先别怕,我过去试探一下,要是她真的疯了,我们也没办法了。”
隽不想松手,又不想过去,我只好将她手扳开,然后放大胆子过去。我刚走出两步,翠嫂突然抬起头来。然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冲着我傻笑了几声,又沉下头去。
看来翠嫂真的疯了。我没有别的办法,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回到隽的身边。隽身子还在发抖,她低声抱怨道:“就是疯了也别晚上乱跑啊,会吓死人的。好在芸不在家。”
要我看来,疯子不怕,怕就怕他装疯卖傻,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现在乍看翠嫂不是装疯卖傻,但不能确准,那是最麻烦的事了。
“婶子,您先去我家,我看着她。”
隽摇摇头说,她不敢一个人呆在屋里,怕了。
我想过,倘若不是翠嫂,我可以去叫村里人来一起想想办法,现如今是翠嫂,人们一见她这个样子,肯定会将她和二哥联系在一起。不管她真疯假疯,也不管她疯是不是和二哥有关。
“要不我去拉她一下?”我暗暗替自己壮胆,又对隽说。
隽拉着我说:“不行,万一她掐住你……”
我深知翠嫂并没有多少力气,即使她想掐我,恐怕也不是我对手。现在我比刚才清醒多了,我得像个男子汉那样站出来。
我要隽回屋,隽怎么也不肯,她说万一遇到麻烦,她也可以帮一手。于是隽跟着我上前。
我走到翠嫂跟前,先喊过翠嫂,翠嫂便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伸手拉她,她身子沉着,屁股也不挪一挪。我再拉,她就冲着我笑。龅牙露着,样子难看极了。
得到了基本证实,我放心了。翠嫂不像是装疯卖傻。可见她真的疯了,我内心还是起了一份难过。
“要么让她到小屋里过一夜?”
我指的是我家院子的小屋。家里已经不养鸡,小屋也就堆着些杂物。
“这样好吗?万一人家知道了,会说坏话的。她怎么会这样?”隽显然也对翠嫂起了同情心。“要不让她睡我家吧?等明天天亮了再说。”
我们正合计着,村口好像有人在说话了。
“会不会是有人找来了?”我心里一亮,感觉有救了。
渐渐地,说话声近了。隽听到有人说话,胆子也大起来,她赶紧迎了出去。
来人正是来找翠嫂的。茶树岭人,翠嫂娘家的兄弟和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位隽还认识。
一打听才明白过来,翠嫂真的疯了。她离开桐子雨去城里做生意,没想到身上所有钱都被人骗了。回到茶树岭,越想越不通,就疯了。
大家带着翠嫂离开,隽才舒出一口气来。
我沉默了。在我看来,翠嫂不纯粹是钱被人骗了才发疯的。
九
那晚隽没让我去自家睡,她要我陪她。她说自己一个人不会睡了。
走进房间,我看到自己曾经睡的床空着,犹豫了。我总不能和隽再睡一床吧。可是隽意思就是让我与她睡一床。
平日里,隽和芸合盖一床被头。隽要我陪她睡,她拿出另一床被子来铺上。
“睡吧。”隽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刚睡下,隽又唠叨起芸来。说今晚好在芸不在,要不就吓坏了。我捂在被头底下差点笑出声来。
然而我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是翠嫂披头散发的形象。之后又会想起从前的翠嫂。一幕一幕就像回放一部电影。
翠嫂真的疯了,到底让我惋惜。好端端一个人,如今就跟失去了知觉一样。往后的日子,她就跟死了一样。所有的喜怒哀乐离她而去,而她会像别的疯子那样,让人取笑,让人捉弄。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怕冷。
直到隽起来尿尿,我还是没睡着。隽回到床上,我翻了个身。隽察觉到我还醒着了。于是发话过来:“松,你还没睡着?”
正如我不了解大人们的事一样,其实隽也不了解我和翠嫂之间曾经有过的交往。
翠嫂给我的钱,有一部分我还存着。翠嫂送我的衣裳,还有几件我穿着。最后翠嫂送我的衣裳,我居然全数送给了朋友。我打过骂过翠嫂,我甚至看过翠嫂的赤身裸体……我叹了一口气。
“咋啦?”隽问道。
我说:“翠嫂疯了,不知道她能不能好起来。”
隽没出声,顿了一会说:“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
我再度沉默,隽也不再出声。
睡着了,后半夜就没有再醒来。等我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隽不在床上,只听到隔壁厨房有响动。
十
第二天我带着芸回家,隽没有告诉芸昨晚的事。没有对芸说翠嫂的事,更没提我睡在她们床上。芸见母亲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便滔滔不绝说起昨晚看过的电影。
说够了,芸还问我:“三哥,你会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吗?”
我说这是老歌,谁不会唱。
芸双手托着下巴说:“我好想去新疆啊,可惜它是那么的遥远。”
好多天以后,放学的路上,芸突然问我:“三哥,将来要是我们不在一起了,相互离得很远,你还会想我吗?”
我笑了笑说:“很远,很远有多远?能有多远?”
芸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还问我。”
芸不再说了。走上一场,她又提出来要我背。
“好吧,三哥背你。说不定哪天,你和你妈不再住山上了,我想背你也背不到了。来……”
我背起芸。感觉芸又重了不少。
芸在长身子,透过她薄薄的衣衫,我早已偷窥到了一些秘密。
背着芸,芸还是会在我脸上亲一口。芸仍旧将亲我一口作为我背她的回报。
芸再次要留在山下看电影,让我带信给隽时,隽居然很淡然地一笑,说:“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这一天已经离期末不远了。
六月天,与以往一样,吃饭洗澡之后就在院子里乘凉。我搬出门板,隽点上紫苏秆。等我躺下,隽照例去村里池塘洗衣。
等隽洗衣回来,我仍清醒着仰望天空数星星。至此,我已经将无数往事重复了一遍。父亲,大哥,二哥,母亲,祖父,海,芸,隽,还有翠嫂。
我并非刻意,只是望着星星感想。感想地球上有那么多人,天空有那么多星星,彼此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隽晾完衣裳过来,她拉了把椅子坐下。
“婶子,您也躺下吧。看星星,数星星,很奇妙。”
隽说:“是吗?”
我回答说是。
隽没有犹豫,她过来在我身边躺下。
夜风习习,我无数次在作文上用过的词汇,今夜似乎有了更深刻的体会。自从用上香皂之后,一到夏天,隽的体香里就夹了那股特殊的气味。
要知道我们第一次用香皂,借的还是翠嫂的光。
翠嫂被茶树岭人带回后,一直没有消息。而我始终没有忘记她。要不是她与二哥有那一层非同寻常的关系,也许我就跑过去看她了。
“你在想什么?松。”隽见我说了星星没下文,便问道。
“我在看星星。”
隽听我说在看星星,她也不出声地望着星星。我不知道她心中的星空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也许与我不同,与芸不同,与大家又不同。
也许大家彼此之间都不同。
不用牵挂芸的隽,很快想起了鼻息声。我躺着,到底还是睡不着。
睡不着,默默中又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隽身上。想起那晚和隽睡一床,又揣摩着今晚隽会不会又让我睡一床。而我担心自己半夜又做奇怪的梦。
不知不觉,我的手已经搭在隽的胸口。隽没有醒来。
再大胆,我触摸到了隽的乳胸。隽还是穿着习惯夏天穿的单薄的短衫。透过薄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她的乳胸,柔软的感觉,让人不止是想入非非。
再揉,隽还是没有醒来。我的手指就捏住她的乳头。
也许我做了轻轻一按的动作,才让神经带给了隽以信号。隽醒了。
“松,不能这样。”隽不是责备,只是一个简单的阻止。她捉住我的手,然后将它放到她的身边。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奇妙的动作。它起码告诉我,隽没有对我的行为太反感。
静静地,彼此不说话,好一会儿。隽起身来。
“不早了,进屋睡去。”
进屋,我在两张床之间犹豫好一会,隽见我不上床,开口了。
“睡啊。”
隽并没有明确告诉我睡哪一张床。然而当我走向她时,她没出声就灭了灯。
十一
黑暗中我摸上床,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睡在隽的后脚。我在隽的身边躺下。
黑暗中我伸出手去,又搭在隽的胸口。隽还是将我手移开。
黑暗中,隽说话了。隽说:“松,婶子的身子不能碰。”
“为什么?”我问出口了。
“不为什么。等你完全长大了,你就会知道。”
我并没有死心,于是再度将手伸过去。这会隽没有出手将我手移开。
“睡吧。”隽翻身朝里,我的手自然从她胸口滑落。
又是静静中,我睁眼久久不能睡去。而隽的鼻息声也一直没有响起。我起身要下床,隽却将我拉住了。
隽拉住我的同时,也将灯拉亮。
我看到隽从来没有过的红脸。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松,你先别走,婶子有话要与你说。”
听到隽这么一说,我顺势坐到床沿,等待她说话。
“过两天婶子就要搬到山外去了。之前没有跟你讲,你会怪婶子吗?”
“为啥要搬到山外去,而不是桐子雨?难道芸也要到山外读书去吗?”
隽点头了。
“为什么?”对我来说,这样的消息不能以晴天霹雳来形容,起码也是十分的出乎意料。
“为了芸。我希望芸能考上大学。”隽依旧红着脸,只是那红相比刚才有些许的褪色。她两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而其中闪出来的光又不是泪水的光泽。
“真的像芸说的那样,你们会离开很远?”我想起上些日子芸对我说的话,不禁起问。
隽点头了。
很远,我不知道隽和芸会离开多远。山外,山外的世界可大着呢。虽然我最远只是到过海边,但我学过地理。知道山外有很多城市,很多村镇。而其中也可以用交通来相互沟通,可是对里山,对里山人来说,稍微一点远就是遥远的了。
我几乎要掉下眼泪来。我想不明白结果会是这样。
“松,对不起……”
我下床,下床的那会感觉隽像是伸手拉了我一下。我没有太在意。我不是故意不在意,而是麻木中的忽略。
我想我是麻木了。
不是夜出奇的静,只是自己对山上的所有声响也忽略了的缘故。心在往下坠,没有底。
回家,静静地躺着,思维才慢慢地回来。耳畔响起那天放学路上芸的话:
三哥,将来要是我们不在一起了,相互离得很远,你还会想我吗?
刚才没有掉下来的泪,“唰”地连珠般落了下来。
十二
两天后隽带着芸离开驻岩,我没有送她们下山。
一早,我跑上猫叫岭,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尽量让目光投得远,隔远目送隽和芸下山。说是隔远目送,其实我连她们母女俩影子也没见着。
隔着远,整个驻岩尽收,就是看不清、听不到村子里面的动静。
最后,我干脆不向山下张望,躺在石头背上,两眼望着青天。早上的天空还真的很青很青。
村里隐约传来噪杂声,我就知道隽和芸要出发了。
父亲是昨晚回家,二哥和凤姑娘一早天刚蒙蒙亮赶来。他们要送隽和芸到桐子雨。
昨晚我是为了哄芸睡觉才答应送她的。实际上我压根不情愿送她。
躺到太阳升高,热辣辣的光照得我浑身发烫,我才从石头背上起来。这时村子早已恢复了平静。
恰似半睡半醒,我懒散散地往村里走。
就在村口大樟树下,我看到一剃着光头,身上穿着花衣衫的,看似男人,又看似女人的人背朝着我站着。再走近,我看到那人脚上光光,半截卷起的腿肚沾满泥。
看着,我心里早已起了吃惊。
在我看来,那人理应是不正常人。随即猜测着,那人会不会是翠嫂?
再走近,看清楚果然是翠嫂。
准确地说,那是疯子翠嫂。翠嫂露着龅牙无端地朝我笑。而她的龅牙嘴上明显粘着脆瓜的籽。
翠嫂是什么时候来的驻岩?她又是怎么来的?吃的脆瓜,又是哪家园子里摘的?
我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很仔细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动作中,我还是能够发现发疯前翠嫂的影子。
“翠嫂。”我从牙缝挤出声音来轻轻地喊她。
“嘻嘻,嘻嘻……”翠嫂还是笑。笑着,连她眯着小眼睛成为一条缝也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也是从那天起,我时常能见到翠嫂出现在驻岩的村口,或者村道。
翠嫂是疯子,但不像人家传说中的疯子那么可怕。她没有太多疯疯癫癫程度深的举动。遇到人,顶多就“嘻嘻,嘻嘻”地笑个不停。
近午时,父亲和二哥、凤姑娘他们回来,他们倒也没责备我不去送隽和芸。只是凤姑娘看了我一眼,想说又什么话也没出口。看得出来,她眼圈红红的。
这一年冬天,就在二哥去石门村成为凤姑娘家上门女婿之后,我也离开了驻岩。
翻过猫叫岭,这次我没有远远地绕过父亲的瓦窑,而是相对靠近又不至于让他们发现走过。望着瓦窑,望着父亲和二哥忙碌的身影,内心释然,又惆怅。
沿着渚溪去山南的拓水湾。我要找到海,再让他送我去对岸。也许这一次我也算是离开。只是我无法得知,我的离开将会是谁的遥远。
不能不提的是,在我离开驻岩前,家里还是没有得到过大哥的半点音讯。我想,他大概真的不要这个家了。
【责编 谢志强】
文学港 2009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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