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结婚了,立在庭院当中,女的不敢抬眼看人,只盯着地,脸色通红;男的憨憨的笑。听到方桌旁捧着红纸的人念道:“给你院里的哥哥嫂子们”,两人就一起对着摆在前面的方桌一鞠躬,四周围着的人里就闪出几个人来,塞了几张钱在倒扣在方桌上的搪瓷盆里,其他人却又闹开了:“就鞠一个啊,忒省了吧,哥哥可是好几个呢!”“是啊,是啊”都应和地笑着,于是一个半大小子猛地跑过去狠狠地按下女人的头,却马上就被自家人扯开了。众人就都开心地笑着。那人又念道:“给你沙土的姐姐姐夫。”两人就又一鞠躬……时起时伏的笑声,被人群围成一个范围,之外只有在上衣第二个扣眼上系了红布条的几个小孩子的乱跑,和着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落一地喜庆热闹。
黄庄的结婚仪式是这样的。仪式之后就吃席。一个人带来了几毛一块钱,也带来了一家老小好几张嘴,吃鸡,吃鱼,吃肉,吃酒;女人家也是吃酒的,并且须得葡萄酒才满意。新人一桌一桌地敬酒,喝来喝去,座上人还是不肯放人,说“这算什么一档子事啊?新郎能喝,这我是知道的。”要不就是叫着新娘的名说:“我和你爹,可是认识的,那一年……”这时人们就知道,一说“那一年”,话就没得完了。于是就有人说“又不是他爹结婚,认识也白搭。”闹闹和和地拥着新人就走人。剩下这一桌人讨论说女的是旺夫相,这是可以夸赌的,看她耳垂就知道了。
女人是在男人到她们那里挑河套时认识他的。那时黄庄生产队里出人,西行几十里到岳庄,挖河沟。公社时期的好处是你是以生产队的名义走,到哪里那里的公社也得管你饭吃。女人的爹是岳庄公社的管事儿,就对他她说“妮儿啊,今儿你别上工了,去给村东挑河套的的送饭去吧。”她说啊,推起独轮车就走。一边耳后垂下的一根麻花短辫,来回晃着。
女人喊吃饭了,干活的男人们就都停了下来,手在身后衣服上抹一把,就来抓掺了少许白面的窝头,来舀稀饭。却还有一个男的弯着腰继续铲泥,汗湿了背心的大半截。女的抓了几个窝头,走上前去,说别勤谨了,公社不稀罕你给他省粮食,说完就咯咯地笑。男的直起身来,黝黑的脸愣了一愣,就笑了,一笑一排白牙。女的说哎呀亲娘你别笑了,黑脸白牙的,像鬼一样,又咯咯地笑着。男的跳上河床,手在背后蹭来蹭去,说你见过鬼嘛样儿啊?!语气里有挑衅。女的推给男的窝头,说就你那样,又咯咯笑着转身跑了。男的笑着看她跑远,,黝黑结实的肩膀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和脸上的汗一同流下。
一段河套,挑了二十几天,独轮车推出了上千车烂泥,河才有了河的样子。女的见天来送饭,也天天带个小苹果来给男的。说拿着,渴了吃。男的接过去,在胸前蹭蹭就一口咬下去。女的看到,不满地说,没打药,毒不死你,还擦呢!男的赶紧说,沾点泥,吃着才有味。女的扑哧一声就又笑了,说俺家有馍,被俺娘藏在柜里,俺看到了,明儿给你偷来。男的说别,不好。女的瞪着眼说,老吃窝头才不好呢。要不你不过年,嘛时候能吃得上一顿白面馍馍啊?
快走的时候男的去了供销社,低头找了很久,才叫来服务员。男的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走到一起来。’同志,我买这根头绳。”那人说“‘为人民服务。’同志,三毛钱。”男的说“‘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同志,给你钱!”
在苹果园里,女的拿着那根头绳,说真丑,脸上却红霞一片。男的说,你不要我拿回去,我正心疼呐,上一天工才挣十几个工分。它比你的白面馍馍都贵。女的马上纂在手里,把手背到身后,咯咯地笑着说,想的美,你吃了我的馍,你该给!两人就又都笑。女的说可惜苹果打药了,要不这会儿吃正好呢。
挑河套的一队人走时,岳庄公社的人送行,说些感谢的话。女的在人群里找着男的,却让男的早一眼看见她了。它把男的拉到一堵泥墙的后面,静了很久说,你找人来就行了,快点啊!说‘快点啊’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别过头去。男的故意问找什么人啊,干嘛找人?女的急得骂你个老闷儿,你……女的的脸更红了,男的才笑道,恩,知道了,俺们村媒人多的是,我一抓一大把。又嘿嘿地笑,女的也跟着咯咯地笑,女的辫梢栓着头绳,新的,男的给的。
女的有两个妹妹,都上到初中,和男的一样,有文化,惟独她只上过一天的小学,还是被硬拽去的,之后一听见叫她上学的话就钻到方桌底下,抱着桌腿不出来,哭得哇哇的。家人没法子了就由着她。她说她那会儿就想到土岗子上栽枣树,就不想上学。可她还是会写1,2,3,4,5,6,7,9,不过8老写成无穷号,怎么也不能让它站起来。没文化,所以她琢磨不透男的做的两件事。
男的排行老六,他结婚后老三却还是光棍一条,怨来怨去,就开始怨自己分得的宅院太小,不挡姑娘的眼。男的觉得对,就把自家的大宅院换给了老三,带着女的住进了小院里。女的讽他说你可是真有三四个心眼哩!言外之意是正常人都有十个心眼。男的一笑说,一家人嘛,一家人。女的生一会儿闷气,就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男的自学了法律,却没能有所成就。就又学了木工,做起木活儿来。女的整天吃粗面,留着白面烙饼给男的吃。女的每每用菜铲挑着刚烙好的饼跑到男的跟前说快点快点要掉了,男的就用手捏住,也不怕烫,露着白牙笑,撕一块儿让女的吃,女的白他一眼说早吃过了,第一张就吃过了,还以为人家会心疼你呀,转身就走。这时她已剪去了麻花辫,没有了它们在她转身时一晃一晃。男的就坐在家什上,一边笑一边吃。巴掌大的院子里,女的栽的一棵枣树在哗啦啦地响。
再有一件事女的也想不透,但她这次没再听男的的。老三有了大宅院后,果然就讨到了老婆,但六七年过去了,媳妇撇腿生下了两妮子,就是不会生儿子,愁得老三脸像家里泥墙一样灰。男的就对女的笑,说我那辈子八成是香烧得多,讨着了你这媳妇。女的坐在炕上给娃子缝小棉袄,听了这话翻了个白眼又抿嘴笑,说怎么不正经了,跟谁学的说这话啊?男的凑上去说我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一黄庄街上的,谁不说你明白道理啊!女的只是笑。男的停了好久说,你看,咱家两个小子,又添了个丫头,我寻思着,咱把二小子……女的一下子明白了:他要把二小子给了老三,给完了宅院,又要给儿子了。女的哇地就哭了,说你没良心你没良心你没良心,呜呜;这都是我身上的肉啊,呜呜;老大不碍事,老二就在土里爬,妮子我抱着,哪儿烦到你了,你没良心,呜呜;男的说你看三哥他不是……女的呜呜呜地哭得更响了,一下子孩子也跟着哭。男的一晃出了屋,到黑才回来。
屋里没上灯,大小子和妮子正吃着女的的奶,二小子躺在一旁,吃着水泡软了的饼干。女的一脸泪痕,拍打着孩子入睡。男的想对女的笑笑,却笑不出,就蹲在椅子上,使劲吸烟。二小子一向最省心,不要人看,不挑吃的,比老大断奶都早。这些男的都知道,他也不舍得,可又寻思着三哥他……好久女的说:俺生下来时太小,跟没气的一样,被接生婆当死的扔在院里,大冬天的。俺爹跟出去,左看,右看,觉得像在喘气,就偷用破布包上,拎进杂物屋里暖着,才活了下来。女的没哭,也不再说,男的也不说话,烟卷一明一灭地,在黑黑的屋里,到天亮,也就只再听到过枣树的叶子哗哗响。
几年后,老三有了自己的男娃,自己的。男的也转搞羊绒了,因为一清河县的都在搞,都说这东西,赚钱!三个孩子都不挡事了,女的就忙家里的几亩地,谷子玉米,小麦黄豆;收割播种,施肥锄田,就她一个人。常常是无垠的地里一个人弯了腰忙活,不远处有一排枣子树,长得很高大。不一会儿就有个小子沿着田坝儿一溜烟跑过来,边跑边喊:娘---,吃饭了,娘哎------,吃饭了------。那个人就直起身向后看,说儿啊别跑,别摔了;娘知道了。小孩慢下去,看一眼枣树,又对他娘喊:快---点,俺爹俺哥哥俺妹妹都等你哩!像念诗一样好听。女的就牵了他的小手,在齐膝的作物中间,走出去,走出去。
淡红的落日,差点和地面一样高了,照着这一片苦土,一只甲虫在土疙瘩里爬上爬下,一会儿隐,一会儿现,一会儿,又隐去了。
后记:写着写着突然想哭。觉得这笔,终于找着了自己的命。
“二小子”没从他们一家人中出去,并且按了他二姨的说法,取名叫了“风景”,风字辈。也就是我。我这几年来,很少在家的,所以此时觉得爸妈哥妹似乎就在我眼前了,幸福得想落泪。记得妈妈说笑着告诉我们这些往事时,爸不好意思地借端茶杯掩饰。一家人的乐趣,是我不曾享够,也永远眷恋的东西。也才想起,做儿子这么久,竟未曾开口祝福过爸妈。若这些文字能变成铅字的话,我倒很想让爸妈看见我的祝福:爸妈,儿子愿你们健康,开心!
叫《苦土》,是因了那是县里拍的一部反映羊绒产业创业过程的电视剧名,有很浓的清河韵味,也成了清河精神的刻画,更是对清河一方水土的儿子待母一般的爱怜,我取的是这份情感。又想,那个年月,那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未必不含太多的苦楚的。土地不苦,只是苦了土地上的那些人。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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