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眠了。床铺板被他滚得“咯吱咯吱”的响。朦朦胧胧地闭一会眼睛，眼睛又睁开了。怎么样才睡得着呢？
　　
　　多年来，刘坤从来没有困不着觉的时候。现在时值五月中旬，俗话说：五月的夜晚是最清新，最美好的时刻。加之今天下午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晚上的天空象刷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亮晶晶又高又远。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屋边的竹林在月光的映照下，现出纤细的影子。窗边的桃树硕果挂满枝头，喷吐着美妙甘甜的清香，经微风吹拂到屋里，使得一种香透了情思在温和明月的夜里飘浮……
　　
　　是冷，是热，吃晚饭胃口不好，还是女主人的招待不热情，这对刘坤来说无所谓，是激动，生气，蚊子咬，这对一个学者来说更谈不上。他虽易激动，但很理智，也从不会有生气更谈不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即便是在工作上遇到了挫折，也从不至于灰心丧气。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这样呢？
　　
　　今天晚上，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睡不着觉。天刚下过雨，空气新鲜而透明，热么，五月20多度的气温，冷么，身上盖的是一床半新不旧的军棉絮，饿么，晚饭是……
　　
　　想起晚饭，床铺板又响了起来，他一骨碌爬起来坐着，刘坤自觉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满意过。菜的碗数、种类权且不论，但很对他的口味，象是特意按他的吩咐所做，除了她家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懂的近90岁的爷爷外，就只有她——自己一见钟情的姑娘梅梅和自己了，她为他盛饭夹菜，为他倒茶打洗脸洗脚水，饭后，梅梅即便是一句极普通的客套话，“没菜，要吃饱饭啊！”他听起来都特别的顺耳，语言特别的甜，脸也象跳骚在爬，满脸胀得通红。他从来未见过别的姑娘也包括自己的妻子，象今天这样热情，有这样甜的笑脸，更不应说为自己打洗脸洗脚水了。奇怪的是，她——女主人梅梅的脸也红了。当他发现她的脸也红了的时候，他的心就怦怦地蹦跳起来，直到梅梅单独为他铺好被子，把蚊子从蚊帐里面赶出来，直到他脱衣上床……
　　
　　记得初见面是在厂长办公室，由厂支部书记兼厂长的作介绍：冬梅，你过来一下，这个是刘坤，他是新闻系的高材生，来我地体验生活，你有机会可以好好向他学习学习。又转身对刘坤说，她——冬梅，我厂职工，文学爱好者，县团刊、县广播电视局通讯员，新闻培训班首届学员。
　　
　　“冬梅，听说你喜欢文学是吗？”他问。她摇了摇头，接着点了点头，抬头望他一眼，报以淡淡的微笑，算是回答。
　　
　　下班后，她怀着求知的欲望，腼腆地走进了他的房间“刘老师，听说你是大学高材生，又在师院任教，知识一定很渊博咯。”
　　
　　“不，不，冬梅，你不了解我，先不要夸奖我，来，你看看我的小说就会知道的。”他把自己心爱的近期作品《幽会》和《年青的干部》的手稿交给了她。“不过，你看后一定要谈点自己的看法，提出点意见来咯。”她没作任何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便拿着他手稿走了。
　　
　　打这以后，他俩经常在午饭后，或下班后一起讨论创作，由于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爱好，求知的欲望，他们熟识了，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生活上互相体谅，工作学习上互相帮助，由陌生到难舍难分。面对眼前的一切，往事沥沥胸前，和妻子在一起生活的那一幕幕不愉快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他二十三岁，就大学毕业了，他相信自己走上了人生的坦途。不再徘徊往返，忧伤悲切。八年前，他还是一个极普通的乡村民办教师，今天，他却是带着荣誉地位将跨上高等学府的讲台。他不断地努力，终于赢得了胜利，达到了理想的目的。他憧憬进得学校一定要当上一名“特级教师”，那将会接受姑娘的鲜花和人们诗意般的赞美。他将开始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有一位美丽贤慧的娇妻。
　　
　　想到这，铺板又被他压得又“咯吱、咯吱”的响。正当他风华正茂之时，姑娘们的求爱信如雪片飞来，他从中挑选了一封，内容大意是：你很有才华，我羡慕你，我愿作你的妻子，支持你所从事的事业，照料你的生活，使你能更好地发挥你自己的长处，为祖国富强多作贡献。我把心及全部都交给你，请接受我的爱情吧！还寄来一张如仙女般美丽的照片。刘坤见到这封热情洋溢的信，见到这美丽如画的相片，心里就象吃了蜜糖似的。他想，有一个感情这样真挚，性格这样豪爽，又这样漂亮的姑娘作自己的终身伴侣，这不正是自己心中的偶像么，这是天赐我也，便决定和她结为夫妻。
　　
　　没想到婚前一朵花，婚后一把渣。刘坤把美貌作为理想爱人的第一因素，而忽视了对于保证婚后漫长的家庭生活中爱情不断发展的另一要素——灵魂美。所以他的妻子以美丽的容貌和相当高的地位给爱情涂上迷人的色彩，并以此向“慕貌”的丈夫讨价还价。不论丈夫工作忙否，定要丈夫以家庭保姆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一个清高的女人，一个好强的男人，互不“屈服”，导致感情不和，开始只是些小磨小擦，接着就是拌嘴，甚到动起干戈，刘坤看着这以公主身份自居的妻子，想想这无法弥补的伤痕，只得逃避现实，多次请求组织帮忙，也无济于事，这次趁学校有一个下放体验生活的名额，便迫不及待地离开家来到这偏僻的山村过着夫妻分居的生活。但是，一到夜暮降临之时，他从这寂静的山村中看到的也只是凄惨的月光，所以，孤独寂寞之感常常袭上他的心头，还是和妻子呆在一起吧，心里又总感到别扭，因为在一起从未体验过恋人之间那种声息相通的温暖，从未产生过只有夫妇之间才有的那种激情。怎么办呢？离开吧，他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父母的压力，舆论的力量，匆促结婚已铸大错，何况妻子有孕在身，凑合着过下去吧，又实在不甘。他很压抑，于是，写了一些消沉的诗发泄一下自己的怨气。
　　
　　青春是夕日的晚霞，爱情是瓶中的插花。
　　
　　夫妻是途中的伴侣，坟墓是结婚的真家。
　　
　　已是半夜十二点多钟了，他的心还在激烈跳，而且速度之快无法计算，他预感到这一定不是一个什么好兆头，然而他再次坐起来，想尽量平静一下，那首消沉的诗又从心里冒出来，改它一改吧，让它富有新意，于是他默念起新的诗来：
　　
　　青春是早晨的朝霞，爱情是不谢的鲜花。
　　
　　夫妻是终身的伴侣，事业是我的真正家。
　　
　　呤罢，抬眼瞧一瞧对面床上被他吵醒又刚刚才重新进入梦乡的她，是嫉妒，是悲伤，是炽热的情爱？还是积蓄已久深沉的相思？明天就得离开这里，这是第一次来她家，也许就是这里的最后一次吧——在这里居住的。刘坤周身血液在沸腾？他翻身下床，迈着沉重的脚步颤颤微微走到冬梅的床边，隔着蚊帐，望着她那丰满的胸脯上圆软的乳峰在被子边缘的遮盖下边一起一伏，望着那打露在被子上的白嫩嫩的手臂，手不自觉地接开了蚊帐门，双手捧着她泛红的脸庞，亲亲地对着她的脸吻了一下，她醒了，望着俯身望着自己的他，她脸更红了。
　　
　　“梅，梅，我，我们拥抱一次吧！我，我求你了！答应我吧！我，我绝不会伤害到你的”。这个在小学时代就是宣传委员，中学时代的红卫兵团长。大学时代的学校团总支书的他，本来是善言谈、口齿清楚伶俐的，现在反倒口吃起来了。“不——不行，你已有妻子，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你太激动了……”
　　
　　“梅，让我吻你一下好吗？”她听到了他的心在跳，也看见了他那双渴望的眼神，触及到了他的鼻息，望着他穿着单薄的短衣裤俯身站在自己的床边，她觉得自己的脸象是有跳骚在爬，痒痒的。“那不行，你是我邀来的客人，这来得太突然了，原谅我吧！刘老师。我，我实在不能满足您的要求！”
　　
　　“真对不起！冬梅。我伤害了你的感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搞不清楚）我到底说了什么，干了什么，我太激动了，只有一句话可以为我的失态解释：那就是——我是真心爱你的（只要你不嫌弃我结过婚），我那个家（名存实亡的家）早已破碎了，你睡吧。”他呆呆地望着她，在她床边立着，许久后，又荒然地回到了自己床上……
　　
　　原来这睡不着的原因，是因为他第一次到他钟情的姑娘家里来，第一次吃为他一人做的这香喷喷的晚餐，第一次面对这样笑脸，第一次脸这样的红，第一次心这样的跳，第一次向自己所爱的人求爱，又是第一次被自己所痴情的姑娘所拒绝……这都是第一次！人生又有几个第一次呢？
　　
　　回朔往事，想想眼前，是“貌不出众，语不惊人”心地善良的好呢？还是英俊风流，华而不实的好呢？
　　
　　他失眼了。
　　
　　（1986年于五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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