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在《庄子: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一文中写道:“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大都在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
我们仰慕那一棵棵看守月亮的树,夜深人静时,我们还时不时地到树下听听风吹树枝哗哗响,不是为了学习庄子们化作一棵树,而是为了疗伤,为了寻求慰藉,为了暂时躲避尘世的物欲横流、人格扭曲、道德沦丧……之后,我们还得回到尘世,诚然,我们的确是心志不高内力不坚的芸芸众生,但是那些“心志极高内力笃定”的圣人伟人名人又如何呢?
翻开历史一看,人生如戏,戏台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芸芸众生们只有在是起义抗争改朝换代那阵子折腾了一番又一番,热闹的还是圣人伟人名人们的一场又一场的戏:那些不肯作戏者或卓然不群飘逸,或决绝傲然不驯,或悲壮惨烈无畏;难以为戏者或委曲求全,或首鼠两端,或欲罢不能;逢场作戏者或虚与委蛇,或如鱼得水,或挥斥方遒。翻开中学语文教材,看看那一长列的圣人伟人名单,真真是令人浮想联翩。
最洒脱不羁的不肯作戏者是李白,一曲《梦游天姥吟留别》,告别了钟鸣鼎食,告别了权势倾轧,即便是落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地步,也不悔当初的誓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最毅然决绝不肯作戏者是五柳先生,41岁的陶潜再也不愿“心为形役”,再也不愿惆怅独悲。秉性真淳的他,此后,虽遭农田不断受灾,房屋又被火烧,境况愈来愈恶化,以致于携家“行乞”,但还是拒绝了朝廷的征召。五柳先生爱丘山的夙愿终于压倒了逸四海的猛志,想必归化于自然,不必有意识追求生命以外的东西,就是不求解脱的解脱。
最桀骜不驯的不肯作戏者是刘禹锡,他两度遭贬谪,前后二十四载,再回到京师,依然不改“刘郎”初衷。失意之后还能保持一身傲气,还能保持铮铮铁骨,即便再度得到统治者的垂青,刘禹锡也不因此感恩戴德,俯首帖耳,古今能有几人?
历史的戏帮不断搭起戏台,逢着官场、情场、商场、战场……不肯作戏者璀如星空,多如牛毛,他们或令后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或令后人扼腕叹息无能效仿。他们让我们相信了信仰决定人生,相信人间自有真、善、美的追求者,相信看守心灵月亮的树经风历雨后会更加茁壮茂盛,哪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人到中年,才发现,人生定位竟是如此禁不住声名所累,物质所羁,于是,不着痕迹地改变了信仰,于是,我们甚至成了隔着窗户听听雨打树叶滴答响的芸芸众生。
逢场想作戏,偏又难以为戏的是李商隐,是孟浩然,是王勃……
试想,义山若没有儒家的经世致用的熏陶,哪会依附于令狐楚(牛党)门下;令病亡后,义山若没有入世的汲汲,又怎会转依王茂元(李党)门下,并娶其女。若不想“一朝权在握,大济天下士”,李又何必如此逢场“两”做戏。倒霉的是,李商隐太不懂得“作戏”的诡秘了,如此大张旗鼓娶了王女,却说自己无党派门户之见,你让牛党如何不斥你为“背恩”“不行”。商隐啊,一生不得展其志,写了一首又一首的“无题”,也无法力挽狂澜了,怨只怨你自个儿“逢场”不懂得如何“作戏”,不懂得遵循“戏路”的规矩,只落得委曲求全却不得“全”。
一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孟浩然的乞仕之急、求援之切无遮无拦地溢于言表,展示在众人眼前。金开诚在《漫话清高》中道:“……后来做不成官,还不无牢骚……但孟浩然一生既未做官,而且《唐书•孟浩然传》还记述采访使韩朝宗曾约他同赴京师,欲荐于朝廷;可是孟浩然却因与故人喝酒喝得高兴,竟至失约,还说:‘业已饮,何恤他!’……”孟浩然求官不得,始汲汲继牢骚终淡然处之,但此逢场不得作戏的经历并不曾有损他的形象。正如杜甫十载长安困守中,不也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屈辱生活,这一切也并不损他忧国忧民形象。相反,孟、杜的遭遇更令我们感慨“自古以来,文人由士而仕,都难免以出让自我为代价”。
王勃呢,少年得志,春风得意马蹄轻,这马蹄不经意间踩了别人的秧苗,或许就是刻意踩的,于是惹来了桩桩报复,只落得连累了父亲迁至交趾,而自个儿一挥而就《腾王阁序》,掷笔而去后,身死鱼腹。汲汲于世,让他14岁时就求荐于朝中要人,作戏之急切,求援用世之心,极为“早熟”;轻狂傲物,又让他打心里不屑作戏,不屑于周旋于达官贵族之中:如此首鼠两端,只落得天才之星殒于东海。
逢场作戏,原指卖艺的人遇到合适的演出场地,就出场表演,后来用来比喻遇到一定场合,装装样子,凑凑热闹。“装装样子,凑凑热闹”就能演好角色?“人生如戏”,我们常常不得不下了这个戏台又上了那个戏台,演了这个角色又扮了那个角色,只是角色之间的转换常令我们无所适从,无以为继,于是,我们就不能不佩服那些“性格演员”:演啥像啥,角色演绎到位,如李密,刘禅,王维……就是个个演技精湛的“性格演员”。
不食周栗,饿死首阳山的举措不见得是朝代更迭时明智的选择,试看,一篇《陈情表》既让李密拒绝了“新朝”,又保全了性命,还为祖母赚得了“晋武……赐奴婢二人,使郡县供祖母奉膳”。及祖母卒,服丧期满,李密以太子洗马征至洛阳,此时,晋已是“旧朝”,李密守节尽忠可谓收放自如,令人叹服。
万古到头终一死,大可不必为了虚名而劳瘁心力,“此间乐,不思蜀”的刘禅深谙其味。李煜拒绝仰人鼻息、寡廉鲜耻,一首《虞美人》曲终人散魂归天国。刘禅不想也不必以羞愧、恼怒、痛恨、后悔……种种情感来让自己“白了‘老年’头,空悲切!”至于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述。
多才多艺,能书善画的王维,诗歌成就以山水诗见长,描摹细致,富于禅趣。虽为朝廷命官,却常隐居蓝田辋川别墅,过着半官半隐的居士生活。他曾评议陶潜“一惭之不忍”,以致“屡乞而多惭”,单是这番评议,就会让我们揣测到安史之乱中曾被执的王维如何在叛乱之后还能官至尚书右丞相的原因。“不戚戚于贫贱”的陶潜难以忍受权利纷争中打着崇高道义幌子的一切卑污血腥的阴谋,这种境界固然令人赞叹,但人总得生活,物质决定意识,决定行为,相信许多人更愿意如王维般“入戏”。
古今一理,今人如古人般在逢场作不作戏,如何作戏之中挣扎纠缠,怎么办呢,咱们来看看丁东的《逢场作戏的悲哀》:
“郭沫若对陈明远说,做人有两种,一种叫逢场作戏,那样很快就能成功,另一种叫自然流露,也很容易倒霉,甚至毁掉……”
“郭老生前一直是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文联主席,身居科学、艺术两界首席,他的治学方式、创作方式和做人方式对中国知识界都起着表率作用。”
“郭老是不喜欢逢场作戏的,然而,郭老的悲剧在于:他不是没有自省能力,而是有心自省,无力自拔。他又说:‘北伐之后,我的地位渐渐高了,就免不了学会了逢场作戏了。’”
“郭老晚年表面上地位显赫,实际上并无尊严。否则,年轻时曾经呼唤凤凰在烈火中再生,到暮年何必如此阿谀?”
……
纵观历史上的圣人伟人名人,静夜沉思,即便是丁东的《逢场作戏的悲哀》,也无法叫我们释怀!
没有人愿意终生清贫寒酸,不然,李白不会长啸“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不然,孟浩然不会奋笔疾书“甘脆朝不足,箪瓢夕屡空”“安能守固穷”;当然,我们是不会仰慕刘禅之流,但至少我们明白逢场不作戏的后果。
没有人愿意过着捉襟见肘,无以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不然郭老不会在北伐之后日渐逢场作戏,再者,谁能明晓郭老是地位渐高后逢场作戏,还是逢场作戏后地位渐高,抑或是二者本来就是密不可分的。
没有人能够在妻儿父母染疾沉疴之时,变卖家当还支付不了医疗费用之时,还能说“我绝不逢场作戏,我宁愿清贫一世,保洁一生”,没有,没有的,痛定思痛,叫我们如何逢场不作戏!但,如果放弃清贫与飞黄腾达、富贵裕禄流连勾肩搭背时必须放弃真淳秉性选择违心逆语,放弃为人准则选择奸诈佞行,那么,我们还能安然地“逢场作戏”?
07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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