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大人们的那些话,陈叔叔将一直是我最尊敬的人。
陈叔叔跟别人不一样。他的房间里永远有一股墨香、兰香和檀香混合的气味。他的桌上经常摊着画报,画报上压着一个放大镜。一开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屏风。屏风将一个房间隔成两半。屏风上的蜻蜒和荷花栩栩如生。有一天,我傻傻地用手去抚摸那只“蜻蜓”,他笑了,说那是画画的人滴下一点墨,结果改了几笔就成了这只蜻蜒。
他阳台上的花也绝对的与众不同。那年月,别人家只种长刺的仙人球,他却种菊花和兰花。有一次,他还买来一盆荷花,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盆栽的荷花,美丽、素雅,纤尘不染。
我爱上他这里去,主要是垂涎他书架上的那些小人书。小人书有许多是描绘聊斋故事的,如《竹青》、《黄英》、《莲香》等。书架是竹制的,竹子是有斑的那一种。翻小人书时,我偶尔抬起头,看见陈叔叔静坐着,望着窗外,眼神忧郁,好像有什么心事。
他还有明显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唯独他的屋子里没有女人。这幢楼,楼层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住着的人家都是单门独户,进进出出都有女人的身影。
他的屋子里真的没有女人吗?偶尔,一位眼睛大大的,鼻子挺挺的阿姨会来他这儿。有一次,阿姨还带一个男孩。这男孩我认识,叫豆豆,比我小几岁,住在附近的一幢楼里。豆豆的爸爸长得很好看,但脚是瘸的,杭州话叫“跷瓜儿”。据说有一次发生轻微的地震,他慌慌张张从二楼跳下来,摔坏了,然后就常年在家,靠工厂的补助过日子。阿姨来的时候,陈叔叔的门是虚掩着的,仅露出一道缝。人们好像对他突然有了兴趣,总有人有意、无意地走过他的门,然后用眼角的余光往里扫。但他们肯定失望了,透过一道缝,看到的只是屏风。
大人们目光暧昧。“跷瓜儿真可怜”,起初,大家只是闪烁其词。及至后来“义愤填膺”是因为陈叔叔讲了一句话,说他如果娶妻子,一定要有林湘芸那样的相貌,林湘芸那样的身段和林湘芸那样的气质。林就是豆豆的妈妈。“太嚣张了。”人们说。于是,就有人揭发,说是到超山赏梅时瞧见过他俩,说是“跷瓜儿”俩夫妻经常关起门吵架……
他怎么竟是那样一个人呢?在人们的话语中,在人们不屑的目光中,陈叔叔变得卑鄙、丑恶起来。回想起他原先那忧郁的眼神,我突然觉得他整个儿是个阴谋家。从此我不上他那儿去了。豆豆真可怜,我想。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学校放假了。天下着雨,我们这幢楼的小孩都觉得无聊,就凑在一起,豆豆也来我们这里了。我们集中在三楼的楼道上。有两个女人,在走廊上坐着,打毛衣。“小伢儿,我问你,你和你妈到陈叔叔那里去,他给你吃些什么?”看到豆豆,一个女人似笑非笑,怪怪地问他。豆豆跑开了,不说话,眼泪汪汪的。后来,两个女人都出门了,整层楼没有一个大人,一溜儿的门都关得死死的。“想不想姐给你出气?”我问豆豆。他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把男孩女孩都叫齐,咬了一会儿耳朵,接着就“拉钩上吊”,大家发誓严守秘密。我把楼梯口摆的扫把和一畚斗的垃圾提到陈叔叔的门口。我让他们一起过来,结果只有胖三过来了。豆豆站在原地,怯生生地往我们这里瞧,我招手,他仍然不过来。“没出息”我心里骂。最后我跟胖三一起,把垃圾扫进了陈叔叔的门缝。我们觉得,唯有这样,才是替豆豆出了一口气。想像陈叔叔回来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就快活。还觉得不过瘾,我又去楼道边的煤饼炉边拿了一把火钳,将垃圾往里面叉。
我们继续玩。豆豆高兴起来了,我很得意。远处钟楼上的钟响了,四点了。这时,我们莫名地紧张起来。再过半小时,大人们就相继回来了。胖三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把垃圾扫出来吧?”“不可以,谁都咬得死死的,他就查不出来了。”我说。后来,胖三还是去扫了,可垃圾已经扫不出了。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我们自觉地往楼道东边走去。上来的人正是陈叔叔,今天他最早回来。他打开门,吃了一惊,然后定定地朝地上看。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我们。他疾步走来,吼道:“谁干的?”我们都不响。“你们不老实,我叫警察叔叔来抓你们”他说。接着他看到了豆豆,豆豆低下了头。“如果你们只是觉得好玩,承认了就没事。”陈叔叔的声音柔和起来。“我们一起扫的,是她叫我干的。”胖三指着我说。“我……我们没干。”其余几个也说。看来,我是被出卖了。“是我干的,我向你说声对不起,行了吧?”我奇怪自己居然能用那样不屑的目光直视着陈叔叔,而且毫不胆怯地说。陈叔叔怔住了,他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好,你等着瞧。”最后他丢下一句话,走了。
晚上,爸爸妈妈回来了,我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我想,陈叔叔肯定把我告了。这下,肯定要被骂个半死,或者被妈妈打一顿。可是,他们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什么也没说起。接连几天,都没有什么异常。肯定是陈叔叔没打小报告,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接着却发生了那一幕:一天,我和爸爸在楼梯上,迎面碰到了陈叔叔。“王工,你这个女儿人小鬼大,坏得很。你得好好管教她。”陈叔叔指着我,对爸爸说。爸爸问他缘由,他不肯讲,走了。“你老实说,你做了什么?”爸爸进屋后问我。我想,妈妈不在家,还不如讲了,反正爸爸不至于会打我。于是,我把整件事情讲了一遍,心里准备挨骂。“你这小鬼,老做出头椽子,你苦头有的吃。”爸爸沉默一会儿,说。“大人的事,你懂什么?”最后他又说。
后来,我们离开了那幢楼。又后来,我离开了故乡。二十年后,我回到故乡,无意中听人谈起陈叔叔。陈叔叔最终没有娶妻子。豆豆的爸爸妈妈最终没有离婚。豆豆最终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
文学港 2009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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