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父母爱子如海水,寸心难报三春晖。话是讲到了节骨眼上,但作为人子,行孝父母之恩也异常艰难。人年纪越大,就会变得越小,变得连小孩都不如。
人子有两难,难养小,难孝老。小孩须一泡屎一泡尿地养大,费的苦心不少;行孝父母,有时你费尽苦心,不见得能扯顺父母的那一根需要扯顺的筋。
人老变小,行孝艰难。母亲要回乡里去,我和妻子的心十分难过。送母亲上车,车一启动,我的心在流泪,妻子也抱怨不停。我只好压抑自己的情绪,对妻子说:没办法,孝心不能遏行。我们孝顺她,但不能控制她。人老变小,小孩哭,塞一坨奶,喂进嘴里就解决了;老人嘛,没办法,只能顺。
我们虽然住在城里,但却是城里的贫困户,一个人的工资,维持全家四口的生活,租屋、吃喝、人情,开支经常捉襟见肘。把母亲接进城里,我和妻子的心是一致的,一拍即合。然而和我们住在城里三个年头的母亲,执意要回乡里,是因为自己的年纪大,也是因为牵挂着父亲。这一点我和妻子都懂。只是我们钱少,只租得起两室一厅。女儿和母亲占间、我俩占一间,就再匀不出地方。更何况父亲是归哥养,也不能进城,他要帮助哥料理家务,哥也不能没有他。
男怕三六九,女怕二五七,男怕交生前,女怕交生后。父亲和母亲是同一年生的,属虎,今年69岁。女怕二五七,更怕交生后。高龄女人,最忌处二逢五见七年岁,特别是过生之后得大病,那是非常危险的。
前年,母亲得了一场大病,是古历冬月,一个多星期不进食,害我怕得心惊肉跳。母亲是二月生的,得病时已满67岁,但没到68岁,正处于女怕二五七,更怕交生后的双重坎上。我担心善良而含辛茹苦的母亲可能要弃我而去;更为害怕的是,母亲很有可能不能吃上年夜饭。好在母亲一辈子积善积德,年边无日她有日,不但吃上年夜饭,而且治好了病。
母亲生病期间,言行举此悖于常人,更悖于我的行孝之心。现在自己为人父,我知道为人父母的不易。母亲能够把我养大,盘我读书,已经很不容易、此生难报了,更何况我的出生特别。我生下时,脐带从右胁窝下上缠到左肩上,又回落到肚脐,整整是缠绕了一圈。记得那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母亲对我说的。她说,她生下五个子女,唯有我最特别。说我是背着“书包带子”出生,命中有文昌,不缺学堂,注定是一个读得书而吃“外面饭”的料。那时,母亲说这话时,心里非常高兴。我也没问她,我是不是难产,我出生时,是不是很为难她。当然,那时我年纪小,不晓得生儿育女这方面的知识,也不会问母亲诸如此类的话题。
长大后,学识渐长,我的心里一直在想,也一直认为,我生下来很不顺利,母亲也非常痛苦。虽然没有问母亲,也没有问他人,但我回忆着母亲对我说过的话,凭着自己了解的一点生儿育女知识,坚信自己的想法没错。母亲是被我骗进城的,进城一住就是三年。这对于在农村劳作惯了,劳动就是她强身健体的最好机会的母亲来说,一进城,就不能再亲近土地,舒张筋骨,不能再挨家串户话家常,这是多么地残忍。可以说,母亲的那场大病,是母亲迄今为此的第一场大病,我负有不可推却的责任,深层次说,我是母亲这场大病的始作俑者。当母亲日渐白胖,回老家过年,牵引家乡父老乡亲的眼球,掀起如潮的称赞时,病魔开始向母亲袭来。也许是上苍换一种方式,让一直健康的母亲生病,对我进行惩罚。
母亲生病期间,我虽然没抱怨母亲给我增加资金开支,但言词严厉,抵过母亲。母亲生病时,天天要求回乡里,我硬是不准。我对她说:“娘,不要回去,我也不准您回去。城里总比乡里强,城里如果都不能治您的病,乡里更加不用说。”“我不想治病了,人吃五谷杂粮,不可能不生个病来。我不想治了,只想回去。”母亲流着泪说。“那也不行,你让哥嫂和村里人怎么看我。没有病把你接进城,有病就往乡里丢,我不是遭到天打雷劈,就是淹死在人们的口舌是非的口水里。”我说,“您要为我想想,为我爱人想想。我是从您心头掉下的一块肉,一块您千辛万苦才养大的一坨活肉;我爱人是你花钱花米接过来的媳妇,别让人家把儿子儿媳看扁了,看扁了我俩也是看扁了你。”“我不会说是你们不要我,我说你们对我很好,是我不想到城里坐了,自己偷偷跑回来的。”母亲的泪,由刚才的一颗颗连成了两条线。“就你会说,人家就不会想了。人家没有你聪明,你把人家当傻瓜一个,就您聪明绝顶。”我说话的语气提高了八度。
更为可气的是一次,爱人给母亲买来了果,削好以后,叫母亲吃,母亲什么话也不说,蒙着头就睡。“这是什么态度!吃得吃不得,能不能吃,想不想吃,您也交接一句,越老也没有名堂。我看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看来,您是不配有孝顺儿子和儿媳的。你不是要回去吗,明天就让你走,不走也得走。”我越想越气,觉得这话一说出口,心里非常平衡,也非常舒服。
母亲还是闹着要回乡里,弄得我和爱人坐立不安。让她回去吧,又是在病中,于心不忍,行孝没行到,还会被人笑;不让她回去吧,她绝食以对,还不停地给哥嫂和两个出了嫁的妹妹打电话。
一天,爱人向家里打电话,向她的母亲诉说了我母亲病这件事,很多的细节都说到了,电话足足打了20分钟。岳母说,人到了这么大的年龄,一得病就老想亲人,这样的老人离回去的时候也不远了,叫我们放母亲一马。她说,孝顺父母不能一厢情愿。后来,我送母亲回老家,见到了父亲、哥嫂、两个妹妹,并在吉首医院治疗,母亲的病好了。不知是医院的疗效,还是亲人的疗效,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母亲的病是治好了,但流言蜚语也铺天盖地而来,虽然母亲病中一切费用都是我们出的,但人们认为是哥嫂出的。有奶才是娘,病了丢了娘等等之类的话语不绝于耳。哥嫂成了“圣人”,我和爱人成了该打下十八层窝屁地狱、外加九千九百九十九脚的“不孝”儿媳。
那一年,我和爱人本来打算回家和父母过年的,听到了那么多的话语,爱人心里不平衡,我的心里也不平衡。我无言以对家乡父老,在爱人家过了一个十分高兴又十分苦恼的年。高兴母亲的康复,苦恼作为人子行孝的不幸遭遇。
叫化子也有三十夜。这一年回家过年,父母不满意,我和爱人更不满意。“栽了茶子卖了地,接了媳妇卖了儿。再不孝老人,也得和老人过个年,现在的人想不通,阳人眼也不会遮。”社会的口水不但没有放过我们,而且变本加厉,这是我们无法解释的,包括我的父母,越解释会越糟糕。
今年刚过完年,母亲又回到城里。母亲虽然康复了,但不能粘冷水,做不得重活,否则发病就不好治了。这是医生说的。母亲在城里,我们衣服都不要她洗,只是要求她,每天走动走动,逛逛街,散散步,别老是坐在屋里。前几天,哥嫂打来电话,说他们已踏上火车正往浙江打工的途中,要我告诉母亲。母亲一听到这个消息,又坐不住了,她要回乡里照顾父亲和哥嫂正在读书的女儿。父亲有病,是不好治的病,他不准治;侄女读书也要人给做饭洗衣。
在我送母亲回家的前一天晚上,一个老人来我家玩,是我们这栋楼的。他告诉我,前年母亲生病,不是有意和我抵。她是怕死在城里,增加我的负担,卖不起地;更怕到了阴间人生地不熟,没有个伴,也没有讲话的地方,不如回乡里好些。这次母亲要回乡里,征求我的意见,我没想到、妻没想到,母亲更没想到我没多加一点思索,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娘,回去后,自己也多在意自己的身体。到假期,侄女不要上学了,就带爸来城里,沙发、大厅可以睡的。”母亲汪了一眼泪。我也很眼胀,只好背过身,为了自己,也为了母亲。
我能说什么呢,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也不能说,千言万语只是一句话,这一句话我体会深刻;当过人媳,行孝时间比我更长的母亲,一定体会得比我更加深刻:行孝如诗韵难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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