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路祥至今还记忆犹新,那天晚上,他从陈东山老师那里出来以后,逃出校门,便在西湖边游逛,后来到了孤山,坐在六如亭的栏杆上,哭了足有一个小时。
这六如亭对于曹路祥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从读小学开始,数不清来这里呆过多少回。而这一次,那刻画在六如亭上的偈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却给他留下了特别深刻的记忆:那上清华大学出人头地的美梦,就这样被人恶意中伤,轻轻地破灭了,如梦幻泡影了!今后又怎样重新去编织自己的人生美梦?自己的人生美梦还会有什么样的如露如电的结果吗?
他哭泣着。慢慢地泪干了,心里更空空的不知如何是好?
当他从孤山上下来的时候,忽然下了大雨。夜半秋雨,沁骨冰凉,冷得他上下牙齿碰撞得咯咯作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凌晨两点钟了。
母亲一直坐在大门边上,她在望眼欲穿地等曹路祥回来。
儿子回来了,她一阵欢喜。看见他似落汤鸡一样进来,冻得发抖。渴望的惊喜立即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是怜悯和自责。
她站起身来……
曹路祥看见母亲,那受委屈的心情一下奔流释放出来,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忽地他站不稳,一下子摊倒在母亲的怀抱里。
母亲抱着儿子,像哄小孩一样,喃喃地说:
“儿子,不怕,妈去给你煮姜汤。”
曹路祥斜身躺在母亲的怀里,他深情地看着母亲。
眼泪混杂着头发上流下来的雨水,他抽搐着。那因为身心寒冷而形成的发抖,越发抖动得厉害,上下牙碰击着,咯咯作响。
慢慢地,母亲把曹路祥安置在餐桌边的长板木凳上。
她立即去厨房里烧水,她叫曹路祥先洗澡。
接着,母亲煮了红糖姜汤给曹路祥喝下。
曹路祥镇静下来以后,把那份已经湿透了成为纸团的落取通知书放在餐桌上。
曹路祥洗完澡,喝过姜汤,已经是凌晨三点半钟了。
曹路祥回到那只有两个床位大小的房间里。
母亲没有睡,跟着进来了,她坐在儿子的床沿上。
曹路祥简单地把到陈东山老师那里的经过,向母亲说了。完了之后,他疑心重重地问:
“与何少英有男女关系的事,是不是隔壁家何少明编造出来的呢?他们总是欺负侮辱我们,我们怎么办好?”
说到后面这一句“怎么办好,”曹路祥已经是咬牙切齿!他向母亲暗示,要报仇雪恨。
母亲没有立即回答曹路祥,她抚摸着儿子的额头,轻轻地说:
“饭,总是忠厚人吃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爸爸,是有文化的人,是这么个活法,这一生也是过的很艰难!有那么多人没有文化,他们也有自己的活法,不都是好好的过日子?就像隔邻何金荣他们一家比我们过得好,何金荣活得比你爸爸自由自在!”
母亲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才继续说:“你想上大学,我也想你上大学。上不了大学,就不要勉强。天无绝人之路,总可以过日子的!何金荣一家阶级成份好,是工人阶级,命比我们好!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家何少明欺侮我们做坏事!你要记住你爸的话:被人欺凌,好过欺负别人!有句老话:人害人,一身肉,天害人,一把骨!我们要好好过,气死他。”
听母亲那么说,曹路祥点点头,说:“妈,快天亮了,你去睡吧!天亮以后,你就不要去割草了。我们一起去饮茶。”
曹路祥说着,又哭起来了,抽搐抖动的身子,把那木板凳子床,摇晃得吱吱地响。
母亲也哽咽着,说:“好,我听你的。不去割草,我来叫你起床去饮茶,到最高级的金星茶楼去,气死他。”
是的,曹路祥长得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有去过茶楼饮茶!他也真想到金星茶楼那里去,叹一叹茶。
母亲站在床前,守着曹路祥在哭泣。慢慢地,等到曹路祥那抽搐声停止下来以后,才捂着鼻子,强忍住痛苦,走出房门去。
天亮以后,他们母子并没有去饮茶。因为曹路祥病倒了。重感冒,高烧到41℃,昏迷不清。他足足躺了6天以后才清醒过来。
这一场大病,起死回生,住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他们母子两个辛辛苦苦割草赚钱,准备去北京去念大学的路费,没有用上,结果都在医院里花光了。
大病以后,曹路祥在生存线上挣扎着。对于陈东山老师所说,继续参加高考争取改变人生的美梦,他想都不敢去想,他觉得自己家庭出身不好,只有依靠个人奋斗,寻找出路。他想起解放前,许多革命青年都通过创作文学作品追求人生前途。于是也企图通过创作文学作品改变人生。
为了糊口,曹路祥有时割草,有时打零工,东一天,西一日,颠沛流离。一幌眼到了1965年春天,政府为了解决街道无业青年的生活出路,组织了街道青年上山下乡,曹路祥自然而然地成为香州市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他永远不会忘记,1965年3月2日,他以知青的身份,到了就在近郊的城区农业科学研究所,当了一名农工。
在农科所里,曹路祥勤奋好学,不辞劳苦。他敢挑着尿桶,穿街过巷去买尿;他敢拉上板车,在垃圾堆里挖掘土杂肥。在学习农业技术过程中,他积极认真,很快掌握了水稻三化螟虫的消长规律,成为农科所18个知青中表现最为突出的佼佼者。他也因此得到员工们的好评,得到农科所所长李俊泉和市委农业办公室主任张建明的赞赏和宠爱!
谁知,好景不长。很快,“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曹路祥因为爱好文学而成为“三家村”在农科所的典型代表。他的宿舍被抄了,所有文稿、书籍被付之一炬!从那以后,他白天要参加生产劳动,晚上要接受贫下中农出身的员工们的批判教育。
批斗“三家村”的风头过去以后,“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燃烧到“叛徒、特务、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九类人的头上。农科所里批斗走资派的势头特别猛。曹路祥因为与李俊泉所长关系密切,又被打成“保皇派”,被剃光头,与李俊泉一道被关进牛栏里。后来,他从“牛栏”出来,成了逍遥派,又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只是可惜那些被抄走的文稿以及用血汗钱购买的《红楼梦》、《鲁迅全集》等书籍都再也无法找回了!
就在这时候,曹路祥发生了第一次恋爱……
下乡知青中,有一个女孩叫李小丽,她是干部子女,父母亲都是潮汕人。她见曹路祥聪明好学,产生了爱慕之心。起初,曹路祥觉得自己出身卑贱,不敢高攀。但是,经不起李小丽的主动追求,日久生情,最后,曹路祥拜倒在她的爱裙之下,堕入爱情的漩涡之中。
曹路祥和李小丽相好之后,出双入对,很是为其他知青们所羡慕。
转眼到了1968年10月,城区政府忽然决定撒消农科所。曹路祥他们这班知青,又要第二次下乡。
就在接到通知要在10月25日再次下乡到市郊南坑村去插队落户的时候,李小丽的父亲为她在汕头市食品站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决心不让女儿再次下乡。这样,曹路祥和李小丽的恋情立即面临危机。
曹路祥知道,李小丽父亲这样做,目的有两个:一是拆散他们;二是不让李小丽再次下乡去受苦。在农科所当农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地干农活,与屎屎尿尿打交道,已经是够累,够苦,够脏了!那样的人生已经是渺茫无边,不知何处是岸,再到真正的农村去种田,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那前途会是什么样子?想到一辈子当农民,大家都不寒而栗!原本就是农民出身的李小丽的父母,有能力把李小丽安排到汕头市当工人,引来多少知青和家长羡慕!
但是,对于曹路祥来说,见李小丽不要再次下乡当知青了,就等于宣布这段恋情结束了!他尝到了失恋的滋味,他表现出一种失魂落魄的无奈。
曹路祥已经三天没有见到李小丽了,再过两天就是10月25日,就要再次下乡了。那新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再次下乡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李小丽?李小丽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香州去汕头?带着这一连串的问号,曹路祥渴望再见李小丽一面,与她谈一谈今后的打算。他没有想到,为了这个渴望,竟会要付出那样昂贵的代价!竟然会又形成一个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刻骨铭心的黑色之夜!
后来,每每回想到那件事,曹路祥都后悔那天晚上不应该跑到李小丽家里去。
曹路祥家住下角,李小丽家住在桥东庚楼下的粮食学校的老师宿舍里。从下角到庚楼下,平常走路,最多只要半个小时。而那天,他吃完晚饭就从家里出来,足足走了有两个小时,到李小丽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了。
李小丽母亲是粮食学校管后勤的老师,教育战线上名声响亮的工农兵代表人物,他们家就住在粮食学校里面的教工宿舍。进大门向左转拐个弯,曹路祥走到他们家的时候,正见李小丽和同样是知青在农科所里务农的杨玉芬在一起。
李小丽家住的宿舍是连在一起的三间瓦房,接待客人的地方在最接近学校大门那一间的前半部。用破烂木箱板子隔开了后边的卧床,那隔墙木板上糊了一墙的废报纸,正中是一幅毛主席画像,下面是一个红色的“忠”字,毛主席画像及“忠”字两边是一副对联:“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
看见曹路祥进来,杨玉芬笑一笑,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曹路祥表白心态,她说:“我是决心第二次下乡的。”
“……”
曹路祥和李小丽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有正面回答杨玉芬。
杨玉芬知道曹路祥与李小丽的恋情受到了家庭阻挠,她很有礼貌地只坐了一阵子,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便告辞了。
曹路祥知道李小丽已经决心离开香州,要到汕头去。他想告诉李小丽,今天来这里是想来告辞的,并且祝福她到汕头以后生活幸福。可是这许许多多的话,他说不出口。他只是有点发呆地坐在凳子上,不时地摆弄着桌上的茶杯。
李小丽的表情也非常尴尬。她是真的爱慕曹路祥的才华。但是,想到农民的生活,漂渺的前途,她就会不寒而慄。她也是有千言万语,就是说不出口来。她想安慰曹路祥,想说先回汕头,以后再考虑两人的感情问题。
他们两人坐在那里,都不时地会联想到以往的情景:在西湖苏堤漫步,在百花洲树下谈情,在泗洲塔前的山盟海誓,在六如亭上的百般恩爱!
他们坐在那里,四目相对,默默无言。忽然,曹路祥闪过一个念头,试探地说:
“是不是到西湖去走一走?”
李小丽犹豫了很久,最后,她还是站起身来,说:“好吧!”
正在这个时候,李小丽的母亲回来了。她看见女儿又要和曹路祥一起走出去,怒火中烧,盯着李小丽,大声喝问:
“你们又要到哪里去?!”
李小丽惊愕地站在那里,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她眼眉毛动了两下,一颗大大的泪珠,滚动在脸上。
曹路祥惊呆地盯着李小丽的母亲。在曹路祥的心目中,李小丽母亲是个有名声的劳动模范,高高在上,非常威严的女人,他从来不敢正眼看她。
李小丽母亲满腔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她先用潮汕话叽哩呱啦地对李小丽说:“已经说过你,不准再和这个小流氓往来,你就是不听!”
曹路祥对潮汕话是听得懂的。他听见李小丽母亲那样骂自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痛苦。
李小丽母亲骂过之后,转动了一下身子,把愤怒的情绪一下子泼落在曹路祥身上!她近乎发疯一样骂道:“你这个小流氓,又来勾引我女儿!”
李小丽哭着喊:“妈!你怎么能这样骂人!”
李小丽母亲见女儿护着曹路祥,更加气愤!她顺手端起曹路祥面前的那一杯白开水,对准曹路祥的脸泼去!又骂了一句:
“你这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坏蛋!不知羞耻的家伙!”
“……”
曹路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痛苦万分地从李小丽家里跑了出来。
曹路祥隐约地感觉到,李小丽是哭着站在门口。——她想追赶曹路祥,但是,她的母亲在后边拉着。
曹路祥记得清楚:他从李小丽家逃跑出来以后,竟不是向下角方向跑去,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顺着高级中学门前的道路,向东跑到广汕公路去了。一直跑到大湖溪,他才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往回走。
曹路祥记得清楚:他当时痛苦到到了极点,他想到过死!当他往回走到西支江大桥的时候,那衣衫被凉水夹杂汗水湿透了。夜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冷颤,他忽然记起一句俗语:
“被人朝茶晚水泼,一生一世衰到死!”
曹路祥联想到自己的人生前途,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又被李小丽母亲泼了一杯水,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一世,不会再有前途了!在世上做行尸走肉,不如死了干净!于是他想到死……当时的西支江大桥还是木质构造,当他扶着木桥栏杆的时候,几乎没有了感觉。他痴痴地看着足有30米高的桥下江水,毫无感觉地听着隆隆声响的汽车在身后的木桥上驶过,那强烈的震动,他毫无知觉……
就在他准备爬过木桥栏杆的时候,奇迹出现了:他感觉到有一个女孩子从桥头上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硬扯着他的衣袖子,强迫他走过了西支江大桥。
到了桥头,他才认出来,这个女孩子竟是杨玉芬!
是杨玉芬把他送回家。
到了1968年10月25日,他与杨玉芬一起第二次下乡,这又是曹路祥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当知青下乡的日子。到了郊区南坑村,他们两人被分配在同一个生产队。后来,他们恋爱了,组合成美好的家庭,养育了一女一男,现在,都上了大学。
曹路祥回想到东西支江大桥上准备自杀一幕,觉得很富有戏剧性!他现在庆幸,庆幸自己敢于去第二次当知青!正是这第二次当知青,使他真正的在农村里接受了贫下中农再教育,使他获得了新生。因此彻底地改变了政治环境,有了今天的成功!
他在想,当时,如果不接受第二次下乡的社会现实,今天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拥有处级领导干部的头衔,又在管理着拥有数亿元资产的国有企业。
现在,他曹路祥真可谓是春风得意。但是,他不会忘记,提携他的二位恩师是农科所第一次下乡时的农科所所长李俊泉,另一位是“文革”期间,同样被造反派剃光头,进牛栏的城区区委办公室主任张建明。后来,李俊泉当了城区副区长,而张建明当了市企业管理局的局长。正是李俊泉副区长抽调曹路祥参加路线教育运动工作队兼管水稻三化螟虫测报技术的工作,使他成为农业技术干部。也正是企业管理局长张建明帮助曹路祥改行到了企业管理局,使他有机会逐级提升成为企业管理局的领导干部。
时至今日,曹路祥回想到在西支江大桥准备跳江自杀的行为,觉得可怜!可悲!可笑!甚至是可耻!当时是痛苦到了极点,失去了理智!设想一下,如果没有杨玉芬在暗中保护、拯救,真的跳下去了,对于自己是解脱了,而对于母亲,对于社会,却是犯罪!有一次,茶余饭后,当一家人团聚,回忆起那个愚蠢的举动时,杨玉芬曾经笑着对子女们说:
“假如你爸那次跳江了,肯定没有今天的生活!也就没有你们姐弟俩了……”
曹路祥也曾经自嘲地回答过杨玉芬:“如果那天你不是暗中跟着我,你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好!这一切,都真是命中注定。”
杨玉芬笑着回答曹路祥:“如果不是嫁给你,我肯定不会是今天这样子过生活。至于嫁老公,是比你差,还是比你好?那就不可知了!说真的,那次你如果真的跳下去,死了,最苦的是你母亲!好在老妈子到死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儿女们都支持杨玉芬,他们异口同声,说:“如果不是碰到这样好的母亲,老爸肯定不会有今天这么好!”
这一点,曹路祥是认可的。他是从心底里感激杨玉芬!他曾经有过无数次诚挚地对儿女们说:
“我这一辈子,如果不是娶上你母亲这样好的老婆,如果不是遇上你母亲这样旺夫的女人,肯定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是你母亲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拯救了我,帮助了我,支持了我,使我走出了人生的最低谷……”
——现在回忆起来,当那准备跳江的一幕又闪过脑际的时候,曹路祥还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一阵寒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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